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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普拉斯,尋找特德·休斯

2023-04-08 16:56路也
萬松浦 2023年6期
關鍵詞:普拉斯休斯云雀

記得某個冬季學期的一天,整整一天我都心情抑郁。窗外零下130C,西北風4~5級,氣壓偏低,有雨夾雪。如此陰冷之日,我開講西爾維亞·普拉斯,在分居且辦理離婚手續過程之中,她開煤氣自殺,那一年的冬天是倫敦最冷的冬天。她的死,一直以來,都像一束強光刺痛著我們庸常的神經。在講課過程中,我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要冒犯天下所有男詩人的話:“女生們,注意了,將來不要找男詩人結婚?!?/p>

下課后,縮在校車一角,望著窗外灰蒙蒙的街市,渾身無力。普拉斯死的那天,應該也是這樣一個沒有陽光、了無生趣的三九寒天。這樣的天氣是一個負面的暗示,是一種不好的鼓勵。等下了校車,回到家中,鍋灶冰冷,餓著肚子倒在床上,一動不動,萬念俱灰,感到自己的情緒正臨著一個警戒線,正處于某種危險的邊緣。那本厚厚的《西爾維亞·普拉斯詩選》就放在寫字臺上,我只要稍一側身,就能遠遠地望見它的封面和書脊,上面“Sylvia Plath”是用鮮紅的美術字體印出來的,襯在潔白紙頁的背景之上——這使我聯想起關于她的那個電影。她自殺以后,被抬出寓所,背景是倫敦的茫茫白雪,她身上覆蓋著一塊鮮紅的步,那是她最喜歡的顏色,是血的顏色,是生命也是死亡。此刻,這本哈珀出版社的詩集的封面似乎在重現那個臨終的特寫鏡頭。

拋開性別立場,拋開什么男權和女權,僅僅從文本來看,我并不見得多么喜歡這個女詩人的詩。我一直覺得她詩中意象過于繁雜凌亂,反倒覺得她丈夫特德·休斯的詩更在她的之上。這可能與我個人的口味有關。普拉斯是粘連、糾纏和抑郁的天蝎座,詩歌屬于重暗示和內傾型的;休斯是霸氣、奔放和大咧的獅子座,詩意總體是屬于擴張型的;而我則是一個明亮和憨直的射手座讀者,毫無疑問,我與后者的氣息更相合??墒瞧绽箤λ劳龅臎Q絕選擇一直讓我心中發緊,使我呼吸急促,不敢輕易發言。她已經以她的死超越了詩歌,她的命運給人們造成的沖擊比詩篇造成的沖擊更大,或者說她的命運與詩歌原本一體,無法分開來談論,她以死亡參與了創作,她的死是她的詩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樣說并沒有貶低她的意思,也許這正是她高于其他詩人的地方。那天剩下的時間,天氣持續陰冷,呈死灰色,像患了絕癥的人的臉,我的情緒也一直沉浸在早上上課講這個女詩人所帶來的副作用之中。我勸自己,等太陽出來,情緒或許就會好起來的,還有,以后應該刻意選擇春光明媚或秋高氣爽的日子來講她,在惡劣天氣里來講這樣一個命運陰冷的詩人,無異于雪上加霜。

然而,后來,又過了一些年,確切地說,是在2019年,我竟在一個陰雨連綿的秋日,獨自去拜訪了普拉斯在英格蘭西約克郡的墓地,在她的墓前,默念著她的詩。這比起在遙遠的祖國選擇在嚴寒冬日在課堂上講解她的詩,其陰郁和黑暗的程度,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一大早就出發,從曼徹斯特奔赴哈利法克斯市的海伯登橋鎮(一譯作赫布登布里奇鎮)。這是西約克郡的一個古老的磨坊鎮子。在這個鎮子外面,我有兩個村子要去訪問,一個是普拉斯墓地所在的赫普頓斯塔爾村,一個是休斯度過童年并留有故居的米索爾姆洛伊德村。

普拉斯埋在那個村子里的原因,大約是因為夫妻二人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曾經在這個村子附近居住過,還有,據說,如果我那來自閱讀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休斯的家人——比如那位從來都不喜歡普拉斯的休斯的姐姐——就住在這一帶。

在去往赫普頓斯塔爾村的路上,我的腦子里一直回想著的其實不是普拉斯的那些直接寫死亡的詩篇,而是一首寫蜜蜂的詩《蜂箱送到》。這是英格蘭的秋天,沿途看到黑頭羊在埋頭吃草,零星的野花開在起伏的原野上,想必這時節還是有蜜蜂的吧。

1961年,居住在德文郡時普拉斯就開始養蜂了,到了1962年,她仍然熱衷于養蜂。她有自己的蜂巢,并為自制的瓶裝蜂蜜以及被蜜蜂刺扎感到自豪。

這是我訂購的,一口干凈的木箱

椅子般方方正正,重,幾乎難以搬起。

想說這是一個侏儒的棺材,

一個很結實的嬰孩,

可它里面有翻了天的喧囂。

箱子鎖著,它很危險。

我必須忍著它,過一夜,

可我無法離開它。

沒有窗子,所以我看不到里面有什么。

只有一個小小的柵格,沒有出口。

我眼睛貼著柵格。

很黑,很黑,

感覺是蠕動的販運出境的非洲人

細小干癟的手,

黑上加黑,憤怒地攀爬。

我如何才能把它們放出去?

最令我抓狂的是那噪音,

那么多聽不清的音節。

好像一群羅馬愚民,

單個地看,很小,可是聚集一起,天吶!

我耳聽狂怒的拉丁語。

我不是凱撒。

我真的是訂購了一箱躁狂病人。

可以退回。

可以任它們死掉,只要不喂食物,我是主人。

我在想它們有多餓。

我在想如果我打開鎖、退后、化為一棵樹,

它們會不會忘記我。

那兒有金鏈花樹,垂下金黃的廊柱,

和櫻桃似的襯裙。

它們可能立刻忽略我,

我這身月白套裝和葬禮面紗。

我又不是蜂蜜的源泉,

它們為何還要沖我而來?

明天,我將做遂人心愿的上帝,還它們自由。

箱子,只是暫時的。

1962年10月4日

(得一忘二 譯)

詩人的“蜜蜂組詩”是1962年在同一星期中寫出的五首與蜜蜂有關的詩,包括《養蜂集會》《蜂箱送到》《蜂蜇》《蜂群》《越冬》。五首中,我最喜歡這首《蜂箱送到》。我想我最喜歡這首詩的原因之一,可能是它是其中最明晰、最單純的一首。但研究者們似乎一向更看重并反復詮釋著其他幾首,尤其是關于工蜂、蜂王、養蜂人以及其他意象與現實生活中人物、事物的那種刻意而煩瑣的對應關系。我承認這讓我感到不耐煩。把詩搞成暗號、符號學和密電碼,根據蛛絲馬跡來破案的解讀方式,我承認很有道理,可以解讀得深刻也可能很正確,但同時也令人不舒服:過于把詩往某種理念上拖拽,即使拖拽的方向沒錯,在增加疲憊感的同時,也降低了閱讀愉悅和快感。

