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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少介入性別意識可能越安全
——黃詠梅《小姐妹》及其他

2023-02-19 18:18黃詠梅李徽昭
藝術廣角 2023年6期
關鍵詞:詠梅文學小說

黃詠梅 李徽昭

一、一個人和城市的關系

李徽昭:文學跟日常生活、跟我們每個人的關系究竟該是什么樣,我一直在想,像在街道、社區、居委會,這些煙火氣、生活味十足的地方,與文學大家進行對話,可能賦予文學另一種意義,如同油鹽醬醋一樣,文學和我們如此切近。這次我們請到年少即富文名的黃詠梅老師,她新近創作的小說集《小姐妹》正是書寫日常生活、煙火氣十足的作品。我們先進行一個快問快答,首先請簡單談談最喜歡的城市。

黃詠梅:一個人和城市的關系比較復雜。我出生在廣西梧州,一個小城市,這是命運不可改變的,對這個故鄉意義上的城市,我會熱愛,會喜歡,這是第一。

一個人和一座城市,還會有生活居住的情感關系。比如說,我以前生活在廣州,現在在杭州,也可能我旅行去麗江或者成都,又來南京,忽然在某個點上,你會產生那種情感上的認同。所以我想說,就本身文學情感的認同,我真的很喜歡南京。不是因為我現在坐在南京講這個話,而是因為我跟南京在文學上的淵源很深,我的好些個重要小說都發在南京的雜志上,我獲魯獎的小說就發在《鐘山》上,我的第一個長篇小說《一本正經》也發表在《鐘山》。這不僅是一種緣分,也是跟這個城市的作家朋友們的投契,對文學刊物編輯的相互信任,總之,我覺得跟南京確實很有緣分。

李徽昭:謝謝詠梅老師對南京厚愛有佳!您印象最深或對您影響最大的作家是誰?不拘泥于古今中外。

黃詠梅:比較遠一點的是像魯迅先生這樣的大家,不僅對我,對每一個寫作者或者文化人都有很深的影響,這就不多說了。對個人寫作來說有一些影響的,是余華和蘇童。對我這樣的70后,在寫小說的過程中,啟蒙階段讀到他們的作品,會發現小說不完全像課堂里讀到的那些,還有另外的寫法。

某一階段可能會很狂熱地喜歡某個作家,甚至去他的作品里尋找可以借鑒的東西。目前喜歡門羅,她以寫短篇小說為主。我從她的作品中學習到以輕寫重的手法,這尤其對短篇小說寫作有借鑒作用。

二、孤獨、憂郁,大多是日常生活常態

李徽昭:您的寫作習慣是白天上班式的寫作,還是夜貓子熬夜型的?

黃詠梅:我不熬夜。我喜歡午飯過后,小憩一會開始寫作,一直寫到黃昏,夕陽從窗外照進來的時候,日暮昏沉時分,我會有一種充實感。

李徽昭:寫作時有沒有什么特別的習慣?

黃詠梅:沒什么特別的。但是寫長一點的作品時,我會放一些音樂。

李徽昭:哪一類的?

黃詠梅:不固定。有時是像柴可夫斯基之類的古典音樂,里面的節奏感、敘事性,作為一種背景,可能會影響我寫作的節奏。有時也會放一些流行歌,那種安靜的抒情歌曲。

李徽昭:最近讀過的一本書?

黃詠梅:最近讀的是黎紫書的《流俗地》,很對我的胃口。

李徽昭:黎紫書是馬來西亞華人作家,這本書最近反響比較大,特別是跨文化語境呈現,還有寫實寫法,都富有意義。

黃詠梅:某些欲言又止的地方及日常生活細部的描寫,偶爾會讓我想起《繁花》,有的地方又會讓我感到很“張愛玲”。但肯定是不一樣的。我覺得她描摹日常場景和人物特征很厲害,三兩句話就讓我心領神會,特別是我這樣一個從小生活在粵語區的人讀來,里邊很多日常風俗我都感到很親切。

李徽昭:日常細節書寫手法是有相似處。下面這個問題很有意思,養貓和狗嗎?

黃詠梅:我確實是一個貓奴,沒養狗。

李徽昭:養貓帶給你哪些日??鞓??

