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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陽關

2023-04-07 21:26董新鐸
陽光 2023年4期
關鍵詞:奴婢婢女油坊

故事梗概

《昆陽關》以一個漆器商人的生存境況為主線,講述了他在新朝動蕩年代里的悲苦與掙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寬厚與仁愛;講述了昆陽大戰的離奇與血腥;講述了昆陽大戰給周邊百姓帶來的悲戚與創傷;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縣、蘇婉、劉秀等一系列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描繪了波瀾壯闊的時代風云;重現了兩千多年前昆陽一帶的民風民俗。

滄桑的昆陽關見證了時代巨變,歷經了血雨腥風,感知了人間疾苦,同時也領略了人間的溫情與仁愛。

第一章

總角之好相向去 南巷老宅草木深

鳥舟順澧水逆流而上,過昆陽扭捏向西,距文寨不足十里時,槳聲一時稀疏許多。河道變寬,水流放緩,船工倒省些力氣,只那時疏時密的霧靄,蛛網般掛在前頭,為行舟者平添諸多煩憂。忽有器樂聲由遠及近,沉甸甸潮濕沉悶,漸漸地被水汽吸食去。船工看時,見河岸上依稀走近一隊娶親者,人們穿紅戴綠,在淺霧中忽隱忽現,棗紅馬駕轅,鼓樂班分走車旁。大約是困乏勞頓所致,樂手顯得慵懶拖沓,夢游般走出老遠一段路徑,才冷不丁弄響一次手中樂器。

船工停下舟楫,揉揉眼伸長脖子,而后驚呼道:“家主快看,河岸上有一隊娶親的,馬車邊提著盒匣的婢女極像葉紅,不會是卉子被人娶走了吧?”

立時,自舟篷內走出一位手捧書簡者,他舉目望向岸邊小道,果見一輛兩輪馬車被人簇擁著緩緩走過。馬車上撐著橘紅傘蓋,傘蓋外緣垂著流蘇,傘蓋下是張大紅蓋頭,這蓋頭將車上人面目遮罩。他踮足翹首,急于辨認車上何人,卻逢團霧襲來,岸上人一時匿于霧靄之中。待娶親隊伍重又出現,他最終確認了那婢女身份,手中竹簡砰然落地。他沒去理會那掉落的竹簡,只木然站在原處。良久,他指使船工將鳥舟靠岸,而后棄舟而去。他獨立道中,眼望一行人一點點消失在霧靄深處。

露濕鬢發,霧罩容顏。此人身長八尺,生得倒也健碩,上著棕色絲麻短襦,下穿青色犢鼻長褲,腳上的歧頭履早被露水打濕。見道旁有堆枯草,他先是頹然坐在枯草之上,而后順勢躺下,雙目圓睜。少時,發白的河道里傳來船工的呼喊聲,先緩后急。他聽而不聞,面目呆滯,任由噙水的團霧慢悠悠自鼻尖掠過。

一位收秋的老農打一旁經過后,又返身回來,望著眼前這位雙臂平伸者蝙蝠一樣貼著枯草,他先是一愣,而后傾身細看,接著關切地問道:“秋露傷身,就這么躺著不怕凍出病來?你叫什么名字?哪個村上的?”

“我叫凡木,文寨人。請問尊駕,方才過去的娶親者你可認識?他們奔何處去了?”凡木起身后,拂去面頰上的枯草,望著蒼茫遠方,急切地問道。

“尋常人家哪來這么大排場!指定是城中的有錢人看上了哪家閨女。一行人是奔昆陽去了?!崩限r說罷,見凡木沒再言語,便扛鋤走向田間。

見老農的背影被霧靄淹沒,凡木幾欲走下河岸,卻總是不舍,就這么呆呆站著,木然望著昆陽方向。最終是船工上得岸來,他好話說盡,死纏硬拉,才將凡木拽回鳥舟。而后,小舟輕飄飄消失在蒼茫水霧間。

鳥舟行至文寨碼頭,高高的寨門依稀可辨。時過正午,陽光正懶洋洋將淡霧扒開,而后悉數收去。船工連叫兩次:“家主,到了?!敝叟駜炔o回音。船工遂將纜繩拴在碼頭的木樁上,而后回身探頭細看。見家主盤腿而坐,雙目凝滯,面無血色,忙勸道:“家主呀,您都半個時辰沒有說話了,那馬車上坐著的到底是誰,還沒坐實不是?那會兒霧大不說,新娘的頭上還蒙著蓋頭?!贝ぴ捯舨怕?,見家主扭轉身來,對他說道:“水生,你帶足銅錢或金條,去集市上買幾個奴婢過來?!彼犃T,一陣歡喜,遂把箱蓋掀開,將五銖錢和金條裝滿褡褳,而后手挽褡褳,笑嘻嘻去了。

少時,水生陰沉著臉悻悻然返回鳥舟。沒等凡木問話,水生急著說道:“家主,如今是新朝了,朝廷已有旨意下來,禁止買賣土地,禁止買賣奴婢,小奴尋遍集市,先前扎堆兒買賣家奴的地方,這會兒連個影子都沒見著?!?/p>

凡木驚道:“禁止買賣土地?禁止買賣奴婢?自先秦至今兩百多年,此乃聞所未聞之事,如今輕易就能破了舊制?你聽哪個說的?”

