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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王子

2023-04-08 10:31張哲
萬松浦 2023年6期
關鍵詞:睿睿小魚媽媽

馮靜果做媽媽前,曾看過一段話,大抵是說,出生前,孩子是天上的星星,一直掛在天邊,默默地看著人間,為自己隨時可能的降生尋找母親,會對比,會觀察,會做細細的打算和巨細靡遺的籌劃,直到他看見那個最心儀的人出現。

于是,在確定了他能篤定心意嚴肅回答問題之后,馮靜果向小魚拋出了這個問題:“你是不是在天上做星星的時候就注意到了我,一門心思要讓我做你媽媽?”小魚被馮靜果摟在懷里,想要掙脫掉,眼睛一直盯著電視柜上立著的澤塔奧特曼。她把胳膊鎖了鎖,他煞有介事地點頭,但眼珠沒有對焦。她又說:“那和你競爭的小孩應該很多吧,很多小孩子都想讓我做媽媽?”這回他嚴肅了起來,眼睛看著靜果,確保她能相信接下來的話:“是?!薄澳悄阍趺礌幦〉降倪@個寶貴名額?”他想了想,眸子閃著光:“我最能哭,他們哭了半個小時,我哭了一個小時,于是我就下來了,明白了吧?”聽上去,找馮靜果做媽媽不像是獎勵,倒像是懲罰。她松開了胳膊,他立馬跳到了奧特曼面前。

下雪啦,小魚。

2017年2月21日

“再把明天的自我介紹復習一遍?!膘o果撂下切蛋糕的刀子,把頂著芒果碎的一角遞給了婆婆,坐下,敲小魚的胳膊:“老師好,我是小魚,今年六歲了,昨天剛過完生日。有意思的是,有機器人給我送菜,還吃了蛋糕,吃了手搟面?!毙◆~在蠟燭前晃動著小臉,六個大人圍著桌子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鞍选度龂萘x》加上?!膘o果頗為得意。小魚停下,組織語言,重新開始:“老師,我平時喜歡看《三國演義》,最喜歡里面的趙云和姜維。趙云又叫趙子龍,姜維又叫姜伯約……”小魚頓一頓,問馮靜果,“媽媽,我能給老師出個腦筋急轉彎嗎?”“什么腦筋急轉彎?”“狐貍走在路上為什么跌倒?”姥爺搖頭,覺得腦筋急轉彎出現在自我介紹中很不得體。靜果臉上露出窘迫的神情,打斷了小魚:“你直接說答案吧?!薄耙驗楹偰_滑(狡猾)?!?/p>

小魚的大名是王璽源,馮靜果懷孕時,王波找雍和宮一大師求的。大師寫下來,王波照著念,大師笑,只說這是依照《康熙字典》算的。馮靜果生產在即,名字得以啟用。后來再去雍和宮,沒見著大師,聽說因為封建迷信進去了。

收膝跳,一群孩子在奶酪塊一樣的器械中間來回翻轉,這是這大半年來馮靜果給小魚報的第三個補習班。用力過猛嗎?沒關系,小孩本來就是被用來不斷雕塑的。

馮靜果閨蜜家的娃去年上了黃小,第一時間告訴她,上學前把跳繩練會,每分鐘怎么也得100個,馮靜果聽聞倒吸一口涼氣。小魚在幼兒園“繩彩飛揚”的榜單上永遠墊底,一年了,無論馮靜果用哪種方法,小魚跳繩都跟打嗝似的,一個一個往外磕。家門口的跳繩集訓班,離著近,價格劃算,不足是那個機構看上去并不可靠,是家體能中心,就在社區菜市場的樓上,有搏擊、跑酷和小學體測的必考項目。跳繩這兩年在體測里權重加大,于是跳繩集訓班成了這家機構的王牌產品。

馮靜果第一次去時就被震到了,爬二樓,體能中心很好找,但玻璃門外成堆的建筑材料摞成小丘,兩只木制高凳和半干的油漆桶立在正中。馮靜果推門,本能地發問:“這是要搬家了嗎?”賣課的老師神神秘秘,只說要擴建。馮靜果掏出手機,用大眾點評搜跳繩,搜體能,除了這家,最近的跳繩機構就十幾公里開外了,別無選擇。她問了價錢,一個課包八節課,2200元,掃碼前她不甘心地又追問了一句:“這個價格是保會嗎?”答案是根據孩子的身體條件來看。馮靜果咽了口唾沫:“是一對一?”“是?!瘪T靜果安靜了下來,她看看五彩柵欄里跳山羊的小勇士和繞著熒黃色三角墩折返跑的小運動健兒,義無反顧地亮出了付款碼。

不知從何時起,馮靜果的周末就是從一間教室到另一間教室。小魚八個月大時,馮靜果找到區里最好的早教班,買了幾萬的課。王波沒反對,因為初為父母,誰都想充分體驗做“父母”的一切職權,包括以父母的名義花錢。他倆每個周六都不知疲累地抱著小魚去早教班,穿過中心的游戲區,隔著舷窗一樣的圓形玻璃找教室,陪著他在地毯上摸爬滾打,撫觸,按摩,爬行,和金發碧眼的外教托馬斯互動。下課前是社交時間,所有孩子都被抱到地毯的紅心處,大眼瞪小眼地等著托馬斯從器材室抱出各種形狀的海綿塊和仿真樂器,撒在紅心四周,接著孩子們上場,緩慢地爬行于玩具之間,爭搶,掠奪,占領。教室里極靜,所有家長都屏息觀察,立場明確地目睹眼前的人性實驗,在緘默中達成一致: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干涉。小魚喜歡抓著一根鼓槌,乒乒乓乓地敲打,又在收音機中傳出悠揚的Shenandoah時史無前例地落淚,所有人都篤定小魚是個情感豐富的小孩,通曉音符后面的喜怒哀樂,或許是天生的音樂家。然而,靜果的閨蜜早早就說過,學樂器要慎重,西洋樂器燒錢,而且難人正經的師門,不如學民樂,小眾且地道。閨蜜說這話時,她家閨女已經在宋慶齡中心學了半年的古箏。

為孩子報美術課是個好主意,很多家長都在上面投錢。馮靜果不是沒想過,小魚一上幼兒園,空出來的周末宛如巨大的缺口,一定要填進興趣班才叫人安心。小魚奶奶找的老師:“朋友的兒子,央美畢業,有自己的工作室,只帶藝考生,一對一私教,小魚如果想學,可以帶去見見面,但……”“但什么?”“但價格可能不便宜?!痹谟齼旱牡缆飞?,價格永遠不會成為絆腳石。王波駕車,馮靜果特意囑咐小魚,要乖巧。小魚扒著車窗,舌頭舔在玻璃上:“什么課?”靜果說:“美術。有個叔叔帶著你畫畫?!毙◆~輕嘆:“哦?!逼逃终f,“媽媽你看,我用舌頭畫畫呢……你看畫了一個什么?”靜果說:“一攤口水?!毙◆~聳聳肩:“認真看,好好說?!膘o果便側頭再看,說:“看不出來?!蓖僖吼ぴ诓A?,光線彎曲折行,宛如玻璃上生出的一只復眼?!笆窃铝??!毙◆~沮喪地說。靜果關掉微信,忙附和:“真的是?!毙◆~畫過畫,但不是簡筆,也不是兒童畫。他筆下的畫多是色塊的撞擊和毫無章法的涂鴉,像蒙德里安的線條和康定斯基的圓環,是深刻的抽象派,幼小的力量感和蓬勃的熱情都凝縮在五顏六色的圖形里,在色彩里找情緒,在結構中找表達。靜果冥冥之中感覺小魚是天生的畫家。