普拉斯在寫這五首“蜜蜂組詩”之前,她的《悼詩》《杜鵑花路上的伊萊克特拉》《養蜂人的女兒》等,都多多少少地提及蜜蜂,對蜜蜂意象有著不同程度的涉及,而這些詩中的蜜蜂,全都與詩人那從事蜜蜂研究的昆蟲學教授“父親”及其死亡有關聯。蜜蜂,只是早逝的父親留給年幼的女兒的一個符號而已。她提及蜜蜂的黑色和金色條紋、橙色或金色條紋,當然還有蜂巢上的像手指一樣狹窄的洞口、洞口中的眼睛。但是,我已經聽夠了用“戀父”“弒父”和“身份焦慮”等概念來解釋這些詩里面對父親死亡的愧疚以及對父親的復雜態度,好像使用這么一些既定理論來套路普拉斯,并推論出她必定走向自殺死亡的那個心靈內核,大家就可以一勞永逸了。這儼然已成為一個居高臨下的權威專家鑒定,永遠不可更改。這些“天王蓋地虎”式的概念其實構成了一個“正確”的“舒適圈”,在這個圈里待著很有理論保障,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無往而不勝,而離開它便意味著無所依傍和不知所措,拿普拉斯的詩和普拉斯的死不知道怎么辦了。即便是普拉斯自己公開宣稱過這些理論并用它們來解釋自己的作品,后來人也沒必要總是照貓畫虎下去,詩人的創作與詩人的創作談之間究竟是怎么回事,有創作經驗的人想必心中都清楚一二。這種“舒適圈”里的理論,也正是休斯后來在《生日信札》里為自己進行某種程度上的開脫時,所照搬使用的一種理論。他將普拉斯的戀父情結以及她將此種情結轉嫁給其他男人,看成是間接導致她最終無法人格獨立,從而走向死亡的心理深淵,這等于賦予這個死亡事件以決定論和預定論的成分,而將自己的出軌、欺騙和不公正對待妻子的行徑隱藏起來相當大一部分,就像他將介入他們夫婦之間的第三者阿霞·維維爾的死歸于猶太人的戰爭創傷,而不是他自己將她推向了單方面為普拉斯之死負責的恥辱柱……總之,這個男人就這樣利用流行的高大上的精神分析理論,稀里糊涂地將一切災難都歸到無法逃避的命運上去了。命運扼住了我們的咽喉,你讓我們怎么辦???強調命運的作用,便使得事件中的每一個人物都顯得那么無辜。是的,用弗洛伊德來解釋一切,讓弗洛伊德來幫忙,從而減輕自己在現實中和精神上對這兩個女人實施過男性暴力所應當承擔的罪責。這是我喜歡的詩人休斯不夠真誠的地方,我不喜歡他這一點。

活下來的人被送至輿論的風口浪尖,相對死者,活著的人當然也有生者之痛,于是不得不保持沉默多年,但是,活著的人最終還是掌握了話語權和解釋權,因為死去的人無法開口說話。當然,相較而言,那個可以寫詩的女人雖然已死,畢竟還用自己留下來的詩歌作品為自己爭取到了部分話語權,而在這個事件中另一個死去的卻不寫作的女人呢,則成了完全的沉默者和隱形人,她自己無法為自己發出任何聲音,也無人為她發聲。這個事件告訴我們:在愛恨情仇的故事中,無論作為主角還是配角,要爭取成為活到最后的那一個,而且同時一定要會寫作。

休斯一向反對寫個人化的詩歌題材,主張把個人經驗放置到人類文化傳統背景之下,以神話和民間故事等隱喻的方式來進行處理,期待挖掘出入類的普遍情感,即使萬不得已非得要從個人私生活中取材,也要想方設法回避個人化的裸露,這是他與普拉斯等自白派詩人毫無顧忌展現個人隱私的極端個人化傾向之間存在著的極大分歧。但詭異的是,休斯在生命走向終點時出版的斷斷續續寫了多年的《生日信札》,卻恰恰采取了他一向反對的那種坦露個人經歷的自白派的方式。他似乎隔著時空,用這種對他來說一反常態的寫作方式與前妻“和解”了。

而詩人普拉斯在臨終前寫的這個“蜜蜂組詩”,幾乎跟“父親”沒有什么關系了,只是借蜜蜂意象來表達詩人對于作為女性個體在現實和精神方面的困境,或者寫作這些詩本身就是詩人正在尋求答案,可看成是一種自助和自救的努力。

我不知道能否把蜜蜂社會稱為女性主義或女權主義社會。蜂王是雌性的,工蜂其實也是雌性的,而雄蜂只用來交尾之用,交尾之后不久就會死去。若蜂群遇上食物缺乏或者越冬等困境時,雄蜂就得首當其沖地被犧牲掉,雌性的工蜂會主動驅逐或圍殺雄蜂,以便最大限度地節約能源,使得群體得以延續。作為專門研究蜜蜂的昆蟲學教授的女兒,普拉斯肯定知曉這些,并且還會從人類學角度和文學角度產生聯想。

可以肯定,《蜂箱送到》里寫到的蜂群,里面當然都是工蜂,是尚未發育完全的雌性蜜蜂,于是整個送到的蜂箱,毫無疑問就具有了女性特征或女性色彩。從這個角度,我們當然可以說,這首《蜂箱送到》寫出了詩人自己在現實中的被圍困狀態,代表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不自由狀態。但是,這首詩也完全可以擴大理解成所有現代人的困境,女性的問題沒有安排好,既是由于性別本身的問題沒有解決好而導致,同時也更應該是由于屬于人的問題沒有解決好而導致的,女權同時也是人權。

普拉斯額頭上牢牢地粘貼著“女性”和“死亡”兩個標志性符號。她的成和敗,都由這兩個符號造成。如果撕下這兩個符號來,仍然可以理解普拉斯,那么普拉斯的真正價值也許才能更清晰地顯現出來。

這首詩寫得既壓抑又苦悶,還有由壓抑和苦悶帶來的躁狂,當然,接下來就是對寬廣自由的渴望。

還有比養蜂場里的蜂箱更能表達躁狂情形的嗎?似乎沒有了吧。這蜂箱什么樣子?“方方正正”,像“棺材”“鎖著”“很危險”“柵格,沒有出口”“很黑”“黑上加黑”“販運出境的非洲人”“那么多聽不清的音節”“狂怒的拉丁語”“一箱躁狂病人”“羅馬愚民”,還有養蜂人的“葬禮面紗”……蜂箱內部,產生出來的是“翻了天的喧囂”(有一個版本將此句譯為“沸反盈天”,也不錯)。這些描寫,已經足夠躁狂,光選擇其中某些字眼和詞組來看,便已令人抓狂。

但是,我似乎不愿把這首詩在同一時段的短時間內連續地閱讀上兩遍。正如此詩中所寫的“單個地看,很小,可是聚集一起,天吶!”這樣的情形會引起人強烈的密集恐懼癥反應,導致心理和生理上的不適,使人感到渾身發癢,有時甚至想跳起來。所有細細小小又密密麻麻的聚集性事物,重復著的孔洞或者顆粒,都能讓大多數人難以忍受。我在這方面相當脆弱,能瞬間產生發瘋的感覺。比如,遇到一堆產在任何位置的成撮蟲卵,按部就班地排列的植物種子,甚至長久地盯著一只打開來的石榴,都會受不了,甚至有惡心感,更何況一群正在蠕動的一模一樣的活物呢,更何況它們還想往外沖出來呢。想起看過的一個關于很多蜜蜂一起圍攻一座房子的美國電影,忘了片名叫什么,非??植溃好鄯湔谔毂稳?,以至天都黑下來了,房子里的人們命懸一線。那種場面,不僅震撼,而且讓人頭皮發麻。

