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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愛話語中的規訓
——《晚安,媽媽》的母女關系論析

2023-03-12 07:38徐叢輝
蘇州教育學院學報 2023年6期
關鍵詞:規訓母女母愛

徐叢輝

(哈爾濱師范大學 西語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

美國當代女劇作家瑪莎·諾曼的《晚安,媽媽》(’Night, Mother)[1]是一部深入探討母女關系的經典劇作,1979 年在百老匯首演大獲成功,1983 年獲得普利策戲劇獎,隨后劇本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在世界各國上演。該劇作于20 世紀90 年代引入我國,先后進入北京、成都、廣州等地的大小劇場,觀眾反響強烈?!锻戆?,媽媽》這部只有母、女兩個人物出場的獨幕劇,沉重而發人深省地表現了普通家庭中母女間敏感、復雜的情感關系。母親塞爾瑪對女兒杰茜的愛無微不至,卻讓女兒失去了對個人生活的掌控,加速了女兒個人悲劇的發生。母愛是高尚而偉大的,母親擁有天然的權力去呵護子女,這份權力區別于微觀權力關系中的其他社會關系,它承載著母女間與生俱來的愛與親情。在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碌臋嗔碚撝?,權力與規訓并駕齊驅,規訓往往發生在軍隊、監獄、學校、精神病院這些場所,通過權力作用于主客體關系得以實現。[2]158在當代社會中,這種權力運用也適用于分析家庭內部關系中各種力量之間的對抗,而且,在家庭內部關系中,權力發揮著不容忽視的規訓作用?!锻戆?,媽媽》中,人物對話是整部劇的靈魂,看似平淡瑣碎的日常對話卻抽絲剝繭般把疏離的母女關系展現得淋漓盡致。杰茜最后開槍自殺,母親絕望地哭喊著:杰茜,原諒我,我曾以為你是我的。[1]58作為全劇的點睛之筆,這句話道出了這段扭曲關系的癥結,母愛失去了本該有的治愈力量,取而代之的是無處不在的規訓。在塞爾瑪和杰茜的母女關系中,這種規訓主要發生在空間、身體和話語三個層面。

一、“被看”的空間

在??碌臋嗔碚撝?,瘋癲是理性的對立面,理性為了維護自己的主體地位,把“瘋癲”禁錮起來加以規訓。[3]塞爾瑪和患有癲癇病的女兒杰茜生活在美國南部鄉下的一棟房子里,對杰茜而言,這棟房子遠離外界紛擾,父親已經離世,丈夫與別的女人出走,兒子在外游手好閑且許久不歸,只剩她與母親相依為命。她們所處的空間和外界是疏離的,塞爾瑪對杰茜說:咱們的東西是別人不想要的。[1]12在這個遠離人群、相對封閉的空間內,她們的相處模式形成了“看”與“被看”的權力秩序,母女之間的關系也是疏離的。

《晚安,媽媽》中唯一的舞臺布景就是母女二人居住的房子,這本是母親的居所,杰茜離婚后,母親讓她搬來與自己同住,同時把日常生活統統交給杰茜打理,杰茜每日在家里忙碌,在母親“看”的視線范圍內活動。家中的起居室和廚房相連,其他的小房間都通向起居室。在這個公共的開放空間里凌亂地堆放著雜志、編織物花樣手冊及隨處可見的針線用品,這些都是與母親有關的東西,她擁有對這個可見空間及附屬物的所有支配權,其中也包括女兒杰茜。在母親眼中,杰茜一直是她的附屬物,杰茜遺傳了父親的癲癇病,兒時幾次病發后,塞爾瑪再沒讓杰茜離開過她的視線,杰茜在母親密不透風的庇護下長大。成年后,在母親的安排下,杰茜結婚生子,但最終與丈夫感情破裂。離婚后,塞爾瑪再次將女兒召喚回家,繼續讓她生活在自己的“規訓”下。杰茜隨時可能犯病,沒有工作,她能做的事情寥寥無幾,母親的住所仿佛是禁閉室,這里遠離外界生活,遠離來自各種敵意的排斥,只有母親對女兒的規訓。

一方面,塞爾瑪給女兒不停地安排家務,讓她有事可做,而無法惹是生非。杰茜整天忙于家務瑣事,她的行為在母親的日常規訓下變得得體而規范。在內部敞開式的空間中,塞爾瑪可以時刻了解女兒的情況,久而久之,這種隨時的關注對身為中年人的杰茜來說,已不再是出于母愛的保護,更像是一種持續的、無所不在的監視。在空間的支配關系下,杰茜在廚房和客廳這些公共空間里打理著沒完沒了的家務,她隨時都處于“被看”的狀態,聽話地按照母親的意志去完成日程表上的每個任務;而一直在“看”的母親又隨時安排、修正杰茜的行為,使其遵照指令,把家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對母親而言,她在這個行使規訓權力的空間里,實現了最大限度的、最有效的母愛。

