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季節叫春天

一

像往常一樣，我們在路上走著。走了一小段路，有些燥熱了，身上似乎冒汗了，不得不將略顯肥厚的外衣敞開。再走一會兒，我們覺得那件外衣成了累贅與負擔，在脫下來的那一刻，雖然空氣里依然有著絲絲涼意，但那不再受束縛的肢體沐浴在陽光下，暖和的氣息讓我們有種說不出的暢快與愜意。

讓我們暖和起來的這個季節，就叫春天。春天是一個非常熱愛生命的季節。她像嚴父慈母，嚴厲地讓自己的每一個孩兒在寒冬和酷暑中經受應有的磨煉，又溫和慈愛地讓春風春雨不斷滋潤澆灌孩子們柔嫩的心田?？窗?，小草伸著懶腰從土里鉆出來，嫩嫩的，綠綠的，伸出手掌輕輕拂過去，手心里的溫柔溫暖著我們的心田。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庇暌瞾砹?，如煙似霧，優美輕柔。密密雨絲爭先恐后擁擠地落下，輕聲喚醒溪中沉睡的清泉，小心為草兒撥去尖上的冬泥，悄悄打開那些含苞枝頭的花朵。微微輕風里，俏立在霏霏細雨中的桃花、李花、杏花、梨花，朵朵綻放，彌散著誘人的花香，越發顯得清麗脫俗、嬌艷誘人，向我們展示向前、向上的無盡力量與風情。

陽光正好，蝴蝶上下翻飛。它們色彩斑斕的外衣，引得我們不由自主地停下來，靜靜欣賞。小蜜蜂嗡嗡嗡地飛來飛去，在花叢中忙碌著；鳥兒丈量天空，呼朋引伴，在發了芽的柳樹上飛上飛下，用動人的歌喉與優美的舞姿展示自己的才華。那條嘩啦啦歡快流淌著琥珀般透明清亮的溪水里，成群結隊、自由穿梭、游來游去的魚兒不停搖頭擺尾……這種視覺、嗅覺和聽覺盛宴令人沉醉。

田間，辛勤耕耘的勞動身影——入眼，全是忙忙碌碌的身影??！一年之計在于春。青青的麥苗，迎著溫暖的春光伸直腰桿，舒枝展葉，茁壯成長。金黃色的油菜花，散發濃郁的芳香，和著輕柔春風，花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于是，田間地頭到處是鄉親們忙碌的身影。他們把握作物生長的環節，施肥、培土、灌溉，讓自己期盼的好收成變為現實。

城市的大街小巷，大家行色匆匆，在各個方向匯成人流，發現新的機遇，找到新的著力點，實現新的個人轉型。春天是坦蕩的，是明亮的，也是充滿活力和期待的。我們在春天開始啟程，奔跑，尋夢。開始重新振作，一切從春天開始，沐浴春光的我們，用勤勞與智慧的雙手，一點一點把夢想種在現實的土地上，看它萌芽，生長，開花，抽穗，結果，譜寫幸福美好的生活樂章。

天暖了，花開了。在這個叫春天的季節里，我們邊走邊看——看看不同于冬日的風景；然后，逐漸發現，這個春天有很多以前不曾注意的細枝末節，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人帶來許多超乎尋常的驚喜、感動與力量——原來，春天到了，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我們心中的激情與希望，再次被這個季節點燃：認準了前方的路，別在意要走多久，都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

二

當柳枝鵝黃般柔軟起來的時候，枝頭芽苞鼓脹起來的時候，春天悄然來臨了。

書桌上的水仙保養得很好，亭亭玉立，生機盎然。水仙花似紅袖添香的美女，開始綻放自己的美麗了。一朵朵的花苞在綠條的頂端呈現出來，在爆竹陣陣的脆響里，演變成一場轟轟烈烈的花事。初開的水仙花，花兒并不大，但花片雪白，盞兒金黃，玉質冰肌，香氣芳遠，一派超塵脫俗的仙子模樣，令人心生暖意。

透過窗戶，院中花圃的梅枝上，晶瑩的積雪緩緩融化，漸漸露出淡黃色的花朵，經過一夜春風，便爭先恐后綻放在枝頭。綠萼梅花如碧玉，鑲嵌在枯枝上，隨風輕舞嬌艷欲滴；玉蝶梅潔白素凈，如樸實的村姑在林間翹首觀望；濃妝艷抹的墨梅，萌動一樹春的心思，張揚生命的渴望……“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痹谖覀冏羁释麥嘏c生機的日子，梅花把它蘊含了一生的美麗送給人間。