黃詠梅:貓很安靜,很高冷、很孤傲的感覺,跟寫作的人氣息上很相似,每個寫作的人都是很孤獨、沉默的,有的人可能表面上看起來禮貌,其實內心清高,有的人在飯局上很活躍,但宴席散盡就會變得沉郁。

李徽昭:養貓有沒有煩惱?

黃詠梅:就是早起,貓會把你叫起來,沒辦法睡懶覺。

李徽昭:您小說人物或情境有時會呈現一種孤獨、憂郁、幻想,實際上,每個人日常都會有情緒起伏,快樂、悲傷、孤獨、憂郁,您如何處理這種情緒起伏?有沒有好的紓解方式可以分享。

黃詠梅:孤獨、憂郁,你剛剛提到的這些關鍵詞,是我的性格中被我無限放任的常態,在這部分我沒法做到“自律”。我生活在一個很幸福的家庭,人生很順利,回看我的履歷,沒有經歷過太多波折,一直念書,然后出來工作,一路到現在。但為什么會有憂郁、孤獨?我覺得應該說是敏感、感性吧。很容易被一件小事觸動到,然后生發感想。我覺得大多數作家都會這樣,如果沒有這種情緒,可能我們就不一定會堅持那么多年寫下來。這些孤獨和憂郁的情緒或者說性格,一方面成就了一個作家,能夠讓他沉下來想想內心的東西,追問一些人應該終極追問的東西。另一方面,如果缺少這些特質,整天都很樂觀的,甚至神經很大條的話,可能他對文學的需求就不會那么旺盛。有時情緒不好時,我會去閱讀,閱讀如同處理人的精神事務的一個“機構”,當然我更會去寫作,在寫作過程中,我不一定能治愈自己的孤獨和憂郁,但一定會讓我明白這種東西來自于哪里,這樣我就不會焦慮,我會很安然地去接受這樣的一個狀態。

李徽昭:謝謝詠梅老師真誠坦率的回答。其實,每個人都是一副肉身,都有七情六欲,日?;蚨嗷蛏贂羞@樣那樣的煩心事,讀書寫作的精神鏡像的方式,多少會紓解這種日常紛擾。

現在談談新出的小說集《小姐妹》,這本書以其中一篇小說《小姐妹》為題,首先引人注意的就是這篇小說中的左麗娟,讓人生發不少感喟。這個老年女性一直以幻想虛構的方式在生活,她幻想兒女超級成功,這種幻想介入并建構了她老年生活的現實面,同時她又在幻想中超拔于現實不堪窘迫的處境。左麗娟執拗地活在她孱弱、虛構的幻想中,小姐妹其實推動或輔助著左麗娟的幻想。塑造這一形象時,您的寫作是不是有一個女性視點?

三、希望所有父親都能多為自己活一點

黃詠梅:作為一個女作家,你會覺得好像女性寫的東西,讀者在看的時候,無論你是第一人稱、第二人稱還是第三人稱,寫的都帶著女性自己的經歷或身邊人的經歷。比方說《小姐妹》這個小說里的左麗娟,就是一個孤寡老人——女兒已經不在了,兒子又到處逃亡。她在小城市里很孤單,是掙扎在自己幻想和現實之間的一個人,這樣的人大家生活中可能都遇到過?!端徥摺防镂覍懸粋€離異的女人,稍稍有一些不健康的心理。讀者看完可能會感覺那個人是我,可能覺得你寫的都是發生在你身上的經歷。我們回過頭來想,一個男作家上天入地拿刀殺人,讀者可能不會覺得這就是男作家做的事,他肯定是沒有拿刀去殺人。這就是所謂的女性身份的寫作。怎么說呢,我不知道其他女性寫作者,我會覺得,小說中越少介入我自己的女性意識可能會越安全,漸漸地,讀者就會覺得,你筆下的第一人稱可以是個名字,而不是那個“我”的人稱?;氐侥銊倓傉f到的《小姐妹》中的左麗娟,這個人物有部分原型,就是我老家有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大家都覺得她神經有點不對,她在我們小城市非常有名氣,都稱她為富姐,她喜歡炫耀自己有錢,兒子女兒都很有才華,但她的生活,跟她描述的卻截然相反。不了解的人,會相信她,會覺得我們小城市還有這一號人,但了解她的人,比方說像我媽媽,因為認識她,就會覺得這很悲哀,老是活在幻想中。其實她就活在她的幻想幻覺里。但她很開心,每天在小城里轉悠,菜市、茶樓,她不管別人是否了解她說的真還是假,她自己講得很開心。其實我接觸她的時候,跟我爸媽想法是一樣的,覺得她活在幻覺里面,是很悲哀的。但回過頭來想,既然沒有辦法改變現實,她有這樣的幻覺,我覺得她可能是高人一等的,很多人可能就生活在低谷里,活在很多負面情緒里,過得黯淡無色,她起碼可以編織幻覺,所以在小說里,我反倒覺得她是勇敢的,能在厄運中安頓好自己。

