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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葉動秋聲

2023-02-10 07:51朱盈旭
參花(下) 2023年1期
關鍵詞:木芙蓉爹爹老婆婆

◎朱盈旭

風自遙遠的湖上來,帶著潮潤與清芬。

病房樓下,木芙蓉,紫薇,還有桂子,像聯袂而來的仙子,頂著月白色的晨嵐,綠草坪,羅裙拂過草尖上的露珠,低低掩嘴兒笑,說著深閨事。

這幾日,我常常是被嫣紅的日出喚醒的。我想,這座城市里的一棟病房樓也是吧。

樓下的花朵們,灼灼顫動,有一種暖暖融融的情意,可以蓋過云天收夏色的憂傷凋零的哀戚。

哪有哀戚?都是木芙蓉開在秋色里,又閨秀又靜寂。病中,賞足了它們仰面遞上來的一派萬千清麗。秋聲,就是溫潤如玉小白手,端得穩花容與木葉。

在病中,幾分落寞,找書來填。

支起手機架,小如掌心,像泊于柔軟蒼白床單上的一枚孤怯的桃花瓣。在膝頭攤開筆記本,讀書,記筆記。

鄰床花白胡須的老人,不知何時已悄然立于身后,把一張小小的病床飯桌,輕輕遞到我床上。溝壑縱橫的臉上,笑容天真如童。

那是個說話含糊不清的老人,一口地道的安陽土話,一百個字,聽不清一個,嘴里像始終含著一塊糕。他那個小巧精明的老妻是陪護。老訓他,像訓孩童。挨訓的老人一副懵懂無辜的模樣,讓老妻搖頭無奈。

某日,他湊上來問我:你這是要考啥呢?下這么大功夫??!

我沒法解釋,報以羞澀的笑,順手塞給他一只橙子。他樂呵呵地轉身走了,拿著橙子。

當天晚上,老人的妻說是拿東西,回市里的家了。

老人像沒有安全感的孩子,直直折騰了一夜,總喊著不舒服。護士開門關門來來去去。

我一夜沒睡,第二天早上,像一只暈頭的鴨子。

老人卻滿滿當當睡了一上午。下午,他老妻沒來,陪護換成了他高高大大的女兒。他在女兒面前很乖,低著花白的頭,走路也貓一樣輕巧,讓喝水喝水,讓用餐用餐。

午休時,輸水后的老人,神清氣爽??次矣衷谂看采峡磿?,就樂顛顛地送來了他的小飯桌,還用病號服的袖子擦了擦,孩子般討好又驕傲。放下,立即就走。還不忘給他刷抖音的女兒做了個豎起食指在口上的動作:噓!小聲點!人家在學習呢。

我心里一酸,突然想起了故去多年的父親,也是如此這般的憨拙與天真。

老人的女兒告訴我:老人一生喜歡愛學習的孩子,常拿微薄的薪水資助家境貧寒的讀書孩子,有親朋好友家的、左鄰右舍家的,還有陌生人。而自己的女兒卻不喜歡學習,初中沒讀完,就輟了學。打不得罵不得,苦勸無果,把老人氣到離家出走。多日后,無人問尋又悻悻而返,整個人頹喪潦敗。