普拉斯寫這首詩時,離死亡時間只剩下四個月了。蜜蜂的境遇指向詩人的精神狀態,但在詩的結尾,她明確表示這種蜜蜂困在蜂箱里的狀態只是暫時的,暗指她終將超越自我而進入自由之境?!拔也皇莿P撒”“明天,我將做遂人心愿的上帝,還它們自由”。在這首詩中,蜜蜂或者說蜂群就是詩人自己,那要把自由還給蜜蜂的人,也是詩人自己。其實,這首詩寫出了一個躁狂抑郁癥患者在躁狂期的真實感受。她在這首詩中條分縷析并清楚明白地表達出自己身心所存在的問題,她正在對自己進行精神分析。所有能夠對自己和他人的精神狀態進行精辟分析的人,毫無疑問都是精神出過問題的人,而不會是所謂的精神從來完全正常者。精神完全健康并不值得夸耀,我懷疑在生活重壓之下精神完全正常的人其實就是神經反應遲鈍的人,也可稱之為庸常之人;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說,做一個這樣的庸常之人也算是預約了幸福。

躁狂抑郁癥的躁狂期實際上是一個極具創造力的階段。躁狂者會拼命工作,無法放慢速度,靈感迸發,思維活躍,語言表達能力極強以至造成詞語的狂歡,整個人充滿活力。很多天才其實都是躁狂抑郁癥患者,躁狂激發并擴大了其身上的天才部分。

如今來看,普拉斯留下來的那些最好的作品,大都寫于她與丈夫分居準備離婚期間,也就是臨死之前的那四個月里。1962年10月成為一個分界線,從那時開始,她的詩歌創作忽然進入沖刺狀態。那段時間,她的癥狀幾乎全都符合躁狂癥的特征。她總是早醒,凌晨四點的時候最富有靈感,一直寫到早上八點孩子醒來。那時她正處于躁狂抑郁癥的躁狂期,是躁狂大爆發,創作的質和量都呈現出井噴之勢。短短的日子里,她一口氣寫出來足足有一大本詩集那么多的詩,數量占了她一生詩歌創作的三分之一,而且大都很精彩。她用詞語的沖擊力來對那個背叛者實施報復,同時也把寫作當成自我施援和自我救贖的一種手段。

躁狂抑郁癥,有的側重躁狂,有的側重抑郁,有的則是躁狂和抑郁不規律地交替發作,當然二者交替者居大多數。普拉斯無疑屬于交替型的。當她的躁狂期過去,抑郁期又來臨了,而抑郁程度持續加重時,她又會轉而變成缺少自信,夸大負面因素,缺乏安全感,于是終于還是自殺了。

關閉在蜂箱里的那群聚集成一團的蜜蜂,正是普拉斯自己當時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態的寫照。躁狂病人似的蜂群——詩人就這樣為自己當時的身心境遇找到了一個生動的客觀對應物。這些尋找出口的蜜蜂是充滿活力的,但這種活力畢竟是一種病態的活力。這種沖動、好斗、興奮、敏捷和冒險的癲狂,雖然暫時充滿了創造力,能讓一個藝術家短期內創作出很多驚人的好作品,但終究與悲觀、冷漠、厭倦、絕望的抑郁屬于同謀,不過是一個硬幣的兩面罷了,二者不可截然分開,一不留神就會從一端滑向另一端,從貌似正常到自取滅亡,中間或許只存在一陣恍惚甚至可以完全沒有過渡,直接翻盤。

在密集恐懼癥之中,是不是就已經潛伏著躁狂癥的某種因子呢?詩人或許發現了二者之間微妙的聯系,于是就有了這首《蜂箱送到》。

找尋普拉斯的墓不太容易,整個村子位于一個山坡上。窄細的道路崎嶇上升,兩旁大都是那種有著青黑色屋頂以及淡淡褐黑色墻體的兩三層石頭排屋,在陰灰潮濕的空氣里顯得陰森森的。我看到了寒鴉,還有菩提樹,似乎還看到了金銀花和矢車菊,當然還有花季快要過去了的歐石楠。我一邊問路一邊找過去,而這里可問的人真是夠少的,村里幾乎見不到什么人。這里有兩幢教堂,一幢是被風暴毀掉的老教堂廢墟,一幢是后來重建的教堂,而普拉斯的墓在新建的教堂旁邊的那個墓地里。等我找到那座新建的教堂時,發現它也古老得可以了,哥特式的威嚴和陰沉讓人心驚膽戰。教堂對面像是一個院落,有敞開的黑色鐵柵門,正是一個望過去比較凌亂的半新不舊的墓園。我朝著那些墳墓走去,腳下黑麥草起伏,墓碑在草地上形態各異甚至歪歪扭扭。當走到那一大堆墓碑中間時,我看見了她的墓。她的墓很好辨認,在這個墓園里,只有她的墓前倚著墓碑擺放著花束,更有直接種植到墓床泥土里的花草,而長方形墓床跟她的身材一般頎長。里面大概是依照季節而生長著一種毛茸茸寬葉子的草本植物,開著細碎的藍色小花。我認為這種植物應該叫玻璃苣,它從黑色泥土里茂長出來,就像是從她的骨骸中長出來的。墓碑的樣式和上面的字跡當然就是我上課時使用過的圖片上的樣子,用英文寫著“紀念西爾維亞·普拉斯·休斯(1932-1963)”,還有那句人們早就熟悉了的詩句刻在下方:“即使在激烈燃燒的火焰中,仍能種下金色的蓮花?!边@次得以近距離細瞅,我發現休斯姓氏“Hughes”在那碑上確實有著明顯的被反復涂抹和反復雕刻的印記,使得黑色筆畫看上去發了白。

在墓園里,我只遇到過一個遛狗的男人。等他走后,就只剩下了我自己。

天空中依然飄著小雨,雨絲在風中斜斜的。

在臨死前還要一遍遍地表示“我要成為我自己的女人”“我要成為我自己”、要“長大”,同時還這樣那樣具體地安排著各種事情,一副要開始新生活的氣象了,但最終她還是沒能走出性別的、個人尊嚴的、文學的、經濟的以及心理上的失敗主義怪圈。她把自己冷凍在由那個時代和她個人為女人所設置的“鐘形罩”里窒息著,沒過幾天就自殺了。

我在那座墓前坐了大約二十分鐘。我在心里對著那墓碑說,我用漢語讀一首你的詩給你聽吧。于是我讀了那首《邊緣》。這應該是她人生中最后一首詩,寫于1963年2月5日,而2月11日她就自殺了。在這最后一首詩里,她站在第三方的立場上,想象了自己的死。

