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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天子傳》“廣樂”考辨

2023-05-01 09:11羅瑞霞
藝術探索 2023年5期
關鍵詞:周穆王趙簡子天子

羅瑞霞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穆天子傳》是西晉初年汲郡古墓出土的一種竹書,以排日的方式記載了周穆王西征、巡游的事跡。自其問世,荀勖、束皙等人先后整理,郭璞始注,后人校訂,形成今本。按方詩銘所言,《穆天子傳》應為魏襄王二十年(前299 年)以前的作品[1]1,學界目前多認同《穆天子傳》成書于戰國中晚期,與《山海經》一樣,此書得以免于漢儒的篡改,應能表現著書時代的思想風貌。然而,由于文本缺漏繁多,文辭古奧難解,《穆天子傳》的性質認定、成書年代等關鍵問題終究尚存爭議,究其細部,字詞考定、地望辨析、人物本事等,學界亦聚訟紛紜。在今本《穆天子傳》六千六百余字中,“廣樂”一詞出現八次,是為周穆王巡行天下主要演奏的音樂,注家歷來甚為著意,其義目前亦未有定論。

就先秦樂論而言,禮樂制度與王權統治息息相關,音樂的使用象征著政權的秩序、天地的氣象與人事的和諧,《禮記·樂記》云:“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盵2]990《穆天子傳》既言周穆王事,涉及用樂,便難以脫離一時代之用樂辦法與音樂思想,對《穆天子傳》中的“廣樂”重作考辨,以明其義,或可管窺此書成書年代與時代思想風貌等。

一、“廣樂”八見

《穆天子傳》一書,今傳本共計六卷,合六千六百余字,“廣樂”一詞,凡八見。前人注疏多論一次而歸結,對穆王演奏廣樂的時間、地點、前后事件未有留意。今理《穆天子傳》所記穆王奏廣樂卷次、內容如下。

卷一:

庚辰,至于□①本文中“□”為原文缺文。,觴天子于盤石之上,天子乃奏廣樂。[3]11

此條前文之上有缺文,前文蓋記周穆王自宗周洛陽出發,渡過漳水,抵達□地。據顧實“凡《穆傳》記華戎交際曰觴,華夏則曰飲”[4]5,可推知應是□地之人觴天子于盤石之上,盤石即今山西平定舊關,穆王命樂隊演奏廣樂。奏樂地點為盤石之上,應是于高點奏樂。

卷二:

曰天子五日休于□山之下,乃奏廣樂。赤烏之人丌好獻二女于天子,女聽、女列為嬖人。曰:“赤烏氏,美人之地也,珤玉之所在也?!盵3]108

此條前文記穆王來到赤烏氏領地,受到赤烏氏人(丌)其的禮遇,穆王令祭公謀父受其獻禮,祭公對赤烏氏講述西周宗室與赤烏氏的同宗關系,并賜予赤烏氏豐厚賞賜。[3]107-108“□”,檀萃填“舂”字[10]12,顧實以為“□山”為蜀山[4]99。文本采檀說。此條事為穆王五日在舂山之下休整,樂隊演奏廣樂。赤烏氏人丌(其)為穆王獻二美人,得穆王美贊。奏樂地點為舂山之下,應為舂山腳下平坦之地。卷二:

庚戌,天子西征,至于玄池。天子三日休于玄池,乃奏廣樂,三日而終,是曰樂池。天子乃樹之竹,是曰竹林。[3]137

此條記穆王西行,抵達玄池,在玄池休整,演奏廣樂三日,將玄池之名改為“樂池”,并在樂池旁種下竹林。奏樂地點為玄池,連奏三日。

卷三:

曰天子三月舍于曠原,□天子大饗正公、諸侯、王勒、七萃之士,于羽琌之上,乃奏廣樂。[3]152

此條前后記穆王與西王母相見后,在曠原集結六師,在羽琌之上饗隨行之人,并演奏廣樂,其后,六師之人于曠原大獵。奏樂地點為羽琌之上。

卷四:

仲冬壬辰,至■山之上,乃奏廣樂,三日而終。[3]213

此條前后記穆王返回宗周洛陽,理西土之數,祭廟觴師,繼而北游還返,于■山,即顧實所謂今陜西韓城三累山之上[4]250,演奏廣樂三日。奏樂地點為■山之上,連奏三日。

卷五:

壬寅,天子東至于雀梁。甲辰,浮于滎水,乃奏廣樂。[3]233

此條前后載穆王西游,宿于祭公邑,作臺以為西居。繼而東至雀梁與滎水,滎水即今河南鄭州古滎鎮北之滎澤,穆王浮于滎水之上,奏廣樂。

卷五:

季冬甲戌,天子東游,飲于留祈,射于麗虎,讀書于■丘?!醌I酒于天子,乃奏廣樂。天子遺其靈鼓,乃化為黃蛇。是日,天子鼓道其下而鳴,乃樹之桐,以為鼓則神且鳴,則利于戎,以為琴則利□。[3]245

此條記季冬甲戌,穆王東游之后事。陳逢衡謂,穆王飲于留祈,射于麗虎,讀書于■丘,是甲戌后數日內事,獻酒蓋是■丘之人。[5]151檀萃填“□”為“帝臺”,并云此節為“帝臺饗”章。[10]179此處不取陳、檀二人說,存疑。但可視穆王奏廣樂與遺靈鼓為同時事,王貽樑案:自“天子遺其靈鼓”至“以為琴則利□”,是《穆天子傳》中唯一一段非紀實性文字而頗具神怪色彩。[3]249此條奏樂地點未詳,但經“天子遺其靈鼓”和“是日,天子鼓道其下而鳴”可知,靈鼓用于本次奏樂活動,穆王本人或參與奏樂。據《周禮·大司樂》,靈鼓用于《咸池》之舞②《周禮·大司樂》曰:“凡樂,函鐘為宮,大蔟為角,姑洗為徵,南呂為羽,靈鼓靈鼗,孫竹之管,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夏日至,于澤中之方丘奏之,若樂八變,則地示皆出,可得而禮矣?!保ㄇ澹O詒讓撰,王文錦、陳玉霞點?!吨芏Y正義》,中華書局,1987 年,第1757 頁。。靈鼓,據《周禮·鼓人》,靈鼓六面,祭地祇所用,賈公彥釋“靈鼓”,謂“實地之大小之祭皆用靈鼓”[6]900,可見靈鼓用于《咸池》祭地祇應無可置疑。然《咸池》于夏至日奏于澤中方丘,此條前后所記為季冬甲戌后穆王行跡,下文并有“日中大寒,北風雨雪,有凍人”,穆王作《黃竹》以哀民事,本條記事當未出寒冷時節,因此,穆王此次所奏之廣樂,應不全與《周禮》所記《咸池》同。

卷六:

癸酉,天子南祭白鹿于漯□,乃西飲于草中,大奏廣樂,是曰樂人。[3]265

卷六本為同自汲冢所出雜書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后并入《穆天子傳》,為第六卷。此條前后記穆王在漯水上飲酒,官員獻上鹿肉作為膳食,得到天子贊賞。癸酉日,穆王用白鹿作犧牲,祭祀漯水,又在漯水西邊的草野中飲酒,盛奏廣樂,以“樂人”命名該地。演奏地點為漯水之畔的草叢之中。

綜上可知,穆王演奏廣樂不拘地點,或在山丘上下,或在水澤之上,或在草叢之間,并無定法。大體而言,穆王演奏廣樂的活動都圍繞山川水澤展開,從演奏時長來看,八奏廣樂中兩番連奏三日,或可推斷,廣樂應非較簡的《雅》《頌》,而是更為繁復綿長以至盛大的樂章。

