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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安和牛壘

2023-03-20 14:36王文鋼
延河·綠色文學 2023年2期
關鍵詞:馬強木匠收割機

1

牛壘這個人,在尚莊算是一個人物。他早些年是個木匠。三十多年前的時候,他只身一人闖大西北,在騰格里沙漠綠洲中開辟了一片市場。

多年來,尚莊前前后后有幾百人去那里闖蕩過。那片江山是牛壘創下的,他理所當然地成了尚莊的一個人物。

尚莊的人經常提起牛壘早年的形象,戴著一頂禮帽,面上卡著一副墨鏡,穿著一身風衣,拄著一根文明杖,個頭魁梧,走在民勤縣城大街上,根本不像一個外地來的木匠。

這只是一個傳說,想想看,一個木匠,倘若整天這身打扮,還怎么去事主家做活。

在尚莊的木匠群當中,牛壘的徒子徒孫多了去了。在徐州東鄉,跟他拜師學藝干過木匠活的人也多了去了。

后來,牛壘就不去大西北闖蕩了?;氐搅舜謇?。那時候的牛壘,已經是個六十歲的老人了。

六十歲的牛壘老人,在尚莊依舊是個人物。他買了一臺聯合收割機,又買了一臺旋耕機。

他一年到頭都戴著一頂禮帽。駕駛著收割機或者旋耕機的時候,臉上戴了一副墨鏡。很多人都說,牛壘當年的傳說不是傳說,是真的。

牛壘坐在收割機或者旋耕機的駕駛座上,高高的駕駛室,微風從耳畔吹過。不遠處的田間地頭,圍了一群人。那是一群等著牛壘給他們收割麥子或者耕地的人。

牛壘的收割機停在麥田地頭,那些人就過來了,遞煙,朝他舉著頭,微笑著搭話。牛壘噴了一口煙,抬頭望了望掛在天上的日頭:“一家一家來,放心,今天都能給你們割好?!闭f著,他扭動鑰匙,啟動收割機。

這時,擠進來一個人,臉上躺著汗水,他大聲地朝牛壘說:“牛壘,牛壘,我有點事,先給我割吧?”

收割機的轟鳴聲很大,很躁人,很聒耳,牛壘沒聽清。他掛了檔,收割機開始移動。馬安跳到一旁,又大聲地喊了句:“牛壘,牛壘,先給我……”

牛壘似乎沒聽見馬安的叫喊,他戴上墨鏡,戴上口罩,駕駛著收割機朝熟透的麥田中而去。

馬安杵在那里,熱汗順著額頭汩汩地流淌下來。這會兒,他感覺臉頰很燙,很紅,有一陣子,他甚至想找個地洞鉆進去。兩旁有好多人用戲謔的眼睛看著他呢。

“馬安,牛壘不給你面子呢,你去找你小孩姨,讓你小孩姨熊他?!?/p>

“馬安,那邊有爛泥塘,你趕緊鉆進去吧?!?/p>

……

馬安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抿著嘴,也不搭腔。他的牙齒上下摩擦著,頭耷拉著,眼睛紅紅的。

他拖著疲憊的腿朝村子里走去。自家院子里竄出的家狗大黃,被他一腳踢出很遠。大黃哀號著跑向一邊去了。溫淑蘭問他麥子割了沒有。馬安沒有給她好氣,幾十年不變的一句話:“滾一邊去,不說話能把你當啞巴?!?/p>

馬安想了想,從放雜物的屋子里找出一把生銹的鐮刀,又找來一塊磨刀石。他蹲在太陽底下磨鐮刀。

鐮刀很多年沒用了,銹跡斑斑,經過磨礪,開始散發出一種綠瑩瑩的光芒。馬安用手試了試刀鋒。

他騎著電動車去麥田割麥。已經有好幾年沒用鐮刀割麥了。割了幾壟地,有些累,汗珠子順著脖子往下淌。頭上的驕陽似乎有意地,刺著他,讓他抬不起頭。

牛壘的收割機已經開出了大田,朝遠方去了。馬安望著牛壘的收割機,恨恨地說了句:“有啥了不起的?!?/p>

馬安的兒子馬強進城了,田地都丟給了他。再說,馬強在家又能怎樣,種不會種,收不會收。多年前,有一次收割麥子,剛剛參加高考過的馬強幫忙干農活,鐮刀都拿反了,讓他挖地,鐵锨柄都給折斷了。