水生忙道:“小奴是聽油坊掌柜說的,就是我家西邊那棵老槐樹旁……”

水生尚未說完,凡木極不耐煩地問道:“你沒有向油坊掌柜打聽一下別的事兒嗎?”

水生結結巴巴道:“別的事?哦,對了,家、家、家主,您聽了可別生氣,油坊掌柜說,卉子嫁到昆陽去了,是給一個富家老爺做續弦,卉子是吃錯藥了吧!”

“放肆!”凡木厲聲喝道。

見水生掄手自打右臉,凡木面帶慍怒走回舟篷。少時,他鉆出舟篷,抓住水生的手捂在掌心,而后輕聲說道:“平白無故的,卉子斷不會這么委屈自己,其中定有蹊蹺,不定有什么難言之隱,你該替她想想才是。此事暫且擱下,你再去找那油坊掌柜田禾,私下說給他聽,就說我們急用幾個奴婢,是買是租,悉聽尊便,讓他從中周旋?!?/p>

水生怯生生上岸遠去,凡木搖搖頭鉆進舟篷,望著眼前的幾個木箱發呆。他不想讓外人知道他箱子里裝了何物,更不想讓人看戲一樣盯著木箱問長問短。買來也好,租借也罷,終歸比用他人便當。

這邊凡木躲進舟篷靜候水生回來,那邊水生已找到油坊掌柜田禾。田禾弄清水生的來意后,翻眼看看對方,而后驚道:“凡木?凡木沒死?”

水生瞪眼怒道:“掌柜說的是什么話,你才死了呢!”

油坊掌柜忙道:“我又沒說你水生不是?一個奴才居然敢這么跟我講話,我來問你,你說凡木沒死,他這三年跑哪兒去了?既然凡木回來了,那他為何自己不來?如今朝廷三令五申,不許民間買賣奴婢,這掉腦袋的事非同兒戲?!?/p>

水生并未多言,只將裝滿五銖錢的褡褳晃來晃去,偶爾扭頭望向老街對面的鋪子,且有要走的樣子。油坊掌柜見狀,便不再多問,直勾勾盯著褡褳,而后,咽一口吐沫,示意水生隨他走進后宅。水生看時,見后宅房舍蠻多,男奴女婢足有十人之多,正各忙各的活兒。有人將芝麻放鍋內焙干,有人將焙干的芝麻放石臼里搗碎,有人將搗碎的芝麻捂成餅狀,而后依次放入一截空心木頭之內。水生自然知道,這木頭原先一人難以合抱,只是后來被鋸子自正中一分兩半,再由木匠將這半拉木頭挖空,底部鉆出細孔,榨油的工匠只需將芝麻餅放入木頭肚內,再將一塊木板壓在芝麻餅上,這木板一頭固定,另一頭被木楔夾住,工匠掄起大錘,用力砸向木板之上的一根木楔,隨著木楔下移,木板一點點擠壓油餅,芝麻油便順細孔流出。油坊的后院里錘聲叮咚,油香撲鼻。水生拿指頭沾一點香油,而后塞嘴里不住咂舌。

“想要幾個奴婢?是挑還是不挑?”油坊掌柜冷不丁問道?!八?,咱得事先把話說透,若是有人問起此事,即便是買賣,你也得說是租用,懂吧?你先按租借付錢,看看風聲再說?!?/p>

水生回過神來,他自然懂得其中門道,挑與不挑,其價格大不一樣,至于后者,誰都不傻。于是,他仰頭說道:“能買則買,不能買就租,至于是買還是租,價格如何,回頭你跟我家家主商議,眼下急用四個奴婢。挑自然是要挑的,歪瓜裂棗的,即便你白送,我家家主怕是看都不看的?!?/p>

油坊掌柜詫異道:“水生啊,你也抖起來了,凡木一下子就要四個奴婢,這兩年來你們主仆去哪兒發跡了?”

水生不悅道:“說買賣,說買賣。田掌柜,我先挑人,隨后將人帶給家主逐一過目,家主若是瞧不上哪個,我再來找你調換,咱這得事先說好,免得家主說我不會做事?!闭f罷,水生揀順眼的挑了兩男兩女,付過定錢,領著人出了油坊。油坊掌柜送出大門,搖頭望著一行人奔河邊去了。

水生領男奴女婢登上鳥舟,見凡木依舊呆坐舟篷,遂探頭輕聲說道:“家主,小奴領來四個奴婢,您出來相相吧?”

凡木看時,見兩個婢女正右手壓左手,手藏衣袖內,舉手加額,躬身施禮。兩個男奴則左手壓右手,躬身低頭,那頭顱幾近膝蓋。凡木不悅道:“為何還有女子?”言罷,定定望著水生。水生低首說道:“家主,小奴原是想讓婢女侍奉您的,您不如意,小奴這就去找油坊掌柜調換?!币绘九兔佳缘溃骸凹抑飨⑴?!婢子有些力氣,臟活重活,家主盡請吩咐,若有悖家主意,婢子甘受責罰!”另一婢女忙道:“家主您就留下我倆吧?!狈材就兔兼九溃骸澳阆袷亲x過書的,祖上是讀書人?”那女子言道:“回家主,婢子自小喜讀先父的簡書,后家父犯事,家道中落,遂為婢女?!狈材径ㄉ窨磿r,見這婢女不過及笄之年,生得眉清目秀,柳腰蓮臉,那不甚干凈的面頰,加之污濁凌亂的長發,顯出平日里勞作之艱辛。

