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沖突到和解再到超越
——論《到燈塔去》與《私人生活》中的兩性敘事

2023-03-15 21:09翟傳秀
湖南人文科技學院學報 2023年6期
關鍵詞:到燈塔去雙性拉姆齊

翟傳秀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無論在中國,抑或在西方,“兩性”總是文學中經久不衰的話題。 古往今來,現實人類生活中的兩性關系一直處于不斷變化之中,文學中的兩性敘事也不斷多元化,古今中外的男性作家與女性作家對“兩性”的表述不盡相同。 近代以來,男女作家作品中的兩性敘事相互制衡、不相上下、互為補充,開辟出兩性敘事的新天地。 伍爾夫和陳染兩人雖生活在不同時期,來自不同國家,但她們有一個共性,就是女性身份。 同為女性作家,兩人在兩性觀念上有跨越時空的共同之處:伍爾夫的“雙性同體觀”深刻地影響了陳染,后者在前者對兩性關系思考的基礎上生發出“超性別意識”。 因此,兩人對兩性關系的思考和敘述既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兩人的兩性敘事既有承繼關聯,亦有創新發展,這些都統一表現在她們的創作之中。

文章將在分析《到燈塔去》和《私人生活》兩部作品從沖突到和解再到超越的相似兩性敘事模式線索的基礎上,通過文本內容具體論述兩部作品中帶有內在延續性的兩性敘事的異同,即從兩性間的沖突、兩性間的和解以及兩性間的超越三部分詳細對比和論述兩部小說中豐富而多元的兩性敘事。

一、開端:兩性沖突

在《到燈塔去》和《私人生活》兩部作品的前半部分,我們可以看到作品中兩性關系都展現為一種“沖突”的關系模式。 概而言之,《到燈塔去》與《私人生活》所展現的兩性間的沖突可以分為“夫妻”關系中的沖突以及“戀人”關系中的沖突,這兩種兩性關系的沖突表現不同于作品中“父女”關系中的顯性對抗模式,而是共同呈現一種隱形抗衡結構,即表面相處風平浪靜而內部矛盾卻洶涌不斷,兩性互不相容也相對制衡。

(一)夫妻沖突:婚姻雙方的“抗衡”

《到燈塔去》中最主要的夫妻關系是拉姆齊夫婦。 作為婚姻中的異性夫妻,兩人表面上看似相處和諧,但內心卻經常處在一種矛盾沖突之中,兩人在這種心理的隱性“抗衡”中相互制衡,呈現表面關系的和諧。 對于“明天能不能到燈塔去”的家庭討論,拉姆齊夫婦表面上是在平和地對話,可雙方內心都被對方激起波瀾。 首先是拉姆齊夫人氣憤于丈夫執意打擊孩子的刻薄:“她撫摸著那小男孩的頭發,充滿同情地說。 因為她看得出來,她丈夫刻薄地說明天不會晴朗,已經破壞了孩子的情緒。她發現,孩子熱烈地渴望要到燈塔去,而她的丈夫刻薄地說明日不會天晴?!盵1]16面對同一問題,拉姆齊先生和拉姆齊夫人的關注點全然不同,他只注意到夫人試圖通過扭曲“事實”來安慰孩子,并由此氣憤地說:“她說的話極端沒道理,那種愚蠢的婦人之見使他勃然大怒。 他方才躍馬穿越死亡的幽谷,卻被人驚破了美夢,氣得顫抖;而現在,她卻蔑視事實,使他的孩子們把希望寄托在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上,實際上,這就是說謊?!盵1]36在無聲抗衡的間隙,拉姆齊夫人思考著丈夫性格的缺陷,認為丈夫絲毫不顧別人的感情而去追求真實的行為是對于人類禮儀的可怕的蹂躪,而丈夫拉姆齊先生恰恰不滿的就是妻子這種由感性對事實做出的肆意篡改。 這些夫妻兩性在面對同一問題時的激烈沖突與互不相讓,都是以心理描寫表達出來的,在人物所處的現實環境中,我們看到除了拉姆齊先生曾有一絲語氣上的不耐煩,兩人根本沒有沖突:拉姆齊夫人在織襪子,低頭不語,拉姆齊先生默立旁側。 并且不一會拉姆齊先生語氣稍帶些謙卑,拉姆齊夫人便立即原諒了他:“他說過肯定會下雨。 可是現在他又說,明天不會下雨;于是一個平安的天國之門,立即就在她面前開啟了。 他是她最尊敬的人。 她覺得自己還不配給他系鞋帶?!盵1]37可是我們知道這種原諒是有條件的,它是經過了一場激烈沖突之后暫時達到的“抗衡”,而這種抗衡一直隱形存在于拉姆齊夫婦的婚姻生活中。 如在日常生活中面對景色時,夫妻雙方的內在沖突:“當時他說了聲‘很好’,以便取悅他的夫人,并且假裝在欣賞那些花卉。 但是,她知道得很清楚,他并不欣賞那些花,或者甚至還沒有意識到它們的存在。 這不過是為了討好她罷了……”[1]86共進晚餐時,拉姆齊夫人在幸福中忙忙碌碌,而拉姆齊先生則想:“和另外那件事——工作——相比,這一切顯得多么瑣碎、多么膩味?!盵1]107

