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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打粑粑

2023-03-01 07:18小河丁丁
少年文藝 2023年2期
關鍵詞:走親戚石臼堂屋

小河丁丁

想到我們西峒做客嗎?不論去到誰家,也許你都會發現屋角擱著一對棒子,用硬實的野木制成,長約一米五,重有八九斤,中間雞蛋粗細,兩端比礦泉水瓶還要大——你會不會以為那是一種兵器?一本小人書上,牛魔王的兵器就是這種大頭棒,只不過用鑌鐵制成。但在我們西峒,那對野木棒子既不是兵器,也不叫大頭棒,而要叫粑槌,專門用來打打粑粑。

打打粑粑,不能說成“打打‘粑粑”,要說成“打‘打粑粑”,第一個“打”是動詞,“打粑粑”則是名詞,別的地方叫糍粑。我們西峒之所以把糍粑叫作“打粑粑”,是因為制作糍粑最要緊最熱鬧也最有趣的一環,就是把糯米飯倒進石臼,用粑槌反復捶打。捶也是打,打也是捶,但是你不能說“捶‘打粑粑”哦,一定要說“打‘打粑粑”,說捶,似乎就對“打粑粑”不敬。小孩子無心用錯字眼,大人就不高興,要他改正過來。

石臼我們不叫石臼,叫粑坎,重有一兩百斤,外形四四方方,有棱有角,當中鑿了一個圓坑,一尺多深。粑槌和粑坎都是專門用來打打粑粑的,平時不動用。到了過小年那幾天,家家戶戶都要打打粑粑了。因為打打粑粑人手要多,左鄰右舍往往是約好日子,一起開工。

打打粑粑那天早上,兩個男人用兩支粑槌夾住石臼,抬到堂屋中央,讓女主人清洗干凈。女主人還要在堂屋靠墻放一張桌子,撒上米粉,在門外坪地擺上門板,也撒一層薄薄的米粉,然后就去火落(方言。生火煮飯的地方)蒸糯米。

在等待糯米蒸成熟飯這段時間,男女老少擠滿堂屋。小孩子在桌子底下鉆來鉆去,打打鬧鬧,時不時跑到火落看甑子冒汽沒有。男人抽煙,卷起袖子亮出結實的胳膊,說著往年打打粑粑的趣事——常常是笑話那些力氣小的,以及空有一身笨力氣但缺乏技巧的人。老人和女人也說些跟打打粑粑相關的笑話。平時誰也不會關注的小人物,此時卻成為議論的焦點。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比方說打粑粑掉到地上,裹上泥灰,都給說得繪聲繪色,成為“掌故”。

甑子冒汽了。

糯米變成糯飯了。

女主人退了火,揭開蓋子,滿屋糯香。用鏟子把糯飯鏟進臉盆,端到堂屋,倒進粑坎,男人們表演的時刻來臨了。兩個男人一人一支粑槌,面對面,雙手掄著粑槌,你一下,我一下,使勁打。

“嗨!”“嗨!”糯飯越打越黏,往上提粑槌就越吃力,有時候還會把整團糯飯帶起來,掉到粑坎外邊。這時候兩個對手必須互相配合,一個往上提粑槌,另一個把糯飯團“打”回圓坑。要是節奏把握得好,此起彼落,虎虎生風,不僅會贏得滿堂喝彩,在地方上的地位無形之中也會提高。鄉下人,沒有值得炫耀的財富,沒有驚險傳奇的經歷,一個打打粑粑的好手,在大家心目中近似于英雄好漢。

“嗨!”“嗨!”一粒一粒的糯飯不見了,變成面團似的粑粑,又柔又韌,黏勁極大,老是粘著粑槌。你把粑槌往上提,粑粑拉得長長的,既像牛皮糖,更像橡皮筋,那個費勁呀,簡直是在跟粑粑搏斗。而你把粑槌往下打,借上了粑槌的重力和粑粑的拉力,發出那么沉雄的撞擊聲,不僅粑坎會搖,連地皮都在震呢!這是很重的活,打著打著,力弱一點的就會甘拜下風,要求換人。能把一坎粑粑從頭打到尾,那得既有力量又有經驗的壯勞力,老弱婦孺眼中的大力士。

“嗨!”“嗨!”粑粑越打越軟,即便是大力士也汗如雨下。大家紛紛說:“出粑粑!”“出粑粑!”

