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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宇宙小說研究三十年:回顧與展望

2023-02-23 19:53劉明雨孫霄
東莞理工學院學報 2023年6期
關鍵詞:雪崩賽博宇宙

劉明雨 孫霄

(西安外國語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陜西西安 710100)

元宇宙(Metaverse)最早誕生于尼爾·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的科幻作品《雪崩》(Snowcrash,1992),它是指一個“通過網絡鏈接的、長期存在的、沉浸式虛擬現實多用戶社交平臺”[1]486。通過電子交互設備的鏈接,人們可以進入這個無限逼近于真實世界的虛擬空間,并體會超越現實的感官延伸。隨著數字網絡的發展與AR(Augmented Reality)、VR(Virtual Reality)技術的廣泛運用,元宇宙從科幻走進了現實,無論是產業和工業的數字化轉型,還是娛樂與社交的數字化趨勢,都有元宇宙為其賦能的身影。2021年3月10日,Roblox DPO上市,這家主打云空間虛擬世界游戲的公司一年內市值飆升了整整十倍;同年七月,全球著名社交平臺“臉書”(Facebook)CEO扎克伯格將“臉書”更名為“元”(Meta),并宣稱公司未來業務將以元宇宙為主。在這一系列事件的助推下,元宇宙成為當下全球最具代表性的熱詞之一。

事實上,元宇宙概念的“出圈”并非意外。自《雪崩》起,人機融通與技術宇宙等帶有元宇宙元素的情節已悄然出現在眾多的小說作品之中。從托馬斯·品欽(Thomas Ruggles Pynchon, Jr)的《致命尖端》(BleedingEdge,2013)到劉慈欣的《三體》,尼爾·斯蒂芬森有關元宇宙的開創性設想,已成為一系列妙趣橫生的平行空間故事的起點[2]38。這些作品無不指涉人類未來的無限可能,以強大的數字技術呈現出多元的人類生存空間形態,催生了一種“全新的、全球網絡化的參與文化”[3]10并席卷全球。獨特的文化背景使元宇宙小說進入人文社會科學學者的言論場域之中,不同的專家學者在探索與反思中,以跨學科的視閾審視元宇宙文本背后的思維邏輯與內涵。元宇宙小說是對后人類、科技倫理、身份認同等眾多后現代學術思潮的整合與重構,其出現既與上述思潮息息相關,也與當前全球化的經濟浪潮密不可分。對元宇宙小說的批判彰顯出學術研究在現代化世局下對關乎人類未來之問題的積極思辨與介入,尤其是以元宇宙小說為范本的后現代與后人類視閾下的人類生存困境分析,正貼合當下中國文化轉型的需要[4]6。然而,在注目元宇宙小說火熱的同時,也必須對其保持警惕。元宇宙是一把雙刃劍,在“人人競言元宇宙”的時代,對元宇宙小說進行冷思考反而成為更值得我們關注的問題。

一、概念的梳理:文學作品中的元宇宙

元宇宙小說作為一種新興的文類始于《雪崩》。早期的元宇宙小說始終囿于賽博小說一列,被視作賽博小說第三次浪潮的代表性作品,尼爾·斯蒂芬森也因此成為賽博空間代表作家之一。然而,元宇宙小說是與賽博小說不即不離的全新科幻敘事,其中的科幻景觀與科幻文化自有其特定的時代文化和媒介環境。因此,界定元宇宙小說的定義并劃分其文類特色是具有一定必要性的。