遲疑片刻,凡木道:“水生,你先帶他們去‘香附’客棧,開幾間客房,讓他們洗去身上油污,等天黑時一道來搬運木箱?!币娝由约?,凡木接著說道:“我不想讓人看見舟上的木箱,免得左鄰右舍問長問短。這大亮的天,我一人待舟篷沒事的,你們去吧。順便看看老宅,兩年了,那坍塌的老宅如今只怕成狗舍鳥窩了?!?/p>

四奴婢聽罷家主所言,知是已被接納,忙不迭施禮謝恩。凡木擺擺手,示意眾人去了。見碼頭上有人走動,凡木立時鉆進舟篷,木然遠眺東邊的昆陽城。這個時辰,卉子大約早已進城?;茏訛楹螘鹩谌俗隼m弦?凡木百思無解。他與卉子青梅竹馬,幼年時的卉子常去他家玩耍,兩人時常手牽手看他父親雕刻木器,父親精巧的手指變戲法一般,很快便在木器上雕出精美圖案。竟有一枚木屑悄然飛到卉子的發辮上,卉子晃頭數次,那木屑生生不肯離去,凡木為卉子捏掉木屑時,看見了一張花一般怒放的臉??扇缃窕腥舾羰?,父母仙逝,卉子遠嫁。凡木搖搖頭,忽覺陣陣心痛。

凡木的父親早年練就一手好手藝,木工活兒、油漆活兒樣樣了得,桌椅箱柜、幾案屏風、首飾盒、食物盒、壺、盂、杯、盤等,但凡出自他手,無不雕刻精美,魚兒、鳥兒活靈活現,呼之欲出,漆繪、油彩、錐畫等技藝用起來更是游刃有余。卻因一場大火,帶走了他父母雙親,帶走了小他一歲的妹妹,帶走了一家人積攢的整個家業,他能幸免于難,純屬造化。不得已,他攜了一卷書簡,遠走他鄉,鋌而走險。好在上蒼施以恩典,使他最終有緣重振家業。

西天的晚霞紅彤彤漫過老青山巔,澧水上橘紅一片。有商家在碼頭卸貨,船工的號子聲低沉渾厚。當號子聲被暮色掩去時,水生的咳嗽聲最先進艙,繼而是雜亂的腳步聲。凡木看時,見沐浴后的男女一個個像洗去泥巴的蘿卜一樣,水靈光鮮。他讓水生及新來的兩個男奴一人背上一口木箱,兩個女婢各自懷抱一床鋪蓋,他自己則手捧書簡,一行人小心下得鳥舟,趁著暮色向“香附客?!弊呷?。

這客棧原是卉子家正經居所,正房與廂房統共四間,一家人憑著寨外幾畝薄地,日子過得倒也消停。后因卉子的母親痼疾常犯,所服湯藥有增無減,舉家生計便日漸拮據。慮及日后恐難為繼,不得已,一家人齊手將后院菜地略加平整,搭起茅屋兩間,聊以棲身,遂在前院門頭上掛起客棧招牌,將前院房舍騰出,供寨外碼頭上過往之人借宿之用。

卉子的母親身子羸弱,她父親倒極為健碩。老兩口兒知是凡木來客棧入住,自是喜憂摻雜,兩人相視一眼,領上卉子的妹子芥子,一道出門相迎。凡木見狀,本不愿多說什么,只點個頭自顧進屋,卻聽卉子的母親一旁說道:“真是凡木回來了,還帶回這么多東西,他爹,快去幫襯一下。芥子呀,你愣著干啥?還不快接了你凡木哥的書簡?”凡木忙道:“不必勞駕叔父和芥子。叔母身子可好?”卉子的母親長嘆一聲道:“甭提了,叔母這不爭氣的身子可害苦了一家人!咳、咳、咳?!狈材静唤獾溃骸盎茏咏袢粘苫?,按說該是滿院喜慶才是,可這門里門外也沒見貼有大紅喜字呀!”卉子的父親一旁怪道:“芥子她娘,你咳嗽得這么厲害,還嘮叨個不停,少說兩句不行嗎?凡木啊,看你氣色不好,一定是餓著累著了,叔父這就下廚給你做飯去,你吃了晚飯早點歇著,明兒個咱爺兒倆再敘舊話,你看行吧?”凡木應下后,辭過叔母和芥子,去了客房。

早有婢女端了盆溫水過來,凡木洗罷臉后,婢女遂將水盆端至床邊,又自行蹲下,欲侍奉凡木洗腳。凡木遲疑一下,打發婢女去了。凡木隨意洗了腳,而后端坐床沿,出神地望著門口一塊被油燈映亮的條石發呆。一只耗子悄然出現在條石上,警覺地東張西望,忽見有人盯著自己,便呲溜一下消失在墻角的幽暗里。見婢女把飯菜逐一擺上方桌,凡木喊過水生,要來老酒一壇,自斟自飲。不消多時,凡木已是醉意朦朧,大約是心底沉著悲苦,他赤紅的臉上顯露哭相。水生心疼地搓著手不敢吱聲。等凡木的頭冬瓜般垂下,他急忙喚來婢女,一道侍奉家主睡下,而后一步兩回頭地出了屋門,又將屋門輕輕關上。

