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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大觀(之三)

2023-03-18 08:07張亦輝
文學港 2023年3期
關鍵詞:鳳姐丫頭曹雪芹

張亦輝

11.一語未了

比完通靈寶玉與金鎖,因兩人挨得太近,寶玉聞到寶釵身上 “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寶釵解釋是冷香丸的香氣,寶玉便想嘗一丸,寶釵怪寶玉 “混鬧”:

一語未了,忽聽外面人說:“林姑娘來了?!痹挭q未了,林黛玉已搖搖的走了進來。

“一語未了”是個特別有意思的詞。它看上去是一個時間用語,字面的意思是指一句話還沒說完,引申為很短的時間。但實際上,它并不是確定的時間尺度,與 “一頓飯的功夫”(二十三回黛玉讀《西廂記》的時間)或 “一袋煙的功夫”等差不多,都是大約的一段時間。中國古代的計時偏于定性而非定量(比如寅時又稱黎明,指夜與日的交替之際,卯時指日出,是太陽初升的那段時間),與其叫時間還不如叫時光。也許這是農耕文化的特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休息時坐在田埂上抽一袋煙,看莊稼生長,看時光荏苒。而狩獵文化則不同,打獵時,面對敏捷的動物,你的出擊時間必須精確到秒,時間就是生命。

一部《紅樓》,“一語未了”這個詞的使用頻率很高,第三回黛玉初進榮府,鳳姐遲到,就是 “一語未了”之后才出現的。

在曹雪芹筆下,“一語未了”除了指時間較短之外,更是一個情景用語:這邊廂正在說話,話還沒說完,那邊廂突然來了人,有一種意外的偶然的意味,往往是對敘事的一種打斷或轉折。

為了構建寶玉黛玉寶釵的三角關系,為了表現黛玉與寶釵之間的競爭、嫉妒與張力狀態,曹雪芹頻頻使用微妙傳神的 “一語未了”。

當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第三個人總是在 “一語未了”的情況下出現。如鬼使神差,似偶然又似必然,仿佛有心靈感應,又仿佛有人通風報信。

你看,寶玉與寶釵比完通靈正在聊天呢,“一語未了”,黛玉就“搖搖”的來了。從此,曠日持久的三角戀開始了。

“一語未了”之后的“搖搖”兩字,真是別有況味啊,似乎什么都沒說,好像又什么都說了,可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一切盡在不言中。這就是《紅樓夢》的敘事魅力。

12.冷與熱

《紅樓夢》里有諸多對立的辯證的概念,比如真與假、色與空、陰與陽、善與惡、盛與衰等。它們像經緯一樣交織滲透在整個文本里。在這個意義上,《紅樓夢》堪比一部辯證哲學。

冷與熱,也是這樣一對概念。

我有時候想,對曹雪芹這樣一個經歷過人生的繁華熱鬧與衰敗冷清的人,對冷與熱的強烈對比一定深有感觸。在有意無意之間,他就會把這樣的感觸融入文本與敘述之中。

第七回,周瑞家的趕到薛姨媽家去回王夫人的話,她先與寶釵聊了一會,說起寶釵的病因,是 “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所吃的藥叫 “冷香丸”。有熱毒就需要冷香,就像熱鬧必終于冷清。

第八回里,寶釵不讓寶玉喝冷酒,勸他一定要喝熱酒,還順便給寶玉上了一堂關于冷熱的辯證法課:

寶釵笑道:“寶兄弟,虧你每日家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臟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睂氂衤犨@話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來方飲。

寶玉本來 “只愛吃冷酒”,聽了寶釵這番冷熱辯證的情理,遂改變習慣,讓人 “暖來方飲”。

見此情景,黛玉醋意頓生,借雪雁送小火爐之際,指桑罵槐地奚落了寶玉一頓??梢?,嫉妒是一種非理性的力量,它悖逆于情和理,也不管冷與熱、對與錯。

不過,寶玉好像從此之后倒是不吃冷酒了。

直到五十四回,在榮國府元宵開夜宴的時候,曹雪芹再度提到了喝冷酒的事,這一次,勸寶玉別喝冷酒的人換成了鳳姐。

寶玉拿著一壺暖酒,給大家斟酒,每個人都聽賈母的話,干了這杯酒。唯獨黛玉沒喝,言語舉止明顯有放任失當之處。鳳姐就看不下去眼了:

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干。黛玉笑道:“多謝?!睂氂裉嫠迳弦槐?。鳳姐兒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睂氂衩Φ溃骸皼]有吃冷酒?!兵P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p>

這段敘述乍讀之下古怪難解,甚至頗為蹊蹺。寶玉喝的明明是熱酒,鳳姐為何叫他 “別喝冷酒”?

