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嶺南報刊短篇小說中的崖山書寫
——以《崖門余痛》與《海鏡光》為例

2023-07-24 09:39莊黃倩
廣東開放大學學報 2023年3期
關鍵詞:銅鏡嶺南家國

莊黃倩

(湛江幼兒師范??茖W校,廣東湛江,524000)

崖山,古稱厓山,位于今廣東新會,是宋元海戰的古戰場,宋軍的慘敗宣告了南宋的徹底滅亡。此后,崖山在民族記憶里成為一個特殊的文化符號,承載著一段悲痛的歷史。歷代文人反復詠嘆,使它成為獨特的文學意象?!八确从沉艘欢胃膶懼袊呦虻恼鎸崥v史,也產生過大批膾人口的文學作品,形成了史學與文學二重意義上的‘崖山’”[1]。崖山在文人的筆下,既飽含黍離之悲、興亡之慨,又象征了不屈的意志、舍生取義的氣節,寄托著濃烈的家國情懷。

以詩歌為主要載體,崖山精神隨著時代的發展不斷被賦予新的內涵。在敘事文學方面,研究者梳理各朝代崖山文學文獻發現,“明清作為戲曲的繁盛期,涉及崖山忠烈的戲曲作品也得以出現,并對崖山之事進行文學性的調節與改變。而小說繼戲曲成為更貼近百姓的文學創作方式后,崖山也隨之成為小說的創作題材?!盵2]目前所見關于崖山題材的小說并不多,除吳趼人《痛史》敘寫宋元之際的歷史故事外,還有近代嶺南報刊刊載的兩篇小說,即《崖門余痛》和《海鏡光》,以崖山海戰為背景,與近代的時代精神緊密結合,展開關于崖山的書寫。

嶺南報刊小說興盛于風云變幻的近代,具有深刻的現實批判性,主動承擔起揭露現實、新民啟智等社會責任?!瓣P注時局、批判現實、譴責社會、提倡革命、開通民智成為近代嶺南報刊小說的重大主題”[3]。崖山題材在嶺南報刊小說里的書寫同樣帶有鮮明的時代性。從形式上看,《崖門余痛》與《海鏡光》屬于連載小說,具有報刊小說的特點,基本信息見下表1。如每一期文末寫著“未完”“仍未完”,提醒讀者持續關注;開頭接著寫“N續”,小說收尾處標注“完”,告知讀者該故事已經寫完。從題材上看,小說家將崖山海戰作為素材,充分挖掘了崖山的文化內涵,歷史與現實相結合,在近代救亡圖存的時代背景下感召國人,推動社會變革的步伐。

表1 兩篇小說基本信息①本文用到的《崖門余痛》《海鏡光》小說資料皆引自梁冬麗、劉曉寧整理的《近代嶺南報刊短篇小說初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19 年。(注釋見下頁)。

《崖門余痛》1906年發表在《珠江鏡》,刊登日期是1906年6月20至7月3日,小說段落標“七續”(實則八續)?!吨榻R》1906年創刊于廣州,1906年5月遷至香港?!逗gR光》1907年發表在《振華五日大事記》第8至13期,第15期、第17期、第18期,小說段落標“八續”?!墩袢A五日大事記》1907年創刊于廣州,1908年???,以“改良社會,維持實業,共圖公益”為宗旨。相比之下,《海鏡光》的篇幅更加長,情節更加復雜,內容更為豐富,可以看到崖山故事的進一步擴充。此篇小說的主題與報刊的宗旨保持同調,變革的呼聲更為響亮。

值得一提的是,新加坡的《中興日報》在副刊《非非》連載署名為“滄桑舊主”的《崖山哀》②《崖山哀》與《崖門余痛》文字基本相同,報人王斧曾在1908 年5 月2 日《中興日報》上發文批評其“抄《珠江鏡》報之舊料,非彼手筆”?!逗gR光》與《崖門余痛》亦有相似情節,三者之間的關系不在討論范圍,本文僅對文本進行分析。(1907-08-26至1907-11-01)。小說家對崖山故事的選擇,源于相似又深刻的民族危機,也說明了崖山在喚起民族記憶、激發民族力量、弘揚民族精神等方面的作用。

總而觀之,近代嶺南報刊短篇小說之《崖門余痛》與《海鏡光》中的崖山書寫主要從崖山空間呈現、崖山歷史表現以及崖山精神再塑等三個方面進行。

一、小說中崖山空間的呈現

崖山在小說中的呈現,包括獨特的自然景觀與歷史景觀。小說選取了崖山古戰場邊的宋國母祠與鎖江石,以及崖門、廣海等臨海城市進行描寫,屬于真實的地理空間;又虛構了宋水軍后裔為主角、宋室銅鏡為線索等,將故事始終置于崖山的大背景之中,構建起小說中崖山書寫的框架。