車子穿過一個窄瘦的胡同,路過一家順德菜館還有兩家小超市,左拐,一棟白房子,格格不入地插在民居中,那就是小魚上美術課的地方。庭院里別有洞天,曲橋曲徑,直通畫室。老師是個專業畫家,擅長中國畫,和馮靜果預判的抽象派毫不相干。然而,靜果和王波瞬間就調整了思路,中國畫興許更好。小魚被靜果推到了老師跟前,老師問:“喜歡畫畫嗎?”靜果很怕小魚說“不喜歡”。小魚端起肩膀,眼神瞥向一邊?!袄蠋焼柲隳??喜歡嗎?”靜果把手壓在他的肩上。小魚睫毛抖動,點頭為是。談了價格,老師把小魚收下了,給不了什么承諾:“因為孩子太小,天然的東西就是最珍貴的,這個時候塑形屬于暴殄天物?!崩蠋煕Q定從執筆入手,推進至書法。馮靜果聽了一蒙,因為距離蒙德里安和康定斯基更遠了。王波反倒覺得好,他通曉老師的用意,既練就毛筆字又鍛煉了手部的精細動作,一石二鳥。在學習了幾課時的線條運筆之后,小魚便開啟臨摹石鼓文的生涯。他煞有介事地和馮靜果說:“吾車既工,吾馬既同。吾車既好,吾馬既阜……媽媽知道什么意思嗎?”靜果搖頭,小魚說,“以前的馬能湊齊數量就不容易,而這個人的馬不僅數量工整,連顏色都一樣,說明這個人很厲害?!?/p>

小魚依然在笨拙而執著地抄著石鼓文,總是把墨汁糨糊似的抹成一團,每次練字,馮靜果都要開辟出一塊完整的空間,任由墨汁在宣紙上、在氈墊上、在桌子上、在地板上毫無章法地繁殖。小魚抬頭,那張蹭著墨印的小臉總是充滿失落,其實他寫得已經很好了,但那種好不是功利的,而是原始的、返璞歸真的。靜果回想這半年,最激動的時刻莫過于小魚隨意寫出的一個“馬”字,老師見了激動得舉起手機拍照,說這個“馬”寫出了活物的感覺,是一匹本真的馬。于是,那幅字被裝裱起來,牢牢釘在了馮靜果家餐桌旁的墻面上。每每路過,靜果都會花些時間端詳,時間久了,越看越覺得那字不是“馬”,那字是薛定諤的貓。

馮靜果逐漸意識到,老師可能在使用懷柔政策。小魚是這里唯一的幼兒,而且是一對一,既耗費他作畫的時間,又沒有太大的成就感。馮靜果開始打退堂鼓。當她看著畫室墻壁上掛著的一幅幅山水寫生、庭院小景,又聽到老師說“這都是我帶的學生、藝考生,他們的作品”時,她唯有驚嘆,湊近了看,那些孩子真的有移天縮地的本領。她腦子里盤旋著一個問題:小魚要多少年以后才能成為他們。像大A股民,馮靜果現在進退兩難。

小魚的左眼總是瞇成一條線,宛如黑黢黢的蟲子,生來如此,見光更嚴重,所有人都覺得是因為年齡小,發育不成熟。年歲漸長,依然如此。馮靜果決定帶小魚看醫生,前后跑了兩家醫院,給出的結果差不多,間歇性外斜,是先天的,還沒到手術的閾值,但即使做了手術,術后效果也不理想。小魚被王波帶著在房間里做各種測試。兒童的檢查即使伴隨著審判一樣的沉重,也不乏樂趣,比如視力表上的小動物,視鏡里的汽車,吸引注意力的布偶。馮靜果看了眼小魚,他被那只布偶逗笑,雙手合力,捕了個空,又笑。靜果問:“需要我們做什么?”醫生說:“現在能做的就是定期復查?!膘o果不甘心,又像是心還不夠疼,繼續問:“除了外觀上可能會有的變化,還會……”“他肯定是近視,這是肯定的,因為視力儲備已經不足。同時他在很多領域無法走職業化道路,比如美術,比如做飛行員等等?!膘o果愣住,又問了一遍:“美術是指他畫不了畫?”“肯定沒法做藝術特長生,因為他的視物能力和我們有差別?!?/p>

這之后的很久,在聽到其他孩子在學美術時,馮靜果都有種說不出的沉重感,因為在那次問診之后,他們就中斷了小魚的畫畫課。沒和老師解釋,剩下兩課時的費用也沒有討回,只是不再去了,老師竟也從未主動問過。

全家停止了一切課程,周末改為純玩。無人提及緣由,小魚自然是高興,便提出去玉淵潭公園。王波陪著他在大山櫻區的林間來回跑步,跑累了便席地而坐。他指著幼小青翠的榆錢兒說:“媽媽,姥姥說熬粥放上榆樹葉子好喝?!闭f完,他撿起地上的榆樹葉,一小片一小片,宛如綠色的眼睛,被他攥在小手掌心,捏了一把,寶貝似的塞給靜果。靜果接過來,發現那些“綠眼睛”被汗液浸得如海藻一樣軟滑。她想安慰小魚,又不知道從何提起,只會說些掃興的話:“地上的沾了土,也可能挨過腳印,拿回家沒法吃?!毙◆~沒有停,依然蹲在地上撿拾,之后說:“那咱們留著它們行嗎?”靜果說:“過兩天葉片就會變脆變干?!毙◆~繃緊了面孔,雙手奓著,眼睛里充滿了傷感:“會壞掉嗎?”馮靜果點頭,某一刻她覺得他會哭出來:“會的?!钡麤]有哭,又蹲在樹下撿葉子。那些葉子如斑點,如辰砂,很容易被忽略掉,但被小魚視作珍寶。

回家的路上,小魚把那些“綠眼睛”小心翼翼地放到口袋里,沒再提吃榆錢粥的事。他垂著腦袋,不知道是不是在為葉片短暫而濕潤的生命傷感,接著他看看靜果,惻然地笑了下,突然說:“我知道我沒法當畫家?!?/p>

下小雨,小魚,你聞到雨水的味道了嗎?