《穆天子傳》既記周穆王事,所涉用樂若考其時代,盡管其面目遙渺難考,若與《周禮》《禮記》《左傳》等典籍相參,雖仍難以窺見廣樂真容,但亦可推知一定信息?!吨芏Y·大司樂》有言:“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以致神示,以和萬邦,以諧萬民,以安賓客,以說遠人,以作動物。乃分樂以序之,以祭,以享,以祀?!盵6]1731-1739若論奏樂目的,《穆天子傳》中未有顯明文句表明穆王奏廣樂所為何事,然就穆王的兩次感嘆:“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辨于樂,后世亦追數吾過乎”(卷一)與“余一人則淫,不皇萬民”(卷五)而言,兩番自省應包含對己身耽溺音樂的批評,或可推斷,穆王大有可能僅僅是為了純粹的音樂享受而奏廣樂。又兼《周禮》載:禘大祭,舞《云門》祀天神,于地上之圜丘奏;舞《咸池》祭地示,于澤中之方丘奏;《九德》之歌,九?之舞,于宗廟之中奏,禮人鬼。舞《大?》祀四望,舞《大夏》祭山川,舞《大濩》享先妣,舞《大武》享先祖。樂舞之名與奏樂所事之事鑿然可辨,而《穆天子傳》中穆王奏樂與所事之事不甚明晰,僅以“廣樂”一詞記述穆王所奏之盛大樂章,其余宴樂,如卷五穆王洧上飲許男用宴樂,祭地命祭公歌《南山有臺》紹宴樂,亦有說明,《周禮》涉樂部分精微規整,拋開《周禮·大司樂》成書時間的紛紜歧見,至少可以推斷,《穆天子傳》中所涉廣樂部分,并未與《周禮》存在相溝通之處。

二、“廣樂”辨義

前人釋“廣樂”,有如下看法。

郭璞:

《史記》云:趙簡子疾,不知人,七日而寤,曰:“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游于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心?!睆V樂義見此。[7]33

郭璞引《史記》趙簡子述夢游鈞天事注“廣樂”,開后世以此解“廣樂”之先河?!皬V樂”作名詞,始見于《史記》與《穆天子傳》?!读凶印ぶ苣峦跗酚小巴鯇嵰詾榍宥?、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8]93,晉人張湛注“清都”“紫薇”為帝之居所,引《史記·扁鵲倉公列傳》解“鈞天”“廣樂”,然誤述夢游鈞天語人物趙簡子為秦穆公,而楊伯峻句讀有誤,將張湛注文斷為:“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游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心”[8]97,實以“鈞天廣樂”為帝之居所,與晚出《列子·周穆王篇》[9]49-57同,不可參,“廣樂”應是樂名或一類音樂之統稱。

檀萃:

郭引《史記·趙世家》者,明“廣樂”之義,非人間之樂也?!妒斑z記》云:穆王三十六年東巡大騎之谷,指春宵之宮,西王母乘翠鳳之輦而來,王奏環天之和樂。環天者,鈞天也。和,廣也。然則廣樂、和樂可以通名,所謂千人唱,萬人和,山陵震蕩,川谷蕩波也。[10]503

又,注卷二穆王見赤烏氏人之“乃奏廣樂”:

奏廣樂者,以娛遠人也。[10]12

檀萃引《拾遺記》解“廣樂”,其義雖可參,然《拾遺記》解“鈞天”“廣樂”已不近先秦之義,只是略解字義而已?!白鄰V樂以娛遠人”,意謂廣樂的作用在于娛人,應為引《周禮·大司樂》“以說遠人”解廣樂之用。

顧實:

“廣樂”一名詞,《穆傳》凡八見?!俄n詩傳》曰:“王者舞六代之樂,舞四夷之樂,大德廣之所及?!薄抖Y記·明堂位篇》亦云:“納四夷之樂于太廟,言廣魯于天下也?!鄙w廣樂,當以廣合奏六代四夷之樂而得名。故趙簡子曰:“不類三代之樂也?!庇嘣旉惲ⅰ栋谆⑼ㄊ枳C》。[4]5-6

鄭杰文:

廣樂,相傳為天上的一種音樂,因廣陳鐘鼓之屬而得名?!妒酚洝け怡o倉公列傳》曰:趙簡子疾,不知人,“居二日半,簡子寤,語諸大夫曰:‘我之帝所,甚樂,與百神游于鈞天,廣樂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其聲動心?!币辉唬簭V奏六代四夷之樂,清人陳橋樅《三家詩遺說考》引《韓詩傳》曰:“王者舞六代之樂,舞四夷之樂,大德廣之所及?!盵11]8