這個女人盡善盡美了,

她的死

尸體帶著圓滿的微笑,

一種希臘式的悲劇結局

在她長裙的褶縫上幻現

她赤裸的

雙腳像是在訴說

我們來自遠方,現在到站了,

每一個死去的孩子都蜷縮著,像一窩白蛇

各自有一個小小的

早已空蕩蕩的牛奶罐

它把他們

摟進懷抱,就像玫瑰花

合上花瓣,在花園里

僵冷,死之光

從甜美、縱深的喉管里溢出芬芳。

月亮已無哀可悲,

從她的骨縫射出凝睇。

它已習慣于這種事情。

黑色長裙緩緩拖拽,窸窸作響。

(趙瓊、島予 譯)

這首詩的英文版,標題是edge,這個單詞有“邊緣”“邊線”“刀刃”“臨界點”的意思,尤其指漸漸移動著靠近的災難的邊緣。第一節中的“盡善盡美”,原版中用的是“is perfected”。這里使用了及物動詞“perfect”(“使完美”“使完善”“使完備”)的既帶有被動意味,又貌似過去分詞,且同時具有形容詞性質的詞形來作了句子的表語,而不是直接用原本就可以是形容詞的“perfect”(“完美的”“完備的”“完全的”)。這樣做的原因,當然是為了讓這個句子具有方向感和行動力,表示從原來的不完美、不完善、不完備走向了如今的完美、完善、完備。那么,這之間發生了什么呢?這樣就強調了行動,那個讓這個女人死去的具體行動。第二節中“圓滿的微笑”,原文是“the smile of accomplishment”?!癮ccomplish”這個詞根作為“完成”這個動作時,常常指完成指派的任務、工作或者作業,那么詩中的這個女人剛剛完成了誰交付的一項任務或工作呢?但是詩中這個地方沒有用動詞“accomplish”(“完成”)這個詞的其他詞形,而是選用了“accomplishment”(“成就”“成績”“完成”)這個名詞形式放在后面來做定語,修飾前面的“smile”,強調事情已經發生、任務已經完成、使命已經達成之后的那個狀態,是承接上一節那個“perfect”行動之后的一種大功告成,充滿了成就感。為了更進一步表達完成之后的滿意度,詩人在第四節又借赤裸的雙腳之語來說,“我們來自遠方,現在到站了”,強調走了很遠的路,這次終于抵達了目的地。這個目的地就是死亡的結局,這個句子的英語原版可能更生動一些:“We have come so far, it is over.”這里多么直截了當,“it is over”,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完了。

這種一上來就高調宣稱的盡善盡美的成就感,使得這首直面死亡的詩歌不但不悲戚,反而呈現出一種反常的喜氣洋洋來,似乎在慶幸終于了卻一樁心愿,把大事給做成了。所以下面又出現了“玫瑰花”“甜美”“芬芳”“無哀可悲”這樣的語詞。死后的這個女人有可能或者似乎又變回去了,成了幼小的孩童模樣,有牛奶罐和玫瑰花陪伴著,或者,請允許我大膽猜想一下,這里,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呢,詩人在寫作此詩時,有一剎那,也許曾經出現過幻想或產生出幻覺,自己死亡時也把這兩個幼兒一起帶走了,母子永不分離……而“它把他們/摟進懷抱,就像玫瑰花/合上花瓣,在花園里”,寫到這里時,詩人一定聯想到了自己那兩個可能正在熟睡的幼兒,一個兩歲,一個半歲。詩中的死亡,除了充滿盡善盡美的成就感,同時,無論是“希臘式的悲劇結局”還是“黑色長裙緩緩拖拽,窸窸作響”,讀來都顯得莊嚴,還充滿了儀式感和神秘感。

這首詩之所以寫死亡卻沒有一絲悲戚,反而以冷靜和客觀的態度想象著死之甜美,關鍵在于詩人把自己分成了兩個自我:一個已經死去的自我;一個還活著,還能思維、進行判斷的自我。女詩人就這樣成為她自己死亡的旁觀者,在認真地觀看著甚至觀摩著自己的死亡,隔開一段距離欣賞著自己的尸體。當然在這首詩中,為了更有說服力,還安置了另外一個旁觀者:月亮。月亮也在“凝睇”著這個死去女人的尸體,月光是冷盈的,一副超然物外的姿態,沒有什么可悲哀的,無所作為或者說無可奈何吧。

我注意到詩中其他地方用的人稱代詞是“她”,在第六節和第十節中卻變成了“它”。我查對此詩的英文原版,發現這兩個地方在原文中其實仍然都是用的“she”。那么,這是我使用的版本印刷錯誤呢,還是譯者的筆下誤?于是我靜下心來,再次通讀一下英文全詩,發現也只有第六節和第十節這兩個地方出現了“she”,全詩其他地方沒有用到過“she”,用的全是“her”。漢譯之后的“她”字,在英文原版中其實全是所有格“her”(她的),也就是說,譯者將詩中英文原版的“her”都譯成了漢語的“她”,即具體語境中的“她的”,“她的死”“她的赤裸的雙腳”“她的骨縫”“她的黑色長裙”。當提及她的什么東西時,這些東西當然也曾屬于活著的那個她……而與此同時,譯者又將英文原版中出現的兩個“she”,翻譯成了漢語中的“它”,而不是“她”,這兩處正好寫到尸體。所以,我認為這應該是譯者有意為之。我想了一下,這樣根據詩中具體情況來做的小小改動是好的,表達的語義更明晰了,取得了兩個效果:一是將那個假想中的活著的旁觀者與已經成為“他者”的尸體分開來了,“它”指的是那個失去生命的尸體,于是就在生與死之間劃開了一條界線;二是這樣可以更好地表達出詩人或者旁觀者在面對死亡時的既客觀又超然的態度。

這首詩的最后一節說,“它已習慣于這種事情”,這幾乎是在呼應詩人自己的另外一首詩里的內容:“死/是一種藝術,像一切其他的東西。/我干這個非常在行?!睂懽鳌哆吘墶愤@首詩的三個月多一點兒之前,詩人寫了那首后來眾所周知的《拉撒路夫人》?!哆吘墶防锏某删透泻托缾偢幸苍S正是來自《拉撒路夫人》里的那種出死入生的認知,死亡對應著復活。拉撒路是《圣經》里記載的人物,他病危時沒等到耶穌趕來救治就死了,死了四天之后耶穌才來,對那埋人的山洞大喊,“拉撒路出來”,拉撒路果然走出來,復活了。這是耶穌行的一個神跡。詩人稱自己為拉撒路夫人,認為自己是一個女拉撒路。普拉斯在詩中將她的個人經驗與這個《圣經》人物的經歷交織在一起來寫,寫了自己有過的瀕死體驗,并且期望能像拉撒路那樣死去再復活,從而獲得新生。她想用死亡的方式來進行創造,由此超越自我,也許是為了獲得一個讓自己更滿意的、更好的生命,也許是一個相對來說痛苦更少一些的生命吧。