重讀幾遍,思忖再三,方慢慢明了曹雪芹迂回的曲筆與隱晦的用意。

從元妃端午賜禮開始,木石前盟已經向金玉良緣傾斜。雖然寶玉依然只愛黛玉,黛玉在情感方面一直完勝寶釵,但在婚姻上,寶釵已經慢慢占了上風。而黛玉知道自己無力改變這一點(愛情的當事人卻不是婚姻的決定者,這是《紅樓夢》愛情悲劇的根本原因),所以,她就處在了沒奈何與隨他去之間的模糊地帶,有時候,她甚至會有些破罐子破摔也未可知。另外,她來榮府年深日久,當初那種 “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的拘謹與小心也慢慢拋之腦后。所以,在這次元宵夜宴上,她不隨眾姊妹干杯,違逆了賈母的心意,其表現有些任性有些失態。這一切,明眼人鳳姐當然都看在眼里。

所以,鳳姐看到黛玉把她自己的酒硬讓寶玉喝掉,寶玉又另倒了一杯的時候,她本來想對寶玉說的話應該是 “別喝那酒”。但她本能地覺得那樣說過于赤裸和直露,以黛玉的性情,一定會覺得下不來臺,小心臟一定會受傷,所以,臨出口之際,又下意識地改成了“別喝冷酒”(用喝字而不用更日常更隨意的吃字,也說明鳳姐此刻的言不由衷或口不擇言)。

這才讓寶玉也讓讀者感到納悶:因為他吃的明明是熱酒而不是冷酒。

誰都知道,從第八回寶釵給他普及了冷熱酒的那番道理后,寶玉早就已經改了吃冷酒的習慣,只吃熱酒了。

13.荷葉浮萍

所謂散淡文本,彌散而自然,擺脫了人為的邏輯與刻意的結構,卻絕非生活的流水賬。在氣氛的濃淡、情緒的強弱、聲音的高低、格調的寬嚴、風格的諧正等方面,曹雪芹有恰好的控制與平衡,并且自然而然,不留痕跡。

有秦鐘伴讀,寶玉自然就喜歡上學去了。

上學前,除了去見賈母、王夫人,而且要見賈政,要回說去上學的事。

賈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 ‘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站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門?!?/p>

連用兩個 “臟”字的這番訓話,嚴厲、苛刻,遠超恨鐵不成鋼的程度了,沒有親情,絕非激勵,仿佛真的只剩下嫌棄只剩下厭惡了。正是父親對兒子的過分的嚴酷和厭棄,造成了寶玉的怯弱個性,最終讓他成了一個情感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哈姆雷特: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

許多解《紅樓夢》的人,都通過一些似有似無的蛛絲馬跡,費心費力地把賈政對寶玉的態度硬解成外嚴內慈的別樣的父愛,好像正應和了那句 “打是疼罵是愛”的俗語。我對此實在無法首肯,不能同意。如果你曾經是被打的孩子,后來又成了打過孩子的父親,就會感同身受,就會深知并明白,打罵決非疼愛。即便置諸所謂的儒家傳統,考慮賈政的特殊身份,他對寶玉的苛刻嚴厲笞撻毒打,依然是明擺著的傷害而不是父愛。而賈政對寶玉的詩詞題額(包括給襲人取的名字)的明貶暗褒膩歪做作的稱許,同樣談不上愛,實際上,那不是在愛寶玉,而是在愛他自己的面子與虛榮。別的不說,近墨者黑,只要看看成天圍繞在賈政身邊的那群迂腐清客如單聘仁(善騙人)、詹光(沾光)等的阿諛嘴臉,就足以見出賈政之性情品行與胸襟格局,就可斷定他壓根不懂得寬容與愛。另外,當我們把視角從愛的施予者轉移到愛的接受者,看寶玉每次見到賈政就像小雞見到黃鼠狼一般的可憐樣,何以言愛?何愛之有?

