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之大者，榮其名，輕其利
——司馬遷為刺客、游俠立傳原因探究

王雪潔

(呼和浩特市關帝廟街小學，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0)

史學著作的任務是以客觀的敘述史事為主，相對文學作品來說，感情色彩比較淡薄，但司馬遷的《史記》，無論是寫人還是敘事，都涌動著澎湃的情感，使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達到了完美的統一?！洞炭土袀鳌贰队蝹b列傳》是《史記》中極精彩的篇章，其中展現的崇高精神、壯美格調、悍烈意象，不知使多少人心潮澎湃，熱血沸騰。

一、司馬遷為刺客、游俠立傳的重要性

司馬遷是第一個為刺客、游俠立傳的人。刺客、游俠地位低下，司馬遷為什么要為他們立傳呢？

刺客、游俠稱謂不同，但其精神實質是一致的，都可以用一個俠字概括。俠最早出現于春秋戰國時期，一般認為他們是從士中分化出來的。顧頡剛先生曾說過：“古代文武兼包之士，至是分歧為二，憚用文者歸儒，好用力者為俠，所業既專，則文者益文，武者益武，各作極端之發展耳?！苯涍^歷朝歷代的不斷演變，俠文化逐漸成為足以與儒家文化抗衡的一大文化傳統，對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的形成、發展都有極其深遠的影響。

先秦時，俠的社會地位不高，但社會作用很重要。他們活躍在社會的不同階層，按自己理解的社會法則行動，一些游俠甚至可以直接影響歷史的進程。因此，他們往往受到統治階層的禮重，但同時代的大多數思想家對他們持否定態度。 孔子曾明確地說：“古之君子，仁以為衛，不善則以忠化之，寇暴則以仁御之，何必持劍?！蹦与m提倡任俠，但他提倡的俠行只是其兼愛、非攻理想的實施手段之一。莊子則把武俠分為天子劍、諸侯劍、庶人劍，游俠被他列在庶人劍中，以示其對之大不以為然。法家的韓非子更稱“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因此，先秦典籍中有關游俠、刺客的記載很少，偶爾提及，也只是因為他們介入了重大的歷史事件或與某個重要歷史人物發生了關系非提不可，以至司馬遷感嘆道：“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淹沒不見，余甚恨之?！?/p>

這么多大思想家都忽視了游俠存在的重要性，只有司馬遷了解他們，喜愛他們，歌頌他們?？梢哉f，司馬遷獨具慧眼，發現了俠，并用富于激情的筆墨，開辟了中國兩千多年的俠文學傳統。因此，我們分析游俠、刺客的形象時，不能不探討一下司馬遷為游俠、刺客立傳的原因。

二、刺客、游俠承載著司馬遷的人生理想

揚雄《法言》中寫道：“仲尼多愛，愛義；子長多愛，愛奇?！崩罹靶且舱f：“游俠一道，可以濟王法之窮，可以去人心之憾。天地間既有此一種奇人，太史公能不創此一種奇傳！”這些說法都十分精辟。尚奇、愛美的審美傾向確實是司馬遷為游俠、刺客立傳的重要原因，但絕不是全部原因。司馬遷筆下的游俠凝聚了他對人性、人情及社會歷史發展規律極其深刻的理解。這些開放的、富于創造性的理解也正是《史記》不朽的根源所在。

1.任俠輕儒的社會背景

漢初，劉邦對儒生的態度十分輕蔑，常用各種方法取笑、戲弄他們，而對武士十分看重。儒生叔孫通為討好劉邦，甚至不敢穿儒服，“且專言諸故群盜壯士進之”。在這位馬上皇帝的直接影響下，統治階層大多尚武崇俠，游俠勢力迅速膨脹。當時，吳王劉濞、淮南王劉安等都以養士聞名天下。對這段歷史，范曄在《后漢書》中分析道：“漢祖仗劍，武夫勃興，憲令寬賒，文體簡闊，諸余四豪之烈，人懷凌上之心，輕死重氣，怨惠必仇，令行私庭，權移匹庶，任俠之方，成其俗矣?！蔽涞蹠r，對游俠雖已開始打擊，但游俠勢力仍不能小看。司馬遷作為一個思想開放、胸襟闊大、目光敏銳的歷史學家，當然不能無視他們的存在。

2.司馬遷對于人本性問題的創造性思考

先秦思想家對人本性問題提出了性善說、性惡說等一系列極有見地的觀點。在這個問題上，司馬遷的看法深入了一步。他認為，人非性善，也非性惡，人性逐利?！稗r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富者，人之性情，所不學而具欲者也?！闭^“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在利的驅動下，人類不斷推動歷史的車輪前進。在逐利的過程中，人開始分化，“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致其力”。君子在獲取利益的同時能不斷提高道德修養，使趨利與慕義二者不斷相互促進，達到更高的人性標準，范蠡、子貢就是這方面的理想典范。普通人則把追求的重點放到滿足個人欲望上，甚至有些人由于過分執著于名利，不擇手段，害人害己。李斯、田蚡等就是這方面的典型。

司馬遷對金錢看得極輕，但對名的追求一生不倦。他曾說：“修身者，智之府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符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彼妒酚洝氛菫榱艘熬刻烊酥H，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藏之名山，傳之后人，通邑大都，雖戮無悔”，其“所以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末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司馬遷肯定了要求提高物質生活質量的合理性，也認識到了人在利益的驅動下可能變得多么丑惡。不難想象，當司馬遷突然發現在這熙熙攘攘，人人奔利的社會中居然有這樣一種人，他們濟人危難，蹈死不顧，視金錢如糞土，愛惜名譽勝于生命，幾乎完全超越了利的束縛而達到了純粹義的境界，心里有多激動。他們的存在確實如寒夜中的朗星、荒漠中的綠洲，使人身心為之一振。