當最初的一聲雞鳴消失在深巷盡頭,類同的聲音此起彼伏。凡木老早醒來,對那雞鳴聲厭煩透頂。他把頭縮進被窩,灰色的棉被一如土包鼓著。天色大亮時,凡木懶洋洋起身下床,就著水盆草草抹把臉便出門去了。寨子毗鄰澧水,地勢不高,水汽極易集聚,凡木看時,見薄霧低鎖于房舍上方,黛瓦半隱,樹梢迷離。小街兩側,已有早起的商家依次卸去門板,昏暗的鋪子內顯露人影。自后宅煙囪冒出的藍煙,瞬間與淡霧合二為一。

循著熟悉的街道,凡木步入南巷,他家的宅子就在南巷深處。凡木駐足觀望,見眼前殘垣斷壁,草深及腰,坍塌的土墻處驚起飛鳥,這飛鳥在半空盤桓一圈,而后飛進沉沉霧靄里。凡木拂去蒙塵,在一塊五尺來長的條石上坐下。他不知這條石來自房舍的哪個方位,也想象不到家里走火時是何種境況。那天他帶水生游鄉賣木器,次日剛進寨門,便聞到了濃烈的焦糊味道。凡木俯身撿起一截焦黑的木條,拿到眼前端詳。父母的容顏仿佛就在眼前,他忽覺雙眼模糊。一陣沙啞的咳嗽聲由遠而近,他揉揉眼扭臉看時,見卉子的母親顫巍巍已到身后。大約是氣力不足,老者在條石山坐下時顯得極為笨重。良久,老者道:“凡木呀,家里失火后,你跟水生去了哪里?三年了,左鄰右舍都以為你那個了?!?/p>

凡木傷感道:“叔母啊,這多年我去了哪里,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要緊的是我活著回來了,您說是吧?叔母的身子三年前可不是這樣的,瞧過郎中了嗎?”

老者嘆道:“瞧過不少郎中,郎中的方子大致一樣。天天喝著湯藥,這老病就是不見好轉。不是叔母這不爭氣的身子,卉子也不會遠嫁到昆陽去,是叔母害了這孩子!叔母對不住卉子,也對不住你呀,凡木?!?/p>

凡木忙道:“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叔母您這么說倒讓凡木不知所云了?!?/p>

老者的眼里閃出一絲淚光來,她悲傷道:“那是什么人家呀!那老頭兒比卉子他爹還大出不少呢!”

凡木手中的木條悄然落地。良久,他低聲道:“午間我已聽人說起過,只是不敢相信。怎么會這樣?”

老者哽咽著說時,已是語不成句。那日黃昏,老天忽降大雨,寨外碼頭一時大亂,卸貨者爭相跑進寨子。有三個客人住進香附客棧,這客人一老兩少,老者分明是位掌柜,說是自昆陽而來,本是卸了貨物便連夜返回的,不想天不遂意?;茏幼越稚媳ь^跑進院子時,幾乎與那年老客商撞個滿懷?;茏有邼亓萌ベN在右臉的一縷濕發時,驀然發現那老客商正直勾勾盯著自己,她一陣慌亂,紅著臉跑進后院。天晴之后,老客商遲遲沒有離去,他發覺卉子的母親氣息不暢,徹夜咳嗽,且常去南門里一家藥鋪抓藥。這老頭兒趁人不注意,悄然去了趟藥鋪,他好話說盡,施以重金,托藥鋪掌柜從中說媒,并承諾事成之后,另有酬金若干。那藥鋪掌柜得了人家好處,自是情愿去做月下老兒,他來到卉子家里,直言相告,說卉子的母親早已癆病纏身,后半生只怕是湯藥難停?;茏拥母改嘎犃T,自是意氣消沉,殷實大戶也怕攤上個病秧子,何況尋常人家。沉郁間,那藥鋪掌柜笑言,有人情愿將病人自今往后的所有藥費記他賬上?;茏拥母改负苁且苫?,未及發問,卻聽那藥鋪掌柜接著說道,有個糧商,富甲一方,昆陽城內無人不曉,卉子如能進他家門,自然少不得穿金戴銀、鐘鳴鼎食,病人何愁再有藥費之憂!知是去富家做小,卉子一家人自是不應。怎奈那年天不作美,雨大成災,眼見寨外幾畝薄地幾近絕收,客棧也少有人來,而病人每日里所服湯藥卻有增無減。漸漸地,卉子的父母便心有所動,加之那藥鋪掌柜三番五次前來說媒,卉子最終應下了這門婚事?;茏拥男⑿拇騽痈改?,一家人抱頭哭過,便遂了那富商心愿。

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如此六禮卻是不能少的。那富商托媒人送些絲綢、麻布、牛羊肉等,而后說明意愿,此為納采。媒人再到女家,互換庚帖,請算命先生推算八字,占卜吉兇禍福,如有不妥處,尚有化解之法,此為問名。將占卜之事告知女家,定下婚約,此為納吉。定下婚約之后,男家送女方諸多聘禮聘金,此為納征。男家還需占卜一次,以定婚期,而后前往女家,將婚期告知女家,此為請期。而親迎則為六禮之末,需新郎帶隊來女家迎親?;茏拥哪赣H這么說時,咳聲連連。