每每看到賈政的嚴苛造作假模假式,或讀到王夫人陰鷙狠毒的言行舉止,禁不住心生疑竇:賈政與王夫人怎么可能會生出寶玉這樣一個宅心仁厚的善根般的兒子呢?后來才恍然:卻原來,寶玉根本不是人子,他是赤瑕宮的神瑛侍者呀。

賈政訓斥寶玉的這段敘述,未免過于惡聲惡氣,讀來讓人惶恐怵惕,于心不忍,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所以,曹雪芹接下來的敘述由嚴趨寬由正趨諧,就像音樂中的轉調,有如天氣的多云轉晴。

寶玉被兩個年老的清客攜出書房后,賈政喚進來跟隨寶玉上學的李貴(他是奶媽李嬤嬤的兒子),問寶玉在義學里 “到底念了些什么”;難為李貴還知道《詩經》,還能引用《小雅·鹿鳴》中的兩句詩,堪稱有史以來最搞笑最諧趣的一次《詩經》引用,從而一下子扭轉了現場氣氛:

“哥兒已念到第三本《詩經》,什么 ‘呦呦鹿鳴,荷葉浮萍’,小的不敢撒謊?!?/p>

李貴不知道 “食野之蘋”的意思,但他隱約模糊記得其讀音,當時大概在教室外聽了一耳朵,所以情急之下謅出了 “荷葉浮萍”!

除了搞笑,我覺得 “荷葉浮萍”太貼合李貴的身份口吻了,與他的認知水平簡直旗鼓相當分毫不差,而且與“食野之蘋”的平仄音韻幾乎是絕配!相比于《紅樓夢》里的眾多詩詞燈謎,我覺得 “荷葉浮萍”要有趣得多,也更有敘事效果,更讓人絕倒。后面薛蟠與劉姥姥謅的詩句或行酒令,如 “女兒樂,一根幾巴往里戳”“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等,也可作如是觀。

寶玉好不容易從賈政處出來,辭過賈母,倏忽想起未辭黛玉。黛玉聽說寶玉要去上學,因笑道:

“好,這一去,可定要 ‘蟾宮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p>

黛玉這句話讀來真讓人忍俊不禁,笑得肚子疼,一掃賈政的詈罵所帶給我們的壓抑氛圍。黛玉的調侃與諧謔,她的幽默與雅趣,迥異于鳳姐的嗆辣機鋒與劉姥姥的搞怪搞笑,無疑是賈府上下最有格調最有品位的。難怪在四十二回連寶釵都不得不承認并夸贊這一點:

“你們細想顰兒這幾句話雖是淡的,回想卻有滋味?!?/p>

當然,寶釵夸黛玉的這句話,用來描述和形容《紅樓夢》文本的散淡風格之魅力韻味,也是再合適不過的。

這一回,后面并沒有敘述寶玉上課讀書的事,而是畫風大變,細敘了一班頑童大鬧學堂,其哄鬧活脫與精彩紛呈,決不亞于《水滸傳》里的 “魯提轄拳打鎮關西”或《西游記》里的 “孫悟空大鬧天宮”等著名場面。

整部《紅樓夢》,曹雪芹只在第九回具體敘述了義學私塾的情節,寶玉好不容易去上一回學,經歷的卻是這么一番胡鬧與打斗。曹雪芹真是毫不掩飾自己的諷刺與鋒芒,是呵,跟賈代儒這樣的老朽腐儒能學到什么有益于身心的東西呢?動物兇猛的孩子與沉悶無趣的私塾之間的距離,近在咫尺又遙如星漢。

14.文本的灰洞

作為散淡文本的特征之一,《紅樓夢》有很多閑筆。周瑞家的送宮花時對李紈的偷窺性一瞥就是例子。

但我們總是說閑筆不閑,就像電影里的空鏡不空。

周瑞家的對李紈那一瞥,雖然與送宮花的情節無關,但只要了解了人物的背景,對照上下文,對這個細節的蘊含與意味,還是不難把握的,作者敘述它的動機,也可以捕捉得到。所以我們說閑筆不閑。

那么,《紅樓夢》里是否存在純粹的閑筆或純閑的閑筆呢?