牛壘也跟他的狀況差不多,牛壘的兒子也進了城。不一樣的是,牛壘早些年會木匠手藝,在外面混世界,到老了,他兒子給他買了收割機和旋耕機,還是靠技術在馬安跟前耀武揚威。

馬安一輩子靠從土坷垃里扒食,幾畝地讓他伺弄得不倫不類,一年到頭還不夠農藥化肥的投入。

2

馬安那天正在屋里喝稀飯,村里的喇叭響了,喊牛壘的名字,讓他去村委會開會。馬安想,這個牛壘,又不是黨員,又不是村干部,村里干嗎喊他去開會。

臨近中午的時候,馬強開車回來了。馬強在城里報社上班,是個記者。馬安問馬強:“又不是周末,你怎么回來了?”

馬強說:“咱們村支書打電話讓我回來參加會議的?!?/p>

“什么會?”馬安一臉迷茫:“什么樣的會,還讓你參加?”

“新農村環境治理,咱們尚莊這幾年搞得不錯,村支書準備讓我幫忙挖掘村里的文化底蘊,好好把咱們尚莊宣傳宣傳?!?/p>

馬安不懂什么是文化底蘊,就問:“挖到了嗎?”

“挖到了,咱們村木匠多,木匠村,這些年,咱們村前前后后好幾百人在大西北干木匠活,也掙到了錢,有的還在當地開公司搞商會,這是一個宣傳點。還有,俺姨夫作為第一個去那里開辟疆土的人也被邀請去了,我還采訪了他呢?!?/p>

馬安的臉立馬黑了下來,不愿意聽馬強講了:“你什么時候走?”

馬強說:“我跟俺娘說會話就走?!?/p>

過了幾天,馬安有些不舒服,去村里衛生室掛點滴。掛完水,在村委會院子里轉了轉,就溜達到了村里的村史館。

村史館里陳列了很多東西,一塊牌子上寫著“農耕文化”幾個字。馬安心里嘀咕著,耕地種田有啥子文化。村史館里擺放著以前用過的犁子、木耙、織布機、縫紉機、大架自行車、獨輪車、桿秤、轱轆、扁擔。

馬安饒有興趣地轉了轉,村里還真是用了心收集這些老物件。這些東西多少年不用了,也很少見了。

走到村史館最里頭,馬安看到了一堆木匠用的工具,斧頭、刨子、鋸子、鑿子、墨斗、卷尺。一旁還放著幾件木匠做的木器,平板車、木箱子、紡車、水車??吹竭@些,馬安就嘆氣了,自己活了大半輩子,就沒有學門手藝在手里,你看看,人家木匠的手藝就是不孬,要是自己會木匠活,就不用花錢請木工做家里的門窗家具了,當時可是花了不少工錢。

村史館里散發著一種濃郁的木頭的氣息,跟他家里那個衣柜散發的味道截然不同。馬安抽了抽鼻子,想多聞一聞這種讓他感覺舒服的味道。

這時候,馬安就看到了一面墻,墻上掛著好幾個人的照片,有他兒子馬強的。馬強在城里報社當記者,喜歡寫文章,聽說馬強的文章外國人都能看到。馬安沒上過幾年學,不懂,現在在村里的村史館看到馬強的照片他很高興。馬強給他們老馬家爭光了,想想看,能上村史館墻的人都是什么人。那絕對是能人啊。

馬安有了一種自豪感,他回頭瞅了瞅,看看還有沒有人進來。

進來兩個村民,朝這邊走來。馬安有意站在那里不走,盯著墻上馬強的照片看。有馬強的照片,還有介紹文字,還有馬強寫的文章。馬安感覺自己一下子高大了很多。長臉了,馬強給俺長臉了。

果然,有個村民看到馬安兒子的照片,對著馬安說:“老馬,墻上是你兒子吧,你兒真有能耐,是咱們尚莊的名人了?!?/p>

馬安有些洋洋得意,但是他沒有表露出來:“嗯,這小子整天寫的啥,俺也不懂。他上學的時候,就喜歡寫寫畫畫?!?/p>

那幾個村民跟他說了幾句話朝一邊去了,馬安還想聽聽他們夸他兒子呢。他有些惆悵地朝村史館門口走去。

這時候,他就看到了掛在門口墻上的牛壘的照片。還有一段文字:牛壘,第一個到大西北闖蕩的尚王木匠,大西北騰格里木匠基地的開創者,20世紀70年代就在大西北闖蕩。多年來,尚莊出去的木匠前前后后有三百多人,其中有多人在當地開家具店、裝潢公司,組織江蘇商會。后又輾轉到全國各地創業。為家鄉的經濟發展作出了一定的貢獻。近幾年,回鄉購買收割機和旋耕機服務鄉里。

