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思千里

楊林

一

那是六年前夏日的一個傍晚，夕陽銜山，紅霞遍地，正是打球的良時。

當我們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時，忽然，一位清瘦的中年人緩緩向我們走來，一身軍裝，英氣逼人。他步履沉穩堅毅，臉龐黝黑，一雙明亮的眼睛若有光，神情清朗，瀟瀟有林下之風。我們不自覺地齊刷刷向他看去，在夕陽的映照下，他眼里似有霞光傳來，頓時，讓人感覺到陣陣暖意。

一旁的方斌主任向我們介紹，他是市消防支隊新來的政委李支龍。

“大家好！”他合起雙手，向我們致意，“大家愛好相同，歡迎下班時間來打球鍛煉身體?！痹捯魷睾陀辛?。

我們迎上前去，和政委寒暄一番，彼此交換過眼神，算是認識了。

我們這群人，酷愛籃球，因球結緣，因球而聚，因球而樂，有固定的人員和場地，組建了自己的隊伍，故將球隊起名為“酷友”。經俊華提議，政委就此入群，從今天起，正式成為酷友一員。往后，隨著交流的增多，我們成了朋友。

政委的進攻很有特點。他速度不算快，但節奏感好，憑借節奏突破防守隊員。

很多時候，他佯裝左路突破，當防守人左腳上前，他快速橫移，一個假動作騙過防守人，向右路突破上籃了，他右路突破上籃最為頻繁，屢試不爽。當大家“識破”政委的特點，重點盯防右路時，他又冷不丁地突然急停拋投，常打得防守隊員一個措手不及。思意書記、志武局長、江鋒局長紛紛吃過不少晃，苦不堪言。

但大家領教過的，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當屬政委干凈的球風。每次防守，只要犯規，不待進攻隊員開口，他總是率先舉起右手示意：“我犯規！”

那個極有軍人風范和特點的動作，仿佛一束光，照進我們的心靈深處。那一揮手里，有格局，有乾坤，更見出上上人品。

在我的記憶里，政委從來沒有和大家爭吵過一次。事實上，打球哪里免得了爭吵？個別時候，可能還會鬧不愉快，生些悶氣，一些天不說話。我不知道政委是如何修煉至如此境界的。在他一言一行的感染下，那些再深的怨結，很快因為場上的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如果說酷友是一艘拋錨出港的航船，政委便是這航船行穩致遠的浮標和燈塔。

他有如高原里的清音，沙漠中的綠洲，月夜下的清輝，時時在人心底燃起對明天熱烈的向往。

六年的時光，安然度過。

二

政委有古君子之風，恰如《世說新語》里所說的“朗朗如日月之入懷”。他從沒有借單位一把手、正處級干部的身份給人以壓迫感，他予人的總是舒適。舒適，何嘗不是人與人交往的最佳境界？

戰士們對他的愛戴是發自內心的。

得知政委要走，戰士們希望以私人名義請他小聚，了卻一個小小的心愿，但無一例外，都被他拒絕。

“李政委，我們真舍不得你走??！”戰士們動情地說。

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啊，這萬丈紅塵，誰是誰生命中的過客？誰又是誰放不下的此生執念？

我曾無數次地遐想，做政委的戰士該是多么幸福。此生如果能重來，我愿做一名政委的戰士，聽他號令，奔赴四方。

政委是屬于我們每一個人的。

有一年冬天的周末，趕上政委休息，大家忙于工作，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彼此想念，于是其中一人提議在清風閣小聚。席間，來了位方女士，由于和大家初次見面，出于禮節，她端起酒杯和大家一一敬酒。

酒過三巡，方女士終是不勝酒力，有了微微醉意。

難得周末，大家聚在一起，談籃球，談茶飲，談人生，氣氛甚是熱烈融洽。許是受到感染，方女士情動于中而形之于酒，她竟一杯接著一杯喝下去，當眾人勸阻她不要再喝時，彼時的她，已是醉意深沉了。

從清風閣出來，已是午夜時分。眾人散去，只剩下我、政委和方女士。政委示意我叫代駕送方女士回家。待我叫來代駕，把方女士攙扶上車，關好車門，掉頭，準備和政委道別時，他一個箭步沖上前來，一把抓住我的衣襟，輕語告我：“你要把她送回家，這么晚，如果你不送她回家，沒一點兒我們男人的擔當！”

“ 政委，這么晚，我獨自送方女士回家？”

“沒事，不要多想！”見我面露難色，政委安慰道。

他正眼看著我，像是期待，又像是鼓勵。我點了點頭，坐進車，消失在夜色中。

來到方女士所住小區的路口，方女士醉意蒙眬中，叫司機把車停在路口的車位區，并真誠地向我表達感謝。我從車上下來，這一次，我并沒有轉身離開，站在路口，目送方女士緩緩走向小區，待她安全到家，發來信息，我才離去。

政委的告誡言猶在耳啊。

三

那些與球、與酷友、與政委相伴的日子，是那樣快樂而短暫。

四十不惑，半生已過，我愈發體會到，沒有愛好打底、故人指引的人生，不值得一過?？墒?，那個時時心上過，指引我們人生前行的故人，在六年后的今天，卻不得不和大家揮手告別。

同樣是在一個秋天的傍晚，江邊小聚，我真不忍心把它想象成一千四百年前潯陽江頭那一場驚心動魄的送別。

大家圍桌而坐，紛紛向政委敬酒，送上祝福。政委一一回敬大家，待政委來到我跟前，我預感到他有話要說。果不其然，他放低聲調，叮囑我道：“你說話太直了，不了解你的人會怎么看你？一定要改！”我點了點頭，知道這是政委臨別前走心的告誡，我在心里默默提醒自己，當記當改。

不一會兒，席間，朱峰帶頭唱起了《送戰友》，大家揮動節拍，跟著一起唱了起來：“送戰友，踏征程，任重道遠多艱辛，灑下一路駝鈴聲……戰友啊戰友，親愛的弟兄，待到春風傳佳訊，我們再相逢。待到春風傳佳訊，我們再相逢?！?/p>

歌聲悠揚，飄向遠方，在夜色中愈發清亮動人。

我看見政委眼里閃爍著淚花，我看見窗外，秋江月涌，丹樓如霞。千里之外的車城，一幅美麗的畫卷仿佛正徐徐展開。

今夜憑欄處，明月思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