所謂純閑的閑筆,是指這樣的細節,除了內涵不明,作者的敘述動機也無從把捉。它在文本中的存在,幾乎像文本中的一個小空洞(讓我想起法國作家羅伯特·格里耶那個中篇小說的標題《吉娜——錯開的路面當中的一個紅色空洞》),我們不妨把它命名為文本的灰洞。

第十一回就存在這樣一個文本的灰洞。

鳳姐在看望秦氏返回宴席的路上,被賈瑞騷擾。她回到席間,繼續點戲看戲,王夫人因賈珍尤氏家里有事心里不寧,想早點回去,尤氏自然留客,說天還早呢,讓她們多坐一會。這時,曹雪芹忽然敘述了這么一筆:

鳳姐兒立起身來望樓下一看,說:“爺們都往那里去了?”旁邊一個婆子道:“爺們才到凝曦軒,帶了打十番的那里吃酒去了?!兵P姐兒說道:“在這里不便宜,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那里都像你這么正經人呢?!?/p>

一部《紅樓》,賈府里的爺們與女眷一向是分開活動互不干擾的,鳳姐突兀地發問 “爺們都往那里去了”在整部小說里是絕無僅有的一次。她忽然這樣問,是因為起身時沒在樓下看到賈璉賈珍賈蓉他們,所以就隨口問了這么一句嗎?如果是,那敘述它有什么意義呢?或許是那一刻鳳姐想起了賈瑞的騷擾,讓她覺得爺們都靠不住,都得看著點,見賈璉不在樓下,就下意識地這么問了一句?又或者是,由于受到賈瑞的騷擾,她覺得自己也需要爺們的保護,或利用爺們比如賈蓉等人去對付賈瑞?再或者是,賈瑞的意外騷擾,擾亂了鳳姐的思緒,讓她陷入一種恍惚狀態,她的問話其實是一句沒話找話的空話,并沒有什么具體所指?所有的猜測好像對又好像不對,即便聯系上下文,鳳姐之問的動機與緣由仍然模糊曖昧飄忽閃爍,曹雪芹什么都沒說,我們只能猜來猜去,終究還是找不到答案。

鳳姐之問,實在是迷津之問,是敘事的道路上倏然出現的一個灰色孔洞。當然,像無事忙的寶玉,動不動就離開宴席獨自到外面閑逛,他的游離與逃逸,也有灰洞色彩。

文本的灰洞就像沒有謎底的謎,生活常常就是這樣的謎,恰如生活的意義就是無意義一樣。到了現代,作家們對此更為了然更為自覺,像海明威創作的短篇《白象似的群山》,整個文本就是一個灰洞。

閑筆可以分析,而灰洞只能猜度。

當我們說詩無達詁的時候,似乎暗含著文可理解。尤其是敘事文本,由于寫實的具體性,由于情節細節的存在,解析與闡釋總是有憑據的和可能的。雖然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至少每個讀者都可以通過思考去找到去抓住自己那個哈姆雷特。

文本中的灰洞,則拒絕你的解析與闡釋,拒絕達詁,拒絕捕捉。

你抓了半天,仍兩手空空,依然無解或費解。

就像生活中的人容易靈魂出殼游離現實一樣,文本的灰洞,其實已經逸出敘事,趨向不可達詁的詩了。

也就是說,《紅樓夢》雖然是散淡敘事,雖然是日常敘事,但它隱含著灰洞與詩。它不僅是散淡文本,也是詩性文本。

或者再進一步說,文本灰洞的存在,使文本世界保持謎一樣的性質,使文本的意義趨向于消解,而意義的消解(仿若寶玉的無端逃逸以及對世俗功名與人生意義的消解),使得《紅樓夢》這個前現代文本具備了后現代品質。