婚姻這一形式對兩性個性的壓制,還造成夫妻相互間更多隱性的沖突、抗衡。 在婚姻中,拉姆齊夫人作為妻子是被壓制的:“她歡快的笑聲,泰然自若的神態,充沛的精力,來向他保證:一切都是真實的……無論他(在學術領域中)鉆得多么深,攀得多么高,他會發現,她幾乎一秒鐘也沒有離開過他。 如此夸耀她自己追隨左右、關心愛護的能力,拉姆齊夫人覺得她幾乎連一個自己能夠加以辨認的軀殼也沒留下;她的一切都慷慨大方地貢獻給他,被消耗殆盡?!盵1]44-45拉姆齊夫人在這種婚姻“奉獻”之中認識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多么不恰當,想起最完美的事情也白璧有瑕,想起她不能忍受這個考驗:她有實事求是的天性,為了愛她的丈夫,她卻不得不違背事實……她痛苦地感覺到自己干了可憐的蠢事,感到夸張和謊言阻礙了她去發揮真正的作用”[1]46。 拉姆齊先生作為丈夫在婚姻中也沒能超脫,他也被婚姻的責任壓制著:“這就是他的命運,他獨特的命運,不管它是否符合他的愿望:他就這樣來到了一小片正在被海水緩慢地侵蝕的土地,站在那兒,像一只孤獨的海鳥,形單影只。 這就是他的力量,他的天賦——他突然間把過剩的才華全部揚棄,收斂起幻想、降低了聲調,使他的外表更為直率、簡樸,甚至在肉體上也是如此,但他并未喪失思想的敏銳……他仍舊保持著一種不放縱幻想和不沉溺于幻景的警惕性,就是這種求實的姿態……它孤單地屹立在浪潮之中履行它的職責,標明了航道,在滿載旅客的歡樂的航船中,激起一種感激之情。 ‘但是八個孩子的父親可沒有選擇的余地’,他聲音不高地喃喃自語?!彼坏貌粡娜粘I瞵嵤轮腥で蟀参?但這和他面臨的那種莊嚴主題相比,又是“如此渺小,以至于使他想要忽視、貶低這種安慰”[1]53。 因此,我們可以發現,在婚姻中拉姆齊夫婦只是看似相敬如賓,實際上兩人的關系中一直存在著一種隱性的矛盾沖突,夫婦二人都必須為維持婚姻努力使雙方內在的沖突處在平衡緩和狀態。