馬安望著墻上笑瞇瞇的牛壘,心里有些酸意。這熊東西,啥玩意。他掉頭就出去了,心里像是吞了一個蒼蠅,很不舒服。

一想到有時走在村里,碰見牛壘,連跟他搭腔都不搭腔,他就來氣。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不就是個木匠嗎,有啥了不起。俺兒子不比你牛壘差。

一想到牛壘的兒子,馬安就有些喪氣。聽說牛壘的兒子在外面開公司了,他兒子馬強只是個報社記者。記者能掙幾個錢,哎!一想到這些,馬安就有些蔫了。

回去的路上,他的步子有些疲沓。走到村后的時候,他遠遠地看到牛壘騎著電動車朝這邊過來,他閃了一下身子,閃進一棟小樓后面??粗掘T著車子遠去,他從背后啐了一口。

有啥了不起!他恨恨地想。

3

聽到牛壘死去的消息是在一個早晨。馬安早上起來去田里,走到村后公共廁所前就看到一群人圍在一起說話。他朝那些人跟前偎了偎。就聽見幾個婦女在嘰嘰喳喳。太急了,送到醫院人已經不行了。

“誰?誰???”馬安愣了下。對于村里的逸聞軼事,他也很好奇。他的耳朵支棱起來。

“牛壘,牛壘死了!”

“牛壘死了???”他感覺有些喘不上氣來:“怎么回事?這么突然,我昨天還看到他開著旋耕機給人家耕地呢?!?/p>

“昨天夜里他車水灌溉秧苗,早晨有人看到他趴在水泵跟前,身子都已經涼了?!?/p>

馬安是怎么回到家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從心底哼了聲,你也有今天。他忽然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自己跟牛壘可沒有什么過節。牛壘死了,自己干嗎有這種想法呢?

這會兒,馬安家的大黃狗在院子里拉了一泡屎,不偏不倚,剛好拉在馬安電車轱轆跟前。要是擱以前,馬安早就一腳踢過去,把大黃踹飛。今天,他特別的耐心,他找來鐵锨,把狗屎除走,還朝著大黃說了句:“狗東西,不長眼睛,亂屙亂拉,想挨揍嗎?!?/p>

他此刻的語氣,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呵斥聲里帶著一種嬌慣。

他看到溫淑蘭坐在院子里。溫淑蘭肯定也是聽說牛壘的事情了,正苦吧著臉在那里唉聲嘆氣。溫淑蘭被馬安欺負慣了,不敢在牛壘跟前說三道四。在平時,關于牛壘一家的事情,她很少提及。

今天不一樣,馬安主動提出來了,他站在溫淑蘭跟前,有些洋洋得意:“嗯,牛壘死了,聽說牛壘得急病死了!”

溫淑蘭坐在那里半天不吭聲,后來嘆了口氣,眼角就紅了。

馬安抬頭望了望天上的太陽。馬安喜歡抬頭看太陽。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跟溫淑蘭在說話:“牛壘還沒有我的年齡大吧?”

你在大西北騰格里沙漠創下一片天地又能怎么樣,你在村里開著收割機、旋耕機耀武揚威又能怎么樣,哈哈,不還是比我先走了。馬安望著眼前的溫淑蘭,他想說出來刺激刺激她,想了想,又咽進了肚里。

那天,馬安破天荒地從村里的菜店買了幾樣菜,熟食,葷的,好幾種。涼拌耳絲、燒雞、醬牛肉,還買了一瓶牛欄山二鍋頭。開菜店的劉學媳婦問他:“牛壘死了,你沒去看看?”

馬安說:“去了,我早上就去了,人已經拉走了,去醫院了,等送殯我再去?!?/p>

劉學媳婦說:“平時不見你買菜的,今天怎么這么舍得吃了?!?/p>

馬安說:“俺也想開了,人活著,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像牛壘這樣,不值得,一輩子光拼命干了,有啥用,說走不還是走了?!?/p>

劉學媳婦說:“你說的有道理,你終于想開了?!?/p>

馬安還想說,牛壘一輩子可是活得有面子,有啥用,不還是說走就走了。他沒說出口。

那天晚上,馬安喝多了,平時二兩白酒的量,那晚他喝了六七兩。一喝多,他就開始生事了。站在院子里,大吼小叫,對著狗吼叫,對著籠子里的雞鴨鵝吼叫,對著那些在黑暗中肆意生長的茄子辣椒豆角秧苗吼叫,后來扯開褲子,對著那些泥土吼叫。

溫淑蘭在屋里嚶嚶哭泣:“姓馬的,你就是個瘋子,你太沒良心了,誰猜不到你那點小心思,你還是人嗎?”