1.以崖山及周邊城市作為重要的敘事空間。人物活動的地點主要在廣東新會、廣海等臨海城市?!逗gR光》的趙玉世居崖門,自稱“西崖女士”,曾與族人在其師張旭的帶領下“共渡崖門之東”,游歷遺址。文生祥新會人,租住崖門之東的康公廟。文生祥父親為他尋趙玉,先“順風送帆,數時已達崖西”,打聽趙玉下落后“遂轉而之廣?!?。廣海是小說另一個重要的敘事空間,《崖門余痛》敘寫趙玉在此丟失銅鏡,在海底尋鏡時,銅鏡之光指引她遇到宋水軍后裔,因此發現了海底世界;《海鏡光》則寫趙玉在此利用銅鏡“呼風喚雨”,威懾紈绔子弟。

2.以崖山典型的自然景觀為環境點綴,即宋國母祠與鎖江石。小說里的宋國母祠“荒草凄凄,白云滿目。叢林陰翳,野鶴橫飛”,“頹垣傾圮”;鎖江石青苔滿布,“刻石遺詩”字跡模糊。宋國母祠,即如今新會崖山國母殿,奉祀的是在崖山海戰中殉國的楊太后。鎖江石是南宋叛徒張弘范“紀功”之處。明末屈大鈞《廣東新語》卷二《地語》“厓門”條所云:“厓門,在新會南,與湯瓶山對峙若天闕……蓋天所以分三江之勢,而為南海之咽喉者也……山北有一奇石”[4],此石便是小說所說的鎖江石,鎖江二字點明崖山之險要。小說以環境的荒蕪,象征著人們對那段歷史的逐漸淡忘。兩篇小說開頭均提到“子孫之志亦懈”、“日久志懈,逐漸遺忘”,正與環境的描寫遙相呼應。小說以此為背景鋪墊,一是諷世,令讀者警醒,有提醒反思之意;二是對比烘托出女主人公趙玉的愛國情感。

3.以宋水軍后裔為主角。小說中的宋水軍后裔即生活在崖山附近海域的疍民。宋元的慘烈戰事發生在崖山的海面上,而疍民又以水為生,小說將崖山的疍民設定為“宋水軍后裔”,“浮家泛宅,以取魚為業”。這一設定是小說家結合當時嶺南荒涼的地理情況進行的合理想象:“水軍盡潰,中有泳水逃生者,即爾祖也。以廣東煙瘴之地,岸不能居,遂相率作楫為家,漁魚為食?!苯忉屝掖娴乃嗡姙楹尾魂懢佣x擇了“以船為家,捕魚為業”的生活方式。小說圍繞著疍族女子趙玉展開。趙玉善泅水,“能入水四五日不出”。陳生不善泅水,因此要“穿入水器”,“可見瓊海漁民發明了比較可靠的潛水器具,讓水性不佳之人能夠入水幾日夜,探尋瓊海水底神秘的居所”[5]。從小說的結局看,《崖門余痛》寫趙玉與陳生逃居海底世界,《海鏡光》寫趙玉與文生祥夫婦“乘槎”,“游九洲洋”,人物的最終選擇均與海有關,可見漁家生活習性的影響。

《海鏡光》還寫到了疍族“咸水歌”的起源,即“須臾不忘國仇,痛陳亡國之慘狀,編成歌謠,以遺子孫,即今之咸水歌是也”。小說家的寫法與學界對疍家與咸水歌的研究有一定的差異,其目的在于借古警今?!堆麻T余痛》同樣提及此意:“惟當時宋水軍既滅,間有逃生者,翼復大仇,浮舟為家,取魚為業,即今之蛋家(疍家)是也。遺書敦囑,皆紀當時慘痛情形,以示子孫世世不忘仇敵?!壁w玉為宋水軍后裔,《海鏡光》中的文生祥為文天祥后人,這種身份上天然的親近,既很好地解釋了他們堅定的抗爭行為,也提醒國人作為炎黃子孫,理當在民族危難之際奮起反抗,捍衛民族的尊嚴,恢復民族的榮光。

4.以宋室遺物——銅鏡作為重要象征。銅鏡在小說中具有重要的意義。小說將之設定為宋室“當年宮中御用之物”,不僅僅突出銅鏡的神異,如它出現時,“豪光閃爍,與月輝映”;被撿到時,“光彩異?!?;夜里“炫耀逼人,如同麗日”,因此《海鏡光》中趙玉借它的光夜行?!堆麻T余痛》還以銅鏡為線索,通過銅鏡的得與失,推動了故事情節的發展?!逗gR光》將它視為趙玉的精神支撐,撿到后“熱血愈增,雄心愈益”,“海鏡之光象征著宋室覆亡戰爭中誓死不降外族的民族氣節,這種精神引領著趙玉的精神意志”[6]22。小說增設了“銅鏡”這一物件,一方面,作為宋室遺物,它見證了宋元海戰的歷史,具有憑吊的意義。睹物思人,讓人思及南宋君臣等人的民族氣節;另一方面,“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激勵后人銘記歷史,發揮以史為鑒的作用。小說將銅鏡歸于趙玉,一是因為銅鏡本是女子的妝奩之物。但趙玉不是一般的女子,銅鏡也非一般的鏡子。銅鏡所迸發的耀眼光芒,象征著不屈的民族精神,這與趙玉的精神品質一致。二是借鑒了“寶物識主”的情節,銅鏡對趙玉的認可,實際上是敘事者對趙玉家國情懷、忠貞精神的肯定與贊賞,是“寶劍贈英雄”傳統文化心理的異變,衍變為“寶鏡贈佳人”。