在《私人生活》中,婚姻中的夫妻關系也是處于一種隱性的“抗衡”狀態。 文本中的夫妻關系是通過女兒拗拗的視角展示出來的,我們可以看到在拗拗的母親和父親這對夫妻之間經常出現別扭和沖突,然而兩人總是能維持婚姻相安無事,妻子甚至還能在鬧過別扭之后主動接手保姆的工作,為丈夫熨燙褲子。 然而這只是表面的平靜,面對女兒剪褲子的行為,作為妻子的母親只是想辦法修補,并沒有對女兒做任何指責和懲罰:“母親并沒有立刻喊我回家,劈頭蓋臉地教訓我一通”“母親自始至終沒有為此教訓我,好像我從沒有剪過褲子?!盵2]37由這些細致行為的描寫,我們又能感受到夫妻之間那種不露聲色的沖突形成的關系抗衡。 面對父母失敗的婚姻,拗拗思考了婚姻中夫妻關系的本質:“他(她)們在家庭這個團體的利益之下,收斂起作為個體性別的差異,淡化個體之間的矛盾與對抗,維持住家庭的融合與安定,以便于一致對外……當有一天這兩個不同性別的個體之間的對抗性強烈到可以置家庭的利益于不顧,那么這個既對立又統一的組合便宣告瓦解、崩潰?!盵2]16可以看到,作為父母婚姻的“局中人”,拗拗內心認定婚姻家庭只是一個封鎖著夫妻兩性間矛盾的容器,在婚姻內部不是沒有矛盾沖突,只不過是兩性間的沖突能維持平衡,所以婚姻外部的人只會看到一個和諧的家庭,而一旦這種隱性的抗衡狀態無法繼續維持,婚姻家庭就會破裂,這時婚姻外部的人才能看到其中脫離夫妻關系的兩性之間不可遏制的矛盾。

(二)戀人沖突:靈肉伴侶的“抗衡”

戀人關系不像夫妻關系一樣能夠被清晰指認,筆者這里所用的“戀人關系”一詞是指兩性之間存在的一種相互吸引的親密、曖昧關系,既可以是肉體上的伴侶關系,也可以是精神上的伴侶關系?!兜綗羲ァ分邪嗫怂古c莉麗之間就屬于精神上的伴侶。 兩人之間雖然有著年齡的差距,但是兩人能夠視彼此為知音互相吸引,莉麗未完成的畫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卻讓班克斯來做評價,班克斯也很喜歡和莉麗一起探討問題。 即便如此,兩人親密的關系中仍存在一種隱性的“抗衡”,面對拉姆齊先生處在工作與家庭間的境遇,班克斯既嫉妒又憐憫:“他衡量著拉姆齊的境遇,憐憫他,嫉妒他,似乎他看到拉姆齊年方弱冠就享有離群索居、嚴肅穩重的聲譽,而現在他確實像展開翅膀咯咯叫的母雞一般受到子女的拖累,因而拋棄了他過去的一切榮譽。她們的確給了他一些樂趣……他們也毀壞了一些東西?!崩螓悇t懷著崇敬之心認為:“如果一個人老是這樣看到事物生硬的本質,如果他就是如此來消磨時光(而這樣做是最優秀的思想家的標志),這樣的人物自然就不能用普通的標準來加以衡量?!盵2]25-26在對話中,班克斯希望莉麗能認同自己:“當然,他還有他的工作……盡管如此,他還是希望莉麗同意拉姆齊像他所說的那樣‘有點兒偽君子的味道?!崩螓愔皇菓阎约旱挠^念想著:“有點偽君子的味道? 她把班克斯的話重復了一遍。噢,不——他是最誠懇、最真摯的人,最好的人;但是,當她垂首俯視,心中思忖:他一心一意只考慮自己的事情,他是個暴君,他不公正?!薄鞍嗫怂瓜壬戎饛退麑τ诶俘R的評價,而她卻想說幾句話來批評拉姆齊夫人?!盵1]55-56可以看到兩性即使同處于親密戀人關系中,也存在觀點和思想的沖突,有一種隱性的抗衡。