3.司馬遷對人的歷史作用深入探討

《史記》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紀傳體通史，把史書從以前的國別體、編年體一變而為以人為歷史核心的紀傳體，這本身就表明了司馬遷的態度——歷史是人創造的，人應該是史著記敘的核心。而游俠正是這樣一種能獨立于天地之間，決定自我本質與價值的偉大個體。在樸素道德觀的推動下，他們那自由的頭腦、鮮明的個性、獨立的人格魅力，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們是司馬遷理想的化身，為他們立傳當然是他的必然選擇。我們再來具體看看這種精神的體現。

司馬遷在《史記》中熱情地歌頌了游俠、刺客的不朽精神。那么，到底什么是司馬遷認可的游俠精神呢？在《游俠列傳》中司馬遷寫道：“今游俠其行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行必果，己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即已存亡生死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財役貧，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俠亦丑之?！薄短饭孕颉分姓f：“救人于厄，振人不瞻，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義者有卻焉?！薄都赤嵙袀鳌分兴抉R遷稱汲黯“好學，游俠，任氣節，內行修潔”?！多u陽魯仲連列傳》中，魯仲連也說：“所貴為天下士者，為人排患釋難解糾紛而無所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賈之事也?！敝T如此類的話在《史記》中還有許多。如果我們把這些歸歸類，可以看出，司馬遷認可的游俠精神大概具備以下幾個基本特征：(1)特立獨行，具有極強的自我實現意識。(2)以“士為知己者死”為道德核心。(3)言必信，行必果，己諾必誠。(4)救人于厄，振人不瞻，千里振急，不吝其生。(5)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厚施而薄望。(6)不恃強凌弱，廉潔退讓。從這些特征中我們可以看出，俠最講究的是道德修養，慷慨悲歌，尚力使氣只是一種外在表現，真正的俠者，大多隱忍、克制。許多人認為俠必好勇斗狠，視人命如草芥，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這實在是對俠者的一種誤解。

三、司馬遷筆下刺客、游俠的精神核心

強烈的個性和自我意識與“士為知己者死”的樸素信條是游俠精神的核心。而這兩大原則的巨大差異又使游俠常處于矛盾之中。游俠行動的根本目的是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達到個人價值的實現。他們藐視階級差異，又不能實現與社會上層的平等。在這種情況下，“士為知己者死”這一信念就成為他們保持人格尊嚴、體現自我價值的重要保證。這里的知己當然包括與游俠同階層的意氣相投的好友，但更多的是指那些士大夫階層的成員。這些人的禮賢下士、虛心結交，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某種目的，因此，一旦“士”認定了某人為知己，實際上就把啟動自己行動的按鈕交到了別人的手里。從這個角度看，士在找到自己認可的知己的同時，便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個體的獨立性。這正是許多游俠悲劇的根源。而游俠身上這種先天的悲劇因素正是司馬遷重點表現的?！洞炭土袀鳌分械膶ＶT、聶政、豫讓就是這種悲劇性格的代表。

干寶《搜神記·三王墓》篇中載：干將、莫邪的兒子赤，要報楚王殺父母之仇，但因楚王對他有了防備，無法下手。他痛哭于道，有位游俠(客)同情他，對他說：“將子頭與劍來！”答應為他報仇。為了報仇，“赤即自刎，雙手捧頭及劍奉之，立僵?？驮唬骸回撟右??！似汀?。后來客與楚王同歸于盡，用自己的生命實現了對赤的諾言?？团c赤可稱俠者，做到了肝膽相照。這是俠與俠之間意氣相投的結局。專諸等人的情況則是另一個樣子。專諸視伍子胥為知己，伍子胥卻把專諸當作一柄利劍。伍子胥要報父兄之仇，必須假手于公子光；公子光要當國君，必須殺掉吳王僚。伍子胥是一個英雄，也是一個貴族，他要報仇，但絕不會刺殺王僚，而將報仇大業托付給公子光。公子光亦然，于是他們選擇了專諸。專諸手捧魚盤走向了吳王僚，他揮舞著魚腸劍電光火石般刺向王僚的那一瞬，正是他生命中最輝煌的時刻。

如果說專諸以他的生命成就了中國歷史上兩個響當當人物的不朽業績，可稱為死得其所，聶政就有點兒識人不明了?！稇饑摺份d：“韓傀相韓，嚴遂重于君，二人相害也。嚴遂舉韓傀之過，韓傀斥之于朝，嚴遂拔劍趨之，以救解?！眹浪齑蛐蟾?，韓傀當庭責問，哪個光明磊落，哪個陰險狹隘，一看便知。嚴遂求聶政刺殺韓傀，聶政考慮到母親無人奉養，開始拒絕了他的請求。但是聶政認為嚴遂作為一個貴族，能如此尊敬禮重他，這是對他人格和能力的肯定，因此，他認定嚴遂是他的知己?？伤恢?，嚴遂非常了解游俠的性格弱點，卑辭厚禮是他的慣用手段。聶政被嚴遂利用了，母親死后，他為報知己之恩，仗劍至韓，刺殺韓傀，行刺成功后，又披面決眼，自屠出腸而死。

刺客、游俠讓我們感到激揚壯烈的同時扼腕嘆息，在他們的心中，人生價值的實現就在于舍生取義，以其德、義留名于世，這也是司馬遷的人生理想。我們感謝司馬遷，因為他用他那超人的鑒別能力和雄渾感人的筆墨為我們保留了這些稀世珍寶，讓我們從千年流傳下來的文字中感受到了俠的精神，從而能從另一個角度解讀那個時代以及時代造就的那樣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