跳出詩歌文本來看普拉斯的死,她的死當然有她自身的原因,但若全部歸結于她自身則是不公正的。死本能壓過生本能,也是需要一系列關鍵的外力來推動的。女詩人在臨死之前一直堅持給心理醫生寫信。在信中,她流露出自己曾經遭受家暴并導致流產的事情,她還這樣提及休斯:“他的道德操守就顯示為他極其著名詩篇之一里的那只鷹,所有英國學校的孩子都要學的:‘我在哪兒捕殺全憑我喜愛,因為一切都是我的……”這里引用的是休斯那首《鷹之棲息》里的句子,此句的英文原版更簡潔,也更霸氣:I kill where I please because itis all mine。我承認《鷹之棲息》這首詩寫得很好,我當然也喜歡這首詩,但是,暫時拋開詩歌的藝術性不談,暫時拋開詩歌里面生態方面的積極因素不談,如果把這個句子引申至人與人層面來理解——寫出這個句子的畢竟是人而不是鷹,至少是人替鷹寫的,鷹只是在做而不會宣布思想——這個句子反映出的是詩人很典型的Alpha Male心態,并且已經達到了膨脹的地步?!癮lpha”是希臘字母表中的第一個字母,Alpha Male,可以譯成“阿爾法男”,可以理解成“大哥大”,本來是一個動物學詞匯,指群體中的雄性頭領,后來引申至人類社會,可指在某個群體之中全方位居于金字塔塔尖位置的那個男人,是充滿力量、擁有權力、占有最多資源、對他人擁有絕對主導權和控制權的那個男性。這樣的人在獲得很多同性和異性的仰慕的同時,一旦缺乏自我限制和外部限制,那么他也會對他人實行精神暴力和實際掠奪。普拉斯遇上的就是這樣一個對手。要贏了這個Alpha Male,最好的辦法就是選擇逃離,無條件逃離,主動逃離,快快逃命去,越快越好??墒?,普拉斯偏偏心高氣傲,她選擇了自殺。自殺是最強烈的控訴,而代價太大,關鍵是不值。與其說普拉斯心理有問題,倒不如說休斯也同樣是一個心理有問題的人,他的問題可能比普拉斯的更嚴重,他是從自戀性人格障礙引發出來的疾病,就權且稱之為Alpha病吧。在男權社會里,很多人都患有這種病,嘴上可以口口聲聲地人人平等,而內心深處和潛意識里壓根不認為有平等這回事,認為自己是天生的大動物。大動物一行動,難免會不小心對小動物造成磕絆和碰撞。如果大動物所到之處留下了一片狼藉,那也只是由于自己體積太大的優勢造成的不可避免的影響,而不必擔負什么道德責任。用“大男子主義”一詞并不足以形容這種病癥,這種病癥比大男子主義要嚴重得多,其破壞力也比大男子主義要大出許多倍。Alpha病人在特定圈子、單位、家庭甚至戀愛關系之中,對其他成員施展著各種類型的暴力,只不過因人而異并因環境而異,發生程度會有所不同而已。當缺乏外部法則對負面人性進行必要的限制時,此病癥可以持續加重,讓人成為類似大型食肉動物那樣的叢林暴君,會對其他人造成毀滅。Alpha病與人類文明進程相背,Alpha病得治。

我讀過很多休斯寫動物的詩,可以說,差不多讀過了他所有的。他的一本談詩的書里面收了他給BBC做的一檔校園節目的廣播稿,在那里面他談及他在兒童時代捕捉小動物的經歷,并且將自己后來的詩歌寫作也看成是“捕捉小動物”的過程,每抓住靈感寫出一首詩來,都仿佛捉到了一個動物那樣興奮。捉小動物這件事與寫詩這件事,在他看來,其實是同一種興趣,他所關注的,正是自己生命之外的那些活生生的東西。讀到那里時,我想,那么,愛情呢?是不是女人也是他捕捉的對象?追逐女人,對于他也相當于“捉小動物”?

天蝎座以復仇而著稱。是不是真的存在一種“普拉斯詛咒”呢?休斯的情人維維爾在普拉斯死后六年,由于受不了因普拉斯之死給她帶來的社會譴責,以及休斯在此事上完全朝向她一方的推諉,同樣也開煤氣自殺,同時殺死了她與休斯所生的四歲女兒;維維爾的父親趕來處理女兒和外孫女的后事,接下來很快也在痛苦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休斯的母親在得知維維爾以與普拉斯同樣方式自殺的這個消息時,立刻犯了腦出血,昏迷三天后離世;又過了多年,普拉斯和休斯的兒子尼古拉斯——母親自殺時他只有半歲——在四十七歲時,在美國上吊自殺……這已經是幾條人命了?

我離開了普拉斯墓。剛剛出了村子,便開始犯偏頭疼,仿佛普拉斯的靈魂追上了我。我不得不在趕往休斯童年故居的路上,吞下了兩粒腦清片。

米索爾姆洛伊德,是一個很大的村莊,看上去太大了,都不像一個村莊了,它完全是一個鎮子的規模。這個大村鎮外面不遠處,全都是地勢起伏的田野和農場,在這個季節都還是綠綠的,不少農場位于谷地陡峭的高處,有的猶如墻壁一樣在頭頂上直挺挺地聳立著,巖石發黑。這里的屋宅同樣也是西約克郡這一帶常見的那種淺褐色中微微發著黑的石頭建筑,只是這時候太陽出來了,不再像先前那么陰郁了。若忽略掉村鎮中及其附近那飽含水分的高沼地原野,這里的空氣中不知為什么彌漫著一種廢棄了的工業氣息,仿佛時空是布滿斑斑銹跡的,有一種莫名的壓抑感。我問我自己,這是不是工業革命遺留下來的老舊過時的氣氛呢?過了一會兒,我又問我自己,這地帶還曾經屬于最后一個凱爾特王國,還曾經是罪犯流放地,休斯詩歌中對于民間傳說、神話乃至巫術的興趣以及他那把詩人當作薩滿先知的重要詩歌觀念,除了與他研習的人類學和考古學有關,另外,或許也多多少少地與誕生了他的肉體與靈魂的這個神秘山谷的地理風貌和人文氣氛有一定關聯吧?

這個地帶仍然屬于奔寧山脈,其實是由三條河流從一堆丘陵中間穿越推進而形成的一個河谷。所謂三條河流,一條是小溪,流著流著,匯入了一條較大的河;還有一條河是人工鑿出的運河,一直通向入???,與海上運輸相連,我看見河上有貨船和游船。于是,我想起了休斯那些帶有明顯的環保呼召的寫河流的詩篇。他寫的當然不一定就是家鄉的這些河流,但肯定也與這些陪伴他成長的河流有關。不同于他寫的一些兇猛動物的暴力特征,他寫的河流是偏向女性的,其中這樣的句子長久地吸引著我:“眼下這條河是豐盈的,但她的聲音低沉,/這是她皇上——大海/微服出行,走過鄉鄉村村?!背酥?,詩人與河流、自然界甚至整體外部世界建立聯系的方式是釣魚。他從童年起就喜歡釣魚,常常與比他大好幾歲的哥哥一起,在這個村子的運河邊用鐵絲邊的長柄網子釣魚或撈魚。休斯的一生都沒有停止過釣魚。他在《大地麻木》那首詩里,把釣魚的過程和感受寫到了極致,人、河流以及人與河流的互動,全都具有很強的感官性:人釣魚時,人被連接到了河流的電路上,每當人釣到了一條魚時,河流繃緊,像是把人也給釣走了。他寫《抓鯉魚》,直接表明釣魚這件事情的意義,恰恰就在于使人與世界上其他更廣闊事物之間建立起了微妙的聯系:“抓一條大鯉魚就是我對淘金熱的/想象?!?/p>