早在20世紀中葉,一些作家就基于科學技術與數字網絡的發展在小說中創設奇妙的虛擬世界,從丹尼爾·加盧耶(Daniel Francis Galouye)到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再到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這些作家在計算機技術尚未普及的年代,便以驚人的科技視野與未來想象,令自己筆下的主角游弋于現實世界與虛擬空間之中。丹尼爾·加盧耶的《幻世三》(Simulacron3,1964)拉開了虛擬空間書寫的運動序幕。書中描繪了一個層層嵌套且與現實世界難以區分的擬像世界,主人公格拉斯·霍爾不停穿梭于層層擬像世界,試圖尋找“真實”:我們生活的世界究竟是精心制造出來的,由電子組成的仿真世界還是真實存在的實體呢?《幻世三》有關虛擬空間的設定深刻影響到后續一系列的科幻作品,包括《黑客帝國》《異次元駭客》《盜夢空間》《失控玩家》等經典電影都可被視作是對《幻世三》的重復、注解與延伸。菲利普·迪克的《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DoAndroidsDreamofElectricSheep,1968)以核戰之后的外星球為故事背景,主人公里克在抓捕逃亡仿生人的過程中與仿生人斗智斗勇,反而開始思考仿生人存在的意義。作品采取了未來作為故事行進的時態,但是其所探討的卻是作者所處的當下現實,科技的發展是否會剝奪人類意志?又是否會帶來人類宿命走向終結?《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開啟了讀者對后人類的早期認識,人類與機械神經的跨界融合成為文學角色創作的新模范。這些作品雖未直接指涉虛擬現實、虛擬化身等元宇宙核心要素,但其所涉及的空間書寫、科技理論、倫理思考等都成為以后元宇宙小說的臨摹杠桿。

威廉·吉布森對元宇宙概念的定型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在《全息玫瑰碎片》(BurningChrome)與《神經漫游者》(Neuromancer,1984)中提到的“賽博空間”(Cyberspace)正是構成元宇宙存在邏輯的首要肯綮。正如戴維(Van der Merwe David)所言,作為對未來網絡的寓言性愿景的賽博空間,在與時俱進的網絡科技的加持下,構成了如今的元宇宙[5]23。賽博空間即“擁有自主意識的超級計算機”,人們可以讓意識脫離身體進入賽博空間,并“從理論上完全把自己包裹在媒體中,可以不必再去關心周圍實際上在發生著什么”[6]69?;赝惒┛臻g,物理層面上的身心剝離與神經生理層面的感知沉浸成為人類生命形態的另一種設想,而這都一切都基于賽博網絡所建構的數字化時空。以《神經漫游者》為例,賽博空間只是一個網絡數據的抽象圖形集合,通過人類耳后碳接口中的硅條,人類便可使精神脫離母體,進入賽博空間,實現神經漫游。正因如此,當主角凱斯難以進入賽博空間時,他認為自己從天堂墮入“肉體的牢籠”。元宇宙也正是如此,《雪崩》的主角阿弘可以全身心地沉浸在元宇宙中感受數字影像帶來的全新生命體驗;《致命尖端》中有可以遠離真實世界的虛擬避難所,這個永遠處于重新定位和不斷消失的數據鏈組成的迷宮能夠讓人進行一場特殊的“冒險游戲”;而《三體》中也有進入便會忘卻現實的三體世界。這些小說在進行虛擬現實世界的創設時,不僅吸納了賽博空間的特點,還依靠前沿尖端的數字技術與科技宇宙,體現出某種超前性與預見性的新特征。

首先,元宇宙是全面實體化的真實世界的擬像,甚至有學者稱其為“第二人生”。在《所有人都應了解的元宇宙:一個關于技術奇點、虛擬生態系統與研究議程的全面調查》(AllOneNeedstoKnowaboutMetaverse:ACompleteSurveyonTechnologicalSingularity,VirtualEcosystem,andResearchAgenda)中,特里斯坦·布拉德(Tristan Braud)認為,自第一次出現以來,作為計算機生成宇宙的元宇宙就被多種概念廣泛定義:生命識別、虛擬化中的集體空間、具象互聯網/空間互聯網、鏡像世界、工程師元宇宙平臺等[7]55。這個在線的虛擬世界并非是以往想象中簡單的互聯網,而是一個與現實世界高度聯系且平行的三維數字空間。在以往的科幻小說中,對虛擬空間的想象常停留在某一單獨技術能夠幫助形成的簡單人機融合空間,例如《神經漫游者》《真實名姓》(TrueNames)等,用戶進入虛擬空間后,更像是體驗了一場自我意識的流浪。邁克爾·本尼迪克特(Michael Benedikt)認為,賽博空間應該是“一個無限的,給予計算機信息尋找路徑的虛擬現實的人工世界……單純的數據信息構成了賽博空間涉及到的一切操作?!盵8]81-82數字、符號與名字是構成這個虛擬空間的線索與依據,主角們往往依靠簡單的電腦處理器獲得進入虛擬空間的能力,從而獲得超越身體的感官體驗。元宇宙卻并非如此。尼爾·斯蒂芬森在《雪崩》中稱元宇宙和現實世界中的任何地方一樣。元宇宙有著更加具體與明確的視覺化影像,仿真的空間呈現是元宇宙最大的特點。當阿弘進入元宇宙大街后,映入眼簾的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燈、高大的城市建筑以及來來往往的行人。元宇宙大街與真實世界唯一的差別就在于它并不真正存在。