李徽昭:日常生活在這樣意義上進入了文學。這個小說呈現出來的是兩個我,作為小說角色的“我”,以及介入的作者“我”?;氐脚砸暯?,您在寫作中呈現出的主體認知非常重要。就《小姐妹》來說,女性之間和男性之間的關系不一樣,女性間親密關系顯然多于男性之間。所以《小姐妹》的題目,直接映照出微妙的女性關系,類似于現在說得很多的閨蜜,兩個男性之間最多是兄弟、哥們,難以達到“蜜”的程度,是吧?所以,是不是在性別意義上,男女各自的關系形成一種錯位?我注意到《小姐妹》在虛幻想象之外,可能還有淺層次的女性性別意識問題,是不是也隱含你對女性間關系的認知,這種女性與男性各自間關系的審視把握顯然是不一樣的。

黃詠梅:左麗娟小心翼翼維護她內心的幻想,不想被擊破。顧智慧跟她相處雖然多有不適應,但作為一個同齡的女性,她理解她的感受,所以她總是在關鍵時刻“挺”她。兩個女人的友誼,先是呈現那個年齡段女性的“晚景”,和面對現實生活所展示的情緒狀態,或者說是她們對付現實的手段。然后,她們兩人的友誼,給這種現實落差披上了一層溫暖的外衣。我覺得女性之間的友誼到了人生的后部階段,除了精神上的理解給力,還能在具體生活上相幫,這是跟男性之間友誼不同的地方。

李徽昭:可能男性作家寫不出這種女性關系。女性對于女性之間情感的把握,需要特定性別的敏銳和同理心,這跟性別存在天然的關系。

黃詠梅:這是必然的,女性天生就是感性多于理性,書寫感情的微妙之處,乃至對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書寫都會比男作家細膩。

李徽昭:您在塑造男性形象的時候,比如說《父親的后視鏡》里父親的視角,您寫的時候怎么代入?一般來說,寫作者可能會去換位,但這種換位合不合情理、是否正確、可不可能,您寫的時候有沒有這樣一種顧慮,怎么樣來代入父親的男性視角?

黃詠梅:《父親的后視鏡》這個小說主要視角是“我”,一個女孩子。從女性角度看父親,父親純粹只是一個男性的形象,其實已經夾雜著女兒、女性的視點,就是這種倫理當中的父親形象。所以我在寫他的時候,并不是很困難,我在寫這個小說時,會經常在情感深處去打量我父親。當小說轉到父親視角的時候,其實敘述者就是作者我本人,同樣還是一個女性角度。本質上來看,小說里的父親沒有真正走到頁面上來,他只是在我的后視鏡里呈現,他并不是小說塑造出來的男性,而是女兒眼中的父親(男性)。這么多年寫小說,這個小說是我寫得比較輕松的,時間也比較短。我有一些小說譬如《檔案》《鮑魚師傅》《達人》等,那些是純粹寫男性的,沒有從女性的角度去打量一個男性,沒有視角轉換,純粹是男性視角、男性口吻。記得上次有一個高校的教授談我的這些小說,覺得沒有露出女性的馬腳。有時寫異性就等同于重新創造一種生活,女性寫男性,男性寫女性,其實不太好把握。很多時候,男性作家寫女性時也很生硬,比如有些稱呼和動作,很明顯不是出自于女性。

李徽昭:可能是性別差異阻礙了一些細節描寫、潛意識或深層次的表達。

黃詠梅:這個問題我其實不是很糾結。女性就多寫女性,男性就多寫男性唄。遇到非要寫異性的時候,就將她(他)當作一個人來寫,只要找準了她(他)的性格特征,用細節來呈現,人物同樣會活靈活現。

