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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傳統自然哲學的重釋與回歸
——評魯樞元的生態隨筆近作

2023-04-22 12:18
安陽師范學院學報 2023年6期
關鍵詞:蒲松齡聊齋志異陶淵明

彭 彤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作為一位憂思現代文明危機、心懷自然秩序與生靈萬物的當代學者,魯樞元長期堅守于生態批評與生態文化研究的精神園地。20余年來,他先后出版了《生態文藝學》《生態批評的空間》等多部著作,試圖將人類精神活動作為一個活躍變量納入地球生態系統、將生態作為一個詩學審美范疇引進文化藝術領域,從而建立自然—人的精神—藝術三者間的統一對應結構,重建人與自然復歸原初生命關聯的后現代生態觀。魯樞元的生態文化研究擅長汲取古今中外諸多觀念學說的思想養分,具備“融合思維方式和文化寬容精神”[1]的開放氣象。繼《陶淵明的幽靈》之后,《天地之中說聊齋》是魯樞元在生態視野下、借助生態批評的方法,對中國傳統文化資源進行生態思想追溯與重新挖掘的最新力作。在這部漫談式的隨筆著作中,作者的學術目光與生活目光交錯在一起,編織著他扎根于中國傳統文化根脈的精神譜系,追求人回歸自然的生活愿景,以及崇尚道德理想的文化人格。

一、精神漫游:文化隨筆寫作

魯樞元具備作家與學者的雙重身份,這使得學術寫作與文學創作構成了他寫作生命的兩條經絡。在這兩條經絡中,作者始終關注著現代工業文明對自然、社會、人類精神世界的損傷,并試圖以親近自然的東方古典精神文化,療愈現代人的精神困境,重建人與自然萬物和諧共生的生態觀。早在《隱匿的城堡》(1995)《精神守望》(1998)《心中的曠野》(2007)等文化隨筆中,魯樞元著眼通過社會現象,去審視現代社會心態中攜帶的文明病癥。他對奴役自然、女性、非人類物種的人性之惡,商品化社會中大眾精神的媚俗化現象展開批判,傳達他對自然、社會以及人的心靈異化狀態的警惕與憂思。他的文化隨筆根植于自身的社會經驗、生命體驗與閱讀感悟,在“學術眼光和回憶目光的交錯、學術理念與內心憶語的重疊”[2](耿占春語)之中,傳達其復歸自然的精神追求。

在魯樞元的學術生命中,人的主體性創造與“生態學的人文轉向”[3]是其關注的核心要素,二者構成了一個雙向互動的有機整體。在生態文藝學的學科理論建樹上,魯樞元曾創造性地將自然生態研究與哲學思考、審美體驗、倫理判斷相結合,催生出一種具備有機整體性的自然觀、世界觀與宇宙觀,表現出崇尚個體自由、眾生和諧、恢復人與自然的血脈關聯等宏觀視野下的整體指向與關懷眾生的人文溫度。就思想脈絡而言,《天地之中說聊齋》是作者一貫生態理念的延續,特殊的是,該書以文學研究為思維框架。魯樞元從對蒲松齡其人其文的精神觀念出發,體系性地傳達著自身的生態理念。這一思路在《陶淵明的幽靈》(簡化本,2021年)中已經體現?!短諟Y明的幽靈》與《天地之中說聊齋》都是魯樞元生態目光與學術洞見、學識積累的創造性結合。

《天地之中說聊齋》的體例分為“蒲文指要”與“名篇賞析”兩部分,構成了作者關于《聊齋志異》的作家論與作品論。在篇目順序上,作家論遵循時代背景、作家身份、生活環境、生命事件等思維線索,作品論則以個體心理、文化根源、形象分析、語言風格等部分為邏輯結構;在篇目命名上,作者圍繞女性、鄉土、自然、愛欲等主要維度,提煉出《聊齋》中潛在的生態思想——這些都是作者邏輯嚴謹的學理性思維的體現。與《陶淵明的幽靈》不同的是,《天地之中說聊齋》更多地注入了作者自身的經歷、性情與感受。在具體行文中,作者以隨筆形式展開自己的精神漫游??梢哉f,在學理性思維、靈性經驗與隨筆文體的張力形式中,實現了作者邏輯思維與率真性情的交融。