其次,人類進入元宇宙后可以以“虛擬化身”(avatar)的形象與其他用戶進行社交。在《神經漫游者》中,進入賽博空間的只是由程序構建出來的較為固定的某種在線意識(online personality),《幻世三》中的人物也只是一堆充滿活力的仿真電子電荷?!堆┍馈穮s創造性地繼承了理查德·加略特(Richard Garriott)在《創世紀4》(UltimaIV)中使用的虛擬化身,將其開發為經典的科幻元素。在《雪崩》中,每位進入元宇宙的用戶都擁有屬于自己的動態畫面,這是電腦根據網絡光纖傳輸的數據等比繪制出的虛擬化身,是用戶在元宇宙中進行社交時使用的、與真人毫無差別的聲像綜合體??评铩ぐ旱吕锟?Cory Ondrejka)認為,雖然其他科幻小說也描述了沉浸式的在線游戲和虛擬空間,但《雪崩》是第一個將此在線環境描述為“對用戶來說完全真實”的人,用戶可以如同身處真實世界一般在此環境中交互[9]81。視覺、聽覺與觸覺的全方位閉合方式創生出獨特的交互體感,在更加沉浸的幻覺意識中,元宇宙體驗者能夠在虛擬世界中任意暢游,會見朋友,甚至與敵人正面交鋒,進行追逐與格斗。扎克伯格將“在數字時空中進行社交”[10]648視作元宇宙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正因如此,元宇宙小說的主角的冒險經歷總是橫跨現實與虛擬世界兩端??苹米骷谊愰狈J為:Avatar已成為虛擬現實界無法繞開的術語[11]31。通過虛擬化身進入虛擬現實界成為科幻小說與科幻電影中最為經典的情節之一。

1999年,《時代》周刊評選出五十位“數字英雄”,尼爾·斯蒂芬森赫然在列,《時代》周刊稱其為“網客塑造者”,并認為他以《雪崩》闖入網絡創作的主流。與傳統賽博空間相比,元宇宙擁有更加獨特的虛擬仿真效果與真實可感的烏托邦想象,其背后暗含著科技為幻想賦能的影子,無論是“元宇宙街區”,還是虛擬化身,都蘊含著人類渴求超越物理與生理極限的期冀。也正因如此,在跨學科的背景下,通過文學文化研究的新范式重新審視元宇宙小說中以現實與想象形成的充滿矛盾感的巨大張力,聚焦元宇宙小說背后的身份、倫理等問題,就成為眾多學者爭相探討的話題。

二、元宇宙小說研究的核心指向

元宇宙小說研究發端于20世紀90年代末期,大約持續了20年時間。這一時期的主要特點表現為,學術界將元宇宙小說視為賽博朋克小說的一個分支,且主要圍繞尼爾·斯蒂芬森的作品進行闡釋?!澳釥枴に沟俜疑P下的賽博空間”[12]62或“天才想象下的無限豐富的賽博空間”[13]29是國內學者在形容元宇宙敘事時常用的語言,國外學者也常將尼爾·斯蒂芬森視作賽博朋克第二次狂潮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14]103。初期的元宇宙小說研究始終囿于賽博朋克的傳統批判脈絡中,這在《雪崩》的研究文章中尤為明顯。后人類理論家海勒斯(N. Katherine Hayles)的論文《后人類的身體:〈葛拉蒂2.2〉與〈雪崩〉中的共同展現》(ThePosthumanBody:InscriptionandIncorporationinGalatea2.2andSnowCrash)[15]與《代碼創傷》(Traumasofcode)[16]都是以傳統賽博朋克小說的核心議題為切入視角,即物理意義上的肉體與數字身體之間的對比、人與計算機技術之間的關系及技術復制的計算機生成的意識所取代的恐懼等[17]119。她常將《雪崩》作為典型的后人類作品,認為“后人類離我們并不遙遠,已迅速成為日?,F實”[18]347,通過《雪崩》,能夠看到未來世界中后人類的影子??ɡ蔂柦?Carla Zeltzin)也指出,尼爾·斯蒂芬森的《雪崩》在討論網絡空間、人與機器、過去未來等傳統賽博朋克作品主題上選擇了一個更加具有批判性的角度[15]241。元宇宙小說對人類的異化、科技的悖論與社會的解構使其天然就帶有后現代主義特色,因此,它一直與后人類等概念緊密捆綁,討論那個將要帶來的后現代中人類將要何去何從的問題,這也對后續元宇宙小說研究具有重要啟示。