“聞道春還未相識，走傍寒梅訪消息?！边@傲雪的寒梅，正是報春的使者?！懊坊ㄖx后知誰繼，付與幽花接續香?！边@幽花便是蘭花。蘭花日沐陽光，夜吸朝露，體態柔美。伴隨著陽光雨露，那晶瑩的露水從花瓣滴到葉子上，花開了，仔細嗅嗅，有一種獨特的清新淡雅之味。她不是花中最奪目的，可卻最有魅力。山花爛漫時節，它并不是在叢中笑，獨守著一份孤獨和寂寞，如謙謙君子般展現著它的那份清幽與淡然。

站在院中，那株山茶現出春的氣息。陽光像母親在懷里捂熱過的手，輕撫山茶的臉，拭去她被寒風吹蝕的淚。山茶睜開了蒙眬的眼睛，露出欣喜笑容。剛剛綻開花苞的山茶花，猶如一個個朝天的鈴鐺，稍有輕風拂來，便雀躍歡呼；綻放笑臉的山茶花，有的綴在枝頭“蕩秋千”，如少女婀娜多姿，有的掛在枝腰，有的綠葉遮掩，心形的花瓣疊疊層層，開得芬芳馥郁，開得歡快舒暢……滿院都是清香和美麗。

“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毙^公園里的迎春花粉墨登場了，有的展開兩三片花瓣兒，像是剛剛蘇醒過來的；有的花瓣兒全展開了，如一只只金色的喇叭，在陽光下吹響了春天的集結號；有的還是花骨朵，含苞欲放，像一群活潑的金色小精靈。那些花兒成群結隊，一簇簇，一團團，手拉著手，肩挨著肩，連成一片，帶著生命的希望，給大地增添了金色的光彩。

輕雷響起，一場春雨，一場暖，鄉下杏花開了?！凹t杏枝頭春意鬧?！蹦前啄勰鄣幕ò?，圍繞著黃黃的花蕊粘在花蒂上，讓人愛憐。那些嬌嫩的花精靈，在春雨里盡情舒展，燦爛了枝杈枯寂的思念，芬芳了群山酣睡的春情?！靶且灰孤牬河?，深巷明朝賣杏花?！边@是人們對美的憐惜。春意凝結在詩人心頭，詩情雖不能解決生計，但缺少了詩意，生命便只剩下了生活。

翻過山崗，耀在眼簾的是一樹樹桃花。桃花的色彩澄明而艷麗，像大方而嫵媚的女子，令人歡喜，被人想念。開花的桃枝上還沒有長出綠葉，朵朵嬌艷的花兒緋紅著臉，簇擁追逐，浩浩蕩蕩鋪滿枝頭。于是，看花的人激動起來；于是，詩人發出感慨：“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毖矍暗你皭澟c美好的回憶交織，生活變得有滋有味。

地里的油菜花開了。遍地金黃，燦爛著春天的田野。步入田間，我們看到油菜花也調皮了：有的迎風披露，靜享春風暖陽；有的點頭哈腰，笑吟吟地看著蜜蜂蝴蝶在身上傳花授粉；有的故意彎著腰橫攔在田坎中央，如不慎跌倒的少女任性撒嬌，讓路人不得不彎下腰輕輕扶起，將每株沉甸甸的花串重新推回中間，與她們姊妹攜手并肩笑傲春天。

不過，花兒爛漫繁華后，有多少花能結出甘美多汁的果實？我無從知道。春去了又來，歲月卻不是曾經的歲月；花落了還會再開，花朵卻不是曾經的花朵了。我只知道一年間，有的朋友完成了從花到果的完美轉換，綻放另一種花姿；有的朋友猝然病倒，至今尚在親人的焦慮中行在漫長的康復路上；有的朋友中年得子抱上了可愛的小不點，也有的朋友事業未成，婚姻卻走到了盡頭……

“甘泉滌盡凡塵事，偷得浮生半日閑?！被ㄏ嗨?，香依舊；春相似，人已非。人生不易，在這春回大地、萬物復蘇的時節，我們不妨卸掉庸俗瑣事，去郊外尋覓春花，追逐春天花開花落的行蹤。融入自然沐浴在春光里，將自己的軀殼來一次吐故納新，任春來春去，重新審視心靈，然后在淡然中溫暖前行：春已來，花正開，春天真好。