出粑粑,就是用粑槌將粑粑從粑坎中攪出來。粑粑跟粑坎粘得很緊,如果不能一次將粑粑全部攪出來,那粘在坑底的粑粑必須用手去摳,很費事。這時候大展身手的往往是老手,只見他開腿下腰,雙手緊握粑槌,用槌頭快速沖擊圓坑內壁,身子也以同樣的節奏震動,一邊還要靈巧地旋轉粑槌,將剝離的粑粑卷到槌頭上,看的人一邊揣摩其妙,一邊暗暗為他使勁,只見他“嘿”的一聲,猛力一挑,好大一團粑粑高高挑起,在空中顫動!這時所有的眼睛都往圓坑看去,坑壁光光溜溜,青黑一片,一星半點粑粑也不見,于是大家紛紛叫好。老手滿頭大汗,將粑槌連同粑粑放在撒滿面粉的桌子上,那一種神情真是躊躇滿志,顧盼自雄。

輪到女人、老人和孩子們顯身手啦。

通常是女主人成為這一桌雜牌軍的領袖。如果女主人太年輕,經驗不夠,或者太老,力量不夠,那就由胳膊壯實、經驗豐富的嬸嬸阿姨代勞。粑粑跟槌頭粘得很緊,女領袖要用一根打濕的繩索才能勒下來,手上沒有力氣,動作不利索,粑粑就會降溫變硬,對下一道工序大大不利。

早有人打來第二盆糯飯倒進粑坎,男人們繼續打打粑粑。我們的女領袖呢,白白胖胖的雙手像卡脖子似的,把那一大團粑粑用力一卡,就卡出一個圓球,擰下來往桌上一滾,其他人就歡笑著爭搶,搶到了三下五除二用巴掌拍扁,“打粑粑”就成形了。夠不到桌子的小不點,這時候也受重用,要將打粑粑從堂屋里運到門外木板上,讓它們冷卻。

不論大人孩子,只要粑粑出了粑坎,都要偷空嘗一嘗。剛出坎的粑粑,熱、軟、糯、香,比什么都好吃。

打打粑粑的時候,一屋子人高聲談笑,比過大年還要熱鬧。過大年是自家人熱鬧,打打粑粑是幾家人一起熱鬧。鄰里之間平時有什么小疙瘩,不好意思說話,到了打打粑粑的時候,問一聲“哪天一起打打粑粑”,依風順俗,絕不丟臉。人家暗暗感激,趕緊答應,從此前嫌盡棄,友善如初。鄉下人過日子就像打打粑粑,互相幫扶才有意思。

打粑粑放進瓦缸,用井水浸沒,可以保存大半年。什么時候來客了,或者自家想吃了,大人把打粑粑撈出幾個,硬得像白石頭。但是洗干凈用水一煮,又會變軟,就像當初出坎時那樣。盛在碗里,盤子里,用筷子絞下來,蘸一點紅糖水,真好吃呀!自然而然,又說起打打粑粑的事情。

我們小孩子呢,個個喜歡烤打粑粑。過了年,天還冷著呢,把打粑粑帶到學校,課間用烘籠烤一烤,打粑粑就會鼓起來,冒氣泡。翻一翻,兩面烤到焦黃,撕開來里面軟軟的,白白的,香香的!我們經常將打粑粑掰成碎片烤“豬崽崽”,那些碎片烤熟了,脹鼓鼓就像小豬,玩好久都舍不得吃。

春節走親戚,打粑粑是必不可少的禮品,最少六個,多則八個、十二個,乃至數十個,白白的,圓圓的,很漂亮,也很沉。

有一年,母親帶我和哥哥去走親戚,竹籃里打粑粑裝太多,一個人提吃力,母親就讓我和哥哥抬。頭天下了雨,鄉間小路又濕又滑,抬著打粑粑很不好走,半路上我說:“家家戶戶都有的東西,你送過來,我送過去,有什么意思?”母親有些氣惱,卻不知道怎么說我。

這是一件很小的事,甚至算不上什么事,卻在我心里存了很多年。我長大了,看著那些“你送過來,我送過去”的東西,仍然覺得沒意思。我自己送給文友的,往往是無法拿錢買到的東西,譬如親手采的芄蘭果實、野生靈芝,親手雕的木頭魚,親手塑的泥葫蘆……

但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不是任何事情都要創新,端午節最好還是包粽子,中秋節最好還是買月餅,除夕最好吃頓年夜飯,那么在我們西峒,走親戚最好還是送打粑粑,那當中有一種永恒的不言自明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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