《私人生活》中拗拗從自己父母的婚姻中透視出了男女兩性之間隱藏的矛盾沖突,也以女性視角從自己父親身上發現一個有關男性的事實:“凡是他們(或以他們為多數)聚集的地方,都是斗爭的手腕最為高級、尖銳而殘酷的地方?!盵2]21這種認知和心態直接影響拗拗后來的兩性交往,男性對于女性的她就是“危險”的對立面,故對暗戀自己的T,她從一開始就是敵視態度,只因為他是一個男人。此外,由于T 自己的遭遇,使他形成一種冷酷強硬的性格氣質,更加深了兩人間的兩性矛盾,拗拗甚至曾在夢境中將T 和家中權威的父親形象重合。因此在拗拗與T 先生的交往中,總是充滿著拗拗的對抗情緒,T 也因此對抗情緒懊惱憤怒,不斷將兩人的關系激化。 T 狂熱找茬,妄圖以強力制服拗拗,而越是如此越激發出兩人間無聲的較量。 在學校,面對T 先生強硬的口氣,拗拗雖幼小順從卻未屈服:“我一點也不明白他為什么總是對我大喊大叫,為什么不能心平氣和地對我說話。 我繼續低著頭,看了看課桌上我的攥緊拳頭的蒼白的手指,把一張廢紙團小心翼翼地撫平,之后又把它狠狠地撕碎,仿佛手里撕碎的不是一張廢紙,而是T 的憤怒的皮膚?!盵2]51這也只是情緒和心理上的對抗沖突,來自兩性的性別特質使他們既相互厭惡,也相互吸引,達到一種抗衡。 兩人從來沒有正面、質的沖突,因此當T 正式告白,拗拗開始正視兩人間一直存在的朦朧曖昧關系:“憑女性的直覺,我迷糊地意識到,多年來這種對立或敵視,也許正是源于某種潛在的說不清的危險,它在我們之間始終秘密地存在著,盡管我無法看清它。 所以我總是本能地回避或疏遠他?!盵2]103這種兩性間的心理沖突也持續存在于兩人作為戀人的肉體結合中。 他和她之間一直在暗暗較量,沒有輸贏,只有來回抗衡。

二、發展:兩性和解

除了兩性沖突,《到燈塔去》和《私人生活》兩部作品中的兩性敘事還有兩性和解的發展。 在文本的后半部分,我們可以看到作品兩性敘事中兩性間的關系發生了明顯的變化,開始共同呈現出一種從“沖突”回歸“和解”的關系模式。 在兩部作品“同中存異”的后期兩性敘事中,也能夠感受到兩位女性作家思想觀念的異同。 面對不同時空中相同的兩性境遇——兩性沖突,伍爾夫和陳染有各自獨立的思考,她們采用了側重不同的敘述策略和文學想象來重構兩性,使之能夠達到“和解”。 由此兩部作品分別呈現出兩種兩性關系的和解形式:一種是兩性間在特殊時間節點通過相互發掘另一性的優點,淡化單一性別的尖銳與缺陷,達成和解;另一種是主要通過兩性間的自由感知與自我完善,達成和解。

(一)兩性相互發掘

《到燈塔去》中的兩性敘事從“沖突”到“和解”的發展變化,是通過夫妻等兩性間的相互理解、發掘、消解兩性矛盾沖突后達成的。

在上文分析中,夫妻兩性沖突以一種隱性的“抗衡”形式存在,因此他們關系的和解也是在不為人知的過程中慢慢達成的。 在家庭討論后的靜默中,拉姆齊夫人一直思量著與丈夫的關系,她總是能準確認識到兩性的差別及沖突原因:“她相信這是事實:盡管他有時憂郁絕望,但總的來說,他比她更幸福,對前途更為樂觀。 他接觸人生的煩惱要比她少一些——也許原因就在于此。 他永遠有他的工作可以作為他的精神支柱。 她自己并非像他所指責的那樣‘悲觀主義’,她只是想到了生活?!盵1]72并且能在這樣清晰地看到兩性的沖突之后再在內心理解這種沖突,從而理解丈夫理解生活:“她也明白,世界上沒有持久不衰的幸福?!盵1]72在靜默無言的“抗衡”中,拉姆齊先生也在試圖理解妻子:“他不能不注意到她的美貌帶有一種內在的嚴峻。 這使他感到悲傷,而她那疏遠冷漠的表情傷了他的心,當他經過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沒法去保護她,當他走到樹籬旁邊,他感到悶悶不樂。 他愛莫能助。 他只能袖手旁觀?!盵1]78拉姆齊先生真切感知到妻子“姿容絕世,凄然沉思,在精神上和他距離遙遠”[1]79。 可見他們都在“抗衡”發生后轉為努力理解對方,都試圖將抗衡的心理狀態順利轉化為與對方的和解。 最終還是性格上更加完善的拉姆齊夫人首先行動,“她出于自愿,給了他那種她知道他永遠也不會開口要求的幸?!賳舅?并且從畫框上取下了那條綠色的圍巾,走到了他的身邊。 因為她知道, 他希望他能保護她?!盵1]79-80因此兩人在相互理解的前提下最終總能在抗衡中找到和解之路。 盡管他們總是意見分歧,但他們都能理解并欣賞對方的行為,如對安德魯獎學金的討論:“她就喜歡他如此相信獎學金的作用;而他也喜歡她不管安德魯干什么,她都為他感到驕傲?!盵1]82