15.悲憫與尿糞

從第十回開始,敘事重心就暫時從榮府轉到了寧府。

一邊是賈敬慶壽辰,一邊是秦氏 “病得也奇”。

好像還嫌不夠蕪雜混亂,在這個節骨眼上,毫無征兆地,那個前兒在鬧學堂情節中現過身的賈瑞,竟對鳳姐起了淫心,那就只好祭出風月寶鑒,讓他成為一部《紅樓》的第一個濫情而死者。

臺灣的蔣勛愛講《紅樓夢》,兩岸三地地講,嗓音磁性,迷住許多聽眾尤其是女性聽眾。他說自己一共讀了三十多遍《紅樓夢》,但卻多次誤把賈赦說成是寧府那邊的人。就憑這一點,我相信他的每一遍閱讀,都是一目十行的粗讀,就像黛玉在二十三回用 “不到一頓飯工夫”翻看了十六出的《西廂記》一樣。

蔣勛講《紅樓夢》,除了動不動就結合自己的人生經歷進行煽情式發揮,把小感動充作大覺悟,他還很喜歡別出心裁獨抒己見。但可能是因為他讀得太粗疏滑快,沒有注意到那些關鍵的文本細節,他的獨見就常常墜向謬見。

比如講到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講到賈瑞之死,蔣勛力排眾議獨標異論,決計要撥亂反正,于是乎提出了令人驚詫的 “悲憫”說。

且不說,曹雪芹擬的回目是 “賈瑞起淫心”而不是“起愛心”;也且不說,在此前“頑童鬧學堂”的第九回,曹雪芹專門鋪墊過賈瑞之為人:“原來這賈瑞最是個圖便宜沒行止的人”;如果說曹雪芹真想讓讀者憐憫或悲憫賈瑞的話,那他一定不會讓賈瑞被尿糞如此澆潑:

只聽頭頂上一聲響,嗗拉拉一凈桶尿糞從上面直潑下來,可巧澆了他一身一頭。

賈薔賈蓉用來澆潑賈瑞的尿糞,不是一木勺而是一凈桶,曹雪芹還專門用了一個喜劇性的歡快的擬聲詞 “嗗拉拉”,這桶尿糞好像是載欣載奔地朝賈瑞的頭上身上傾瀉而去。

我能讀出來的,當然是只能是必定是——作者對自取其辱的賈瑞的戲弄與嘲諷。還記得淫欲熏心的賈瑞對鳳姐一口一個 “死了也愿意”“死也要來”嗎,這分明就是不作不死的節奏呵!

所以,實在是對不住蔣勛先生,對賈瑞這個渾身披糞的尿人(鳥人),我壓根兒同情不起來,就更別提什么悲憫了。

16.噴血與烈貨

緊接著便是秦氏之死。寶玉的反應是:

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噴出一口血來。

畢竟寶玉與秦氏之間擁有那份太虛幻境的超越塵世的完美情愛(所謂 “兼美”,仿佛釵黛合一)。流淚哭泣遠不足以表達這份情愛,那就惟有讓寶玉 “噴出一口血來”(讓人想起魏晉時的阮籍喪母)。

這就是曹雪芹的敘事分寸,這口血噴得意料之外復又情理之中。

為了喪禮上風光一些,賈珍花了一千二百兩銀子,為賈蓉買了個五品的龍禁尉,但靈牌上卻寫 “天朝誥授賈門秦氏恭人之靈位”。五品夫人只能叫宜人,四品夫人才叫恭人,而賈珍好像是四品。那叫一個亂七八糟。

可見,曹雪芹雖然聽從脂胭齋等人的建議,刪去了 “命喪天香樓”的情節,但那些曲筆隱喻卻保留了下來。包括賈珍為秦氏準備的“萬年不壞”的檣木棺材:“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還包括丫鬟瑞珠的觸柱而亡,與寶珠愿為義女,甘當摔喪駕靈之任。

但接下來卻不正面敘述喪事,轉而敘寫鳳姐協理。

在曹雪芹筆下,鳳姐行事凌厲,殺伐決斷,猶如快刀斬亂麻,打一開始就讓彩明釘造簿冊,實施黃仁宇《萬歷十五年》里所強調的“數目字管理”,具體而言,鳳姐在人事、貨物、時間等方面采用了量化管理??床苎┣蹟⑹鲽P姐協理的整個過程,體會其中蘊含的現代管理原理與觀念,真格令人贊嘆,讓人折服。難怪有那么多人在研究 “《紅樓夢》與現代管理學”這樣的題目。

但在我看來,鳳姐協理之所以立竿見影馬到成功,賈珍授予的絕對權力,其實是不可或缺的保障與關鍵。而鳳姐的管理風格,除了以身作則,就是賞罰分明威重令行,一個字,就是狠!