以作家論的《鄉先生》為例:作者以時間順序敘寫蒲松齡的生平際遇,同時穿插著自身的個人感慨與對科舉制度、私塾先生等中國歷史文化知識典故的介紹。作者以蒲松齡的身世際遇為敘述主軸,衍生出附近人物的家族世系,以網狀結構呈現出蒲松齡生活環境乃至心境的全景細節。作者共情并悉心著墨于蒲松齡關注世情、人心、鄉治、民生的生命熱度,以及他獨特的“鄉土性”身份與性格,字里行間流溢著作者對樸實厚道人格的推崇與對蘊藉深遠文風的青睞,這本身也是作者自身心性的映照。在《蒲莊與畢府》中,作者則從地理學角度描摹蒲松齡“生命活動的生態系統”[4](P23),即點明構成蒲松齡生活、創作環境的自然、鄉村與畢家府邸三個不同的空間場域。通過描述蒲松齡在畢府的人際交游與所受的知遇、賞識等社會活動,作者還原了《聊齋志異》在其創作之初的素材來源、社會傳播路徑等真實場景。在該文中,魯樞元以其獨到的學術洞察力,揭示生活空間的流動性對蒲松齡創作心境的鏡像式影響,以嚴密的邏輯線索還原了歷史人物的生活真實,踐行著一種具有豐富細節的“微觀歷史學”,彰顯出自身的學術眼光。

再來看屬于作品論的《萬物有靈》:作者先是立足于《聊齋志異》中角色塑造的幽微之處,揭示該書潛在的眾生視角與非人類中心立場;而后,他結合當今社會的校園欺凌與虐貓事件,深掘人性中的殘忍、暴虐因素,以此批駁“人為萬物之靈”的觀念,并將其歸因于人與自然界二元對立的思維。在此基礎上,魯樞元認同于“萬物有靈”觀點中蘊含的生命平等思想,并通過追溯人類遠古神話、中國古代哲學的宇宙圖像乃至道家、佛教教義中所蘊含的人與獸的和諧共生關系,傳達“眾生互緣而生、萬物相依相存”[4](P51)的宇宙生命共同體觀念,以此點明《聊齋志異》根植的中國文化傳統,以及它與當代生態觀念指向的契合之處。在中西互印的視野下,他倡導“世界整體性””生態倫理學”兩種生態觀,崇尚一種萬物和諧并生的“生態世界大同主義”[5](P5)“環境世界公民理想”[5](P5)。就運思行文而言,魯樞元的思維自由馳騁于古今中外之間,以尋求諸觀念的相互佐證。他的生態觀蘊含著一種原鄉意識,彌漫著人文理想主義氣息??梢哉f,在學術洞察與自由心性、發散性思維的交織中,作者的隨筆寫作保持著一種獨特的張力與活力。

總的看來,魯樞元的生態學視域關注作家的生命活動與作品人物關系中傳達出的生態指向。作者以平視與共情的目光,看待蒲松齡的生平遭際及其所塑人物形象的性情與命運,在呈現歷史人物與文學形象生存現場感的同時,傳達出自身的系統生態論觀點。在作者的行文中,邏輯的嚴謹演繹與性情的酣暢揮灑相互交織,呈現出自由、廣博的精神氣象。這種隨筆寫作以文學的率性姿態,回應著中國古代的自然寫作資源與當代學術寫作范式。通過“著眼于自我與世界、文化與自然、人類與非人類生活之間多樣的相似與互動”[5](P10),這種漫談式的文學形式,能“把其他寫作模式中彼此分離的不同生命體驗、范圍與視角整合在一起,重新聯結自然科學中相互孤立、分離的東西,更準確地解釋世界的復雜關聯性”[5](P22),也能夠“在體驗的美化轉變過程中,打破思想與溝通的僵化結構”[5](P7),以文學的經驗書寫與跨界姿態,成為一種“不斷更新的批判性反思和創造性能量的來源”[5](P13)。這種保留個體經驗的精神漫游,與作者“精神生態”學說傳達的理念是一致的。