后來拉姆齊夫人在戰爭中去世,拉姆齊先生還是執意到燈塔去,這其實也是一個追求兩性和解的行為,拉姆齊先生學著像拉姆齊夫人一樣,接近家庭、關心他人,他與女兒討論小狗,詢問莉麗有沒有人照顧她,有沒有想要的東西,他還想要給燈塔看守人的兒子帶些東西來完成妻子的夢想。 由此,那曾經沖突的兩性在相互理解、發掘、學習另一性的性格優勢中逐漸淡化、消解了沖突,完成了兩性的和解。

(二)兩性相對自由

相比于伍爾夫《到燈塔去》兩性敘事中通過兩性相互發掘來促使兩性關系和解的想象方案,陳染《私人生活》所思考的兩性和解方案則更注重兩種性別的獨自成長與完善,不急于要求兩性性別合體,而是在男女兩性獨善其身、相對自由的發展中慢慢尋求和解。

在文本中,拗拗與戀人T 由結合到分裂,不是一種極端沖突對立的結果,而是兩性都沒有充分發展的結果,因此這種告別不是兩性關系的結束而是兩性重新相互尋找的開始。 通過“我迷戀父親般地擁有足夠的思想和能力來‘覆蓋’我的男人”的內心表白,可以看到成年后的拗拗開始認同并迷戀父親身上那種性別特征,并一直都在以此為基礎尋找她想象中的理想父親形象,“我知道我自己,我就是想擁有一個我愛戀的父親般的男人! 他擁有與我共通的關于人類普遍事物的思考,我只是他主體上的不同性別的延伸,我在他的性別停止的地方,才開始繼續思考?!盵2]136從這里我們發現,在經歷了一些事情后,作為女性的拗拗通過不斷的自我對話與自我建構,逐步走出了戀人兩性間的沖突抗衡,她在對自我的認知中完善了自己,也正視了另一性的存在合理性。 因此,這里兩性的和解是在女性的自我提升中達成的,拗拗以女性的自我完善證明了兩性在保持彼此性別差異的基礎上交流和解的可能,兩性都能在完善自身的前提下自由發展,重新感知兩性,從而達到兩性的和解。

拗拗在和尹楠交往中尋求到了兩性間的自由、和解。 尹楠是一個與拗拗以往所喜愛的父親般的男人完全不同的類型,他說話聲音很輕,優雅自如,秀美俊逸,連他的眉毛和手都于無聲處吸引著拗拗的注意。 在和尹楠這樣一位異性的相處中,拗拗全然沒有之前與T 在一起時所感到的慌張、混亂、壓制與不安,反而還感受他們兩人之間的和諧與默契:“我知道,他其實想見到我正如同我想見到他一樣,他每天中午都在等待我那一聲‘中午好’,單單是我的聲音,就足以覆蓋他對所有飯菜的食欲?!盵2]147他們之間好像是未曾相識已相知,因此他們的交往和結合也好像只是水到渠成,沒有絲毫阻隔。 在兩性親密接觸的時刻,拗拗并沒有像在T 那里一樣感覺到欲望的恥辱,她既感到尹楠像個“從容不迫的將軍”,又對他“產生極大的憐憫和好感”。 并且當尹楠談到男性的責任、承擔,拗拗不僅沒有感到性別受壓制的反感,反而有種“第一次發現尹楠靦腆的外表里邊隱含著的力度”[2]155的驚喜與快樂。 在拗拗和尹楠的交往中,兩人從未想要壓制對方,也從未要求對方為自己改變,因為他們對彼此的喜歡就是基于彼此的不同,他們是在相互幫助中完善各自的性別,或說完善各自的人性。 所以直到兩人分離,拗拗都將兩人的關系視為偉大的情誼,“它的美感將像大理石一樣,被永久地固定下來”“這是人類關系中最為動人的結束?!盵2]182由是,拗拗在親眼觀察和親身經歷了沖突的兩性關系后通過自身努力感受到了來自性別的自由與和諧。