2017年3月20日

“媽媽,這個……這個是睿睿?!毙◆~手指頭劃著屏幕,停頓下來,抬頭看馮靜果。亮藍色毛衣,小寸頭,照片里是個馮靜果從未見過的男生,在沖著鏡頭比“耶”,眼睛大大的,咧著嘴巴笑?!斑@是誰?”“?!??!毙◆~盯著照片上的小孩,慢悠悠地吐出,這個名字是他包裹在肚子里的一個小秘密?!拔以趺磸臎]見過他?”這時姥姥湊過來:“這個,這不是那個睿睿嗎,住在北區,小時候他倆一起玩過?!蹦缸觽z都抬起腦袋,盯著姥姥,頭腦風暴,最后小魚先說:“不是,我之前沒見過他,他是剛轉到我們班的?!崩牙阎苯臃穸ǎ骸澳菧适悄阈?,忘了,他小時候來咱們小區玩過幾次?!毙◆~聽愣了:“管他是北區的睿睿還是南區的睿睿,總之他現在是我的好朋友!”馮靜果依然一頭霧水,她又看了看照片,剛才沒留意,照片中的小孩還豁牙,粉紅色的牙床包裹著零星兩三顆歪歪扭扭的牙茬,顯得不太自信的樣子。馮靜果見過自信的孩子,比如小魚班上的許蔚,肆無忌憚地做鬼臉,自來熟,很出風頭?!八麖哪睦镛D來的?”小魚撥開馮靜果的手,腦袋擋在她眼前,照舊慢吞吞:“從私立?!薄笆遣皇穷6??”姥姥露出一副謎底盡知的篤定表情。小魚說:“就是挨著鹿園的那個?!瘪T靜果警覺起來:“他為什么要轉學?還有一年就畢業了?!睕]人回答她,接著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光閃爍,“誰帶他來咱們小區玩的?”姥姥說:“睿睿媽媽,她是全職媽媽?!?/p>

姥姥因為是老師,在小區的媽媽群里頗有威望,她第一時間把睿睿媽媽的微信推給了馮靜果。靜果留言:你好,我是小魚媽媽。五分鐘之后通過,點開朋友圈,放大頭像:仰拍,漁夫帽和墨鏡保護隱私,笑容很有感染力,是個年輕的全職媽媽。

鮮少交流,互通微信只是為了成全孩子,雙方極有默契。小魚給睿睿打視頻電話,接聽的永遠是睿睿本人,鏡頭搖搖晃晃,是住在馬路對面的高層,窗戶外是鉛灰色的街景,家里裝修簡約,家具以白色新歐式為主,玩具堆在幾只紙箱里。睿睿的聲音聽上去尖銳,他愛手工,對著鏡頭擺弄著新疊的紙青蛙和紙狐貍,偶爾的間隙,能聽見幾聲嚴厲的男聲,聽不見舉手機的睿睿媽媽說話。靜果無意刺探一對陌生夫妻的婚姻生活,本能地把腦袋往回縮一縮。

視頻聊天很快就升級為來家里做客。兩個孩子在眼前瘋跑,馮靜果讓睿睿媽媽吃水果,睿睿媽媽擺擺手,拘謹地笑。靜果從近旁細細打量她,頭發齊肩,梳成一個可以忽略掉的馬尾,像一把刷子卡在頸部,雙肩卑微地向前夾著,棗子色的上衣貼著輪廓,從后面看,渾圓又凋弱,像一顆裂口的巴旦木果?!邦nJ菑穆箞@的那所私立轉過來的?”靜果決定了解一下真相。睿睿媽媽點頭,露出羞赧的笑?!澳撬鶎W校怎么樣?我是說,為什么最后一年了,還要轉學?”問得有些直接,靜果盯了睿睿媽媽看?!耙驗轭nT谀莻€學校格外依賴一個小孩,他見不到那個小孩就哭,只和那個小孩玩,其他人也不理……他爸說這樣不好。主要是他爸,執意要給他轉走?!膘o果聽到過類似的例子,小區里的柚柚也是半道轉學,原因是在幼兒園受排擠,抑郁了,中班下學期就轉走了,只是“格外依賴”四個字分外刺耳……她不確定睿?,F在對小魚算不算是另一次“格外依賴”。

靜果把目光轉移到兩個孩子身上。睿睿把散落的樂高塊聚攏,拈了兩粒,饒有興致地搭。小魚提議捉迷藏,睿睿聽話地放下樂高,扭頭問靜果:“阿姨,你來捉嗎?”靜果點頭。兩個小孩手拉手跑向另一個房間。她喊了十個數,便開始安靜地找,客廳、餐廳、衣柜、儲藏室,挨個兒巡游似的走遍,只為了多耗點時間,如拉滿弓,時間消磨得越久,卷在爬爬墊里的那兩個小人兒的樂趣越大?!暗侥睦锪??”靜果故意走漏風聲,主動示弱。臥室地板上,爬爬墊被卷成了一只圓筒,里面的笑聲翻滾擴散開?!斑@是什么?這個……”靜果捏住暴露在外的腳丫,小魚按捺住尖叫的沖動,順勢從圓筒里鉆了出來。睿睿也爬出來,但臉上灰蒙蒙的,盯著靜果說:“你是不是騙我們倆,其實你早就知道我們藏在這里?”靜果被問愣了,小魚也收住笑,慌亂地瞧,“你是不是假裝找不到我們倆?”睿??炊遂o果,眼眶里亮閃閃的。馮靜果突然意識到,睿睿極敏感,哪怕是帶有娛樂性質的謊言也會讓他受傷。她錯了錯眼神,心里盤算如何措辭,因為她也不想讓小魚知道她在說謊,“謊言”兩個字在這個時候太難界定了。小魚緊了緊臉面,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靜果俯下身,朝睿睿輕輕地說:“是,假裝的?!鳖n0蜒蹨I擠掉,板正了面孔坐到沙發上,一個人默默地發呆。靜果來不及安撫他,忙去摟小魚,悄悄地在他耳畔問:“你覺得媽媽是真沒找到你們倆,還是假裝沒找到?”小魚用手捂住嘴巴,樂著說:“真沒找到!”

所幸,睿睿很快就恢復了形容,跟著小魚和靜果出了房間。睿睿媽媽沒有看出異樣,只說:“該回去了,要去做飯了?!膘o果挽留,睿睿媽媽便留了下來。兩個孩子洗了手圍到桌邊,姥姥布了公筷,往睿睿和小魚碗里夾西蘭花和土豆絲,又把筷子碼齊,順向睿睿媽媽。睿睿媽媽只拘謹地坐,鮮少啟動筷子夾菜,只撥碗里的白飯。兩個孩子草草吃了,每人各剩多半碗。睿睿媽媽便撿了睿睿的碗,撥了里面的剩菜剩飯,添到自己碗中拌了吃。姥姥姥爺見了,只勸她不要客氣。睿睿媽媽應了,只埋頭吃。

石頭是小魚的同學,人小鬼大。石頭媽媽有自己的鋼琴教學工作室,石頭打小兼顧民樂、西洋樂,二胡和鋼琴同時學。馮靜果一直想讓小魚和石頭成為好朋友,但小魚說,石頭有自己的好朋友,是小寶。馮靜果知道,那是他們班的跳繩冠軍,好孩子果然找好孩子玩??匆婌o果,石頭目光機警:“阿姨,你知道我們班的睿睿,到現在還吃手呢,特別不衛生?!笔^腦子里有一張清晰的人物關系圖,他知道靜果是小魚的媽媽,而小魚又與睿睿為伍,這隔山打牛式的告狀滴水不漏。石頭有多鬼先放一邊,小魚最近的確沾染上了吃手指的毛病。他口欲期安全度過,沒有叼奶嘴,也沒有啃手指,靜果一直想不明白臭毛病的源頭,如今找到了。石頭斜睨了一眼小魚,小魚捕捉到了其中的玄機,拉著靜果的手,一路上都很安靜,顯然石頭的話壓秤,在他身上起了作用。孩子與孩子有一套獨特的社交語言,是成年人無法破解的密碼。

