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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登先生的時間標準

2023-05-30 10:48???/span>
詩林 2023年2期
關鍵詞:奧登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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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奧登一邊》出版后,我常被問到關于奧登的問題。我并非奧登權威,只不過是恰巧喜歡他的詩而已,所以面對讀者提出的不少問題,我都無法回答。我自己也知道,我對奧登的鉆研并不深入,雖然有人覺得我比較深入。確實,我讀過他不少東西,無論中文還是英文,但覺得還不夠。奧登身上值得學的東西太多了。我沒打算系統學,只想隨時去找他。他是永恒的存在。你去找他,他永遠都在那里等你,用他的詩回答你的一切。

對奧登這個人,我的看法非常復雜。因為我是單純的人,而奧登恰恰是一個傳說中的復雜人物。我說的復雜并非單指他的人生際遇,還指他的內心世界。他的內心世界的某一部分已經外化為他的寫作。他寫作量極大,不僅寫詩和文論,還寫書評和歌劇腳本。我很愛看他的書評,又準確又厚道。厚道這個詞是我的,換一個人可能就不會用這個詞。

與奧登結緣始于閱讀。此刻不必回顧,單說譯詩。20世紀90年代,我試譯的奧登14首詩刊于《偏移》,其中包括《石灰石贊》。這首譯詩后來刊于2000年《詩林》。有一陣子我對晚年詩忒感興趣,譯了不少這類東西,其中也包括奧登的晚年詩,其中8首刊于2003年《詩林》?!对娏帧肥俏倚念^好,有必要把這些單拎出來以示感念之情。再后來我譯出奧登輕體詩《學術涂鴉》,目的不過是想在中文里體現輕體詩的音韻特征,沒想到也引起爭議。不爭辯。還有一事兒一直想說而沒說,這次就說了吧。我曾為《詩歌月刊》寫過一篇文章《奧登生平簡述·晚期詩歌釋讀》。其中生平部分雖然簡短,卻是我看了奧登大量英文資料編寫而成的。這段生平后在網上流傳,并被不少人物引用,但是極少有人明確標出它的出處與作者。這讓我一直耿耿于懷小肚雞腸氣急敗壞無欲則剛……一直找不到機會控訴,現在說了其實也沒甚意思。我實在欠缺齊澤克先生的風度,就讓他們隨便用去吧。

對晚年詩感興趣也就是對時間感興趣。我年輕時極刻板,對時間亦步亦趨,說好幾點幾分去哪兒就必須幾點幾分去哪兒,絕對不能有絲毫延誤。我太太經常以此嘲笑我。奧登也是這樣,對時間控制得極其嚴厲,幾點喝酒就必須幾點喝酒,訪客幾點到就必須幾點到。最初,這讓我有同道之感,現在我倒覺得不必如此何必如此。把奧登控制時間理解為建立時間標準倒是蠻有意思的,而且我也找到了形象佐證,即英國話劇《文藝趨向》里的奧登,遵守時間幾乎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戲里扮演奧登的演員理查德·格雷弗斯一點兒不像奧登本人。奧登瘦,演員胖,尤其沒有奧登的代表性容貌特征——滿臉褶子。因為沒有演員可以長成這樣,畫個特效妝庶幾近之。格雷弗斯在《哈利·波特》里扮演弗農姨父,誰看他都會覺得眼熟,但是演著演著你就會忘記這些而進入奧登內心。

假如奧登本人活著,他肯定不會同意臺上的奧登就是自己。他或者生氣罵人,或者開懷大笑。二者都有可能。因為轉述本來就意味著篡改的存在,就像我們討論或者談論奧登的詩,不管多么接近奧登本人意圖,其本質永遠都是我們自己的主觀理解。所以很多詩人并不在乎后人演繹評說,更不會把當代評論當成必須關注的對象?!栋屠柙u論》記載,邁克爾·紐曼問奧登看過《紐約時報》關于他書的評論沒有,他說當然沒有,這事兒跟他沒啥關系。有人議論奧登對評論的態度,但他真的不是傲慢,而是實在。因為評論和創作屬于兩種完全不同的領域,何況奧登本人也是一位杰出的文藝評論家,對評論門兒清。

奧登喜歡托爾金的《魔戒》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書中人物和事件不管如何超出真實的世界,卻是一面能照出我們自己本性的明鏡”。這是奧登為《紐約時報》寫的短評。托爾金先生看過沒有呢?他在意嗎?我沒興趣找答復,只想猜測,只想記住奧登的至理名言。

餓著穿越無葉的森林

小精靈跑著罵為它的食品

——奧登《“如今離別快速地出溜”》

這兩句詩的靈感肯定不是來自《魔戒》。我保證。但是兩相對照,這兩句詩簡直是為《魔戒》量身定做的,而且還寫出了小精靈的生活需求和某種憤懣之情。忍不住想起老杜的詩,“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時間空間割不斷兩人洞見的血脈。而猜測或揣摩,讓我們在不確定之中獲得思考的機會。