三、結局:兩性超越

兩部作品中,在兩性關系由沖突回歸到和解之后,兩性敘事并沒有結束。 《到燈塔去》和《私人生活》不約而同地將兩性敘事深化,就是在兩性和解之后再進一步展示出兩性超越。 跟隨在兩性和解之后,兩性超越也呈現出兩種形式,且更密切地與伍爾夫、陳染創作觀念相關聯。 如果說在兩性和解的敘述中,兩部作品的兩性敘事的差異還不是那么明顯,只是能感覺到某種作家觀念傾向不同的話,那么在兩性超越的兩性敘事中作家思想觀念的差異就明顯表現出來了。 來自于伍爾夫的早期“雙性同體”思想和陳染的“超性別意識”深刻影響到作品對兩性超越方案的敘述:續接著兩性相互發掘和解,《到燈塔去》的兩性最終達到兩性合體、超越單一性別的理想境界;而《私人生活》中續接著兩性在相對自由中的性別完善、和解,著重書寫兩性放逐性別符碼、獲得個性自由,最終收獲在差異基礎上、兩性超越性別本質主義的和諧狀態,甚至是超越性別的人與人之間的和諧。

(一)“雙性同體”的兩性:拉姆齊夫婦

在兩性和解到最終完成兩性超越的設想中,《到燈塔去》更側重兩性間的相互理解、相互發掘、相互融合,筆者認為這顯示出作者伍爾夫早期的“雙性同體”思想。 伍爾夫1927 年發表《到燈塔去》,僅兩年后就發表了集中闡述“雙性同體”理論的隨筆《一間自己的屋子》,因此可以說作品正寫于伍爾夫“雙性同體觀”醞釀之時,從中亦可以看到伍爾夫“雙性同體”理論的最初發展脈絡。 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伍爾夫提出“雙性同體”大腦之說,認為一個富于創造力的大腦應該是雌雄同體的,好的作家不僅要具有女性的直覺和感性,還要具有男性的理智和邏輯。 在《到燈塔去》中,這種“雙性同體觀”已經隱約出現并用在文本兩性敘事中兩性關系的重構與人物性格的塑造上。 我們看到作品的兩性敘事通過從沖突到和解再到超越的發展線索,既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女性的價值和追求,批判了男性的追求和性格中的缺陷,矯正了男權社會對女性認識方面的偏見,同時也沒有全盤否定男性性格特征,而通過兩性相互發掘和和解,表達一直為女性所懼怕、恐懼、敵視的男性特質同樣具有價值意義,能夠用來彌補傳統女性氣質方面的缺陷,最終完成“男人女性”“女人男性”之理想兩性關系的設想與重構。

因此,如果說文中拉姆齊夫人本身有“雙性同體”特質,并在思考夫妻相處之道中完成這一質變,那么拉姆齊先生最后也在對拉姆齊夫人的理解中實現了“雙性同體”。 拉姆齊先生在夫妻關系中學會理解,承認女性的獨特魅力,并試圖在與女兒的關系中充分學習這種魅力的內核來緩和與女兒的關系:“他不是相當喜歡這種女性的糊涂嗎? 這是她們異乎尋常的魅力的一部分。 我要使凱姆對我微笑,他想。 她看上去受驚了。 她是如此沉默。他握緊拳頭,決定把他的聲音、他的面部表情,他富于表現力的姿勢都收斂起來?!盵1]205父親這種試圖通過女性溫和特征來消解自身嚴肅的做法也成功影響到女兒,凱姆開始去掉“有色眼鏡”去理解作為男性的父親,她發掘到父親作為男性的獨特吸引力,相信父親的男性力量能夠保護她在航行中的安全。 這不僅改變了凱姆的性別認知與性別缺陷,她甚至還想要讓依舊認為父親是暴君的詹姆斯正視現狀,耐心理解這個變化極大的父親,至此兩性關系的超越達成了,它不僅作用于婚姻中的兩性關系還影響了周圍的兩性關系。