體能中心的施工終于要收尾了,買下了整層的公共區域,做了擴充,加大了場地空間。一個月前,靜果就看見樓道里在大動干戈,無法預測工程的周期,她腦子里只有小魚的剩余課時和下課后如何躲避賣零食的臨街商販,完全沒有料到這個體能中心正在為規模擴張醞釀著一場盛大的活動,而小魚則一直心心念念只為和睿睿做一次跑酷課的同學?;顒拥那跋?,小魚終于等來了機會,排課的玲玲老師打電話告訴靜果,小魚可以跟著睿睿的班試一次,話術很巧妙——“可以試一次”,有一種破格塞進優等班的感覺。

小魚得知這個消息時勢必會開心得瘋掉,但當靜果看見他和睿睿一前一后跑出幼兒園,內心掩蓋住的快樂瞬間少了一半。兩個孩子如兩塊融化的蜜糖黏在一起,越跑越遠。能不能換個人,睿睿是一個需要靠嘬手指來撫慰情緒的男孩。靜果看見睿睿媽媽,故意錯開半個身位走在前面,她對睿睿媽媽沒有太多好感。她又在腦子里想了一遍自己有沒有誤判,除了全職媽媽這個標簽,睿睿媽媽挺熱情的,一找到說話機會便會毫無邊界感地拉著她說上半天,聊的都是雞零狗碎,同時她篤信中醫,有自己的一套對癥下藥的食譜:祛寒喝蔥豉湯,健胃喝陳皮麥芽山藥飲,一身艾蒿味,在睿睿腦門上拔火罐……除了這些,其實她也不錯,但靜果依然盡量在不被察覺的情況下減少和她交流的次數。

到了體能中心,馮靜果的神經立馬繃緊:場地擴寬,媽媽區一排高腳凳,既能聊天又能高瞻遠矚地看訓練場里的孩子、紅色跑道、藍色拳擊臺,還有……油漆桶、人字梯、甲醛味……為了迎接第二天的盛大活動,體能中心居然還在趕制訓練場墻壁上的涂鴉噴繪。睿睿媽媽抱怨了一句:“味道好大?!奔兹?,無須多言,分分鐘勾起所有中年老母親的心火。馮靜果看看睿睿媽媽,心甘情愿決定當出頭鳥。她徑直走到場地里,和正組織熱身的老師說:“味道太大了,你們說已經完工,結果還有師傅在干活?!崩蠋熍ゎ^看看教室唯一的兩扇窗,杯水車薪,爽快地答應批假,回頭再給小魚補課。小魚抱緊拳擊柱,負隅頑抗。睿睿煽風點火:“我們不走,小魚不走!”不能強攻,只能智取。沒招,靜果看看柵欄外的睿睿媽媽,她居然沒有默契地里應外合,反而沒心沒肺地和其他人聊起天了。靜果蹲下,撒了慌,聲音小到只有小魚一人聽見:“你先出來,我和你說一下情況,你再自己決定?!毙◆~卸下心理防備,三步兩回頭地跟著靜果出來。馮靜果一身的汗,有感勝利在望,路過睿睿媽媽身邊,有點埋怨:“我們不上了,你們還上?”睿睿媽媽臉上給出匆匆的笑,模糊地點頭。馮靜果感到驚訝。高腳凳上的媽媽們都心疼地看小魚,又朝靜果投來尷尬的神情。馮靜果瞬間明白,原來不是戰友。她瞬間把自己和睿睿媽媽劃清界限,并看清了自己為什么從見到她第一眼就不喜歡她了,因為她身上有一點讓她深惡痛絕,那就是她很容易妥協,她太軟弱,有時候這是一種更大的缺點,比道德上的瑕疵更讓人心生厭恨。馮靜果沒再多說,看了眼里面歡蹦亂跳的睿睿,把小魚拽到走廊。小魚掙脫開,大哭著問馮靜果:“你不是要和我說情況嗎?你不是說讓我自己決定嗎?你怎么這就讓我回家了!”

小魚,5月產檢,媽媽的子宮已經長到了肋骨下方,像一個軟軟的袋子裝著你。

2017年5月21日

馮靜果開始光明正大地干預小魚的第一份友誼,她把體能課斷了,除了裝修的味道,還夾雜著一點點私人感情——不想在課余時間再和睿睿母子打交道。然而,這個方法并不奏效,睿睿去上跑酷課,小魚問:“我為什么不去?”靜果很想攤牌:“你們班今天沒課?!薄澳穷n槭裁慈??”如不停播放的跳針唱片,對話陷入了死循環,她的耐力對抗著他的怒氣。靜果沉住氣:“他是跑酷班?!薄盀槭裁次也荒苌吓芸岚??”靜果知道,這必須是最后一個問題,頂不住了:“他們班滿員了,報名的時候就說了?!憋@然,小魚對此遲疑,但沒再說話。靜果吐了口氣,終于從惡性循環中逃出來。小魚見狀,抓住契機,改口:“那我們去北區玩會兒可以嗎?”這個問題指向性很明確。睿睿家住北區,小魚終究還是想去找睿睿,但靜果知道他在商量,在學著用一種迂回的手段達成他的目的?!扒疤崾球T自行車去?!膘o果說。算是交易吧。小魚聽聞崩潰,拒絕了兩次,靜果調整腔調:“小自行車在樓道里等小魚等了好久,它也想出去透透風,可以嗎?”小魚扭過頭,看了看犄角處的童車,亮藍色,腳撐翹起,和兩個輪子已經構不成牢固的三角形,樣子可憐巴巴的,便點頭答應了,臉上略帶同情的表情,踢起腳撐,推著自行車走了出去。車子在路上七扭八歪了起來,但很快恢復了直線。靜果望著小魚的背影,突然覺得他還是很乖巧懂事的,同時又有一種虛榮心涌上心頭。她跟在車后面不遠,這種若即若離的距離拉滿為人母的滿足感,孩子既在可控范圍內,同時還彰顯著可貴的獨立人格。她不知道有沒有專業術語形容這種狀態,但這絕對是父母的內啡肽,是一種苦盡甘來的短期回報。

穿過人造亭,居民多,小魚班上大多數孩子都住在北區。小魚早早就從車上下來,推著車,肩膀一聳一聳:“許蔚!”他叫了一聲,那是他們班的孩子王。靜果停下來:“趕緊和許蔚玩去?!毙◆~猶豫地盯著,沒有挪步子,只是原地朝許蔚又喊了一句:“你看見睿睿了嗎?”許蔚反問小魚:“你看見李彭宇了沒有?”顯然他也在找自己的固定玩伴。許蔚帶頭,幾個男孩正在推擠一塊廢舊的沙發墊,又添進來了一個女孩子,一身粉藍色,扎馬尾,一看就是艾莎公主的忠實粉絲。隊列初見規模,像裱花蛋糕的奶油花邊,隊伍里的小臉蛋都帶著威重的神情。小魚緩步穿過那條隊伍,車子在那里頓一頓,并沒有湊上去,又推著車向廣場走去,扭過頭,語氣里多了幾分頤指氣使:“媽媽幫我拿著車?!膘o果拒絕,但察覺到了什么,她知道這突如其來的慍氣來自哪里。這團火氣應該是沖著那群閉合了社交圈的男孩發的,他們顯然已經凝固成了一個封閉而堅定的團體,既不再發放邀請函也沒有入口。靜果后退了幾步,和他們保持了距離。她知道干擾孩子獨立社交會觸動雷區。在遙遠處,其他孩子的家長也在暗中觀察。