三

春天來了，大地回暖，各種野菜經過漫長寒冬的浸潤紛紛登上大地的舞臺，一棵棵，一簇簇，沐浴著明媚的陽光，享受著雨露的滋潤，生機勃勃。這時，總有一些嘴饞的人，興致勃勃挎著小籃子，帶著小鏟子，呼朋引伴地穿行在田野里，弄一些鮮美的野菜回家，清炒、涼拌、炒肉、煮湯、包餃子做餡等，弄上一桌，滿屋里都是春天的味道。

“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彼j菜作為報春菜，是春天里一種最平民化的野菜，它三三兩兩地長在河岸邊、麥地里，一點也不張揚，也不需要過多的營養，野生野長，照樣能旺盛一片天地。吃薺菜最好的時光是在春分前后，這時候薺菜最嬌嫩，水靈靈，那一團一簇的新綠，讓人一看，就產生一種嘗一嘗的欲望。掐一把回家，無論炒了吃，還是和肉糜做成餃子吃，絕對鮮美爽口。

香椿被稱為“樹上蔬菜”，是人們喜歡的食品。春天萬物復蘇的時候，香椿樹開始伸出嫩嫩的枝芽，這些嫩芽可做成各種菜肴成為我們的美味。在鄉村的山上到處可以看見香椿的身影，隨手采摘到這美味的食材，做一盤香椿拌豆腐，簡單而經典，軟嫩可口，氣味芳香，還具有良好的養身功效；用雞蛋和面裹起來油炸，也非常好吃，不僅營養豐富，而且具有較高的藥用價值。

苦菜又名苦苣菜，莖呈黃白色，葉片為圓狀披針形，表面綠色，背面灰綠色，花鮮黃色?？嗖酥泻胸S富的營養元素，能清熱、消腫、化瘀解毒、涼血止血等。其嫩葉可采食，生吃略帶苦味，用沸水燙一下，再換清水浸泡，除去苦味，即可涼拌或炒食?？嗖丝沙慈?、做湯，或加些大豆粉做成小豆腐吃，也可以用沸水燙后蘸面醬食用，或做麻醬拌苦菜、苦菜粥等。

野芹菜多生長在農田水溝和池塘邊，水靈靈的皮膚，一身新鮮的綠衣裳，綠茵茵得格外嫩，看著就惹人喜歡。它的莖細而挺，葉子小巧，紋絡清晰，聞著清香濃烈，氣味重，下鍋焯一下，剁成餡兒包水餃、蒸包子，特別清香，或用開水焯了，涼拌吃，清脆可口。更多的人家圖省事，新采的野芹菜在溪水中洗凈，回家直接上桌，蘸豆瓣醬，是下飯的好菜，飯后嘴里一股清爽味。

這個季節，正是吃野韭菜的時候。新挖的野韭菜，需要下一番工夫進行清理清洗。掐去枯黃的葉尖，剝除老掉的葉瓣，把葉縫間的雜質清掉，嫩嫩的、水靈的、干凈的野味十足的野韭菜就這樣呈現在我們面前。野韭菜炒雞蛋，那道菜黃里伴著綠，黃得歡欣，綠得怡然，吃起來汁甜味濃，口齒生香，回味良久。野韭菜煮鯽魚湯也是一絕，放入野韭菜燒至入味，鮮香縈繞，惹得大家直淌口水。

蕨菜又名蕨兒菜、龍頭菜，在野菜中比較常見，吃起來鮮嫩滑爽，素有“山菜之王”的美譽。蕨菜的食法很多，炒、燒、煨、燜都可以。在現代菜譜中，用蕨菜烹調出的名菜有木須蕨菜、海米蕨菜、肉炒蕨菜、脆皮蕨菜等多種。這些菜肴素以色澤紅潤、質地軟嫩、清香味濃，并能起到清熱滑腸、降氣化痰、利尿安神的作用，深受食客的青睞。

枸杞頭是一種美味的時令菜蔬，帶有清香苦味，被稱為“草中美味”，其吃法多種多樣，根據個人的喜好，可涼拌、腌制、煲湯、做餡、炒肉絲，也可煎湯代茶飲。最常見的吃法是取枸杞頭嫩芽，洗凈后用開水焯一下，撈出后擠干水剁碎，再拌入細碎的香豆腐干，淋上麻油、醬油、醋，加胡椒末，最好撒點白糖，去其微苦，這道涼拌枸杞頭上桌，猶如翡翠燴珠玉，可是人見人愛，細細地品，頓覺齒頰留香，滋味簡直妙不可言。