卉子的母親最后言道:“可話又說回來,卉子雖是受些委屈,可那男家的禮數一點沒少,這或多或少也算換回點體面。凡木呀,這是沒有法子的事。你叔父叔母都知道你對卉子好,卉子也心知肚明,只是你這一走就是兩年多,連個口信也沒有捎回,說句不好聽的話,你是死是活,誰能知道??!”叔母言罷,暗自垂淚。

凡木重又撿起那根烏黑木條,拿在手里撥弄不止。

卉子的父親走來時帶著風聲,他一開口便顯得極不耐煩:“卉子她娘,你一大早跑出來,也不說上一聲,這大冷的天,你咳嗽得還輕??!”見沒人理會自己,他扭臉說道:“凡木,你一回來就租來四個奴婢,租來的不也得花錢呀!租這些奴婢,就為伺候你嗎?”

凡木輕聲回道:“叔父啊,咱先不說這個,先說說蓋房的事吧,凡木想及早動土,讓這廢棄的老宅早日恢復到從前的模樣。隨后,再雇傭幾個木匠和漆匠,凡木想重操舊業,以安家父在天之靈?!?/p>

卉子的父親哂笑道:“凡木,你沒有發燒吧?這可不是隨口說說的事??!除非你那木箱里裝的都是錢。哈哈哈?!?/p>

凡木淡淡說道:“叔父,那木箱里的錢指定是夠用的。有勞叔父出面張羅張羅,蓋房之事,凡木想及早動土,但凡出力的人,凡木斷不虧待!”

良久,眼前這位叫五邑的叔父胡須帶笑,他咧嘴說道:“你那三個箱子里都是錢呀!叔父早就看出來了,凡木不是凡人,你自小伶俐,將來一定能成大器,這不,說來就來了不是?動土的事,你叔父是行家里手,寨子里誰家破土動工,大都是請你叔父前去張羅的,不信你去問問?!?/p>

凡木道:“這樣再好不過了,有勞叔父多多費心,小侄這邊先行謝過!”凡木說罷,深深拜下。

卉子的母親叫菊花,菊花見狀,趕忙說道:“都是自家人,凡木你這么說就見外了不是?你自小跟卉子一起玩耍,你們形影不離,你家和我家,你們哪天不是隨意進出?這跟一家人沒什么兩樣不是?”

提及卉子,凡木原本稍好的心緒這會兒重又沉郁下去,他望著手中木條,一言未發。倒是五邑接了話茬道:“凡木呀,論長相,論性情,我看卉子哪一點都比不上她妹妹芥子,芥子也就小卉子一歲零點,等你這宅子落成,你把芥子娶過來吧,嫁近處,芥子也能天天照看她母親不是?”

凡木不覺一驚。菊花看一眼凡木,轉臉說道:“她爹,這么大的事,你怎么張口就來!只不過,凡木呀,你叔父說的也不是全沒道理,先不急,你好好想想。她爹,咱先回吧,怎么也得讓凡木掂量掂量不是?”

五邑忙道:“是啊,是啊,不急,不急。凡木呀,早飯做好了,咱回去用過飯再議這動土的事吧?”

見菊花艱難地自條石上起身,凡木忙丟掉手中木條,上前攙扶。隨后,三人一道回客棧去了。

早飯無非是粥、餅和小菜。凡木簡單用過,便將水生及另外四人叫來,他示意水生把屋門關嚴,而后肅然說道:“我們主仆能夠遇上,那是命中該有的事。水生,你跟了我多年,凡木我能有今日,你有著不世之功,如今有兩條路任你挑選:一是離開我自立門戶,我會給你足夠的錢讓你成家立業;二是還跟之前一樣跟著我,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不必急于回我,想好了再說不遲?!?/p>

水生趕忙跪下,噙淚說道:“家主您萬萬不要遺棄水生,水生不才,卻是誠心愿意在家主身前侍奉,離開您,我怕是東西南北都辨認不清。水生老早就鐵了心,愿一輩子鞍前馬后侍奉家主,即便水生日后娶妻生子,無論后嗣多少,都是家主的奴才?!?/p>

凡木扶起水生道:“也好,日后我們主仆同舟共濟。你們四人逐一報上名來,說說看,是否真心愿意隨我一道重振家業,你們畢竟是不得已才來我這里,若是心有旁騖,或有難言之隱,凡木概不勉強。前路不明,或許是刀山,或許是火海?!彼膫€奴婢恭敬地報上名后,都說愿畢其一生,聽從家主使喚。凡木點點頭接著說道:“老子云,‘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c人為善,誠信立業,既是圣人古訓,也是我凡木行事之根本。凡木自重整家業始,誓以春秋商圣陶朱公為楷模,意欲將生意做到昆陽乃至宛城去,爾等日后必當大任,還望各位莫負凡木厚望!”