那日,我做了一天的檢查,人像疲憊柔軟的秋蟬,不愿發聲。老人來來回回走過我那里時,會步履放緩,提眉側目,懷一腔不安。

老人看我又倦倦地支開小桌,突然從病床上折起身子,口齒伶俐地說了一句:今兒不學了,不學了,歇歇。像父親,對自己的女兒,滿是心疼。

病房里的人先是訝然,繼而都笑了。我卻悄然背過臉,拂去面頰上熱熱的水珠。

這天下午,老人突然不舒服,護士醫生涌滿了病房。很快,老人被推去了手術室。怎么了呀?午餐時,還哈哈笑著吃了我買的板栗糕呢,一副貪吃的可愛模樣。

此時,病房樓下,有過雨的桂香,躥房越脊攀上來。陽光蓬松又軟涼,秋色此刻清寂之極,散發著人世間的溫暖意。驀地,老人須發灰白、胖胖憨憨的樣子,在光影里閃動了一下。

我低眉合掌,十指在額。

好多年沒見過了,那個當年穿真絲軟緞旗袍的女子,小嘴畫得亮紅,像一瓣紅玫,嵌在白面孔上,透著陰陰柔柔的風情。

她十幾年間一直住在亡夫留下的老房子里。

那老房子,陰氣極重,又大又空寥。她小巧玲瓏的身影在房里走,像巨大黑殼里一粒游走的灰塵。

她的旗袍是那種墨荷的灰,調子冷又幽暗。她又抹了紅極了的唇。

我受不了,受不了那種古氣,與陰寂。逃也似的跑了,像掙脫欲裹挾住我單薄身體的一張霉潮的網。

這一逃,就是十幾年。

偶爾把關于她的零星時光從記憶里翻出來,還是避諱,像把一卷淋濕的書,濕答答拎到大太陽下,暴曬。曬霉一般。待收時,已干透變了形,凌亂潦草如丐幫主的腦袋,邋遢又倔強。

我記得她當年的老房子里,有幾株紅花的木芙蓉,和一個小小的女孩兒。

那小女孩叫萱,萱草花一樣美,帶著一種爛漫的氣質。那雙黑白分明的水眼睛,小而簇的明朗。

秋天么,木葉動秋聲。除了相思,就是相見,似乎沒有第三件事可磨光陰。

隔著十幾年幽涼的光陰,再相逢。

面前的她,像一株野生的萱草,帶著她叫萱的女兒。昔年的小萱草已長成紅花木芙蓉。而她,洗盡鉛華,不留一點粉艷艷痕跡。像秋天的銀杏,即使不見繁花似錦的旖旎,但那一柄柄比花還美的小扇子,風情不老,妖嬈難棄。

妖冶的女子,長在骨子里的東西,褪不去,她正是這樣。美人在骨,不在皮。我記不得是誰說過的這句話。

她的女兒萱聰慧極了!當年,幼小的女孩給她捧回一個大獎杯。金光閃閃,亮得一張麻將桌上的婦人全都睜不開眼睛。珠光寶氣的她們,面對著地上的小人兒,張張嘴巴驚愕成了O型,能塞下大個的雞蛋。

那是全市競賽第一名的獎杯哦!

她終于知道,小女孩,是她這一趟人間的寶,她開始瘋了一樣地珍惜。

秋風掃落葉一般,她疾速收斂起所有的奢華糜爛與放縱。她發誓要做個好母親,恨不得脫胎換骨。

她在老房子里種花,養花,賣花。在老房子外挖地,種菜,賣菜。大波浪的發卷,梳髻,一絲不亂,像她平和清澈的日子,有點素樸與清寂,卻日日是好日。

左鄰右舍的老婆婆提著小籃子,喜滋滋地來買她的菜。提一把嫩綠的蔥,拎幾棵水靈靈的芹。

她的小秤砣高高低低,討價還價,喜款款地做小菜農。

綠的綿綢褲,紅的綿綢衣。在秋天虛張聲勢的大陽光里,她沾滿露珠和汗水的雪白小腿,與白生生的一張素臉,明麗生動。整個人,像一顆綠葉紅果的西紅柿。那么艷,卻一點也不嬌羞,一點也不妖嬈,都是俗氣的蓬勃與朝氣。又像她的紅月季,碩大圓潤,喜喳喳地盛開,有憨態,有酣然,像《紅樓夢》里的湘云,一邊喝酒,一邊朗聲笑。笑得敞亮,美得大氣。

她喝的不是酒,是大肚子茶杯里廉價的大葉子茶。

她的女兒萱,拯救了她的世界。那么好的一個女兒,不做一個好母親,全世界都不會“饒過”她。她說這話時,流著淚。

感謝女兒萱,感謝這舊衣粗鹽俗常日子的好。

那個秋天,她請我去她的老房子。我,她,老房子,三者之間,隔了十幾年的冷澀光陰,有一種滿滿的疏離感。

我看見她,清漆古舊的門口擠著一個溫潤的眉眼,一副絮絮叨叨的煙火俗世婦人模樣。我的眼前依稀閃過昔年的那婦人,豪氣奪目,從老房子的門里艷艷而出。

我見到了她芙蓉一樣的女兒,看見那張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被她放在客廳高高的架子上,紅彤彤的,像一枚歲月的獎章。耀得偌大的庭,亮堂堂的。