事實上，人類采食野菜的歷史由來已久?！对娊洝分小摆毂四仙?，言采其蕨”是最早的記錄吧?！拔粼谀详柍?，唯餐獨山蕨?！痹诶畎椎墓P下，極普通的蕨菜高貴了不少。陸游對薺菜情有獨鐘：“殘雪初消薺滿園，糝羹珍美勝羔豚?！鄙踔吝€“日日思歸飽蕨薇，春來薺美忽忘歸”。鄭板橋曾在畫作題詩云：“三春薺菜饒有味，九熟櫻桃最有名?！币粯幼畛Ｒ姷钠胀ㄒ安?，不受時空限制總能得到人們喜愛。

“遇物盡歡欣，愛春非獨我?！贝禾斓囊安?，是大自然賜給人們的美味。讓我們走出鋼鐵水泥的堡壘，趁著春光正好，一起到大自然中去尋找美味的野菜吧，吃它就是把春天吃進嘴里。洗凈下鍋，無論是涼拌還是烹炒，那酸酸甜甜的野菜，沾著晶瑩的露珠，帶著春的氣息，滋潤唇舌，暖胃，暖心，暖了人間。

四

春天沒來之前，家門前的那一片春水田不叫春水田，叫冬閑田。

那里的泥土被冬天的低溫凍過，以至于整個冬天，冬閑田都表現得悄無聲息。干枯的稻茬，夾雜些青草與野菜花，讓人看不到地里隱藏的生機與活力。偶爾，幾只鴨子從田間穿過，徒勞地走一陣子，又無可奈何地走了。冬閑田，在寒冷的冬季里睡著了，直到來年三月的風把春天帶來，它才從睡夢中慢慢醒來。醒來以后，它就成了春水田。

春水田醒來時，油菜花開得正艷。父親扛著鐵犁與牛軛，牽著那頭壯碩的水牛，從院子旁的桃花林中走來。在春水田邊，父親轉過身將彎彎的犁頭滑進水里，套好牛軛，輕輕在牛屁股上一拍，牛乖乖地下到水中。父親再將牛軛套在水牛肩上，一手扶犁，一手把趕牛鞭子稍稍揮舞，牛開始走了，滿田春水被犁得嘩嘩作響。那些被尖尖的犁鏵翻起的黑黝黝的田泥，像花兒一樣向后翻滾，藏在稻茬子下面過冬的蚯蚓、泥鰍、黃鱔被驚醒了，它們在鏵尖上跳躍，在泥花兒上翻滾。

水田散發著泥土的腥味，夾雜著一些不知名的動植物腐朽的氣息，均勻地彌漫在田野的四處。這個時候，我和弟弟最開心。父親在前面犁田，我和弟弟胸前掛個編織袋，端著用細眼網絲做的撮魚工具，見有泥鰍、黃鱔從泥花兒上滾下來，迅速往前一撮，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提起來，一條條活蹦亂跳的泥鰍、黃鱔便留在了我們的撮魚工具里，被我們抓起來倒入編織袋。每次，從春水田里抓完泥鰍、黃鱔回去，奶奶都要高興地數落我們一頓，說我們活像兩個“小水?！?。

父親犁完田后，將牛套在田邊吃草，他重新下到田里，與母親一起用一把木制的帶有繩子的器具，把田里的稀泥拉起來加固田埂，以防滲水漏水。母親在田埂上用力拉著，父親借力并使力將稀泥整齊有序地堆積在田埂邊。為了讓稀泥與田埂緊密貼合，他還時不時用腳踏幾下。一路過去，父親與母親的身體起起伏伏，偶爾會因勞累短暫地休息一會兒?？粗麄兊暮顾c略帶疲憊的表情，我和弟弟從小就懂得了勞動的艱辛與生活的不易。

過幾天，田里的水清了，陽光下波光粼粼，輕輕搖蕩，如詩如畫。我們幾個孩子來到田埂上，扒開草叢釣黃鱔。春光明媚，我們行走在田埂上，像一串串跳躍的音符，將春天的大地演繹得無比詩情畫意。不遠處，鳥兒從一條田埂跳到另一條田埂，突然間又從田埂上飛起來，從明晃晃的水田上面低低掠過，尾翼點一下水，又迅速飛起來。那時，我們渴望像鳥兒一樣有一對能飛的翅膀，從春水田上方飛過，飛向各自心中美好的未來。