知識有它的目的,

但猜測總是

比知識更有趣。

——奧登《考古學》

奧登興趣廣泛,他甚至給奧利·薩克斯的醫學著作《偏頭痛》寫過評論。在評論中,奧登承認自己是門外漢(他爸是醫生,和他本人絕無關系。此處借機諷刺某些家族傳承),他的見解在我看來卻很“專業”,因為我是門外漢中的門外漢。奧登說:“作為有意識的個體,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獨特之處。這意味著不可能存在完全相同的兩例偏頭痛,在一個病人身上成功的治療方法在另一個病人身上可能會失敗?!蔽也唤呛?,同時想到某些中醫和孔夫子的“因材施教”。評論最后,奧登比我更幽默,“……這樣的病人一定會贊成馬克斯的說法:‘解除精神折磨的唯一手段就是肉體的疼痛?!比馔吹娜丝隙ㄩ]嘴。奧登自己是得病死的,對于比疾病復雜的生活,他肯定會有更多的奇思妙想。

奧登寫過不少歌劇腳本,這一點在《文藝趣向》中有所表現。這出戲雖然戲劇化(說一出話劇比較戲劇化是不是有點兒奇怪)和夸張,但還是從一個重要的側面描繪出奧登的某些風貌?!段乃嚾は颉?,英文直譯就是文藝習慣,這是編劇阿蘭·本奈特對奧登與作曲家布里頓再次相遇這一事實的展開與想象。布里頓曾給紀錄片《夜間郵車》配樂,紀錄片是由約翰·格里森執導的,我看過,真挺棒的。而解說詞恰恰是奧登寫的,This is the night mail crossing the Border(夜間郵車穿過邊境)……那節奏,真的是,嘖嘖嘖。

在《文藝趣向》演出前,本奈特談論這出戲。讓我感興趣的是他拿在手里的涂涂改改的手稿。一個作家的勞動就體現在這些涂涂改改之中。惺惺相惜。他對奧登的勞動方式想必也非常清楚。奧登和布里頓之間有回憶有悲傷,所以生活中的一個關鍵詞肯定是友誼。忙人之間的友誼和彼此朝夕相處的人之間的友誼非常不同,不僅僅是形式不同。一個精神的小小分歧很可能就會發展成為友誼的鴻溝與裂隙,甚至沒有通知和跡象,以往交通便不復存在。這是讓奧登耿耿于懷的裂隙啊。

更有趣的是,戲中還出現了未來《奧登傳》的作者漢弗萊·卡朋特(后來他也寫了布里頓的傳記)。他采訪奧登的時候被奧登當作牛郎,讓人哈哈大笑。我手里這本《奧登傳》是一個翻譯家朋友寄給我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他,與他把茶言歡,共談他正翻的阿什貝利,我正翻的卡文納。當然布里頓與奧登的見面是《文藝趣向》的核心。臺詞中的雙關、揶揄和幽默,完全是奧登式的,只是比奧登稍微熱鬧一些。

《文藝趣向》戲中戲和《哈姆雷特》戲中戲的映射完全不同。這里有兩個層次,第一層是演員們扮演一群演員和劇組工作人員,第二層是戲里這群演員扮演戲中戲即“奧登與布里頓”(正式戲名是《卡列班的勝利》)中的角色。其中最為關鍵的部分是,這群演員在排練的過程中對劇本和角色提出個人意見,甚至與另外一個演員扮演的編劇產生小小的矛盾。這種意見實際上構成文藝批評,而且是對奧登本人的文學趣味做出的有別于經典批評的判斷,頗有大眾性。誤解或曲解對奧登本人可能會有影響,對大眾而言不過是順口一說而已,并沒有真正的嚴肅性。比如戲中奧登與布里頓討論托馬斯·曼小說《魂斷威尼斯》的段落。劇中的奧登不過是想參與腳本工作而已,或者直說,他就是想搶這個活兒,但是布里頓不想給他這個活兒。所以奧登才會說我是托馬斯·曼的女婿,有誰比我更了解我岳父的作品呢?從法律意義上說這是事實。

我們都知道,面對內心以及語言社會限制,文藝表達實際上仍是艱難的。我只是沒想到看上去如此熱鬧的奧登寂寞如此之深,因為我知道他有時真的挺得意于受人關注的。而那些真正寂寞的人反倒可以無所謂了。布里頓其實真的很不錯。他盡力控制自己的表達,但他最后說,音樂消解了詞語,音樂贏了的時候,還是會讓奧登以及我們這些寫詩的人倍感沮喪的。再換種角度討論,在現實生活中,每個人無論是誰都是一個絕對的普通人。被遺忘,被記住,都是未來人的事,我們不必庸人自擾?!段乃嚾は颉防锏难輪T費茨把《海與鏡》說成《老人與?!?,我們就當是一種幽默(其實真就是編劇的幽默)和對無知的譏諷吧。難不成有人真的如同某些觀眾或者戲中演員厭煩關于《海與鏡》的嚴肅討論一樣厭煩詩?說不準。