你看寧府總管來升事先跟同事人等打招呼時,就形容鳳姐為 “烈貨”:

“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p>

因此,與其說鳳姐是一個管理天才,還不如說她是《紅樓》世界的狠角色。

17.紡車與二丫頭

接下來,敘事回到了秦氏出殯。

吉時已到,發引開始。

為秦氏送殯的眾多官客,曹雪芹先寫了與寧榮二家共稱為 “八公”的六家。清單般開列了五家派來送殯的子孫名字,到第六家:

繕國公誥命亡故,故其孫石光珠守孝不曾來得。

偏缺一家沒到。這樣的敘述才有變化有張致,如果六家全部一一列出,就不免機械呆板??梢员容^魯迅先生在《孔乙己》中偏沒讓孔乙己在柜臺上寫出茴字的四種寫法,寫出來反倒沒有意思了。

再看曹雪芹對出殯隊伍的那句驚人描述:

一時只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

“壓地銀山”四字奇了絕了!驚嘆之余,不禁想象,大概只有天神握著如椽巨筆才能寫出這等四字。

可誰又能想得到,曹雪芹的出殯敘事,很快竟從山洪般的送殯隊伍兀然岔到紡車岔到二丫?!鬼斧哉?神工乎?

卻原來是鳳姐帶著寶玉秦鐘,半道里離開送殯隊伍,岔到路邊的農莊歇息更衣。仿佛攝影機的一個大搖臂鏡頭,使敘事的焦點瞬間飄移。這種忙中偷閑的敘事功夫,讓人想起那個離題大師斯特恩,想起他的無盡的敘事岔開。相比之下,斯特恩的岔開顯然有些任性與刻意,而曹雪芹的分岔,卻像云無心以出岫,就像鳥在風中翩離,自然而然。

于是便有了寶玉與二丫頭的邂逅奇遇。

寶玉隨鳳姐來到農莊,他長這么大從沒走進過這樣的農莊,其情景就像誤入了另一個次元與時空,他的陌異感與新鮮勁,不亞于劉姥姥走進大觀園,兩者恰如鏡像,相反相成。

這個公子哥們看見鍬、镢、鋤、犁等物,“皆以為奇”。走進另一間房,寶玉又見到炕上有個紡車,不知是干什么用的,經小廝們的介紹和說明,他就上去 “擰轉作?!?,其新奇其有趣,應該超過他玩過的任何玩具。

只見一個約有十七八歲的村莊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壞了!”

賈府上下何曾有人這樣對寶玉嚷過?這個忽然跑來的村莊丫頭真像是一股逸興橫飛的小旋風,她的喊叫則有如一聲憑空響起的春雷。

眾小廝 “忙斷喝攔阻”。寶玉卻賠笑解釋自己因沒見過紡車,所以想 “試他一試”:

那丫頭道:“你們那里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與你瞧?!?/p>

從 “別動壞了!”到“站開了,我紡與你瞧”,從天而降般出現在寶玉眼前的二丫頭,其灑脫爽利,其率直不拘,以及那股子源于山河大地的樸素與本真,不僅晃眼而且謔心了。難怪秦鐘暗拉寶玉說:“此卿大有意趣?!睂氂駞s推開秦鐘不讓他再說。是啊,寶玉在二丫頭身上感受到的活潑潑的生命原力與魅力,又豈是輕佻的 “意趣”兩字可形容的呢?