小魚把腳撐踢下來,車子不聽話,砸地又搬起來,反復著,像是在和自己較勁,最后車子被放倒,像是擂臺上的失敗者,躺在樹下。小魚走了過去,擠到許蔚的身后,隊列變了形,硬闖顯然不行,混跡其中還需要核心人員的認證,核心人員當然是許蔚?!拔覀兪且粋€小隊,”小魚尖叫,“我們是一個小隊?!痹S蔚搖頭:“不是,我們小隊就差李彭宇了,沒有你?!毙◆~被擠了出來,在場外看著其他孩子,接著又上前,朝許蔚耳朵邊說了句什么,是悄悄話。

靜果都看在眼里了,她的臉燒了起來,多多少少帶著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心情,問小魚:“你和許蔚說了什么?”他說:“沒說什么呀!”靜果一臉正色:“我看你說了一句悄悄話?!彼f:“我什么都沒說呀!”片刻,小魚抬頭問:“媽媽,許蔚為什么和女孩玩呀?”靜果愣了下:“你說的就是這句?”他重復道:“他為什么和女孩玩?”靜果抬頭看了看那個女孩,她扎著蝴蝶結的頭發在陽光下柔和甜美,仿佛散發著椰子香?!澳莻€女孩叫什么?”小魚也盯著看:“我只知道叫Katy?!薄八皇悄銈儼嗟陌??”對于他們班的孩子,靜果已經認識得差不多了?!八谴蠖嗟?。媽媽,我問你呢,他為什么和女孩子玩?”看來這個問題今天繞不過去了,靜果說:“交朋友當然不分性別呀?!毙◆~彎腰扶起了自行車,凝神蹙眉,一本正經地看著靜果:“唔,瞎說,女孩子都不和男孩子玩?!?/p>

小魚推著車在前面帶路,目光逡巡不定,四處捕捉睿睿的影子?!安粫诘?,他上課去了?!膘o果沖他說。他像是沒聽見,嘴巴里吐出來一句話:“咱們就在這里等,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后他下課?!膘o果沒說話,算作默認,因為這很好糊弄,小魚還不會認表,一個小時她說了算。小魚放倒車,鉆過黃色警戒線,眼睛往八號樓的方向看。警戒線里全是從高層墻壁上剝落下來的瓷磚碎片,靜果抬頭看,墻體已經禿了一大片?!安灰僭谶@里玩了,很危險?!毙◆~也抬頭看,接著肆無忌憚地登上了那座碎磚堆砌的小山,然后和靜果說:“我不會和女孩子做朋友?!膘o果愣了下,沒想到他還在琢磨異性交往的事,她想進一步問個明白,但話到嘴邊又打住了?,F在的小孩早熟得可怕,在理論儲備和經驗積累都欠缺的時候,她不能輕舉妄動。她又看了眼他,他像是心里揣著明白裝糊涂,鞋幫在瓷片上敲打,發出嗒嗒的聲響,樂著看她。她眼神閃過,跳過性別這件事,欲蓋彌彰,但說了一句更傷人的話:“我發現你好像沒什么朋友?!闭f完她便后悔了。剝落的墻壁上是他瘦小的黑影子,靜果盯著他看,想從他的表情上判斷他是否受了傷。小魚扭動著那條亮黃色的帶子,反倒一臉歉意地看著她,眼睛如兩粒黑色的紐扣,不為所動:“是呀,我都沒朋友,所以你就不要不讓我和睿睿玩了?!?/p>

靜果愣住,她記起小魚上幼兒園第一天,興沖沖回到家,說:“媽媽,我今天最大的收獲就是交了兩個好朋友?!膘o果問:“是誰?”小魚搖頭:“不知道名字,是坐在我身邊的女孩,還有一個……”靜果打斷,問:“你們課間聊天來著?”“哪有時間聊天,上廁所,喝水?!薄澳悄銈兪裁磿r候交的朋友?”“快放學時,她問我,可以和你交朋友嗎?我說可以?!?/p>

小魚,我們已經在一起30周了1

2017年6月12日

小魚他們班是流水的隊伍,鐵打的排頭,把頭的永遠是一個不高不矮、眉毛粗黑的小男孩,顯然班里不是按高矮個頭來排的。靜果問小魚:“排在第一個的小男孩是誰?”小魚揉揉鼻子,似乎從沒留意過。馮靜果不甘心,打算刺探一切:“眉毛粗粗的,下巴上有痦子?!毙◆~琢磨了一會兒,不以為意:“哦,那是張子璇?!薄皬堊予??”馮靜果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她掏出手機,點開班級群消息,劃到歷史記錄——不僅是排頭兵,還是示范生,屢被表揚。搜索關鍵詞“張子璇”,出現了三十二個詞條;搜索“小魚”,只有十七個詞條。靜果像被狠狠揍了一拳。她點開群成員,在五顏六色的頭像中找“子璇媽媽”,定格,頭像是一個卡通犀牛,個人簡介是一串手機號。馮靜果只能看到這么多,但她對子璇媽媽在群里的一舉一動開始變得格外敏感。她后知后覺地發現,子璇媽媽很有威望,屬于獅群的首領,一呼百應,她在群里說什么都會有家長迎合,老師對她也頗為敬重,還有一些反常的互動,省去上下文,直達機樞。靜果看得云里霧里,儼然局外人。她想方設法搜集信息,但很快被上了一課。原來子璇媽媽是片區內小學的骨干教師,也許這個社會身份解釋了一切,畢竟班上絕大多數孩子幼升小都會通向那所學校。靜果感嘆世界的現實。

然而,很多時候對于這個世界,人們只能看到片面的一小塊。六一前的家長會,馮靜果跟著家長組成的大部隊擠進那間半開放的教室,橡皮泥捏的冰墩墩,紙板做的龍舟,防火主題的兒童畫……滿墻幾乎都是子璇母子貢獻的手工作品,他們(更大概率是子璇媽媽)用自己的巧手建立了一個利立浦特王國,靜果這才明白為什么子璇媽媽能在家長群里有如此高的地位了——主動,永遠是主動。靜果抹抹脖子上的汗,按住鼻梁上的鏡框,想更清楚地觀察這個教室,她在墻上沒有看見任何和小魚相關的東西,除了每個孩子必須有的名簽。馮靜果早就聽人說過,家校共育很重要,但她和王波都是內向的人,和老師的溝通一直都形如打卡,有事了問問,沒事又怕打擾,至多節假日復制幾句問候語發個過節微信,和已經占據天然優勢的子璇媽媽相比,馮靜果倒吸一口涼氣:眼前的一切解釋了一切。

及時補救是聰明人做出的聰明事。受了激勵的馮靜果在家長會上躍躍欲試,六一節當天需要兩名家長做助教,承包小演員們的化妝造型,靜果第一時間掏出手機發去微信:張老師,我申請六一助教。老師就喜歡幫手類家長。成為幫手是馮靜果在小魚幼兒園畢業前夕的覺醒。拍腮紅,涂唇彩,額頭再用口紅畫一枚紅色的甜心,所有孩子都按照靜果的審美出現在了六一演出舞臺上,而小魚更是作為輪滑選手驕傲地站在了第一排。靜果終于找到了“法門”。