眾奴婢一時感激不已。恰在這時,拍門聲驟然響起。水生先是一驚,隨即打開房門,領眾奴婢去了。五邑進屋后,眼珠滴溜溜一陣亂轉,而后盯著木箱觀望良久。

凡木原以為五邑這么急著見他,是為老宅動土之事,叔父如此上心,這讓凡木一陣感動,他正要問叔父是否擇個吉日動土,卻聽叔父說道:“凡木,屋里這會兒就我們叔侄二人,叔父很想知道這兩年來你去哪里發財了,什么生意會來錢這么快?!边t疑片刻,凡木道:“叔父,您老盡請放心,凡木一不會偷,二不會搶,這木箱里的銅錢雖然成色已不是很好,可都是正經的五銖錢,這錢一點不臟?!蔽逡孛Φ溃骸笆甯覆皇且尚哪愕腻X來路不正,叔父只是好奇而已?!狈材旧宰魍nD,隨即將話題移開:“叔父,以侄兒看,這動土的事就不用擇什么吉日了,今日就請工匠破土動工吧,越往后,天越冷?!蔽逡亟釉挼溃骸耙埠?,我這就找些工匠來,趕在歲旦前把房子蓋好?!蔽逡赜终f了些不甚要緊的話,便悻悻然出了院落。

第二章

雇奴婢凡木被告 念故園卉子回門

在五邑的張羅下,凡木家老宅每日都有新樣子。緊挨老宅有個大水坑,鴨糞集聚,坑里常冒濁氣。慮及日后院小了不定夠用,凡木便指使工匠把水坑填平,多筑三間瓦房,如此一來,宅院比起先前要大出一半。

這天,凡木坐在院中幾近腰粗的原木上看工匠忙活,一個在公所里做事的人急匆匆來到宅院,神色慌張道:“凡木,亭長讓你去公所見他?!狈材镜溃骸昂问??”那人遲疑一下道:“你去了,亭長自然會說給你聽?!狈材径⒁谎蹃碚?,一邊暗自揣測,一邊跟隨那人去了公所。

亭長姚蓋在公所里正襟危坐,對面則坐著油坊掌柜田禾,那田禾不時望向屋外,顯得局促不安。公所里本就陰晦,偏有團霧自河邊移向當院,并滯留許久,屋子內愈加昏暗,田禾的面容顯得模糊不清。凡木進屋后,見田禾不安地看著自己,一臉為難的樣子。

姚蓋指指田禾身邊,算是讓座。凡木落座后,急問姚蓋:“亭長喚凡木何事?”

姚亭長道:“你家正在建房,那就長話短說,有人告發你私下買了四個奴婢,可是實情?”

凡木看一眼田禾道:“亭長聽誰說的?”

亭長道:“你不用看他,田禾也被告了。其實,用不著誰來告發,寨子里就這么點人,說句難聽的話,誰家的狗是公是母,我姚蓋都一清二楚。今兒將你們一并叫來,不用我說,你們該曉得所為何事?!?/p>

凡木是后到者,不知田禾此前給亭長說過什么,生怕說差,遲疑著瞟一眼田禾。田禾自是明白凡木用意,笑著說道:“亭長啊,實不相瞞,凡木那四個奴婢的確是從我家領去的,我收的只是定金。你是知道的,我那個小小的油坊,哪里用得著十幾人啊,當初買那么多奴婢,還不是指望行情好時再賣出去,賺幾個銅錢用,不想朝廷一道公文下來,說不讓買賣就得當即停下,家里養著這么多活口,哪一個都比雞鴨費糧,如此下去,田禾實在是吃不消??!”

姚亭長道:“吃不消也得窩著!只能怪你田禾背運,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凡木,你怎么一言不發?用得著我把新朝政令原文宣讀一遍嗎?”

凡木忙道:“亭長,大可不必。正如田掌柜所言,我的確從他那里領走了四個奴婢,不知是哪個多事之人將此事拿到公所里說,如此一來,本是坊間碎語,竟也成了告發。其實,那四個奴婢只是租用,說是買賣,證據何在?田掌柜,你手里可有買賣的字據?”

田禾忙道:“哪有什么字據,本來就是租用嘛。亭長,你別信某些人的胡言亂語,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人明明是不安好心,那些人生怕別人遇上丁點兒好事?!?/p>

姚蓋翻眼逐個端詳眼前這兩個像是有意兜圈子的人,而后肅然說道:“凡木,田禾,鄉里鄉親的,我姚蓋犯不著難為諸位,既然你們都說是租用,我就依了你們,那四個奴婢并非買賣,如此一來,我也少了諸多麻煩,省得我依律行事,使你們招致官司。既是借來的,為避嫌,凡木,你明日就將四個奴婢如數歸還田禾,此事就此了結,可好?”

田禾、凡木相視一眼,滿臉無奈。

見二人沒有異議,亭長道:“凡木,這兩年多你去哪里了?一回來就開始建房,如何發跡的?”

凡木靜靜回道:“當初家中遇難,父母雙亡,凡木躲過一劫,實屬天意。繼而,上天再施鴻恩,讓凡木有緣重振家業,凡木當不負天恩,以告慰父母在天之靈?!?/p>

凡木的話里帶著幾多傷感,雖是答非所問,那姚蓋卻也不便再問,只干澀地笑著。

凡木起身后,與田禾相視一眼,而后謝過亭長,辭別出來。不想,公所外集聚一群人,揣著手竊竊私語,見凡木和田禾一前一后出來,眾人忙住了口,顯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兩人并肩行至油坊門外,田禾低聲問凡木:“凡木,你真要將那四個奴婢送還于我?”