2010—2022年是元宇宙小說研究發展的高峰期,這與元宇宙概念在這一時期內受到全球學者的熱切關注有密不可分的關聯。元宇宙小說在數字化與信息化的互聯網浪潮中誕生,也逐漸由簡單的藝術虛構走向真實存在的技術想象,元宇宙小說將作為人類未來可行的生活圖讖逐步走進現實。因此,元宇宙小說研究的知識場域就擴展到除文學以外的多個領域。單一學科的視角和方法稍顯局限,交叉、綜合、系統的方法論創新成為學界對元宇宙小說進行探究的主流。綜合而言,近十年的元宇宙小說研究主要圍繞文學文本細讀,以多學科交雜、多理論透視的手段突破傳統元宇宙敘事的觀察視角,強勢完成研究方向由幻想到現實化的轉變。其核心指向有以下三點。

首先,通過元宇宙小說中的創造性想象,將個體的內在感知力無限釋放,激勵讀者將已確定的現實映現為不確定的未來可能。元宇宙小說是建立在關注現實基礎上的創作自覺,它是多種截然不同的對立性話題的綜合產物:科學性與文學性;未來視野與現實回歸;日常與想象等。獨特的技術文化氛圍使元宇宙小說構建出一種嶄新的,能夠推動新現實出現的故事情境。微軟首席網絡工程師邁克爾·亞伯拉什(Michael Abrash)宣稱,自己是1994年偶然在書店中閱讀到《雪崩》后,才產生了開發即時3D的游戲引擎的想法。元宇宙小說書寫的內容不再是單純的個人幻想,反而充滿了真實可感的未來可能,任何人都能讓自己的欲望與狂想在元宇宙小說中蛻變與重生。僅僅依靠科幻想象難以維持元宇宙小說的龐雜內涵,蘇珊·哈桑(Susan Hazan)指出,元宇宙小說早已從純粹逃避現實主義者的邊緣幻想轉變為一個持久的世界——一個永遠不會消失的世界[19]16。國內學者宋明煒也認為,當我們以科幻小說為例子去描述元宇宙時,便預先設定了元宇宙遲早會成為替代性現實[20]99。只有對元宇宙小說中滲透的技術本質進行深刻理解,輔之以更加健全的知識結構與深入的認知維度,才能夠對元宇宙小說有著更加細致與清晰的解讀,并發揮其在科技、人文等諸多領域上的獨特價值。