馬安聽到溫淑蘭的念叨,來到了屋里,噴著酒氣,揮著胳膊,腳步亂晃:“那可是你妹夫,你的好妹夫。他比我有能耐,他看不起我,讓他用收割機給割麥,搭理都不搭理我,哈哈,哈哈,怎么著,不還是比我先走了。哈哈!哈哈哈!”馬安的笑聲里帶著得意,有些發冷。他自己都打了幾個顫。

溫淑蘭聲淚俱下:“馬安,你就是個孬種,俺妹家種的蘋果,哪一年沒摘來給你吃。你找牛壘割麥耕地,哪次要過你的錢了?!?/p>

馬安愣了愣,感覺有股風吹疼了他。

4

馬安要去參加牛壘的葬禮。

現在,他要裝扮自己。要把自己裝扮得體面一點再出發。對于馬安來說,活了大半輩子,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以前,村莊里任何一個人死去,都沒在馬安心里蕩起多大的漣漪。包括他自己的父母。他頂多痛哭一場,傷心一段時間。一段時間以后,該干嘛干嘛,只有在過年過節,或是清明上墳的時候,心里滋生一些念想。

這次死去的那個人,多年來,讓他的內心一直處于一種緊繃的狀態。讓他有時恨得牙根癢癢。有時遇到時,他甚至有一種想挖個地洞鉆進去的念頭。

多年來,那個人的存在,對他來說,就是一座山。一座一直壓在他頭頂的五指山,有時候讓他喘不過氣來。

能讓馬安下決心把自己體面地裝扮裝扮再去參加的葬禮,一定是一場不同尋常的葬禮。

現在,馬安開始翻箱倒柜找衣服。他記不清自己有多少件衣服。他自己從來沒有給自己買過衣服,都是兒子馬強或者兒媳給買的。早些年,經濟條件不允許,穿的衣服都是條件好的親戚送的。

這些年,日子好過了,他也老了。他很少再穿親戚送的衣服了。即便有親戚給,他也是當面收下,過后就丟進雜物間。

他打開那個散發著腐朽氣息的衣柜,里面凌亂不堪。馬安的妻子溫淑蘭患了類風濕關節炎,行動不便,如果讓她給找衣服,她得挪騰半天。

自己找吧。他硬著頭皮。

溫淑蘭坐在院子里,正在曬天陽。嘴里嘟嘟囔囔問了他一句:“快晌午了,你該去了吧?”

“你閉嘴!不說話能把你當啞巴?!瘪R安厲聲喝道。

溫淑蘭立馬噤了聲。

馬安進屋找衣服的時候,抬頭看了看頭頂的太陽。光芒四射的太陽,讓他的眼睛有些睜不開。他聽到村子里傳來嗩吶凄凄慘慘的哭泣聲。

他開始翻騰。他一輩子邋里邋遢,穿的用的,好像永遠都沾著一些污垢。他不在意這些。人活著,有吃的,有穿的,不就行了嗎。

今天不一樣,他一定要穿得體體面面去參加那個人的葬禮。溫淑蘭看不出馬安的想法,坐在院子里,默不吭聲。村里傳來的嗩吶聲,讓溫淑蘭的臉色有些憂郁。

此時的馬安,開始絞盡腦汁,自己還有哪些能夠讓自己穿著很有面子的衣服。他站在大衣柜前,開始脫身上的衣服。脫掉臟兮兮的褂子,褪掉沾滿泥垢的褲子,甩掉發臭的解放鞋。他甚至猶豫了一下,里面的秋衣秋褲要不要也換了。

他又想了想,穿著一身秋衣秋褲來到院子里,來到廚房。他要燒一盆熱水,把一頭蓬亂的頭發洗洗。溫淑蘭抬頭看了看太陽,又看了看手忙腳亂的馬安,嘴唇翕動了下,然后又閉上了。