路上能遇到的人還是不多,好不容易遇到那么幾個,趕緊迎上去請教,竟無人知曉休斯的故居在哪里。我在那村鎮上轉悠啊轉悠,總是找不到那幢房子。這里所有建筑都建在緩坡上和河岸邊,缺乏橫平豎直的方向感。我用手機google地圖去搜,也無法對應到現實上來。我感到氣餒,覺得這次算是白來了,實在不行,就只好放棄,坐車走人。就在我站在運河的一座橋上深感無望的時候,從山坡上走下來一個穿著鮮艷的女人。我迎上去,說明了來意,她快活地表示她要領著我去,同時指給我看旁邊由彩色的細細金屬柵欄圍起來的一個機構,就是休斯當年上過的小學。

我們順著運河旁邊的小路走,路旁長著的樹大約是山毛櫸吧。路越走越窄,最后走進了一個由灌木夾起來的窄小的坡徑,兩個人并排走不開了,只能分成一前一后地走。這一段小徑的一側擋著質樸的木柵,上面長滿了苔蘚。

這個女向導很健談,主動告訴我她有歷史學學位,也寫詩。原來是遇到了同行,真讓我高興。談到休斯時,我問,休斯生前經?;貋砜纯磫??她說他一般是不回來的,可以說,從來不回來。我問,為什么?她笑著調侃,太著名了唄??斓叫菟构示拥臅r候,她引著我回過頭去,用手朝著西北方向的一處高地指示,告訴我那邊就是休斯小時候經常去的農場。我想那就是他最初捉小動物的地方吧。他曾經跟著扛來復槍的哥哥,在山坡上跑來跑去捕捉動物。哥哥打了動物,他跑著撿拾……這樣的捕獵持續到十五歲那年,他對動物的態度有所改變,責怪自己擾亂了它們的生活,開始從動物角度出發來看待它們。當然,他八歲時離開了這個米索爾姆洛伊德村鎮去了別處,去了南約克郡。多年以后,他還跟岳父一起購買并經營過一個農場。他寫過一首跟農場有關的詩叫《蟲子》,有一天他忽然幽默地意識到在他的農場里,每英畝下面都有一噸的赤裸、粗魯的蟲子,他一天到晚從早到晚地干活,種植出來的農作物的根莖大都喂養了地下的蟲子,人其實是在給蟲子打工,蟲子才是這農場的領主。休斯不止一次談到農場生活給他帶來的滿足感,認為干具體的農活,促進了他的寫作,還讓他懂得了每個小時的價值。他還把在農場勞動看成是一種對所屬的本來世界的回歸,這回歸里想必也包含著對在米索爾姆洛伊德度過的童年的回歸吧。

我被領到了休斯故居,并且看到了墻上那種遍布全英國的名人故居藍牌標識,上面寫著:“桂冠詩人特德·休斯的出生地,1930-1938年曾居于此?!比绻覜]有掉向的話,這幢休斯故居的北面與運河只隔著一條窄街,是一幢東西走向的兩層小樓。這幢樓的墻體石塊色澤,并不像我先前一路看到的大多數房屋墻體那樣在淡褐色之中泛出黑色,而是反了過來,成了煤黑色的石質墻體泛著淡淡的褐色。這幢樓的出入門在中間,是關閉著的,房間還蠻多的,每一個窗口都掛著白色薄窗紗,安安靜靜,不見人影。不知怎么地,看著這幢房子,我想起了休斯寫的那首《風》,在暴風中,“山丘如帳篷,鼓動著它緊繃的繩子”“原野顫抖不止,天邊扭著它的苦臉”“房子/叮叮作響,仿佛一只綠色的高腳杯/簡直下一刻就會粉碎的樣子”。這首詩里寫的房子當然不可能是眼前這幢房子,據說寫的應該是奔寧山脈上的另一棟房屋??墒遣恢獮槭裁?,見到休斯這幢童年居住的房子,我的腦海里就執拗地覺得那首詩中被大風搖晃的房子可能就是這一幢吧,也許我的這種思緒跟這個地方的風景荒蠻和多風有一定關系。此處離勃朗特三姐妹的故鄉不太遠,都屬于西約克郡的多風的山地。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西約克郡人,據說休斯有著這方人士的典型體貌特征和吃苦耐勞的品質,個子高、塊頭大,結實、健康、能勞動,可以做任何零工,既可以種田也可以教書,他做過的一個最好玩的工作是倫敦動物園看守……所以,有人用《呼嘯山莊》里的主人公“希拉克利夫”的名字來稱呼他。

我的義務女向導告訴我,這幢房子現在已開辟成了一個供作家們來這里階段性休憩并寫作的寓所,是一個靜修的地方。我注意到她使用了一個詞“retreat”,這個通常為“撤退”之意的單詞,可引申為“隱退”“潛伏”等義,在這個具體語境中作名詞用時,我想應該是指帶有“靜修”性質的休養所吧。

女向導對我說:“你自己逛逛吧,我要回家了?!?/p>

我謝過她,開始一個人轉悠。

就是在這幢房子里,休斯出生;就是在這幢房子里,幼年的休斯把鉛制動物玩偶首尾相連地排列在火爐圍欄的平板上,還用橡皮泥捏出了整整一個動物園;就是在這幢房子里,他收到一本作為生日禮物的綠皮動物書,開始興奮地學著描畫動物;就是在這幢房子里,幾乎沒有什么書,卻有一個喜歡華茲華斯詩歌、聲稱可以通靈并且看見幻象的母親,成天編故事給他聽。

米索爾姆洛伊德村莊里的動物們,后來統統都上了詩,并且具有了圖騰意味,它們通過詩人之手,獲得了不朽。

從寫那首代表了休斯詩學的《思想之狐》開始,他便走上了創作動物詩篇的不歸路。動物是他思維機制的一部分,是他最早的語言和最深刻的語言,也是他一生的語言。他所寫的動物里其實也有人類學。他或許想用他的動物詩歌來療救現代社會中的人類吧。他寫鷹的詩和寫烏鴉的詩,太過著名,著名到讓我想繞開了。曾有人指責休斯在類似寫鷹等猛禽的詩里宣揚暴力,我想可以這樣為他開脫一下:為了人類文明的進步,動物的叢林法則當然不可以運用于人類社會;那么反過來,難道人類文明體系就應該引入動物世界并且讓動物去執行嗎?雖然單純從人類社會角度這一狹義方面來看,無法排除休斯這些詩里確有前面提及的那種我個人認為的Alpha病的元素,但是,我們還是可以站到動物的立場和視角上來,姑且認為休斯是在批判人類中心主義吧。另外,人類在現代工業和高科技以及商品化的社會生存里變得日漸麻木的神經和日漸萎靡的創造力,也許正需要通過展示動物的原始能量和野性力量來進行刺激和警醒,喚起人類經驗中曾經有過的那種肉身直接感的力度。動物暴力,這個判斷來自人類,而并非來自宇宙法則。人文主義適用于人類社會的人與人之間,也適用于人類對待動物以及整個自然界,但并不適用于動物對待動物,或者動物對待人類。人類倫理憑什么要凌駕于動物倫理之上呢?人類有什么資格給動物上道德與法制課呢?人類走出叢林,不再使用叢林法則,這是人類文明的標志,畢竟那不同于大猩猩和猿類的極少數基因正好強調了人類與它們的區別以及人之所以為人的意義和高等。我們人類不可以再返回叢林,至于動物,還是讓它們繼續待在叢林里吧。我們不能在動物界建立一個與人類社會相仿的社會制度,那是不可能實現的;退一萬步說,即使有可能實現,那么整個世界甚至整個宇宙也就失去了活力。同樣,休斯還寫了一大堆關于烏鴉的詩。在很多民族的風俗之中,烏鴉這種食腐肉的鳥算不上吉祥之鳥,而是令人不安??墒峭?,人類的標準并不是動物界的標準。詩人想通過探索烏鴉與上帝、烏鴉與自然、烏鴉與人類、烏鴉與自我的關系,來尋求或至少觸摸到那存在于人類外部空間,又進入人類內心世界的不斷變化發展的力量,因為烏鴉身上存在著宇宙的秘密。