凡木道:“不送還又能如何?姚亭長的話你不是沒有聽見,莫非田掌柜另有應對之策?說來聽聽?!?/p>

田禾道:“這一時半會兒的能有什么應對之策!我是說,你將奴婢歸還于我也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可你當初出的錢恕我不能如數退還,畢竟你把奴婢領走,一用就是這么多天。再說了,那些錢我用去不少,短時間內,無論如何我都難以湊齊?!?/p>

凡木停下腳步,望著眼前這個泥鰍一樣的人,無奈地說道:“田掌柜,論輩分我該叫你叔父才是,按說我凡木不該與叔父爭執這點皮毛小事,可叔父的話讓侄兒聽著別扭。這樣吧,你能給多少就給多少,余下的錢,抵做香油如何?來日我家做活的木匠一定不在少數,伙房用油時,我差人到你油坊去取,叔父,你看如何?”田禾一臉難看的樣子,像有一根臭蟲掉進飯碗。凡木接著說道:“田掌柜,噢,叔父,你算過沒有,這四個奴婢若是一直待在你家,不知一天得吃掉你多少糧食,這些天他們吃的可都是我的?!?/p>

田禾眨眨眼,怔怔望著眼前這位俊俏小伙。自己行商數十載,本以為能把帳算到極致,不想,比起這位侄子來,竟還差出一大截子。田禾無奈地應下后,二人各自去了。

凡木走進客房,見名喚辛茹的婢女正小心擦拭幾案上供奉的書簡。這婢女腰肢纖細,頸項白皙,發髻上插著一根玉石簪子,小手粗糙,卻極為靈巧。見凡木進來,辛茹忙放穩書簡,退一邊垂首而立,靜候吩咐。凡木望望辛茹的簪子,再看一眼她粗糙的小手,一絲不安悄然襲上心頭。他在床邊坐下,喟嘆一聲道:“辛茹,此前你在田掌柜的油坊,每日里都做些什么活兒?”

辛茹忙道:“回家主,有什么做什么,不讓閑著?!?/p>

凡木道:“本該是男人的活,女的也得干吧?你這手就是佐證??吹贸鰜?,你頭上的簪子是玉石做的?!?/p>

辛茹回道:“這簪子最初是母親給插上的,婢女視它勝過賤命。父親過世前,曾將簪子取下,用衣襟擦拭數遍,然后使盡渾身氣力,才將簪子重又插回原處?!?/p>

凡木黯然道:“世事無常,世事無常??!辛茹,我來問你,為何每日里都要精心擦拭這冊書簡?”

辛茹道:“回家主,婢女看得出來,這書簡家主極為珍視,雖不明就里,可凡是家主珍視的,婢女就該用心伺候?!?/p>

凡木看一眼辛茹,而后凝神望著書簡,眼里閃著些微淚光,一字一句說道:“你很機靈,很明事理,好生伺候它是對的,興許將來你會知道這書簡的來歷,知道書簡對凡木意味著什么。只不過,眼下你們還得回到油坊掌柜那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p>

辛茹眨眨眼,詫異道:“回油坊?家主不要我們了?奴婢做了什么錯事,家主盡可責罰,求家主留下我們吧!”辛茹說罷,屈身跪下,瘦弱的身體瑟瑟發抖。

凡木不忍直視,閉目說道:“起身說話,起身說話。辛茹,他們幾個去哪兒了?”

辛茹猶豫著該不該起身,見凡木睜開眼睛,用手示意她起來,便緩緩站起,低聲回道:“回家主,水生指派婢女留下來等候家主,領上他們三人去老宅幫工去了,水生說,蓋房子的事奴婢們大活干不了,掃個地,遞個什么東西,還是能行的。另外,即便派不上用場,眼瞅著家里的房子一天一個樣,心里也是舒坦?!?/p>

像是被什么叮了一下胸部,凡木捂著胸口遲遲沒有說話。良久,他起身道:“去吧,叫他們回來?!?/p>

大約是辛茹在路上說了什么,幾個奴婢進屋時顯得戰戰兢兢,低著頭不敢言語。倒是水生望著凡木問道:“家主叫奴婢回來有何吩咐?”

凡木咬咬牙道:“有人去公所告發了我和田掌柜。朝廷早有旨意下來,禁止買賣奴婢,執意去做,指定招惹官司,好在亭長從中斡旋,最終撇清。我思慮再三,眼下你們還是回到田掌柜那里吧,容凡木與田掌柜商量個萬全之策,然后再讓你們回來不遲,這至少堵了告發者的嘴?!币娝娜藷o語,凡木接著說道:“既遇見,便是緣,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遇見。安心去吧,凡木斷不會撇下你們不管?!?/p>

辛茹對凡木的話深信不疑,抬起頭望望家主,見凡木眼里閃著亮光,她撩一下秀發,噙淚說道:“謝家主不棄!婢女信得過您,知道家主為難,就不難為您了,奴婢一道給家主磕個頭吧?!闭f罷,搶先跪下,余下三人依次跪了。四奴婢重重叩過響頭,一步三回頭地出了客棧。

望著奴婢遠去,凡木站在門口心神不寧。芥子無聲地走到身邊時,凡木全然不知。芥子突然說道:“人家辛茹早就沒影了,凡木哥,你的魂兒被牽走了吧?”