被改做花房的那間大屋子里,紅玫瑰開得像朱砂痣,極像當年的她。白芙蓉開得像白月光,似極了閨閣女子。

她的花,都在秋天的陽光與蜜蜂的翅膀下笑?;ü夥笔?。

一園子紅紅綠綠的果蔬,端坐在淺秋的季風里,鮮艷,飽滿,像村姑。

這些,都是最為民間的味道。

花團錦簇的旗袍,早就被壓在了箱底,寂寥多年,不怨不艾。畢竟在那一段舊光陰里,妖嬈,橫行,茂密生長,聲勢張揚過。

如今,她守著她小小的家庭,低姿態,踏實地生活著。秋天一樣,溫潤而澤。

夜色撩人。

月亮,桂花,明朗夜。桂子的香氣像就近的香料坊釀出來的。不是月里嫦娥家門口的那株,不染天上人間迢迢跋涉的風塵。

眼下,結伴開的桂子,開得熱鬧,有民間鬧哄哄的喜氣。

桂子樹下,有八十多歲的老婆婆。天上有千年萬年的月姥姥。

藍花布頭巾,藍花布圍裙,藍花斜襟的上襦。像從民國畫里走出來的老婦。老婆婆一張膚色明凈的臉,梳髻,戴芙蓉。夜色里的芙蓉漸漸紅透,像一枚喜氣的紅帖。老婆婆安靜清和,像老陶的田園詩,更像他東籬下的一朵秋菊。

草木清氣,抵不過一陣陣秋桂的香。老婆婆眼前的舊青布上,一排溜擺放著十幾雙虎頭鞋,黃臉綠須,虎虎生威,像十幾頭小虎娃,小虎眼神眈眈,欲隨時躍起。

白凈窈窕的小媳婦兒,翻遍裙兜不見紙幣。這年月哪有紙幣?都是手機支付??善牌艣]有呀。小推車里幾個月大的嫩娃娃,白胖,結實,像白瓷娃娃。

老婆婆輕聲細語,連連擺手:拿去吧!送娃的。

小媳婦滿臉通紅,卻不忍奪下車里娃娃手中的虎頭鞋。那小娃把小虎的紅鼻子塞到嘴邊,吮吸得響亮,一點也不懼怕。又用小胖筍似的指頭,使勁戳一戳小虎瞪得溜圓的眼睛,嘴里不服氣地吼,像要打虎上山的架勢。愛死人的小小子。

初生牛犢不怕虎嗎?惹得圍觀者哄笑。

小媳婦帶著老婆婆送的虎頭鞋,推著嬰兒車走了。我,老婆婆,閑淡的人,陪著桂花沐浴著毛茸茸的月光。

突然,一個白衣的小伙急急跑過來,是小媳婦的愛人。他把一張五十元鈔票放在婆婆的膝頭。轉身欲走。婆婆不愿意,扯著衣襟不撒手。

老婆婆又拿起攤上一雙虎頭鞋,塞給小伙:使不得,一定要再拿走一雙的。不然,我老婆子咋心安?

白衣小伙死活不要,一陣僵持。大伙三三兩兩走攏來,三言兩語地勸:收下吧!不然,婆婆心不忍。

小伙只好收下,抱著小老虎跑去追媳婦孩子了。

人們慢慢散開,閑散如花香。

天上起了云朵,聽老人們說,這個時節的云朵,都是新云朵,是織女剛剛卸下機杼的。前些日子織的,都在七夕前后,運到牛郎家了。真的嗎?

秋夜清涼。似有機杼聲隱隱約約,那么辛苦,又那么詩意與多情。

清秋,兩三朵小白菊,水潤潤,在窗臺開放,像舊木窗后搖曳的女孩身影。素白白,一粒心,不染塵色。

晨曦里花露閃動。

菊指尖輕輕一彈,撲簌簌的涼露水灑了小白狗一頭一臉。小東西涼得激靈了一下,討嫌地跑出兩丈遠,沒好氣地沖淘氣的小主人怒吠一聲,蹲到竹籬下抹拉臉去了。

女孩打開院門,放出雞鴨鵝們去。這些小東西,憋瘋了似的,擠擠挨挨,搖搖擺擺往外跑。像小院里的花香。

地瓜花,雞冠花,一串紅,木芙蓉,大麗花,雞冠花……一院子的花朵,像爹爹情意殷殷的女兒。

爹爹愛種花,一年四季高高低低的花朵,層出不窮。幽柔,蓬勃,點亮了籬笆院的日子。舊竹籬,黑瓦檐,樸拙,不灰暗。生動明麗。像一首古舊的南朝民歌,不疼痛,不華麗,都是草木清氣,都是花香滿籬。女孩,在花氣中長大。像花般貞靜與美好。