其次,借助語言及文學手段,立足現實語境,將元宇宙小說中的科技想象與當代視野相勾連,打破后現代主義帶來的移位與放逐式的復雜歷史概念,構建一種充滿矛盾感的張力認知,即:元宇宙小說既是對現實的客觀審視,也是對現實的疏離認知。元宇宙小說是科技與文化雜糅后的產物。技術隱喻是元宇宙小說慣常使用的切入點,諾伯托·戈梅斯(Norberto Gomes de Andrade)以新的信息與通訊技術(ICT)作為解構《雪崩》的重要工具[21]121;米格爾·尼可利斯(Miguel A. L. Nicolelis)將阿弘視作將人類由“神經生理末日”中拯救出來的勇士[22]1;成喬明認為NFT體系(1)NFT,全稱Non-Fungible Token,即“非同質化代幣”,是指虛擬世界流通的數字貨幣。的確立是《雪崩》中元宇宙社會成立的重要保障[23]33;喻國明則將《雪崩》視作互聯網技術創新的集成[24]1。在新知識的支撐下,元宇宙小說的研究發生了轉向。絕大多數的元宇宙小說采取了未來時態的書寫方式,元宇宙小說時常書寫的人機融通與技術宇宙等高科技內容只有在未來語境下才不顯突兀,尼爾·斯蒂芬森的《雪崩》《編碼天堂》(Cryptonomicon,1996)等作品,都是以對未來科技的夸張想象作為故事發生的起點。元宇宙小說書寫未來,卻意指當下,它應當是對“未來狀況的現實推測”[25]4145或對“現實狀況的真實模仿”[26]1。如薩沃米爾·科齊奧(Slavomir Koziol)認為,《彩虹盡頭》書寫的未來如此之近,以至于每一位讀者都能對《彩虹盡頭》中的技術宇宙進行批判[27]459。元宇宙小說將現代社會的政治、倫理、生態等眾多宏大議題全部濃縮在虛實相融與時空再構的想象中,其文學意義所對的正是作者所處的當下生存時代,且作品呈現出強烈的后烏托邦色彩”[28]31。正如張春梅所言,元宇宙文學的幻想書寫,實際上體現出生活變遷的路線[29]122。以《致命尖端》為例,呂克·赫爾曼(Luc Herman)和巴特·維瓦克(Bart Vervaeck)認為《致命尖端》中的偏執狂書寫實際來自于文學領域(作家形象和流派)和整個文化(9/11,晚期資本主義)的預先準備。在這一過程中,托馬斯·品欽完成了對主流文化敘事的顛覆,迫使讀者根據他自己的偏執狂敘事重新解釋現實。約瑟夫·達林頓(Joseph Darlington)認為《致命尖端》成功書寫了“互聯網烏托邦”(utopian conceptions of the Internet),并以一種尚未被當代大多數作家和理論家認可的方式凸顯了數字現代性的模糊性[30]242。如何以新的科技內容解構元宇宙小說,揭示其未來圖讖背后的現代寓意,尤其是在一系列現代性焦慮與科幻想象性的張力對比中凸顯現代社會所面臨的矛盾,就成為元宇宙小說研究所關注的重要內容。

最后,元宇宙小說時常重新審視數字化時代的個體存在方式。計算機網絡、大數據、人工智能等尖端科技帶來了個體存在方式的轉變,這不僅體現在科技帶來的生活便利上。在《思考后數字化的美學:藝術、電腦與設計》(ThinkingPostdigitalAesthetics:Art,ComputationandDesign)中,作者指出:“數字和非數字之間的區別逐漸模糊,這導致數字與我們經驗不斷脫節并失去了意義,計算結果的現實化過程成為了經驗、身體和物質等要素?!盵31]2數字化使個體的感覺邊界無限延展又無限鈍化,算法結構帶來的感覺異化成為普遍情形。約書亞·朱迪(Joshua Judy)在《信息體:尼爾·斯蒂芬森〈雪崩〉中的計算焦慮》(InformationBodies:ComputationalAnxietyinNealStephenson’sSnowCrash)中指出,阿弘在通過目鏡進入元宇宙后,便成為視覺和聽覺刺激的被動接受者,他的感知被迫坍塌到物體中,只能通過不斷地使用網絡工具獲得新的感知[32]21;文吉·弗諾(Vinge Vernor)提到,在《真名實姓》中,滑溜先生與埃莉在網絡中體會到成為全知全能的神的感覺,然而,失去了網絡的他們卻成為五感封閉的“低等動物”[33]94;《三體》中的人類在相比懸殊的科技面前顯得渺小脆弱且無足輕重,甚至連生命的意義也遭到無情的剝奪與消解。王大橋與劉晨指出,個體的感覺與意義必須從抽象的形而上中釋放出來[34]118。創造技術是為了改善生活,而不是為了毀滅人類,數字技術使個體通過身體體驗世界的方式發生轉變,網絡等尖端科技成為感覺中介,原本的生命體驗與情感傾向逐漸變為網絡等電子科技的賦義結果。物理意義上的個體甚至在這一層面上失去了意義,成為想象性存在,而只有經歷過想象世界的個體,才被看作真正的人,但生活的內容不應當只寄存于單一的數字技術系統。鑒于此,元宇宙小說研究試圖解構數字化時代個體的存在方式,改變與重塑數字化影響下的個體生命意義,反對科技對生命體驗的絕對化影響。