休斯連寫植物都像在寫兇猛的動物,比如收入1967年出版的詩集中的那首《薊》:

不顧母牛的橡皮舌頭和人們鋤草的手

薊像長而尖的刀子捅進夏天的空氣中

或者沖破藍黑色土地的壓力打開缺口。

每只薊都是復活的充滿仇恨的爆發,

是從埋在地下的腐爛的海盜身上

猛然拋擲上來的一大把

殘缺的武器和冰島的霜凍。

它們像灰白的毛發和俚語的喉音。

每一只都揮舞著血的筆。

然后它們變蒼老了,像人一樣。

被刈倒,這就結下了仇。它們的子孫出現,

戴盔披甲,在原地上廝殺過來

(袁可嘉 譯)

休斯似乎對文本細讀在某種程度上是持反對態度的,據說這是他當年在劍橋大學讀書時對文學專業不滿意、不耐煩,從而轉至人類學專業的原因之一。

薊這種帶刺的常見菊科植物,在休斯這首詩中,被當成了一種懷了刻骨仇恨的好勇斗狠的動物來寫,寫著寫著,到了后面,竟又變成了勇猛的戰士,并且為了復仇而生生不息。

讀這首詩時,我還想起了一篇安徒生童話《薊的遭遇》。當然,那篇童話是一個溫柔而風趣的故事,一點兒也不兇猛。在一個京城的公館的花園里,種著一些珍花異草,而在公園外面的小路旁的柵欄那邊,生長著一大棵野生的薊。公館里住著一些尊貴的客人,其中有一個來自蘇格蘭的女孩,不采花園里的花,反而讓這家少爺替他采了路旁這野生的薊花,理由是這是她祖國的花,是蘇格蘭之花,在蘇格蘭國徽上放射出光芒。她把采下的那朵薊花插在了那家少爺的衣服的扣眼里,后來他們就相愛并結婚了,再到后來天冷了,他們散步時路過那一大棵薊,又采走了上面的最后一朵薊花,把它帶回去,雕刻在了他們的相框上。至于薊為何成了蘇格蘭的國花,休斯在這首詩里提及“海盜”和“冰島”,這就隱約涉及蘇格蘭人民奮起反抗外族入侵的歷史事件,以及歷史事件背景之下的與薊這種植物有關的神話傳說和民間故事。這種長滿刺的薊花,像不屈的藍刺頭,正是蘇格蘭人單純、粗獷、剛烈性格的象征。休斯這首詩中的薊,不僅體現出了不屈不撓的原始蠻荒之力,而且還包含了很深的文化意蘊。

至于那首《七愁》,應該是休斯的后期作品,寫得不再像先前那么暴烈了,而是更平和、更溫柔。相較那些宣揚野性力量的詩篇,這首平和之詩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反而更能打動人心。里面看上去只寫動物,幾乎不提人,但人就隱藏在詩中。這首詩中的動物非但不兇猛,反而有了一些哀怨了。

秋天的第一愁

是花園慢慢的告別

它久久佇立在暮靄中

像一個褐色的頂花飾

一支百合花的主莖,

它依舊不肯走。

第二愁

是雉雞空蕩蕩的腳

它和它的兄弟們一起懸掛在一只鉤子上。

樹木的金色

裹在羽毛中

而它的頭卻蒙在布袋里。

第三愁

是太陽慢慢的告別

它喚回了倦鳥如今在集合

黃昏的時刻——

那黃金而神圣的

畫圖的底色。

第四愁

是池塘已經發黑

毀滅了也淹沒了水的城市——

甲蟲的宮殿,

蜻蜓的

墓穴。

第五愁

是樹木慢慢的告別

它靜靜地在拆除帳篷

一天它悄然離去了

只留下枯枝落葉一

木柴,一根根扎營的木樁。

第六愁

是狐貍的哀愁

獵手的喜悅,獵狐的猛犬的喜悅,

蹄爪撲騰著

直到大地接受它的祈求

閉上了她的耳朵。

第七愁

是朱顏慢慢的告別

朱顏露出了皺紋向窗外翹首眺望

年歲正在打點行裝

像一個為孩子們舉行過賽會的露天市場

如今顯得骯臟而又雜亂無章。

(湯永寬 譯)

休斯身上的宗教文化成分與背景比較復雜而多元,有基督教、薩滿、藏傳佛教、猶太哲學、凱爾特神秘主義、印第安人神話甚至中國道教的影響。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作為自身信仰,根據某些資料顯示,休斯不信基督,甚至還有反對基督教的傾向,但這并不妨礙他仍然不可避免地攜帶著他從中成長起來的那個基督教文化氛圍的特征,而且還是重要特征,就像魚在水中,即使魚不喜歡水,魚也仍然在水中。這首詩寫了秋天來到之后,與動物、植物相關聯的七種愁,為什么是“七”?應該與西方基督教文化背景有關聯?!捌摺痹谖鞣轿幕锇抵概c上帝有關的事,“七”代表完整和完美。

這首詩里面不直接出現人類,但人類隱約藏在了動物的背后,是某個間接又間接的模糊影像,且帶著并未指出來的反面意味。第一愁、第三愁、第四愁、第五愁中,全無人影。在第二愁中,也沒有出現人影,卻出現了“鉤子”和“布袋”,這是把雉雞的腳懸掛起來的鉤子,這是把雉雞的頭蒙住的布袋,這是誰干的?詩中沒有提到,但讀者毫無疑問能意識到這是人類的參與。在第六愁中,與蹄爪撲騰著的狐貍的哀愁相對立的卻是喜悅,誰的喜悅?當然是追逐著狐貍的獵手和猛犬的喜悅。這第二愁和第六愁里有默默無聲的控訴。至于第七愁,也不能算是出現了人影,提到朱顏的告別,并沒有明確指出這是誰的朱顏,原文是:“the slow goodbye/Of the face with its wrinkles……”只是提及了一張臉“the face”,而沒有說明這是誰的臉,它可以是人類的,也可以不是人類的。詩人很可能是故意不提到人。至于在第七愁的一句中出現了“孩子們”,也只是出現在一個比喻句之中的,而且核心詞并不是“孩子們”,而是“露天市場”。這個比喻句子的主語或者說喻體是歲月,描述秋已深,歲月如何打點行裝。

這首詩雖然寫了秋天的愁,但是與中國詩人的悲秋情緒是很不一樣的。中國詩人悲秋,主體往往是人類,喜歡寫個人遭際、懷才不遇、時光流逝、羈旅行役、身世飄零、相思苦澀、身體病痛或者憂國憂民,比如像宋玉的《九辯》、曹丕的《燕歌行》、杜甫的《登高》《秋興八首》、李清照的《醉花陰》、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等等。而休斯的悲秋,至少從字面看上去,他似乎不關心人類,也包括不關心他個人的命運,同時更不關心社會時事。他只關心動物和植物,尤其是秋后的動物和植物。詩人似乎想告訴我們:這個世界的中心可以不是人類,而是其他生命??墒?,他所寫的動物和植物,又怎能說與人類完全無關呢?