由于六一節做助教時表現格外積極,再加上小魚多次人前人后廣而告之靜果在出版社上班,張老師聯系到靜果,趕在孩子畢業前,請她去班上講一節文學課。靜果“二陽”剛退燒,熬了兩晚上做PPT。張老師接靜果進幼兒園,爬三樓,到樓梯口第一間教室?!靶⊙劬?,看老師,小耳朵,豎起來,小小手,舉高高?!睆埨蠋熣f出前半句,孩子們立馬說出后半句,充滿契約精神。小魚被特意安排到了第一排,是比第一排還冒尖的位置。靜果講了卡爾·桑德堡的《霧》和伊迪特·索德格朗的《星星》,孩子們嘴里爆發出各種閃閃亮亮的詞條:白天鵝、銀色的毛毯、海浪、碎玻璃、螢火蟲、銅質紐扣……臨近下課,小魚忐忑地舉起了手,小聲地說:“我覺得星星像是糖果?!?/p>

沒幾天,小魚回家興奮地告訴靜果:“媽媽,張老師又有新任務了,讓你幫忙寫首詩作為畢業詩歌,張子璇媽媽負責做錦旗?!膘o果知道,這是對她上的那堂文學課最大的肯定。第二天,她趕在早八點給老師發去詩歌,時間點卡得精準,既上完早操,又趕在吃早飯前,前后寶貴的十分鐘往往是張老師回復消息的時間段。靜果的詩被張老師一頓猛夸,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魚成了這首詩的領讀員。靜果帶著小魚苦行一般地天天背,音調、音量、站姿、走步、儀容儀表……姥姥見狀,在旁埋怨:“我就說應該給他報一個小主持人班,甜甜蜜蜜都上呢?!碧鹛鹈勖凼切^里頗有名氣的一對雙胞胎,比小魚大兩歲,她們的課外班是風向標,有“完全可以照搬”的參考價值。

為了上臺方便,小魚被安排在觀眾席第一排就座,馮靜果擠在家長席,看著小魚的后腦勺。小魚扭過腦袋,她以為小魚在找她,揮揮手,卻看見小魚歪著脖子朝最后一排的睿睿吐舌頭,還沒完,小魚站起來,拎著水壺挪到了最后一排,挨著睿睿坐下。角落永遠屬于睿睿,無論是畢業合照、演出還是排隊,睿睿不是在邊角就是在末尾?!澳銈兗倚◆~又來找睿睿?!鳖n寢屘筋^和靜果說。靜果感到渾身炭一樣地燒,高聲喊起來:“小魚,小魚?!毙◆~循聲望過來,看見了憤怒的馮靜果,匆忙站起來,坐回了第一排。在幾棵元寶楓樹下搭建的簡易舞臺上,五彩飄帶和氣球在暖風中搖曳,小魚拿著話筒踩著節奏出現在了舞臺中央。馮靜果身子繃緊,舉起手機,按動了錄像鍵,喉嚨里嗡嗡作響,她知道此刻自己正躲在手機后面哭泣。小魚終于擁有了屬于他的舞臺。

表演結束,所有孩子都返回教室,進行畢業典禮的最后一環:禮物交換,把自己制作的手工作品送給最要好的朋友。靜果知道這幾天小魚在偷偷摸摸做手工,但不知做的是畢業禮物。無須多猜,她知道這個禮物定是送給睿睿的。所有孩子都舉起紙袋子,振臂高呼:“換禮物,換禮物,換禮物!”輾轉騰挪不開,孩子們排長龍出了教室,那條狹長的走廊成了神圣的交換地點。靜果拎著水壺在教室里等,遠遠見小魚從人頭攢動中擠了出來,抱著一只紫色的紙袋子朝自己跑來:“媽媽,這是我做的手工,我最好的朋友是你?!膘o果聽了愣住了,見他手里還有一個紙相框,里面是蜘蛛俠的畫像?!斑@個呢?送給睿睿?”小魚搖頭:“這是睿睿送給我的,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庇幸幻腌姷某聊?,靜果問:“那睿睿沒有禮物?”小魚擺擺手:“不知道?!蹦莻€相框在他手里晃了晃,“反正這是他給我的?!弊呃壤锏穆暲擞志砹嘶貋?,所有孩子都舉著換來的禮物跑回座位。靜果在孩子們中間尋找睿睿,看見了,睿睿擠在隊尾,空著手。馮靜果心里像被啃了一塊肉,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罪惡者?!澳悴淮_定送給睿睿什么?”靜果四處看看,不知道應該拿什么來彌補睿睿的失落。小魚有些茫然,他開始搞不懂馮靜果:“媽媽,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边@句話如果放在其他任何場合,馮靜果都心滿意足、甘之如飴,但這個時候聽到,她覺得是一句沉重的懲罰。馮靜果喃喃道:“睿睿給了你禮物,你是不是應該也回饋給他一些東西,他現在空著手,很傷心?!毙◆~抬起頭,盯著靜果看,要哭了出來:“難道你不喜歡我的禮物?”“我喜歡,媽媽很喜歡?!毙◆~把紙袋緊緊壓在靜果的手上,袋子邊緣撕開了一條豁口,他不在乎,像是處理一個世紀難題一樣,他只希望趕緊把這件棘手的事兒拋出去。靜果打開紙袋,是一條塑料珠子串起來的紫色項鏈,中間有一顆紅色塑料愛心,如眸子一樣,涌動著琥珀色的光波。

小魚,媽媽第一次帶你做胎心監測,一聽到媽媽的說話聲,你的心跳就上升。

2017年7月18日

薩波斯基說,對一般哺乳動物來說,壓力是大草原上的三分鐘恐懼,三分鐘后壓力就消失了,也或者你已經被吃了。

小魚出生正趕上一波人口狂歡:放開二孩,生源暴增。馮靜果和王波在經歷了短暫的掙扎后,還是決定貸款買學區房,雖然現在已經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學區房,但誰都明白區和區之間教育水平的差距。馮靜果找的房屋中介,買房水深,買學區房更是。王波的意思是,既然舉家遷到西城,不能只考慮學區,還要買個住著別太心堵的房子,小區環境可以放一放,但室內格局和面積也不能太將就。中介把產權存疑的閣樓房和奇形怪狀戶型的房子全過濾掉,然后就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地催馮靜果看房:“姐,越早買下來心里越踏實,政策說變就變?!敝薪檎f話辦事極牢靠,比靜果有大局觀,頂著太陽,開著小摩的,帶著她穿梭于各個小區。哪棟房子對應哪所學校,靜果心里完全沒譜,全聽中介的。折騰了兩個月,他們終于在小魚一歲生日之際把房敲定。小區有年頭了,是單位的家屬樓。推門進屋,是坐北朝南的兩居室,沒有客廳,過道的采光也不佳,不如意的地方很多,但稱心的地方有一個:這套房子讓靜果覺得有家的感覺。房子在三層,窗外一排楊樹,風掃樹葉如雨點輕落。小區門口有各種早點鋪、小餐館,左拐離公園不遠,右手邊離目標學校步行十五分鐘。這就夠了。準備遷入之時,趕上老舊小區改造,破土動工,一片泥濘,馮靜果和王波反倒覺得這是好的征兆,一切都是新的開始。靜果拿了鑰匙,帶小魚姥姥姥爺認了一遍路:地鐵景風門下車,過了右安門橋就是,玉林小區和他們小區就隔著一條護城河,但一個是西城,一個是豐臺。全家步行,在橋上望著那條護城河,紛紛感慨:一條河原來真能裁決命運。