李徽昭:《父親的后視鏡》篇幅不大,但里面的歷史容量、情感容量和性別關系的容量非常大,小說文字舒暢平易,很難得。這可能也牽扯到一個問題,是不是隱含著你對父親新的認知與想象。當下男權社會局面很難完全改觀,父親往往意味著權威、秩序等想象。你的父親書寫,可能顛覆了對父親的傳統認知。

黃詠梅:這個小說,梁鴻在寫我的一篇印象記里談到,說很喜歡里面的老頭子,她說如果現實生活中遇到這樣的老頭子,她會愛上的。我理解她的意思,這是個樂觀灑脫的男人。我們對于父親形象的認知,無論是文學作品里的,還是我們現實家庭里,有很固定的一種觀念,父親就是一家之主,就得要有責任感,比較粗線條,會因為家庭去外邊奮斗而放棄自己的喜好?!陡赣H的后視鏡》里這個父親確實活得很瀟灑。晚年妻子不在了,他也沒有放棄自己的人生,還是追求情感生活的豐富。他的的確確是我理想中的父親形象,我更愿意天下所有父親都能有他那一面,不要活得太沉重,能夠多為自己活一點,或者說能在傳統的家庭倫理責任義務里稍微解脫一點。

李徽昭:說到梁鴻,她的一個長篇,也以父親形象塑造為主,那是一個鄉村父親形象,您的則是一個城市父親形象,這里面有著城鄉文化的差異,但都是女性視角對日常生活中父親刻板形象的超越。其實,像余華他們筆下的父親都是比較霸道的,但你們小說中的父親,讓我們看到溫暖、勇于活出自我,出軌后家庭也能接納,這種父親形象是一種超越。其實中國現代小說中的父親形象,像巴金、茅盾小說中的,大多是比較刻板的,畢竟男權、父權在社會中還是隨處可見的。

黃詠梅:這個小說如果說有一點野心的話,就是想通過父親的年齡跨度來呈現他背后的時代。那個時代跟父親是一起成長的,他的一些改變,也是跟你所說中國人對父親形象的認知一起變化的。我覺得時代跟他形成了一種共振,所以,父親在小說里會把“新時代”掛在嘴邊。當然,一個短篇小說里面,做得太多了就會顯得理念過重,所以我也希望這個父親的形象跟時代能夠恰如其分地融合。

四、日常細物拉近了我們與小說的關系

李徽昭:這又說到一個問題,這個父親生活于城市中,但鄉村跟城市是不一樣的,這本小說集中,《跑風》對鄉村生活的呈現很特別。小說主人公瑪麗是鄉村出身,工作在上海,她經歷了一種反差很大的生活沖擊,小說由此以瑪麗春節返鄉來建構一種城鄉反差的戲劇性。當然,這個鄉村已經不是農耕社會傳統意義上的鄉村,但很多熟人關系、親緣思維依舊存在。洋味十足的瑪麗帶著名貴的貓回鄉,遭遇了特殊的情境,這很有意思,您在寫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城鄉問題?

黃詠梅:李老師讀出了我內心的初衷。這個小說,我養貓之后,就蓄謀已久,不知道在座的朋友們有沒有養貓的。對于一個生活在異鄉的人來說,養貓最大的困難就是過年。如果要回老家,那貓怎么辦?這是我養貓那么多年一直糾結的事情。放在寄養的地方又覺得不安全,放在家里那么多天也不可能,但家又是不能不回的。這里邊其實就存在一種沖突,是由貓引起的一種倫理沖突。如果你跟農村家里面講,我因為養了一只貓,不回去過年了,這是不可能被理解的,也不可能被諒解。養了一兩年貓之后,就糾結想寫一個這樣的東西。有一個契機,我在網上看了一個段子,很多上海的外企白領,她們在公司里叫瑪麗、杰西卡什么的,過年回村之后就回歸了小紅、小麗這樣的名字??戳撕?,我覺得我找到了一個點,就寫這個城市的外來工返回家鄉面臨的錯位感,城市也不是他的根,你回去,覺得故鄉是你的根,但已經完全不一樣了,你的很多倫理、價值觀念、情緒等等,都已經沒有辦法再得到理解,故鄉在精神上跟自己已經漸行漸遠。