其實,我最喜歡的休斯的動物詩,是一首很少被拿來作為休斯動物詩歌的代表作進行分析的詩,甚至這首詩并不怎么被提及。這首詩是一首較長的詩,叫《云雀》。全詩分成七節,有一百六十行左右。我沒法給這首詩扣上Alpha病的帽子,因為里面寫到的那只小小云雀,相較于它的對手,更像一個精神高昂的反抗者。它反抗的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至高無上的力量,它反抗一個隱形的Alpha Male。

我把這首《云雀》引在這里:

1

云雀起飛了

像一個警告

仿佛地球是不安的——

為登高,胸部長得特寬,

像高聳的印第斯山上的印第安人

獵犬的腦袋,帶刺如出獵的箭

但肌肉

厚實

因為要與

地心

斗爭。

厚實

為了在

呼吸的旋風中

穩住身體,

硬實

如一顆子彈

從中心

奪走生命。

2

比貓頭鷹或兀鷹還要狠心

一只高翔的鳥,一道命令

穿過有冠毛的腦袋:不能死

而要向上飛

歌唱

死而已已,聽命于死亡。

3

我想你就是直喘氣,讓你的喘氣聲

從喉頭沖進沖出

呵,云雀

歌聲向內又向外

像海浪沖擊圓卵石

呵,云雀

唱呵,兩者都不可思議

歡樂!呼救!歡樂!呼救!

呵,云雀

你在高空,停下來休息

下降前,你搖擺不定

但沒有停止歌唱

只休息了一秒鐘

只稍稍下降了一點點

然后又上去,上去,上去

像一只皮毛濕透的落井老鼠

在井壁上一跳一縱的

哀泣著,爬上來一點點——

但太陽不會理你的,

地心則微笑著。

4

我的閑情逸致凝縮了

當我看到云雀爬近云端

在噩夢般的艱難中

向上爬過虛無之境

它的羽翼猛擊,它的心臟準像摩托一樣轟鳴

仿佛是太遲了,太遲了

在空氣中哆嗦

它的歌越旋轉越快速

而太陽也在旋轉

那云雀慢慢消失了

我眼睛的蜘蛛網突然斷了

我的聽力狂亂地飛回地面。

這之后,天空敞開,空蕩蕩一片,

翅膀不見了,地球是捏成團的土鹽。

5

整個可厭的星期日早晨

天空是個瘋人院

充滿云雀的聲音和瘋勁,

尖叫聲,咯咯聲,咒罵聲

我看見它們頭向后甩

翅膀向后猛彎幾乎折斷——在高空

就像撇下來到處漂浮的祭品

那殘忍的地球的奉獻

那瘋地球的使臣。

6

腳爪,沾滿飼料,在空中晃動

像那些閃爍的火花

像從篝火中迸發出來的火焰

云雀把嗓門提到最高極限

最大限度地打呀打出最后的火花——

這就成為一種慰藉,一股清涼的微風

當它們叫夠了,當它們燒盡了

當太陽把它們吸干了,

當地球對它們說行了。

它們松口氣,漂浮空中,改變了音調

下降,滑翔,不太確信可否這樣

接著它們吃準了,向下撲去

也許整個痛苦掙扎是為了這一

垂直的致命的下墜

發出長長的尖利的叫聲,像剃刀般刮過皮膚

但就在它們撲回地球之前

它們低低地掠過、滑過草地,然后向上

飛到墻頭站立,羽冠聳立,

輕飄飄的,

完事大吉的,

警惕的,

于心無愧的。

7

渾身血跡斑斑古霍蘭垂下頭聽著

身子綁在柱子上(免得死時倒伏)

聽見遠處的烏鴉

引導著遠處的云雀飛攏來

唱著盲目的歌:

“某個可憐的小伙子,比你更弱,更誤入

歧途

將割下你的腦袋

你的耳朵

從你手里奪走你一生的前程?!?/p>

(袁可嘉 譯)

這首詩的排列方式非常重要。里面有這么多空行,用了這么多回車鍵,行與行之間的這些空白必須保留,該空行的位置一定要空行,絕不能把空行丟失或刪除。這些空行是這首詩歌內容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一行一行的空白,正是這只云雀在空氣中上升或下降的一截又一截的物理距離,是它用盡氣力所獲得的階段性的短暫休整和勝利成果。排版時如果誤排,把這些空行給丟掉了,這首詩就被毀掉了至少一半。

小小云雀的敵人和對手是誰?是大大的地球。這是一首克服地心引力的詩。比如,第一章中的第四、五、六小節,用排列形式來對特定的視覺內容進行表達,把一個句意分成好幾行來表達,每一行只有很少的一個或兩個詞語(單詞),這是為了形象地表達這只云雀正在一點一點地克服地心引力而開始起飛,正在飛起來。為了表現云雀對地心引力的克服,詩人在這首詩中還使用了其他獨特的排列方式,用一個又一個空行來表達升降的幅度。云雀飛起,越飛越高,以至飛向了太陽。它在空氣中艱難爬升的全過程以及細節,都被寫了出來?!暗厍驅λ鼈冋f行了”,云雀是把地球當成假想敵來拼命搏擊,而地球勝券在握,認定對方逃不出如來佛掌心,二者形成了鮮明對比。地球的泰然自若和漫不經心,更襯托出了云雀的渺小和倔強。

小小的云雀,分明是帶了發動機的?!八男呐K準像摩托一樣轟鳴”,讀起來,仿佛那不是一只小小的云雀,而是一架波音或者空客!這只小小云雀身上很明顯有著尼采的“強力意志”。這只云雀就是超人,把自由意志發揮到了極致,挑戰了自我的極限,挑戰了所謂的不可能。當它最終不得不服從于那個眾所周知的至高主權的時候,它依然是一個了不起的英雄。

我已經記不清把這首詩讀了多少遍。每讀一遍,我都想向這只云雀致敬。

離開休斯故居的村子時,已接近中午。我從那里奔向約克。

從車窗望出去,我看到了西約克郡田野的上空,半陰半晴。我想看到云雀?!罢麄€可厭的星期日早晨/天空是個瘋人院/充滿云雀的聲音和瘋勁”,雖然今天不是星期天,而是星期一,但我還是想看看有沒有云雀把天空攪成了一個瘋人院。

2021.3

(路也,作家、教授,現居山東濟南)

責任編輯:夏海濤 呂月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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