爹爹的竹籬前,花木扶疏,似有時光貪戀未醒的古意與閑散。其實,爹爹的辛勞,只有花知道,只有菊知道。

小白狗,花臉貓,小瘸子黑羊羔。在村子里流浪了很久,被爹爹收留了。一如收養當年被棄的女孩。爹爹說,這是緣分。秋天抱家來的,哭聲細若小貓的女孩,就叫菊吧!

菊的爹爹是我東籬的二叔,親親的二叔。那年菊花抱蕾時,我多了個乳名叫菊的堂妹。

秋天的日光真好!鋪在籬笆院里,滿滿當當,是那種綿軟的暖。不燥不烈。像爹爹晾在青竹竿上的舊衣。

一蓬一串紅伸了下懶腰,勾了勾女孩的衣襟。

菊撫摸一下它卵形的葉,小鋸齒的邊緣粗糙剌人,像爹爹眼角兩束粗糲的皺紋。

日子莊重帶花香。爹爹晨興理荒穢,表面上風清月朗。

女孩卻看著院角一串紅的花朵,越來越稀。廊檐下的竹籃里,白茅根越來越厚,那是爹爹滿河坡尋來的。

去秋燥。爹爹笑著說。菊接過黃陶大碗喝一口,果然清甜甘潤。湯水里,是一串紅的紅花瓣與白茅根的癡纏。紅的軟塌塌的慘紅,白的軟塌塌的褐白。

爹爹夜夜咳嗽,劇烈,痛苦,像風中枯草。一日三餐的草藥湯水。菊起了疑心,上網查了一下:一串紅與白茅根,民間方,可治肺結核咳血。

女孩大驚。

八歲那一年,娘還在。娘說,那一年,菊生了病,略通醫藥的爹爹,為女孩尋草藥,須得三更天秋露下的根根草草。連著半月,霜重露寒,寒氣浸了身體,爹爹落下了咳嗽的寒癥。

娘病了多年。寒薄的小家底掏干了,娘也走了?;h笆院,貧瘠像飄蕩枯葉。多少年,一個“債”字,像一副沉重的殼。爹爹像背著殼爬行的蝸牛。

菊卻被送進了課堂。和別人家甜蜜的女孩兒一樣,幸福地背唐詩,念宋詞。舊棉布的小書包,似乎裝滿了書香與前程。

多年來,爹爹獨自撐起一籬日月,像舵手,不動聲色,穩穩妥妥。菊知道,身患暗疾多年的他,已竭盡全力。

爹爹種了那么多的花花草草。此時,花朵在一截籬笆蓬蓬鋪開,美得不像話。有的花朵可以入藥,有的花朵可以印染。

女孩不喜歡草藥,卻極喜歡印染。

若生在漢唐,或明清,一定要做個善于印染的玲瓏女子。草木時光,具藍草的清香。多好!

地瓜花、木芙蓉、一串紅、人蕉、雞冠花、草白、月白、蓮紅、檸檬黃。身處此間,恍惚以為回到了明朝。風吹裙袂,滿袖花香草香?;h笆院,是菊的前世今生嗎?

菊,鄭重地收起了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壓在了箱底。神情端然,不哀戚,好像露水里一朵安靜的花。

收拾行囊。到那天,菊會告訴爹爹,她去大學報到了。行程到一個小站,她悄悄拐彎。但,菊的人生目標不會拐彎。她把這個秋天的秘密告訴了我。我懂,女孩只是想用十八歲的肩膀,替漸漸老去的爹爹扛一扛這咸咸淡淡的人生,不蒼涼。

女孩的抉擇別有新意。舍與得,都將被賦予美而暖意的情懷。

此時,木葉動秋聲,秋花也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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