顧實與鄭杰文同引《韓詩傳》:“王者舞六代四夷之樂,大德廣之所及”,以解“廣樂”。常金倉據《莊子·天下篇》,黃帝樂名《咸池》,堯樂名《大章》,舜樂名《大韶》,禹樂名《大夏》,湯樂名《大濩》,武王、周公作《大武》,以駁顧實說,認為顧實斷“廣樂”為“廣合奏六代四夷之樂”為望文生義。[12]369六代之樂春秋時期已有定名,前文已述。周用六代之樂,魯受周宗室虞、夏、商、周四代之樂?!蹲髠鳌は骞拍辍酚浖驹隰攪^樂,得觀頌文王舞《象箾》《南籥》,聞武王樂《大武》;殷湯樂《大濩》;禹樂《大夏》;虞舜樂《簫韶》。[13]1287-1288由季札觀樂故事,可知春秋時期,四代樂名于其時通行,其樂亦有形容?!赌绿熳觽鳌匪瞿宋髦苤衅谥苣峦跏?,若是書果為實錄,周亦用六代之樂,史官定書樂名,何至于連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驊騮、綠耳等馬名皆歷歷詳書,而象征周王室德禮之治的樂名卻不見具名?而后人推測“廣樂”乃“廣奏六代之樂”,如此論中肯,廣樂凡八見,六代樂名何以未見一處?或只可推定,廣樂并非等同于六代之樂,抑或所謂“六代之樂”及其樂名,本身即后起之物,而其影響尚未及作用于《穆天子傳》。

任乃強:

大雅,則遍合諸種樂器,備八音之聲。鐘用編鐘。盤用編磬。鼓有大小多種。柷、敔、塤、箎、管、弦新器皆合用之,猶今世之大合樂也(在《穆天子傳》稱為“廣樂”)。[14]407

大雅為雅正中和之音,其樂“曲而有直體”,而穆王奏廣樂均在山野水澤之間,應不與雅樂合,任乃強此說或不可參。

陳逢衡:

郭引《史記》,見《趙世家》?!队衿罚骸皬V,大也?!鄙w奏虞、夏、商、周四代之樂,故謂之廣樂。若趙簡子所謂“鈞天廣樂”,乃夢游幻境耳,豈可相比例。[15]318

又,注卷二穆王見赤烏氏人之“乃奏廣樂”:

奏廣樂者,以賓禮待赤烏之人也。猶“啟棘賓商,九辯九歌”之義。[15]464

王貽樑:

郭注引《史記》文云“與百神”同樂,則可知“廣樂”乃戰國時方仙思想之產物,其樂似神欲仙,虛幻飄渺,故云“其聲動心”。[3]17

陳逢衡釋“廣樂”為虞、夏、商、周之樂,以趙簡子夢游鈞天所聞廣樂為幻境之樂,不可與穆王所奏廣樂相當,與郭璞、王貽樑所見不同。又以穆王奏廣樂為以賓禮待赤烏之人,或可參《楚辭·天問》“啟棘賓商,九辯九歌”解“廣樂”義,然“啟賓商”為賓于天帝,當與周禮賓禮不同。朱熹注“啟棘賓商”云:“棘賓商,未詳。九辯、九歌,已見《騷經》。竊疑棘當作夢,商當作天,以篆文相似而誤也。蓋其本意為啟夢上賓于天而得帝樂以歸,如《列子》《史記》所言周穆王、秦穆公、趙簡子夢之帝所,而聞鈞天之樂、九奏萬舞之類耳?!盵16]59陳逢衡未對這一比附做詳細闡釋,然其確有所發見,“啟棘賓商,九辯九歌”之說,的確是理解廣樂的關隘所在。王貽樑恰與陳逢衡相反,僅以《史記》中“與百神”同樂,斷廣樂為戰國時期方仙思想的產物,多為揣測,未有實據。

三、“廣樂”即《韶》樂

綜上所述,“廣樂”其義主要有兩種看法:一為六代四夷之樂,二為神仙之樂。郭侃認為二者皆有可取之處,綜合兩說,可認為廣樂泛指天子所享受的盛大音樂。[17]34-35如此判斷確讓廣樂之義留有巨大空間,但六代四夷之樂與神仙之樂本有較大差別,竊以為不可相提并論。