要插秧苗了。父親在春水田里撒下貯存了整個冬季的農家肥，犁田，耙田，將母親扯好的秧苗運到平整開闊的春水田，一一撒開，我和弟弟跟在母親身邊，插下一棵又一棵秧苗。秧苗齊整整地入駐春水田，一壟壟，一行行，翠色欲滴。累了，母親讓我們坐在田埂上休息一會兒。此時，燕子跑來湊熱鬧，在春水田邊上下翻飛，給繁忙的春耕景象平添了幾許靈氣與韻味。

如今，家門前的那片春水田還在，只是那些犁田的如父親般年紀的莊稼漢都已老了，再也翻不動那片春水田。當年，那群無憂無慮的孩子已進入不惑之年，他們都從鄉村深處飛了出去，過上了與鄉村不一樣的生活。于是，春水田成了留守老人心中的一聲嘆息和遠方游子記憶中的一種念想，久久難忘，時時回味。

五

父親的春天，是從門前的那堆農家肥開始的。

元宵節后，難得的晴好天氣悄然而來。父親脫下厚實的棉襖，拿起早已打磨得發亮的釘耙，挖開一處覆蓋在農家肥上的泥巴，已發酵一冬的農家肥冒著熱氣出現在他面前。繞到另一邊，他又深深挖了下去，用力扒開，熱氣變成白煙冒了出來。他抬起頭，長舒一口氣，笑了。他知道，春天來了，新的一年真正開始了。

父親暢想著新的一年的心事。他來到地里，揮動手中的農具，去實現他的豐收夢想。那塊被翻過的地里，是水稻育秧田。泥土被冬天的低溫凍過，以至于整整一個冬天，都表現得悄無聲息。家門前的農家肥，被父親細心地搗碎成小小顆粒，用板車運到田邊，均勻撒在地里。放水，耙田，平整，分廂，撒下發芽的稻谷種、新鮮草大灰，鋪上薄膜。剩下的，交給時間了。

秧苗潛滋暗長，緩緩釋放一片綠色喜意。父親去了油菜地里。春雷響過，春雨落下，油菜茁壯成長起來。它拼命拔節，數周就長到一人多高了。父親把油菜底部葉子摘下，裝上滿滿一擔子挑回家喂豬。油菜因清理了多余的葉子，長勢愈發良好，家里的豬也喂得膘肥體壯。父親站在油菜地里，仿佛看到油菜花開，莢果綴滿枝頭，豐收季來了。

麥苗被重新喚醒，快速生長，從黃綠色變為碧綠、青綠、深綠，如同一塊塊綠色地毯鋪滿田野，直至天邊。田野里每一株麥苗都精神抖擻，進行著生命的蛻變，煥發出嶄新活力。父親跟著麥苗的腳步，弓身除草，弓身施肥，弓身呵護每一株麥苗拔節打苞和抽穗。他欣喜地看著麥苗生長的態勢，臉上的皺紋條條舒展，心中燃滿希望。

果園里，葡萄樹還在“呼呼大睡”。春雨過后，樹枝上冒出了嫩綠的小葉苞，沒過幾天，紛紛舒展開來，長成青綠的葉片，生機勃勃，十分可愛。父親整理竹架，拉好鐵線，把葡萄枝條固定??；在枝上疏花疏果，清理樹下雜草；清理溝渠，引水澆灌……這塊曾經貧瘠的土地，被父親改造成良田。那一百多棵葡萄樹，讓家里的生活變得無比甜蜜。

果園邊的魚塘，曾是低洼的冷浸田，經父親的一番改造，變成我家的聚寶盆。塘里過多的淤泥，年底就被清理了；塘底在春日陽光中曝曬，撒下的生石灰給池塘來了場清潔大掃除，病菌消失得無影無蹤。父親放水清塘、追施肥料、放養魚苗、防治病害、餌料投喂、水質管理等，他以豐富的農事經驗，完美地詮釋他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對豐收的期待。

時光易老，歲月無情。父親的頭發已花白了，身體狀態也大不如前，可一旦春天來了，父親還是毫不遲疑地去了莊稼地里。那是他傾注了一生心血的土地：麥苗尖上的露珠晶瑩剔透，溫柔著他熾熱的眼神；溫暖的陽光，灌醉了他的雙目。父親抓起一把泥土，攤在手心，深深的掌紋里藏著四季的秘密，演繹著春種和收獲的故事。

父親站在他熱愛的土地上，成了一個巨人，曾經寬闊、厚實、強壯、有力的肩膀變得瘦削，讓我無法勾畫，但我知道——他挑起的是一片天，拓出的是一片地，讓家人心生安寧，讓鄉村美麗如畫。

甘武進，1972年生，湖北人，湖北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