馮靜果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老小區都安裝鴿子籠一樣的防盜柵欄,牢籠一般將人焊在屋子里,影響視線和采光。靜果樓前樓后看了許久,幾乎家家如此,心甘情愿畫地為牢。直到住進來,她才意識到,與其說柵欄是為了防盜,不如說這是人們在用力把屬于自己的空間拓寬再拓寬:柵欄里無一例外,每家都鋪了墊板,成了儲物間。她看了看自家的柵欄里,只有一只灰蒙蒙的毛絨玩具,看不出是白天鵝還是獨角獸,歪歪扭扭地擠在那里。

玩具屬于上一個租戶。馮靜果買房時,小魚才一歲,距離上學還有五年,減去裝修放味的時間,至少還有三年,靜果和王波決定把房子出租出去。依然是找的房屋中介,看了幾戶,最后定下來。租客是一對母女,媽媽辭掉工作,專門陪女兒在附近的回民中學讀高中。退租后,房間里還有這對母女生活的痕跡,洗手池上掛著一個木牌,上面寫著:“今日披星戴月,明日成就夢想,決戰高考,改變命運?!膘o果沒有把這個東西取走,還掛在原處。她在那塊木牌前站立,想著就在幾個月前,每天都有個女孩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默默地發愿,現在換成了她,一個陪讀媽媽。這套房子就是一個溫暖的殼,里面永遠有一個媽媽,先是陪讀高中的母親,接著就是馮靜果。

四月底,小學招生相關的政策簡章就在各大公眾號上集束手榴彈一樣炸開,之后又是一堆教育大V五花八門的政策解讀,還有陸陸續續的擇校攻略。馮靜果第一時間進了一個媽媽群,是幼升小交流群2,人數455。沒人知道這樣的群究竟有幾個。按照相關政策,靜果家的學區房上對口小學是十拿九穩。馮靜果在群里一直處于觀望狀態,很少出聲。發言最踴躍的是“工居”和“四老”,因為他們處于懸而未決的境遇里,只有不斷地發問,才能稍稍減輕內心的焦灼。

“虎爸虎媽”的精神內核就是尋找內啡肽,有強烈的危機意識和感人的執行力,酷愛未雨綢繆,熱衷長期規劃,只是馮靜果沒有想到自己不知不覺也走進了“虎媽”的隊伍?!盎只尅豹q如“坐地聽八百,臥耳聽三千”的諦聽者,消息靈通得很。群里的氣氛是如此高漲,因為在十拿九穩的保底學校招生前,還有一個沖擊牛校的機會:申請全區招生的學校作為提前批次。沒有家長會放過這個跳一跳、蹦一蹦的難得機會——興許能改變什么,不,對于馮靜果一家來說,從郊區到城區已經是改變了,或許還能再改變些什么。

五月下旬,全區小學招生的學校目錄就出來了。馮靜果捋了一圈,只能報一個,決定就報那所最好的:小班教學,一個年級才四個班,只收120個孩子。聽說很卷,周二下午體能訓練,周五下午外出研學,每天五點半放學,每周都考試,每個月都評出標兵,直升四中。信息填報完,馮靜果才知道,報名后還要錄一段三分鐘視頻,所幸不需要一鏡到底。

錄取結果出來之前,靜果特意去目標學校轉了一下。大門緊閉,紅墻綠瓦的中式院落。她在門外轉悠了兩圈,又勝券在握地徒步回了單位,只祈求心誠則靈,就等第二天結果公布。然而第二天,她等到的是壞消息,小魚沒有被錄取,甚至她所在的那個455人的家長群里沒有一家的孩子被這所學校錄取。后知后覺,她聽說了關于這所學校的種種神秘傳說:錄取的都是天才小孩,有家長為了“上岸”,那一小段三分鐘的視頻就準備了三年,還有的帶著孩子去中科院做了智商測試。靜果知道,對于她這種臨時抱佛腳的家長,老天是不會眷顧的。她和王波說了結果,王波反倒松了一口氣:“沒去成更好,那所學校不適合咱們這種家庭?!?/p>

假期永遠是屬于課外班的。靜果聽說幼小銜接班里就有淘汰制,她一直無法相信,直到看見那個叫浩浩的男孩從周日的班里消失。浩浩如同得到了豁免權,可自由進出教室,是個毫無章法的孩子。孩子是否應該被規訓先不說,至少教室里的五個家庭已經達成了某種共識。浩浩扭開滾圓的金屬把手,從教室里悄悄探出腦袋,對著靜果這個素未謀面的成年人吐舌頭,然后從窄門里擠出身體,擁著墻面走。老師的聲音如水泄般從教室里傳來,靜果想把門關上,但看見這個貼著墻往衛生間蹭的孩子,又覺得把他關在門外不合適,至少她不應該做這件事,于是任憑門開著。浩浩回過頭,朝靜果笑著,挑釁且兼具一兩分玩味,那種成熟又單純的眼神她鮮少遇到。聽王波說,他在監視器里經??吹胶坪圃诮淌依锎驖L,老師完全管不了他。

“小魚上哪個小學?”進入八月,樓前樓后的鄰居紛紛向靜果拋來這個問題。上哪個小學,問的是上家門口的工商附小還是遠處的三小。當靜果說“都不是,小魚去城里上學”時,她會看見一副副復雜的表情。那是驚訝,猝不及防,還有一絲挫敗感,接著就是:“你們在城里……買房了?”是買房還是有房,往往需要措辭,靜果不置可否:“是買的,買的學區房?!苯又侵M莫如深的沉默。

上城里的小學也不見得怎么樣,只不過是另一條賽道的另一場跋涉,殊途同歸,大家的終點都是一樣的。靜果的閨蜜和王波的堂姐家的孩子都走“政?!?,而同事的孩子又是九年一貫制,直升中學,像小魚這種沒有“政?!?、沒有直升的小學生,形如“裸奔”。而遠在郊區可能也有其他的選擇,比如靜果的堂哥家的孩子考上了廣渠門中學的宏志班,即使在郊區,即使家庭條件不好,但依然能考進“華夏第一班”。

干點催產素了,小魚,媽媽進產房了,我們很快會見面。

2017年8月17日

馮靜果和小魚姥姥的手機都刷到了——最初是在體能中心的群里,后來又在睿睿媽媽的朋友圈里——集束手榴彈一樣的信息狂歡:睿睿在市級跑酷比賽中獲得少兒組三等獎。獎金獎牌都是次要的,關鍵是這個比賽被市電視臺報道了,睿睿在三角堆和筒形器材之間來回蹦跳的畫面也上了電視。小魚本來也有機會參賽的,但自從體能中心裝修后,再加上靜果把小魚和睿睿強行拆散,他已經兩個月沒去上過體能課,連續的請假以及體能的荒廢,讓小魚錯過了這場比賽。令馮靜果氣憤的是,她對這個賽事完全不知情,無論是老師還是睿睿媽媽,沒人和她提過,但她內心承認,也怨不得人,尤其是睿睿媽媽。她循環播放著那條報道視頻:睿睿專注而努力,她一直沒看出來睿睿有運動天賦,觸屏定格,睿睿捧著獎杯朝鏡頭笑,牙齒的豁口讓他的嘴巴看上去大大的。馮靜果想,這就是所謂的開懷大笑吧。