以《史記》逆推《穆天子傳》之“廣樂”,實乃注家與研究者的通行辦法。常金倉以為,《穆天子傳》透露出諸多戰國社會現象,其書所記用樂不合西周樂制,據《史記》“不類三代之樂”,否定注家“廣用六代之樂”說。但常論亦差矣,趙簡子所言“三代”應是夏、商、周三代,至少可知,在趙簡子的時代,此三代樂仍可觀賞,而廣樂與三代樂不同,或可推論廣樂非趙簡子時習聞或可形容之樂,而具有一定的超越性。常金倉又參《山海經·海內經》“后稷葬于都廣之野”以及《莊子·大宗師》“西王母坐乎少廣”,以“都廣”“少廣”皆戰國方士設計的神仙出沒之所,證廣樂便是“都廣”“少廣”之樂,即神仙之樂。[12]369然以地名之神話色彩推論音樂的神仙屬性,雖可參考,但確乎有欠圓融。常金倉用意在于論證《穆天子傳》脫胎于戰國興起的神仙思想,是借了史書外衣的方士神仙家書,其方法立意都可資借鑒,然其所據因與廣樂相差甚遠,便不能完全落實于廣樂本身。

行文至此,“廣樂”的真實面貌仍舊漫漶不清。本文以為,今本《穆天子傳》未有對廣樂的任何描述,唯一尚可推論處為卷五“天子遺其靈鼓”,可見樂器之一,但參考價值亦不甚大。因此,仍需回到《史記》中做推演,而趙簡子口述夢游鈞天事之中的“帝所”“鈞天”“九奏萬舞”“不類三代之樂”正是理解《穆天子傳》之“廣樂”的關隘所在。本文以為,廣樂其源應在“啟賓天”傳說,而廣樂其身,應即《韶》樂。廣樂、《韶》樂,均指盛大至美之樂章,不同于《韶》樂被儒家賦予的理想色彩,“廣樂”見于《史記》和《穆天子傳》,只是表露了其“九奏萬舞”的盛大,“其聲動心”的美善,是令穆王耽溺頻奏的音樂,而并未附著太多意義。

“啟賓于天,得歌以下”的傳說,除了在上文《楚辭·天問》中得見,在《山海經·大荒西經》中亦可見:

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兩青蛇,乘兩龍,名曰夏后開。開上三嬪于天,得《九辯》與《九歌》以下。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開焉得始歌《九招》。[18]361

郭璞注引《歸藏·啟筮》注《九辯》與《九歌》,《啟筮》曰:“昔彼《九冥》,是與帝《辯》同宮之序,是為《九歌》,又曰:不得竊《辯》與《九歌》以國于下?!盵18]361郭璞認為《九辯》與《九歌》都是天帝樂名,啟登天后從天帝那里竊取此二樂。對《山海經·大荒西經》中的這段文字,郝懿行案:

《離騷》云:“啟《九辯》與《九歌》”,《天問》云:“啟棘賓商,《九辯》《九歌》”,是“賓”“嬪”古字通,“棘”與“亟”同。蓋謂啟三度賓于天帝,而得九奏之樂也。故《歸藏·鄭母經》云:“夏后啟筮,御飛龍登于天,吉”,正謂此事。[18]361

盡管《楚辭》和《山海經》所記與《歸藏》不同,我們并不能確知啟得到《九辯》《九歌》的經過,但啟愛好音樂的形象竟與后世大奏廣樂的周穆王相近,這或許不能單單視為巧合。

除郭璞引《歸藏》注《山海經·大荒西經》啟賓天事外,顧頡剛也將傳世《歸藏》佚文的內容與啟的賓天傳說聯系在一起:

昔夏后啟享神于大陵而上鈞臺,枚占皋陶,曰,不吉?。ā短接[》八二引)

《歸藏》又說:昔者夏后享神于晉之墟,作為璇臺于水之陽。(同上引)[19]576

顧頡剛以為,“璇臺”即“鈞臺”,“鈞臺”即“天臺”(天曰“大鈞”),而《史記·趙世家》中趙簡子醒后口述夢中到了天帝的居所,與百神同游于鈞天,得聞廣樂九奏《萬舞》,可見《歸藏》中啟享鈞臺與啟賓天得《九辨》《九歌》的傳說有密切關系,而顧頡剛以《萬舞》為樂名,此見與諸家不同。[19]576

于此可見,夏啟享神的事,在古史傳說中多見,“趙簡子夢游鈞天”即脫胎于“啟賓于天”傳說?!妒酚洝ぺw世家》中趙簡子述夢境,所聞廣樂即鈞天帝所之樂,與啟賓于帝所得聞并竊取而下的《九辯》《九歌》應是同一個東西。兼之,《墨子·非樂篇》有言:

于《武觀》曰:“啟乃淫溢康樂,野于飲食,將將銘,莧磬以力,湛濁于酒,渝食于野,萬舞翼翼,章聞于大(“大”即“天”),天用弗式?!盵20]261-263

啟在這里愛好音樂,耽于酒食,尤愛野外享樂,在鐘鼓齊鳴、觥籌交錯之間,萬舞翼翼,樂章上達于天,啟顯然能與神相溝通。這樣的形象與“辨于樂”的周穆王亦不乏相近之處。而《穆天子傳》因與趙武靈王西北略地的傳說③顧頡剛《昆侖傳說與羌戎文化·<穆天子傳>和<竹書紀年>中的昆侖》,《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6,中華書局,2011 年,第365-383 頁。本文認為顧頡剛所論《穆天子傳》脫胎于趙武靈王西北略地傳說較具有說服力,“廣樂”其名或為趙人習用?;蛴忻芮嘘P系,因而“廣樂”作為一類音樂的統稱,僅見于《趙世家》,而未見于目前尚無著作年代爭議的漢前任何傳世典籍。要之,經《穆天子傳》之“廣樂”可見,周穆王事跡中或許夾雜了啟賓天得樂的傳說,而“廣樂”一詞,亦可能是趙地用來形容盛大之樂的地方性樂名。

在趙簡子的夢中,有“與神游于鈞天”的情境,正是賓天傳說的去神秘化。廣樂再怎樣神秘悠遠,“其聲動心”,在此也只是夢中之樂,或許受到戰國時期方仙思想的影響,但并不能將之理解為切實的“神仙之樂”,其源應為啟賓天傳說中愛好音樂的啟自天帝之處所得的《九辯》《九歌》,亦即后世所謂《韶》樂,而《韶》樂應并非舜令夔所制之樂,而是托舜之名以形容的一種至善至美之樂??鬃勇劇渡亍?,三月不知肉味,季札觀《韶箾》則感嘆:“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盡管《韶》樂的真容今已難考,但究其象征意義而言,一定是至為廣大美盛之樂,并以其瑰麗的神話色彩與豐富的政治意蘊而在古樂中享有至尊至古的地位。[21]100-106廣樂實為《韶》樂,后世酈道元或也有此見。在《水經注》中,酈道元將《莊子·外篇·至樂》中魯侯觴海鳥情節中的“奏《九韶》”認為“奏廣樂”,或許并非誤筆,而是領悟“廣樂”即《韶》樂后的見解。④“故《莊子》曰:海鳥止郊,魯侯觴之,奏以廣樂,具以太牢,三日而死,此養非所養矣?!标悩蝮A《水經注校證》,中華書局,2007 年,第593 頁?!肚f子·外篇·至樂》:“魯侯御而觴之于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保ㄇ澹┩跸戎t《莊子集解》,中華書局,2012 年,第152 頁。

正如《穆天子傳》中的黃帝之宮去神靈化、西王母人化一樣,“廣樂”在此也并不神秘。在周穆王八奏廣樂的記述中,幾未見任何奇譎之事,僅有一段靈鼓化黃蛇之變,在奇幻浪漫色彩上,也遜色于戰國時期奏樂則鳳凰翔集的傳說,廣樂仿佛僅僅是天子巡游之時的玩賞之物,其神秘性已是寥寥然。與此同時,廣樂亦未承載過多的禮樂作用,相反卻令穆王呈現出一種與《離騷》中“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相近的“淫溢康樂”形象。盡管在《黃竹》詩中,周穆王所唱“不如遷土,禮樂其民”,與前文所述的穆王兩次自省“不盈于德而辨于樂”相近,都表現出禮樂活動與德行、治世之間的關系,但究《穆天子傳》本身而言,穆王在此書中的行止更像一位暢意灑脫的西行游歷者,而《穆天子傳》一書,亦更近乎擺脫春秋時期典型禮樂治世與習見六代樂名影響的創作,而非史官的筆筆實錄之作。然而,需要承認的是,僅就廣樂一條便作《穆天子傳》成書年代的推論,定然會失于潦草,因之,本文于此不做過多糾纏,希求在進一步的研究中探明廣樂與先秦古樂體系之間的關系,屆時或將有利于《穆天子傳》著作時代的必要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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