這邊二丫頭正紡起線來,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外邊一個老婆子恰好有事喊二丫頭,她就丟下紡車,一徑去了。

寶玉悵然無趣。

曹雪芹當然不會讓二丫頭就這樣靈光乍現一閃而逝,不會讓寶玉與二丫頭就這么倏忽邂逅又匆匆分別?!都t樓夢》總體的彌散蔓延的生活化敘事里,卻遍布迂回曲折的波瀾與錯落有致的細節,充滿柳暗花明的變化和欲揚先抑的張力。

那邊鳳姐打發人來叫寶玉與秦鐘進去。鳳姐等人洗手換衣,又吃了自帶的茶點,準備起身上車,外面旺兒預備下賞封,賞了本村主人,莊婦等來叩賞。寶玉留心看時,卻并無二丫頭。這一頓,特別好,我們可以腦補寶玉尋覓的渴望的目光。

嗒然若失之際,敘事卻云開日出:

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多遠,只見迎頭二丫頭懷里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幾個小女孩說笑而來。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爭奈車輕馬快,一時展眼無蹤。

這次邂逅相遇,被敘述得如此一波三折,如此難以將息。

這樣的相遇,不禁讓人想起《詩經·野有蔓草》里的邂逅;仿佛人間滄桑,天可老去,但此情此景,永世不變。

那么,究竟為何在送殯途中,要插敘寶玉和二丫頭的奇遇?

也許這是一種天地間的平衡:這世界少了一個秦氏,所以就來了一個二丫頭。

又為什么是二丫頭?

因為大丫頭往往拘謹,而小丫頭一般嬌慣,只有夾在中間的二丫頭才會勇敢地突顯自己的存在,才會那么獨立自主,才會那樣活力四射。

這個驚艷閃現的二丫頭,仿佛鐘天地之靈秀,擁有野草般蓬勃的生機與活力,她仿佛是《詩經》里那個蔓草叢中的美好女孩,穿越時空誤打誤撞走進了《紅樓夢》,走進了多情的寶玉的心。

事情差不多就是這樣。

18.皆視有如無

出殯畢,緊跟著是鳳姐弄權鐵檻寺(其實是水月庵)。

與寶玉和二丫頭的偶遇形成鮮明對照(就像倒過來的鏡像)的,是秦鐘在水月庵與智能尼姑行云雨事。偷期綣繾,又在郊外受了些風霜,秦鐘回來便咳嗽傷風,懶進飲食,有了不勝之態。

喪事剛畢,喜訊已至。

這邊是賈府上下慶賀元春封妃,眾人 “洋洋喜氣盈腮”“言笑鼎沸不絕”。那邊,智能私逃進城偷會秦鐘,被秦業發覺,遂將智能逐出,又將秦鐘打了一頓,還把他自己給氣死了。秦鐘于是添了癥候,病得更重。

所以,當賈府眾人忙著謝恩、慶賀、熱鬧、得意之時,獨寶玉一個 “皆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因為他心里掛念的是秦鐘。

“皆視有如無”。細品似乎還蘊含更多的意思,比如折射了寶玉一貫的超脫個性,比如,透露了萬境歸空的小說主旨,再比如,也正好暗示了佛道的終極之境,應和著寶玉出家結局。

也就是這當兒,黛玉在揚州料理完父親喪事,與賈璉一起從南方返京回府。

賈府開始緊鑼密鼓地營造大觀園,準備元春省親大事。

秦鐘卻進入彌留之際。

敘事繁密丫杈,風起云涌。

回末寶玉趕去看秦鐘:

見秦鐘面如白蠟,合目呼吸于枕上。寶玉忙叫道:“鯨兄!寶玉來了?!边B叫兩三聲,秦鐘不睬。

“秦鐘不睬”,四字寫出了秦鐘的軟弱與薄情。

寶玉只好繼續叫道:“寶玉來了?!?/p>

你看那秦鐘:

乃勉強嘆道:“怎么不肯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睂氂衩y手垂淚道:“有什么話留下兩句?!鼻冂姷溃骸安o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以后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闭f畢,便長嘆一聲,蕭然長逝了。

秦鐘臨死之際卻說出這樣一番混話鬼話,可見與寶玉終究不是一路人。秦鐘無疑辜負了寶玉對他的一片真情真心,蕭然而逝,倒也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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