李徽昭:《跑風》對城鄉二元結構的呈現很有意思,小姑娘帶著名貴的貓回鄉,對鄉村其實是一種侵犯,城市之貓侵入鄉村,它跑了以后,全村人去找,故事設定很有意味。

黃詠梅:從邏輯上看,他們知道這個貓花一萬多塊錢買來的,但其實更多的是高茉莉跟家人的親情在推動故事。這個小說,我自己是比較喜歡的。中國不缺乏鄉村題材的小說,但很多鄉土題材小說,寫的都還是記憶中的鄉土。就是鄉村之苦、鄉土生活的風情、風俗這一類,其實,當下鄉村跟文學鄉村是有很大距離的,我希望能夠寫出今天的鄉村。當然現在的鄉村會有一個城市參照在里面,因為這樣的參照,問題更突出,很多作家都會寫到城鄉之差、階層之差,但大多數是那種很物質、很緊張的關系。我想從一個很小的切口去呈現城與鄉的困境。城市新客家人在鄉村與城市之間的身份、角色的切換。這種切換,常常會帶來“水土不服”。他們已經不習慣鄉村的生活,即使城市生活壓得他們透不過氣,他們鄉愁不斷,但這些鄉愁無比脆弱,待真正回歸土地,他們會覺得難以立足,另外一方面,他們融入城市的腳步,又是舉步維艱。身處哪一邊,都覺得歸宿感欠缺。這種無歸宿感給他們帶來一系列的人生失調乃至精神的“內分泌”失調。

李徽昭:以貓的視角切入小說文本,角度很獨特。貓之外,我注意到,您小說中還有金魚、狗等其它動物。城市養貓、養狗都較常見,有些地方還有貓狗協會。這是城市文化的特定狀況。所以您小說中,貓、狗還有金魚等,是一個特別的觀照視角。記得《證據》設定了主人公跟魚對話的場景,把它當成一個女性進行對話。小說主題是對情感的質疑和追問,但用不同動物介入小說情境,別有意味。

黃詠梅:貓狗都是我們家庭里面的一員。我寫不了馬、鹿,寫不了獅子,但是我寫貓狗魚,與其說是動物視角,不如說是設置在我們家庭生活里面類似攝像頭一樣的東西。你這個問題讓我意識到,我為什么這么喜歡寫家庭小動物。我覺得日常家居的東西會影響人物關系、人物設置,包括視角等等。這些貓、狗和金魚,在我的理解來說就是一個視角,跟小說人物構成一種關系。帕慕克講過一句話,現代人需要從文學里面體驗出家居感。讀者閱讀時能夠建立家居感就是日常感。我很久以前看過伊朗一部電影,具體情節不太記得了,但有一個細節我記得特別清楚,就是女主人和男主人吵架時,在廚房里面生悶氣,洗碗的時候,鏡頭給了一個特寫,一塊幾乎每個廚房里都能看到的那種綠色海綿擦布。忽然出現這么一塊東西,頓時覺得這個電影中的故事跟我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個生活維度,說不定就是幾天前發生的事情。就是類似這樣的細物,讓我們與電影的關系近了,或者形成了一種共同的場域。

看了這個電影之后,我就覺得帕慕克這句話有它的道理。我們活在日益同質化的生活中,城市與城市、房間與房間慢慢變得很相似,每天發生的事情也沒有太多的驚喜。小說里也許有驚心動魄的情節,但這些不會發生在你我身上,只是在小說里面發生了,但小說里發生了關我什么事?如果小說里出現了那樣一個綠色的海綿擦布,你家也有這樣一個東西,你就會覺得這個小說跟自己好像有了點關系。這只是一個比喻。我們現在總是說作家寫日常生活,小說里面呈現日常感,就是通過我們周圍的一些細物和細節來構建的,包括你剛剛說到的貓和狗、魚這些東西。

李徽昭:日常感很重要,對現代小說有非常重要的意義。跟傳統小說不一樣,現代小說就要在日常意義上接通現實、超越現實,就是要在心理上、日常中與我們迎頭相撞,您小說里的貓、狗、金魚,與人物行動、故事情節形成了切實的互動與映照,是當下中國或現代生活非常深刻的印記。

下面的時間交給現場朋友提問。

五、紙質閱讀可以培養孩子的思維或性格

觀眾:我接觸了很多作家,他們的生活狀態都不一樣,可否談談作家的生活狀態與文學創作的關系?,F在讀書人越來越少,中國每年人均讀書的數量在世界上排名不高,一個人一年也讀不了多少書。但圖書出版量越來越大,我們一輩子都看不完,這種反差,您從寫作出版角度怎么看?