凡木驚道:“你嚇我一跳,這妮子走路怎么沒一點聲息。叔母的病好些沒有?這些天我只顧打理老院的事,沒去后院問候。芥子呀,你姐出嫁后,你得學會用心伺候叔母,瘋瘋癲癲的可不像個女孩兒?!?/p>

芥子撇撇嘴道:“你別把話岔開好吧,我哪天瘋瘋癲癲了?老是拿我跟我姐比,再不好,我也好過婢女吧,明明辛茹早就走得沒影了,你還眼巴巴瞅著外頭?!?/p>

凡木生硬地笑道:“越扯越遠。好了,別鬧了,哥去老宅了?!闭f罷,徑自去了。

在五邑照管下,新房接二連三地建起來了。望著比先前大出許多的院落,凡木欣慰之余,不覺一陣傷感。宅院再好,房舍再多,遠在那邊的家人無一能夠看到,無一能夠享用?;茏拥故悄軌蚩吹?,這是早晚的事,不定哪天回娘家,她一定驚喜萬分。凡木胡思亂想時,見水生紅著臉走進宅院。

“什么玩意兒!那姓田的就退還這么點錢,這不是欺負人嘛!家主啊,田掌柜說是您答應過的,您為何要吃這么大的虧!”水生說時,怨氣很盛。

“欠下的錢立下字據沒有?”凡木問。

“立了,寫在這張雞皮上了?!彼f時,將一張皺巴巴的雞皮遞到凡木跟前。

“水生啊,田掌柜也不容易,買來幾十個奴婢,哪一張嘴不都得天天打發?原本是指望著倒賣出去大賺一筆的,不承想,全窩手里了。多替他想想,你就不生氣了。這個你收起來吧?!狈材舅鞂⒆謸平o水生。

“家主,遇事您總是先替別人著想,別人可不會這樣對我們,那姓田的明明是在擠兌我們,當年我家失火后,家里連一把米面都沒有,眼見就要餓死人,人家可是沒瞧見似的躲得遠遠的?!彼琅f怨氣未消。

“水生啊,你如何待人,那是你的事,跟別人如何待你全無關系,只做自己愿做之事便是。要怨得怨我當初腦子發熱,本不該買奴婢的,卻一下子買來四個,既是朝廷明令禁止,你我就該按律行事。再者,身邊有你就夠了,多了是浪費,人啊,錢一多就容易忘乎所以?!狈材镜?。

“家主之前受了太多苦難,這都怨水生無能,讓您幾度從閻王爺那里逃生,至今還落下個腿疼的毛病。自今以后,您不能再吃苦了,該享享清福了,多買幾個奴婢身前伺候,也是該當之事?!彼脑捵尫材静挥傻孟肫疬^往。

“水生啊,過往之事不提了吧。不知道辛茹他們回到油坊能否吃飽肚子,田掌柜正為奴婢的事犯愁,不會虐待他們吧?平日里你常去看看他們?!狈材镜脑捵屗纱笱劬?。

“家主,您這是怎么了?”水生不解道。

凡木沒再理會水生,站起身找五邑去了。

諸多房舍趕在歲旦前悉數完工。結了工錢,送走工匠,凡木和水生搬入新宅。走在嶄新的宅院,周遭滿是桐油的香氣,水生欣喜不已。歲旦是一年里最為隆重的節日,寨子里各家各戶少不得祭祀先祖,沿街店鋪自然生意紅火。念及卉子定會擇日回門,凡木心里五味雜陳。差水生買來雞鴨牛羊肉,再買老酒數壇,自己留下一些,余下的讓水生挑上,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去往五邑家里。五邑見狀,客套再三,欣然收下,笑吟吟留二人共飲,直至夜深才罷。五邑酒量稍淺,晃著身子執意讓芥子送送凡木。凡木再三辭讓,說有水生侍奉,路又不遠,況且自己并未喝高。偏那五邑固執,非要芥子代他送客,加之芥子并不推辭,最終,凡木在芥子攙扶下,走回新宅。芥子很會侍奉,她瘦小的身子緊依凡木。水生在身后跟著,一臉茫然。

清早起來,新屋里陰冷潮濕。凡木讓水生點燃柴火,一時間,濃煙找準門縫,擠身出去,一縷縷奔云天去了。洗漱過后,他讓水生將供品逐一擺上供案,雙膝跪下,為仙逝的父母叩頭祭拜,之后,關了門靜靜看書。

鄰近正午,一個女人的腳步聲,擾了新宅的寧靜。起初,凡木聽見鳥語一般的聲音響于門外,接著是水生的聲音。屋門“吱呀”一聲讓開時,屋內亮光乍現。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那是圓頭鞋柔軟的鞋底撫摸了嶄新的門檻。送來一絲脂粉的幽香,淡淡的若有若無。

凡木放下書簡,起身迎向門口?;茏由碇祷嗳?,垂襦及膝,長裙觸地,袖掩玉手,發髻高挽。卻因背光,面部模糊不清。不知水生去了哪里,屋子里靜謐異常。

“凡木,真的是你!我前幾次回門,為何總是見不著你?你是否故意躲避我?”

“萬事悉屬天意?;茏?,你在城里都好吧?”

(未完待續)

董新鐸:河南平頂山人。在《陽光》《莽原》《奔流》等期刊發表小說。出版長篇小說《臨灃寨》《半扎寨》《風穴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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