(二)“超性別”的兩性:禾、尹楠、拗拗

作為深受伍爾夫影響的中國當代女作家,陳染在《私人生活》中的兩性超越設想既有對《到燈塔去》“雙性同體”思想觀念的繼承,亦有創新。 在對兩性超越的設想與重構中,《私人生活》側重兩性關系及性別的自由發展,暗示作家陳染的“超性別意識”,即超越單純的性別視角來觀察、認識自我和兩性關系,打破性別的局限性,去關注整個人類的問題及人性完善的問題。 不同于“雙性同體”力圖消除性別差異而使兩性合一的(某種程度上)“激進”的要求,陳染的“超性別意識”以兩性和諧為目標。 兩性和諧傾向于求同存異、和而不同,提倡在男女兩極之間構建平等與互補的關系,因此可以說“超性別意識不僅沒有否定性別意識反而牢牢立足于性別意識,并將目光和思索超越了性別鴻溝延伸至整個人類”[3]。 陳染在《私人生活》中始終堅持女性主體意識覺醒的姿態,站在一個更加客觀的審美距離來觀照自我,以私人獨語的形式,努力實現女性話語的“在場”,從而在男性話語中心之外建構一種女性中心的話語體系和象征框架,并最終在這種女性性別和話語合法性的完成中想象兩性在性別差異基礎上發現、完善自我,達成超性別的兩性交往。 由是“超性別意識”構建的兩性敘事帶有一種更高層次的性別態度,追求帶有差異的男女兩性在更廣闊視野上的精神認同、心理認同以及文化認同。 《私人生活》中禾、拗拗、尹楠間就產生了超越性別的純粹愛情,這是一種不分性別、只關乎心靈和精神的情感。

“超乎肉體之上(不排除肉體)——我一生都在追求這種高貴而致命的愛”“真正的愛超于性別之上,就像純粹的文學藝術超于政治而獨立?!盵2]106在《私人生活》中,陳染筆下真正的情感是心靈的相互吸引和撞擊,無關性別。 通過拗拗的兩性交往,我們看到禾、尹楠和拗拗本人都成了“超性別”的人,實現了兩性的超越。 拗拗和尹楠的兩性關系中的超越較容易發現,在上文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兩人在各自對性別的獨自感知、認識與發展中完成了兩性的和諧,特別是對拗拗,以女性的自我完善從兩性沖突中突圍,尋求到了兩性的和解。 具體分析拗拗與尹楠的兩性關系,可以看到,一開始兩性的差別是存在的,但這并不是兩人結合的阻礙,反而因為性別差異的吸引力,兩人的關系愈加親密,隨著兩人關系的升溫,我們發現兩人的結合愈來愈有心靈結合的傾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尹楠即將遠走之前兩人的見面中就能窺見這種兩性感情的升華。 兩人難舍難分之際,拗拗還是正視了尹楠要離開的現實,詢問他要去哪,尹楠回答:“至于我要去的地方,我想不必說了吧,我們的心永遠在一起,上天入地都無關緊要?!盵2]179這就轉變了兩人之前的交往性質,從突出兩性轉為超越兩性,兩人的兩性關系也就走向兩性“超性別”的關系超越。 因此拗拗在與尹楠分別之后將他們的關系總結為擁有美感的“情誼”:“我與尹楠之間的情誼,并非長久得令我刻骨銘心,但是,這個與我親密交融的人,畢竟是我在失去禾之后唯一的密友,他離開了我,變成了一個難舍的記憶……它將呈現出永久的光輝,這光輝將比那身軀本身的魅力更永存?!盵2]182這里也涉及到禾,禾和拗拗同為女性,在禾生前兩人曾是超越年齡的知音密友,兩人之間本不可能有兩性關系,但當后來拗拗創造出自身的鏡像——孤獨的“零女士”后就不同了。 零女士是孤獨時的拗拗,是超性別的拗拗,零女士的伴侶可以是男性也可以是女性。 因此拗拗突破了與禾生相處時兩人靈肉分離的同性交往,在成為零女士的拗拗的想象中,她和嫵媚而致命的禾、靈秀而純凈的尹楠雙雙結合:“禾的手指,是她那修長而細膩的手指撫在我的肌膚上……尹楠忽然挺立在那里,他充滿著探索精神,準確而深入地刺進我的呼吸中……審美的體驗和欲望達成完美地結合了?!盵2]214