另一方面,“被看”的杰茜沒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在母親這里,她自始至終過著主體感蕩然無存的生活。日常生活中,塞爾瑪總是把自己的需要投射到女兒身上,杰茜必須對她言聽計從,除了感受來自母親時時刻刻的“看”,還要忍受哥哥道森一家時常前來“打擾”。對于杰茜而言,道森雖然沒有與她們共同生活,卻對她的生活了如指掌,并且對她表現出了極度的關心,“他老納悶整天我在干什么,有些事情你還沒來得及說想不想讓他們知道,他們已經知道了,有事情發生的時候,他們在場,你的事跟他們不相干,他們卻知道了”[1]19。哥哥道森的時?!霸趫觥弊尳苘缬X得自己完全沒有獨立空間和個人隱私,沒有人顧及自己的感受,她的生活被“看”得一清二楚。雜貨店里母女二人的購物開支一直記在道森的賬戶里;每次杰茜犯病,母親總是第一時間通知道森,讓他趕來幫忙處理。盡管母親強調會避免讓道森看到杰茜的窘態,但杰茜還是感到活得沒有任何尊嚴可言,她覺得自己生活在眾目睽睽之下,無法掌控自己的人生。但這里是母親的家,她清楚自己沒有權力禁止別人進入,以致后來只要哥哥嫂子一來,杰茜就會躲起來以保護僅有的自尊。

二、被“馴服”的身體

在??碌臋嗔τ^中,身體的馴服是權力主體作用于對象的結果,在封閉的空間里,人在其中的活動被精心設計,從而促成規訓造就個人。[2]156塞爾瑪按照自己的意愿支配著女兒,母愛名義下的規訓將杰茜孤立在母親眼皮底下的保護區。杰茜的生存狀態一如劇本開頭對她的描述:杰茜·凱茨,四十歲上下,面色蒼白,看上去有點手足無措,也說不清楚她為什么感到控制不住自己的軀體—事實也確實如此。[1]4在這部90 分鐘的獨幕戲中,杰茜不停地忙碌于瑣碎的事情,有條不紊地安排著她自殺后母親的生活—杰茜認為自己難得如此清醒和克制,慶幸自己這次能夠掌握生命的主動權。一直以來,杰茜生活在母親的安排下,她無法自如地掌控身體,不清楚什么時候癲癇病會突然發作。喪失身體支配權的杰茜從小到大都聽從母親的安排,丈夫和兒子相繼離家后,杰茜和母親生活在一起,母親成為她相依為命的人,她在家里對母親更是唯命是從,按照“日程表”完成每天的家務:做飯、洗衣服、收拾房間、訂藥、洗糖罐……母親說她干活麻利,但在杰茜看來,這不過是母親日復一日的刻意規訓罷了。這種規訓塑造了杰茜的生活日常,她那被馴服的身體像機器一樣循規蹈矩,日復一日地按照設定好的程序運轉。

對杰茜而言,她希望身體得到馴服,因為癲癇病,不受控制的身體常常讓她不知所措。如她所言,即使有機會出去工作,也顯得格格不入,連笑容都被別人認為是怪怪的。因此,杰茜渴望身體得到馴服,這樣至少她可以應付家里的瑣事,讓她有存在的價值,不再一無是處。但不幸的是,這個馴服身體的力量并非來源于她自己,而是來自母女關系中強大的規訓力量。這種占有性的規訓在日常生活中逐漸剝奪了杰茜掌控身體的權力。即使隨著年齡的增長,杰茜癲癇病發作的次數在逐漸減少,可是在她心里,真正的自己從沒有出現過,而且也永遠不會出現。[1]50從這個意義上說,如今的母女關系對于杰茜來說是消極的,逐漸失去了天然的救贖意義,阻隔了杰茜與外界的聯系,她沒有朋友和社交活動,沒有可支配的生活。長期的規訓導致杰茜的主體性被剝奪,造就了她的奴性人格,只剩下“訓練有素”的軀體。杰茜已經對生活和人生完全失去了自主期望,她絕望地把自己的生活比喻為乘坐長途汽車,并給過去的人生下了結論:我就是坐上五十年再下車,到達的還是原來的地方。[1]24

在母女關系的另一端,塞爾瑪與離婚后的女兒一起生活,并在母女關系中一直扮演著支配者的角色,杰茜遺傳了父親的癲癇病,母親塞爾瑪嚴守秘密,沒有向任何人透露,直到婚后杰茜和丈夫去騎馬時不幸犯病,這才去醫院接受了全面治療。在杰茜自殺前,她對自己患癲癇病的事實毫不知情,她一直不明真相地在母親的安排下生活,隨著病情的好轉,杰茜越來越渴望能夠擁有正常人的生活,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支配身體,但是,她始終沒能找到逃出規訓束縛的出口。在這個意義上,劇終時杰茜的自殺與其說是出于對未來生活的絕望,不如說是她決意要奪回身體控制權的終極選擇。杰茜一直在等待一個宣告生命主權的時刻,盡管這是她生命的最后時刻,但對杰茜而言,此時生命的意義在于這個決定本身,因為她從未按照自己真實的意愿活過,也從未真正掌握過自己的話語權。