如果有機會,我真心建議大家看看這出話劇。萬能的互聯網應該找得到。功夫在詩外,看戲對詩絕對有益,何況這是一部關于奧登的話劇,一部關于復雜人性的話劇。

嘮叨,焦急,

人能夠描畫出離開

和不存在。

——奧登《進步?》

有的事我們也沒有辦法,也許科學能夠改變詩不能改變的東西。但是感情呢?

我還想起一部如同冷峻抒情詩一樣的愛爾蘭電影《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它和我正在翻譯的愛爾蘭詩人帕特里克·卡文納的詩并無直接關系,與奧登的詩也沒有直接關系,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當我看這部電影的時候,腦子里回旋的都是他們二位的句子。在這里我只談論奧登的詩?!半m然鏡子在一個時期內令人生厭,/但女人和書還是訓練了他的中年”(奧登《天職》),對奧登來說只有書,對電影來說只有鏡子或中年。

有人開玩笑,說《伊尼舍林的報喪女妖》才應該叫《分手的決心》——湯唯主演的韓國電影。確實,電影講了兩個人的激烈分手。首先吸引我的是這座凄涼的伊尼舍林海島,牧民和漁民,警察和牧師,小酒吧和小賣部。兩位主人公,一個是極其看重友誼的軸人,一個是想要人生有點兒意義的業余小提琴手。他們的沖突和糾結以及相互不能理解,應該與奧登/布里頓以及其他人士的交往比較相似。但是這種比附并非必要。在電影里,小提琴手斷指讓人震駭,但是這種行為很難讓世人理解,如同某些詩人的某些古怪行為(大多數詩人并不古怪),即使解釋也無濟于事,只能用“存在即合理”蒙混過去了事。小提琴手為什么單單疏遠舊友呢?其實就是為了顯示他切割過去的決心。軸人卻一直不明狀況,還在按老樣子或者原有模式理解世界。他完全不能理解友誼會有變化。有時候我就是這個軸人,以為萬事不變,所以才會傷心。然而軸人的種種極端挽救措施并不能挽回小提琴手的心意。雙方的情感漸漸演變成為仇恨,實在出乎我的意料。

海島生活非??蓱z,唯一的熱鬧就在小酒吧里。軸人的痛苦就在于這種快樂的喪失??屏帧しㄈ馉栄葺S人帕特里克。詩人帕特里克·卡文納在描繪愛爾蘭苦難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點兒軸?布萊丹·格里森演小提琴手科爾姆,他在《哈利·波特》里演瘋眼漢穆迪。

正如奧登一首詩的標題《我們都在制造謬誤》,我們誰也別指責誰,誰也別想拿石頭砸誰。由此可見奧登的深刻。奧登的多才多藝與異常淵博更是讓人艷羨。有人以為他的詩可以效仿,對此洛威爾早就說過,“艾略特和奧登也是無法臨摹的,他們語氣的個人色彩太濃厚了”。艾奧兩人都是我偶像,關于臨摹的事,洛威爾說得過于透徹以至于根本沒必要補充啰嗦。況且奧登本人也說過,艾略特是特殊的詩人,也“不可模仿”(他對艾略特《荒原》初稿出版的異見我也能理解)。所以說大家都是明白人,旁觀者就別糊涂了。正如奧登愛喝酒,但是從來不借助喝酒找靈感。

詩人沒有不修改詩的。奧登把名句“我們必須相愛否則死亡”改為“我們必須相愛然后死亡”。我覺得挺好。這個修改非常有名,我在與書名同題的文章《我站在奧登一邊》里談論過。這次我請讀者恕我絮煩,再談兩句。奧登修改詩句后,一個叫雪·布拉德伯里的讀者給報館寫信,對此表示極為不滿,“這改變了大多數人希望逃避死神的意義”。他懇請奧登:“奧登先生,把你的詩行改回原來的樣子吧!”他不了解奧登。其實奧登的修改僅僅出于他的誠實/道德感,因為人終有一死,不管相愛不相愛,生命盡頭都是一樣的。這也就是英文詞典里為什么會有“必死性”一詞——我看英文書常會碰到,由此明白這個詞的文化意義。魯迅先生在《野草·立論》里也說得極其明白,恕我不再贅述。

說起奧登的其他趣味,那就太廣泛了。所以對奧登,我想我是絕對不會越時打攪的,只想借用老先生的一句詩表達我的心意,“我天真地思考你的一切”。奧登先生,這樣可以不?

2023年1月11-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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