總而言之,元宇宙小說研究是對社會、文化、科技等多領域知識的整合,旨在探求科技創生過程中的現實異化、個體物化,這正是元宇宙小說研究的核心指向,它必將帶來國內相關領域研究的發展。然而,由于確立時間較短,當前元宇宙小說研究仍留有一些空白點及未竟之事。

三、對元宇宙小說研究的反思與展望

自尼爾·斯蒂芬森第一次在《雪崩》中提到元宇宙,逾今已有30年。在這30年里,學界元宇宙小說的研究已取得了較大的成果,有關元宇宙小說的著作與論文不計其數。以metaverse fiction為關鍵詞在谷歌學術上進行搜索,迄今已有3120篇相關學術作品。在這3120篇作品中,又有近半數的論文都涉及到后現代,約有1310篇左右。波魯什·大衛(Porush David)的《破解腦干:后現代形而上學和斯蒂芬森的雪崩》(HackingTheBrainstem:PostmodernMetaphysicsandStephenson’sSnowcrash)是較早研究元宇宙小說的論文之一。波魯什·大衛從整體思維觀出發,論述元宇宙小說與后現代主義之關系。他認為,元宇宙代表了晚期資本主義的結構,是人類社會進入后現代以后的網絡投射[35]537。這一論斷代表著后現代主義與元宇宙小說的第一次會晤,在此后的多年里,元宇宙小說始終與后現代捆綁,后現代成為分析元宇宙小說最主要的文化視角之一。莎倫·斯托克頓(Sharon Stockton)的《自我恢復:賽博朋克帝國地位的崛起》(TheSelfRegained:Cyberpunk’sRetreattotheImperium)[36],海瑟·薩賓(Heuser Sabine)的《尼爾·斯蒂芬森的元空間》(NealStephenson’sMetaspace)[37],邦妮·布倫南(Bonnie Brennen)的《第二人生中的新聞》(JournalisminSecondLife)[38]等論文都是以后現代視角觀照元宇宙小說的重要研究成果。此外,一些相關著作接連出版,如萊諾爾·蒂莫西(Lenoir Timothy)的《建立科學:科學學科的文化生產》(InstitutingScience:TheCulturalProductionofScientificDisciplines, 1997)[39]和金·伊爾古(Kim Ilgu)的《生命的四肢:后現代擬人技術和宇宙學文學》(LimbsofLife:LiteratureofPostmodernAnthropomorphicTechnologyandCosmology,2000)[40]等。除后現代外,元宇宙小說還與其他的理論思潮相結合,如埃里克·霍金森(Eric Hawkinson)選擇從沉浸式媒體技術與未來主義的角度出發解構《星際迷航:下一代》(StarTrek:TheNextGeneration,1987-1994)[41],安娜·阿爾坎塔拉(Ana Claudia Alcantara)和丹尼爾·米查拉克(Daniel Luiz Michalack)則以符號學為引分析《矩陣復活》(TheMatrixResurrections,2022)中的元宇宙敘事[42]。從整體上看,元宇宙小說已作為新的熱點話題被學術界廣泛接受,大規模的作家作品分析與小說內質探究已全面展開,但這一繁榮景象之下仍隱藏著諸多問題。

首先,一個新興研究領域的出現必然伴隨著相關概念的界定,缺乏明確的概念不僅會帶來研究層次的混亂,還會導致研究結論的偏差。為元宇宙概念下定義是學者在進行元宇宙小說研究時首先面對的問題。目前尚未有令人信服的、統一的元宇宙概念出現,《中國元宇宙產業系列白皮書》將元宇宙定義為平行于現實世界運行的網絡虛擬空間,此外元宇宙還被視為“一種可以進行社交互動的沉浸式數字環境,是一種正在興起的頂級品牌和營銷工具”[43]1,“互聯網的延伸,一種新興的社會想象,一種理解和引導我們共同存在的方式”[44]4等。文學、物理、計算機軟件、金融和新聞傳媒等學科都對元宇宙保持興趣,雖已有諸多學者提出自己的看法,但這些學者分屬不同的學科領域,在提出元宇宙定義時往往帶有本學科的局限性,甚至在2020年之前,國內對于“metaverse”沒有一個統一的譯名,“元宇宙”“超元域”“元世界”等翻譯層出不窮。這使得元宇宙概念混亂不清。元宇宙概念的混亂也自然影響到文學研究的學者,在對元宇宙小說進行批判時,模糊的概念自然會導致研究思路的混亂。