三、話語的“牢籠”

??抡J為,在人類社會關系中,權力無處不在,“任何教育制度都是維持或修改話語占有以及其所傳遞的知識和權力的政治方式”[4]。家庭具有潛移默化的教化功能,作為《晚安,媽媽》中母女間主要的溝通手段,話語無疑是最直接的規訓方式。在她們的生活空間中,杰茜沉默寡言,塞爾瑪則牢牢掌握著話語權,看似平淡瑣碎的日常語言通過權力和意志的干預被秩序化。母女二人的談話內容僅限于家庭生活,對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有昏了過去,手腳冰涼,躺在擔架上才能看見車道”[1]37的杰茜來說,日常話語構建了一個無形的牢籠,將她束縛其中,不得解脫。

塞爾瑪用話語時刻支配著杰茜的日常行為,塞爾瑪在心理上總是缺乏明晰的“自我邊界”,她指導和控制杰茜的生活,一直希望與女兒“共生”在一起,她日常的語言是強勢的、具有進攻性的,她的話語充斥著各種提問、質問和訓斥:你為什么看報紙?你為什么不穿我給你織的毛衣?你還記得我以前是什么樣?……你犯病時看到了星星還是什么?你到底是怎么從馬上摔下來的?賽希爾為什么離開你?你把我的舊眼鏡放在哪兒啦?……[1]38面對這些日常嘮叨和抱怨,杰茜都是順從地回應。在塞爾瑪眼中,兒時的杰茜是她的附屬品,離婚后的杰茜雖已步入中年,但在她眼里仍舊是需要被規訓的,她對杰茜的規訓從未停止,“我說了,別翻個亂七八糟”[1]10,“杰茜,你得注意禮貌,先問問家里的什么東西你可以拿。反正我死了,也都歸你”[1]13。這種扭曲的母女關系使杰茜無處可逃,只能畏縮在話語的牢籠里。

面對母親的話語控制,被剝奪了話語權的杰茜直言自己“這輩子從來不跟人打交道,除了去醫院”[1]26,她無法控制身體,不能清楚地去思考,也不擅長表達,經常忘事,杰茜衣服的口袋很深,里面時常放著紙條,身上總是帶著一支筆。杰茜認為寫字是一種可靠的與外界交流的途徑,她總是用寫紙條的方式把自己的想法記錄下來,這是她與自己交流的方式,也是她反控制的話語方式。甚至在自殺前,她把家里所有人的生日都記在一張單子上留給母親,用文字向哥哥道別。隨著劇情的發展,母親得知杰茜想要自殺后,試圖勸杰茜放棄這個念頭,此時母女二人的對話愈發激烈。杰茜渴望能夠擁有自主、自決的權力,成為真正自由的人,她不想在任何事情上都身不由己,結束生命也許是她擺脫當前處境的唯一途徑。相比之下,母親遲來的承諾顯得那樣的牽強,“我要多注意你的要求,多聽你的話,表現得好些。不再為自己抱怨。你問我什么,我就講真話,讓你有發言權”[1]49。在人命關天的時刻,母親一語中的地道出了杰茜一直以來的可悲處境,在這段相依為命的母女關系中,杰茜沒有話語權,面對母親強勢的話語,杰茜從來沒有招架之力,她更懷念小時候享受母愛時的溫馨,現在中年的她仍舊熱愛生活,可又無能為力,在本該承載無限親情的家中,找不到存在的意義。最終,杰茜選擇不再繼續等待,走向“命運之門”,她對母親道出了那句“晚安啦,媽媽”后開槍自殺,為這段母女關系永遠畫上了句號。

四、結語

作為美國女性主義戲劇的杰出代表,《晚安,媽媽》聚焦當代家庭中的母女關系,在不同于以往文學作品對母女之間情感的刻畫中,塞爾瑪和杰茜的母女關系顯然已經失去了傳統意義上的情感依托和治愈力量,對母愛話語種種內涵的顛覆和質疑,凸顯了其規訓的意涵和實質。在日常生活空間中“被看”,身體一直在被“馴服”,又囿于“話語”的牢籠,由此,杰茜徹底喪失了屬于自己的主體性,母親無處不在的陪伴與監管對她來說已經是不能承受之重。杰茜生命的結束是母女關系的終結,這段母女關系之于杰茜來說不再具有母愛的救贖意義,而是蒙上了規訓的悲情色彩。杰茜在最后的抗爭中,用生命換來捍衛自身主體性的權力,是她為實現生命意義的悲愴之舉,給觀眾留下了關于母女關系的無盡思考。就此而言,這部劇的警示意義跨越時代,注定成為世界戲劇舞臺上的經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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