“情愛遠遠高于性愛,它包含了心靈、思想以及肉體。 這才是人類情感中最令人動心不已的東西,是真正能使一個現代女性全身心激動的東西?!盵2]106從兩性情愛角度來看,陳染《私人生活》體現的“超性別意識”既是對男女二元對立原則的消解和對異性戀霸權的排斥與抗議,也是對異性愛的一種深情呼喚和積極補償,是對純粹的心靈愛情的向往和對美好情愛的大膽追求,也是對人類情感多樣性的肯定。 我們能在拗拗同禾、尹楠兩性交往結合中體會人類普遍的愛的表達與痛苦的感知,想象真正的性別平等。 這種對真正無性別歧視的希望,正是對超越性別完善人格的渴望,如果男女兩性可以不再相互仇視,如果每個男人女人,都不是男人女人,而是純粹的一個人和另一個人,那么每個男人和女人都能挖掘出超越自身性別角色的潛力。 更高級的社會構成無疑應該是兩性之間的相互包容尊重。 由是《私人生活》中“超性別”的兩性敘事充分顯示了作家在文學書寫中力圖解構人類社會固有的性別二元對立觀念及追求一種完善和諧社會的努力,其中包括對傳統婚姻制度的挑戰,對自主愛情生活的追求,對人類美好情感的大膽肯定,同時也包括對社會多元文化生態的求索,對獨立思想的守護,對個體多元人格的期待……

四、結語

《到燈塔去》和《私人生活》的兩性敘事中共同存在一種從沖突到和解再到超越的敘述線索。 通過這一線索,我們看到兩部作品的兩性敘事不僅僅滿足于對父權制的批判與解構,而且還都帶著一種發展的眼光,注重從實際出發思考兩性關系,對兩性以及兩性關系的重構進行設想,這也造成了兩部作品兩性敘事的差異。 伍爾夫的《到燈塔去》是她早期“雙性同體觀”的完美體現。 作品主要通過展現代表女性氣質的拉姆齊夫人和代表男性氣質的拉姆齊先生由沖突走向和解、超越的兩性敘事,體現伍爾夫對兩性相互理解的和解方式的認同想象及對“雙性同體”的理想兩性狀態的追求。 在不同的時代文化背景下,陳染于伍爾夫女性主義詩學提供的重新審視男性傳統的新視界下,又生發出來自中國的方案——“超性別意識”,并將此運用到對兩性愛情、生命人性的理解,其《私人生活》的兩性敘事即體現了她對兩性關系的獨特見解:沖突過后,在相對自由的兩性所構成的和諧兩性關系中,性別可能已經并不重要了,“異性愛霸權地位終將崩潰,從廢墟上將升起超性別意識”[4]。

猜你喜歡
到燈塔去雙性拉姆齊
《到燈塔去》中拉姆齊夫人形象分析
論伍爾夫小說《到燈塔去》中的精神隱喻
英語翻譯作品在我國傳播與接受的成功原因探析
《到燈塔去》來洞見回憶的再現
淺析伍爾芙小說中的兩性關系
《飄》中斯嘉麗的“雙性同體”意識
大廚戈登·拉姆齊教你做牛柳
伊利莎:“雙性”和諧的渴望者
突出“雙性”,激活中職語文教學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