二、生態之維:《聊齋志異》思想的當代詮釋

生態學視角是魯樞元對中國古典文學典籍進行靜觀與再闡釋的核心切口。在《陶淵明的幽靈》中,魯樞元曾立足于陶淵明簡單質樸的自然人格,倡導“物我合一”的人生體認、“忘懷”“孤往”的心靈境界與“真”的人格理想。通過挖掘“外在自然與內在自然和諧統一的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自然精神”[6](P50),魯樞元期望為‘人與自然’這一問題,找尋一份東方式解答;為陷入生態危機的當代人,提供一份關乎心靈慰藉與人生意義的參照?!短斓刂姓f聊齋》延續了這一思路。在該書中,魯樞元立足于現代文明的生態之思,希望通過挖掘《聊齋志異》一書中潛在的生態要素,來接續中國傳統哲學中人與自然同源共生的精神譜系,同時呼應當今世界范圍內的生態環保意識。以此,矯正現代科學主義觀念誤導下人類對自然界的貶低與破壞,并重建當今時代的生態倫理。

在《陶淵明的幽靈》一書中,魯樞元嘗試著從中國傳統文化精神里,汲取構建后現代生態型世界觀、人生觀的生機與活力。他認為“中國傳統文化思想中樸素的現象學思想、先天的整體論與生成論思想、和諧的自然美學、自發的生態哲學思想,已經成為人們再也無法拒絕的學術資源和精神能源?!盵6](P131)通過挖掘中國傳統文化中的“自然哲學”,魯樞元搭建起一種有機整體的宇宙觀。他將自然視為本體,視為人類的生存依據,建立起生態觀的自然本位:“人類不過是地球共同體的衍生物,宇宙是一個由天、地、神、人共同組成的有機體?!盵6](P4)在此基礎上,他倡導“天人合一”的觀念,并對該概念進行闡釋:“天人合一”意味著“‘自然’與‘人道’的交融與和諧”[6](P22),意味著人“與天地自然的整體運作融為一體,在自然的流轉循回中獲得心靈的寧靜與精神的永恒”[6](P70)。這一概念涉及個體的價值取向與生活方式、人類社會的理念秩序乃至時代的精神氣度與審美風范。

以天人合一觀為出發點,魯樞元抽煉出中國傳統精神中“真”這一哲學概念,以闡釋人內心的自然性。在魯樞元看來,“自然”是“天地萬物存在的一種本真、本源狀態”[6](P13)。以此為基礎,魯樞元倡導回歸自然,認為陶淵明重返田園“意味著回歸自然,回歸生命源頭,回歸到心靈的棲息地”[6](P82)。只有回歸自然、回歸本真,才能實現精神自由,才能在藝術作品中創造返璞歸真的美學境界。魯樞元對“中國式的宇宙論圖像”[6](P104)的描摹、對陶淵明人格理想的推崇,蘊含著他對工具理性、技術統治時代的現代性反思。他試圖以“中國古代視自然為大化流行、天人合一、生機充盈、自由和諧、完美至善的有機自然觀”[6](P97),對抗西方現代社會中物我對立的自然觀及建基其上的政治、經濟與人格結構。他認為在“世界精神文化版圖”[6](P136)中,作為“中國傳統自然哲學精神的化身”[6](P92)的詩哲陶淵明,在通往生態時代與后現代自然哲學的旅途中,具有“為地球人類創建生態型生存模式”[6](P133)的典范意義。