還有半個月開學,小魚要搬走了,他說想給睿睿打個視頻電話,把暑假里給睿睿補做的畢業禮物——一幅鋼鐵俠的畫送給他。小魚指著畫中歪歪扭扭的紅色腦袋說:“睿睿的偶像就是鋼鐵俠?!彼脕盱o果的電話,向她申請,她點頭:“只能半個小時?!膘o果找到了睿睿媽媽的頭像,點進去,小魚激動地把手機搶了過來,跑到沙發上,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準備大聊特聊。電話響了很久,沒有人接,小魚把手機遞給靜果:“再撥一次?!钡攘嗽S久,再撥出去,依然沒有回應。靜果瞬間就明白了,睿睿媽媽是不會再接了。

那天夜里,靜果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自己究竟想當一個什么樣的媽媽?她好像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她只認真地想過自己究竟想擁有一個什么樣的孩子。她曾經無知無畏地計劃,如果生下來的是女孩,她要讓她學大提琴,因為她喜歡杜普雷;如果是男孩,她就讓他學擊劍,因為擊劍讓人意氣風發。她從沒想過可操作性。后來,她拋棄了天花亂墜、華而不實的設想,只心心念念孩子無論男女,只要像《風雨哈佛路》那部電影里的莉斯一樣就好,成為強者。她從沒意識到,莉斯的父親酗酒,母親死于艾滋感染,更沒想過其強大的人格背后背負著的重量。等到小魚上了幼兒園,她逐漸認命,與其沉湎于那些神話,還不如想想自己究竟想成為什么樣的媽媽。然而,一想這個問題,她就迷茫了起來,從《教養男孩》到《好媽媽好老師》,育兒書堆滿書柜,她從沒翻過。為什么?因為畏懼,她害怕有個確切的答案,有個可實施的標準;她害怕手把手的指南,害怕畫出來的條條道路;但她更害怕的是,有個完美的媽媽形象在等著她。

“給我金色童年,讓我快樂每一天,一片一葉,一滴一點……”小魚扯著嗓子投入地唱著。馮靜果從廚房出來,兩只手擰在一起,安靜地看著小魚在客廳里自我歌唱的背影:為什么總是在用各種方法剝奪他的快樂?他好不容易找到朋友,她阻止他們游戲;他想玩玩具,她把玩具藏起來;他想吃糖果,她用吃糖果作為懲罰?!皨寢?,你回去?!毙◆~發現了馮靜果,止住了歌聲。靜果順從地回到了廚房,隔著門,問小魚:“這是什么歌?很好聽?!遍T外聲音又止住,停了片刻,之后一個聲音輕輕地傳來:“《金色童年》,我們幼兒園的畢業歌?!?/p>

假期最后半個月,在償債一樣地集中上完樂高課、英語課、幼小銜接課、寫字課、游泳課、輪滑課之后,馮靜果帶著小魚去了海邊。

遠處的離島像鯨腹一樣頂出青白色的海面,空氣濕漉漉的,泡沫翻滾?!皨寢?,我終于看見海了?!瘪T靜果問:“開心嗎?”小魚沒有回答她,他起身,拍拍屁股和腿上的沙子,用玩具鏟在沙灘上畫了一個圓圈,自己蹦進去。

“你在搭建城堡?”

“嗯……”小魚雙手攏住,捧起,把沙子一層層地堆高,然后像撫摸嬰兒一樣輕輕地拍著沙堆,直到那座微型沙堡看上去足夠結實。城堡,戰馬,用沙子堆砌的山丘和崖壁,如被鈍斧砍成的木塊,年輪一般圍成圓圈。小魚拍了拍沾滿沙子的手,接著抱起胳膊,縮成一團,看看身旁自己的杰作,又看看海?!袄鋯??”靜果問他,“冷就回房間?”小魚搖頭,舔了舔嘴唇,問:“無論如何,反正人都會死,是吧?”靜果壓抑住內心的顫動:“你聽誰說的?”她頓了頓,自我檢視了一遍。確實,她敢肯定,她從沒和小魚講過“死亡”。小魚沒有認領這個問題,只是說:“我就是知道,所以什么都沒關系,因為人最后都要死?!膘o果安靜了片刻,怪不自在。她知道了,下午他倆看過一段關于美洲赤魷被漁民打撈的紀錄片。赤魷鮮紅的身體像一截光滑的塑料,在甲板上浮動著光澤,一刀把它的中樞神經切斷,它全身的色素細胞失去控制,突然收縮,鮮紅色的身體瞬間變白,一秒鐘的事兒。靜果停了停,任由認知的海水覆蓋住一切,順著這個嚴肅的問題更進一步:“那你害怕嗎?”小魚搖頭,義無反顧的語氣:“不怕?!膘o果知道,六歲的孩子其實要比她勇敢很多。

“你知道圍三闕一嗎?”靜果愣了一下,沒有說話,繼續看小魚,“兵法里寫的,用兵作戰,別卡得太死,偶爾滿足一下,不讓敵人抓到規律就行。媽媽對我也是,偶爾滿足我一下,我會很快樂?!?/p>

靜果看看遠處的海水,如蒼白的巨獸,一浪接一浪拍打過來,卷起白色的浪花,吸飽水的怪物很快就撲向靜果和小魚,城堡被水珠濺得斑痕累累。靜果替小魚捏把汗,怕他功虧一簣,更怕他哭泣。小魚的手像鏟子一樣掘起更多的沙土,一遍一遍圍擋在城堡的四周。海浪完全不聽話,一點點沖刷了過來,沙子被帶跑,城堡、戰馬、山丘、崖壁全部坍塌,像是被抽掉骨頭的肉塊。

小魚停了下來,他的手紅通通的,倚著雙臂癱坐了下來,眼睛就看著海,盯著永不停歇的海浪。馮靜果有點心疼,摸了摸他的脖子:“不要管城堡了,早晚會被沖走?!?/p>

又一股海浪在腳前攤開,小魚臉上匆匆地笑過,自言自語道:“沒關系,被沖走也沒關系,住在里面的是快樂王子?!?/p>

小魚,你好!媽媽終于見到你了,痛并快樂著!

2017年8月18日

搬家前,靜果收拾東西,抽屜里一個小筆記本露出腦袋,封皮上畫著一只灰色的小貓,外面裹著厚實的透明塑料皮?!芭?,是這個?!彼涀钫湟暤臇|西,閨蜜2017年從日本買回來送給她的,年份正好是她生產那年,夾著的金屬書簽是她從新西蘭??怂剐℃傎I的,圓頭,貼著母貝片,閃著藍綠色的柔波,金屬鍍出來一枝銀蕨,宛若圖騰,莊重感可見一斑。這個筆記本分量很重,她當年是用來記孕期日記的。打開本子的扉頁,是她怯生生地記下的一行字:十月懷胎,對于寶貝來說,媽媽就是整個宇宙的中心。

(張哲,作家,現居北京)

責任編輯:夏海濤呂月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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