馬安以前洗頭的時候,經常把馬強給他買的洗潔精當作洗發水用。這次沒有,他擠出一些洗發水,還放在鼻子跟前聞了聞。洗發水的香味讓他想起了前段時間在油菜花田聞到的那種撲鼻的香味。

洗好頭,用毛巾把頭發擦了幾遍。接下來,他還要找衣服。他問正在朝他望著的溫淑蘭:“還記得我那身沒穿過的衣服嗎?小強去年給我買的?!?/p>

溫淑蘭忙點頭:“在衣柜下面,最下面一層?!?/p>

馬安的步子有些急。

村子里的嗩吶聲一陣緊似一陣了。

現在的馬安,穿著一新站在院子里了。在初夏的季節,中山裝穿在馬安身上,并沒有讓他感到一點燥熱,相反,很板正,讓他渾身上下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

溫淑蘭望著馬安,眼里充滿了迷茫。他們當年結婚的時候,馬安都沒有今天的風度。

馬安拍了拍褲子,跟溫淑蘭說了聲:“我該走了?!睖厥缣m感到馬安的語氣從來沒有過的揚眉吐氣。

雖然馬安沒有露出笑容,溫淑蘭能感覺到,馬安的心在大笑。溫淑蘭嘆了口氣,她目送著馬安出了門。馬安昂著頭,倒背著手,邁著步子朝村子里走去。

5

溫淑蘭和牛壘的妻子是堂姊妹,按照道理來說,馬安和牛壘應該是連襟關系。

他們雖然居住在一個村子,卻很少來往。只有溫淑蘭經常跟牛壘妻子有來往。他和牛壘,幾十年來,很少有來往,即便是見了面,很多時候都不主動說話。

馬安倒背著手,朝牛壘的葬禮現場走去,走到村后一條小河邊的時候,遇到了開車回來的馬強。馬安問馬強怎么這時候回來了。

馬強說:“聽說姨夫去世了,我特意回來的?!?/p>

馬安說:“你去干什么?我去就行了,你娘腿腳不好,沒法去,我去燒紙?!?/p>

馬強說:“姨夫一輩子活得有價值,給尚莊人帶來了很多東西,我得去參加他的葬禮?!?/p>

馬安哼了聲:“你去,那我就不去了?!?/p>

馬強說:“你去你的,我去我的,不一樣?!?/p>

馬安說:“那你還隨禮嗎?”

馬強說:“當然要隨禮了?!?/p>

馬安說:“你要隨禮,我就不隨了,咱們家只能隨一份,白事,一份就行?!?/p>

馬強沒吭聲,停好車,跟在父親后頭朝牛壘的葬禮現場走去。

到了村里,嗩吶號子正在嗚哇嗚哇地哀號。牛壘的葬禮去了不少人。村支書也來了。

馬強過去,跟村支書說了一會話,然后來到靈堂跟前,對著牛壘的遺照,鞠了三躬。

馬安在牛壘的葬禮現場轉了幾圈,還有意地用手撩了撩自己嶄新的中山裝。

他走到收禮的桌子跟前,坐在那里收喪禮的人都是村里的能人。他們平時對馬安都是愛理不理的。要不是他兒子馬強在外面有能耐,他們話都不想跟他說。

馬安偎到了他們跟前,倒背著手。有一個人給他遞煙,馬安伸出手接過。他點燃了香煙,對著西天流云吹了一口煙霧,又對著那幾個人說了句:“誰能想到牛壘走得這么早,這么急!”這句話,他是發自內心。

他來到牛壘的靈堂前,站在牛壘的遺照跟前。望著遺照上一臉笑瞇瞇望著他的牛壘,他慌忙低下頭,心里忽然感到很惶恐,很焦灼,很難過。

他的眼眶邊有大滴的淚珠不由自主地滑出來,朝堅實的泥土地上砸去,濺起一地的塵煙。他的鼻子發酸,他的頭腦感到發懵。

他學著馬強的樣子,朝著牛壘的遺照鞠了三躬。彎腰鞠躬的那一刻,他忽然就像一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站在牛壘的靈堂前,開始號啕大哭??蘼曮@天動地??薜梅闯?,哭得眾人莫名其妙而又心酸無比。

沒有人去拉他、安慰他,任由他站在那里,身體抖成了一片篩子。

欄目責編:龍 少

王文鋼,江蘇人。1977年生。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江蘇省作協第九屆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山東文學》《當代小說》等,多篇作品被轉載選入年選本及獲獎。出版小說集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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