遵循這條開掘中國古典文化資源,進而搭建后現代生態路標的道路,魯樞元將目光投向了《聊齋志異》及其作者蒲松齡。他試圖“在大自然的視野內、運用生態文化的目光,對(《聊齋志異》)這部中國古代文學經典做出再闡釋”[4](P263)。在該書中,魯樞元對《聊齋志異》進行生態觀闡釋的焦點在于“荒野情結”。在他看來,“荒野”不僅意指地理學意義上的原生自然生態,也意味著“人類思家的親情,人類與土地的聯系,人類與整個生態體系的聯系”[7](P273),即“荒野”一詞指涉著人與土地、生態系統之間歸屬關系的意義連接網?!盎囊啊备拍钸B接著人類心理學意義上的“戀地情結”(即人類對物質生存環境的情感依戀),意味著人類的家園和記憶儲藏之地。因此,魯樞元認為“荒野是人類之根、心靈之源,是深藏于人類精神深處的意象與情結”[4](P42)。在他看來,“荒野”是烏托邦化的人類生存家園,是人類本真心靈的懷想與寄托之地,是人類潛意識中積淀的原始意象,也是人類創造力生發的源泉。這里,“荒野”不只是地理學意義上的荒郊野外,還意指一種物我交融、恣意灑脫、無所拘束的心靈狀態,意指個性與精神自由的領地。在這塊心靈荒野中,自然界保留著宇宙秩序的神秘性,人擁有神話的原始思維方式與生命原初的野性狀態。

魯樞元的“鄉土”概念與“荒野”具有相似的內涵。在《為鄉土代言》一文中,魯樞元曾表述道:“鄉土聊齋意味著大地的精魅與秘奧?!盵4](P124)“鄉村,是曠野與城市之間的緩沖地帶,它既是人類活動的場域,又是大自然的留守地,其中蘊含著質樸的人性與蓬勃的生機?!盵4](P122)“蒲松齡對于青林黑塞、鬼狐花妖的一往情深,也可以視為站在鄉土的立場上對自然的呼喚,對野性的呼喚?!盵4](P124)魯樞元對蒲松齡將荒野、鄉土敘事編織成生命敘事的闡釋,也構成了他自身的精神自傳結構。他對“時代的復魅”的呼喚,呼應著他的“回歸”詩學:主張消弭人與自然之間的裂痕,重建人與自然之間生命與心靈的深層相通。當然,他也清醒地認識到,呼喚“復魅”不是回到愚昧、迷信,而是回歸對自然秩序的敬畏、對自然生靈的尊重,使“個人的情感世界走向容納萬物的慈愛境界”[7](P273)。

在《陶淵明的幽靈》一書中,魯樞元曾以中西比較的視野,解讀大詩人陶淵明的生平,并提煉出“低能耗、高品質生活方式”這一現代人的生態導向;在《天地之中說聊齋》之中,作者則以發散性思維向讀者普及諸多的生態理念。重要的是,他將青林黑塞(也就是未受工業文明侵蝕的鄉土世界)與生態生活的范式加以打通,在中國鄉土文化傳統綿延不絕的現實下,搭建起了一種文化意義上的生態路標??梢哉f,魯樞元立足于當代生態危機的現實情境,延續著中國傳統自然哲學的精神譜系,又汲取了眾多西方學者的思想觀念。他以廣博的見聞、深厚的學養重新激活了《聊齋志異》中的道德理想,闡釋出了《聊齋志異》中隱含的生態倫理觀,使其契合現代世界的普遍價值追尋。在《天地之中說聊齋》一書中,作者帶著當代的生態意識觀《聊齋志異》,以自由、隨性的漫談語調評《聊齋志異》,使得中國古典文學在”人類紀”到“生態紀”的過渡中獲得新生,并重新賦格。這種隨筆寫作的“漫游”姿態,意味著一種新的生態批評思維模式與文化批評的自省形式。風趣、率真、活潑的寫作體式,為讀者呈現出一幅彌漫著人文精神氣息的“心靈地圖與文化風景”[7](P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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