黃詠梅:我在工作中接觸到大量的寫作者,也有一些狂熱的文學愛好者,為了能有時間寫作,辭職的也有。每當這個時候我會勸他們,生活永遠是第一位的,寫作是第二位的。很幸運的是,我從小喜歡文學,我因為這個愛好選擇了跟文學相關的事業。我也理解,很多工廠或職場里面的朋友,他要工作,又很想寫東西,總是苦于沒有太多的時間。但為什么一定得要辭職才能寫東西呢?我甚至覺得這往往是一個借口。我始終認為,如果一個寫作者將自己關在書房里,跟社會生活不發生關系的話,再多的時間給他,可能都寫不出好東西。你說現在讀書的人越來越少,讀者其實并不需要作家寫那么多、出版那么多書。這個問題不是絕對的因果關系,作家不是為了讀者而寫作,作家寫出的作品得到發表和出版,又有幸得到更多的讀者閱讀并接受,那只是他實現了一部分的理想,而另外一部分的理想是,他最終是否寫出了自己想要的那種文學。

李徽昭:現在的文學境遇跟40年前肯定不一樣,40年前有手機、電腦嗎?可以吃肯德基、麥當勞嗎?有“996”“躺平”背后巨大的生活壓力嗎?都沒有。這其實是一個時代問題,我們不能用我們70后的思維看文學。文學必然在生活中,而生活又是第一位的,就像我們聚到這里來,因為要讀文學、了解文學,從中獲得經驗與生活上的超越。當然,我們每天都要面對龐大混雜與碎片化的信息,文學也可能不必然隱藏在經驗生活中,因為在現代主義視野中,心理或幻想的生活也可能建構出文學。

關于閱讀,真的需要培養,需要類似“與文學大家面對面”這樣的平臺,大家在一個空間中對話交流。比如,你今天起床的時候可能昏昏沉沉的,到這個活動氛圍中沉浸感染后,今天可能跟昨天就不一樣了,這個文學現場、空間氛圍給了你情緒上的沉浸。此外,閱讀也是一種習慣,我們做父母的,你如果當著孩子面天天玩手機,孩子可能也就想玩手機,言傳身教,閱讀需要身體力行。相關機構也應該多支持這樣的活動平臺,去培育閱讀文化。閱讀是一種文化,讀什么、怎么讀,需要引領,不是所有的書都值得讀,不同階段應該讀不同的書。在哪兒讀、讀出什么、讀過后跟誰對話,都需要培育,要形成各自閱讀的共同體。同樣讀詠梅老師的《小姐妹》和魯迅的《阿Q 正傳》,你讀的和老師讀的,跟文學大家讀的肯定不一樣。一般的快餐式閱讀,都喜歡看情節,真正的文學閱讀不止于情節,更多是細節背后一種深刻的文化與思想認知。

黃詠梅:在今天的“雙減”背景下,課堂之外的時間多出來了,能不能將孩子的興趣成功引導到對書本的熱愛,或者說培養出對于紙質書閱讀這樣的習慣,這要跟電子媒體、跟娛樂進行一場巨大的斗爭。你回去問問你們的小孩,他讀四大名著,可能讀的就是電子屏幕上的,還不一定是書,有可能是電視劇,有可能是哪一年版的《西游記》和《紅樓夢》。要把小孩子用手指點點屏幕式的瀏覽習慣,擰回到紙質書香的翻頁式的閱讀方式上來,的確需要全社會共同去努力。其實對于小孩子閱讀這個問題,并不是一定說要使他在書本里面收獲多大東西,但是這樣一個習慣和方式,能夠讓他沉靜下來,在這種靜態的過程里面,去很安靜地想一些東西。紙質書翻頁式的閱讀,其實對培養孩子注意力的集中、思維的鍛煉,甚至性格的培養,是有很大幫助的。

作為作家,我也感覺責任很重大,我們面對的不僅是現場讀者,還有很多隱形讀者、未來讀者。澆灌文學這棵大樹,也要出我們自己的力,貢獻自己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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