在面對這一問題時,學界應保持開放性的思維。對元宇宙概念的梳理是為了讓研究者在研究過程中厘清思路,剔除不必要的細枝末節,但對元宇宙概念的過分聚焦只會使其本身的獨特性蒙塵。元宇宙的文化性與科學性內質讓它在面對跨文化研究時具有其他文學現象無法比肩的優勢。因此,在進行元宇宙小說的研究過程中,學者應當放開原本的偏見。元宇宙并非只具有享樂性質,也并不一定會導致個體感官鈍化與生活意義的消解,它是科技與文化結合下的新興產物。留意不同作品中的“元宇宙現象”或“元宇宙問題”,從多學科的角度觀察元宇宙小說,便能獲得對元宇宙小說內涵更加深刻的認識。這不僅能充分發揮元宇宙小說本身的跨學科優勢,還能夠在當前跨文化與跨學科研究的熱潮中占據主動優勢。

其次,元宇宙小說的命名問題仍待落實。近些年來,雖已有學者認識到元宇宙小說與賽博朋克小說存在較大差異,但由于元宇宙概念的模糊,無法正確辨別元宇宙小說與賽博朋克小說便成為當前元宇宙小說研究中的主要問題之一??傮w而言,賽博朋克與賽博空間一直是元宇宙小說研究中常出現的關鍵詞匯。一味地將元宇宙作為賽博小說的分支只會切斷元宇宙小說的文學史書寫可能。元宇宙小說早已跳脫出傳統賽博小說的領域,憑借自身獨特的表意展演與價值呈現,走向了更加廣闊的釋義空間。元宇宙小說期待新的系統性研究出現。元宇宙小說雖脫胎于賽博朋克小說,但其自身的軌跡流變早已超脫原本的范疇,走向更加切合時代與人類生存語境的文化情境中。隨著元宇宙概念的火熱與元宇宙小說的盛行,研究者呼喚針對元宇宙的系統與專門研究,也期盼出現梳理元宇宙小說發展歷史的系統性著作。

最后,元宇宙小說的現有研究維度過于狹窄,幾乎都是圍繞后現代與后人類等傳統賽博朋克小說研究話題展開??傮w來看,圍繞傳統的賽博研究進行研究,有以下兩種方式:其一是從文學史觀角度出發,重在觀察后現代主義影響下的賽博空間變遷,從而得到元宇宙小說與后現代主義之間的整體系統論;其二是就單部作品中的后現代主義進行分析,以小見大。這兩類著作并非相互排斥,恰恰相反,對某部元宇宙作品的后現代分析常常會挖掘出該作品在文化領域與文學史領域中的獨特地位,最后又反哺元宇宙小說發展的整體路徑。也正因如此,一些學者常依據前人的研究成果,只是簡單地就元宇宙小說中的文化現象進行分析,最后導致單篇作品研究“扎堆”且結果缺乏新意。對人類未來的許諾、對歷史的顛覆與超越是元宇宙小說最大的特點,因此,元宇宙小說比之其他的幻想作品更能夠超越時代與種群,啟迪當下,開拓未來。傳統的后現代視角研究已無法滿足當下元宇宙小說研究迅速發展的情景。

目前來看,已有研究者涉及到除后現代與后人類的其他文化概念與范疇,技術、性別表征、身份政治、當代資本主義文化語境等理論資源開始出現在元宇宙小說的研究領域中,雖研究數量較少,但從總體而言,該類研究為學界的進一步研究打下了基礎,元宇宙小說亟待全新研究視角的出現。面對這一現狀,學界可以積極引入大量的文化觀點與學術理論,從不同的角度對元宇宙小說進行闡釋,從而為元宇宙小說研究添磚加瓦,也能為后人的研究開辟出全新的路徑。但由于元宇宙概念的前沿性與先導性,加之學界對這一概念的關注時間較短,目前的元宇宙小說研究具有較大空白,仍待學界的進一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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