二、小說中崖山歷史的表現

崖山精神通過崖山海戰而昭示,又經過歷代崖山詩的吟詠而流傳。小說的崖山書寫,從崖山海戰的史實出發,借助崖山詩的情感表達,完成了從歷史到近代的銜接、從詩歌到小說或者說從抒情到敘事的轉變。崖山的歷史,包括可反映文人士大夫心態的崖山詩,在小說中得到表現。

崖山海戰這段歷史為小說提供了素材,小說有意識地選取了文天祥誓死不降、君臣投海殉國等典型事例進行敘寫,運用細節描寫和對比等手法,表達了作者強烈的愛憎之情,體現了對歷史的思考和對民族氣節的弘揚。

如文天祥誓死不降?!逗gR光》借張旭之口,以較長的篇幅描述了當年那場壯烈的海戰,重點敘寫文天祥被擒后,自殺未成,決不投降,被張弘范挾至崖山,被逼修書招降張世杰等,文天祥怒罵之,并書《過零丁洋》以明志,突出了文天祥崇高的民族氣節。

弘范亦無如之何,乃求天祥為書招世杰。天祥怒眥欲裂,曰:“吾不捍父母,乃教叛父母可乎?”范固請之,天祥遂書所《過零丁洋》詩與之。其末有云:“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狈缎χ弥?。

“怒眥欲裂”的神態描寫表明文天祥對張弘范的憤恨與不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更是彰顯了文天祥的碧血丹心。文天祥的慷慨激昂與張弘范的“笑置之”形成強烈的對比,作者高度贊揚了愛國將領的高風亮節。而親眼目睹宋軍慘敗的文天祥,曾無比悲痛地寫下“昨宵南船滿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的詩句,最后從容就義,留下正氣滿乾坤。文天祥堅貞不屈、舍生取義的大無畏精神,極大地鼓舞了后世,小說也對此進行大書特書,歌頌民族英雄。

又如君臣投海殉國。即使形勢不利,張世杰仍堅持組織將士抗敵。面對張弘范的誘降,在“陳丞相已去,文丞相已執”的情況下,“將士不為所動,始終無一人叛者”。盡管斷糧十余日,將士“掬海水飲之”,就算嘔泄也不降外族。這一細節寫出南宋將士的寧死不屈與錚錚鐵骨。在抗敵失敗后,君臣將士慷慨赴海殉國,“尸浮海上者,十七萬余”,悲壯異常。有學者認為,“崖山之戰,是生存之戰,是尊嚴之戰,更是自由之戰。它源于炎黃子孫從屈原自沉、田橫五壯士以來,‘三不朽’、‘富貴于我如浮云’、‘舍生取義’、‘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等人文熏陶下,在傳統意義上對生命自由和理想人格的追求”[7]。小說大力褒獎了以身殉國的楊太后,與賊臣張弘范的行為形成強烈的對比,再次回答了忠奸、榮辱、生死等問題。

小說與史書不同。小說對崖山海戰的歷史進行一定的加工創造,以實現創作意圖。在小說家筆下,崖山故事的書寫蘊含著特定的文化心理?!堆麻T余痛》與《海鏡光》創作于時局動蕩的近代,當時的中國內憂外患,面臨的形勢更為嚴峻,處于群狼環伺的局面。嶺南有志之士具有強烈的憂患意識,面對著外敵的虎視眈眈,深感危機重重,借用崖山的歷史警示世人,吸取歷史的經驗教訓,同時對忠烈之士進行褒揚,意圖喚起國人的愛國之情,并將之付諸行動,探索民族出路。

崖山詩則奠定了小說“哀痛”的情感基調,突出人物的民族情感與家國情懷。兩篇小說都引用了“紀功銘石張弘范,不是胡兒是漢兒”的詩句,借此表達沉痛的情感。小說認為這首詩是陳白沙所作,并用較多的筆墨敘述此詩背后的故事?!堆麻T余痛》開頭便講述南宋張弘范“為元作倀”,刻石“紀功”,陳白沙游覽此地時“突生憤恨,為之加一宋字”。陳生指著陳白沙所提之字,“慷慨泣下,悲不成聲”?!逗gR光》借趙玉之師張旭述及這段往事,寫陳白沙先生見此大罵,刻石遺書加以譴責。對于張弘范的無恥行為,眾人的反應是“切齒”。趙玉則撫摩陳白沙遺書,“不禁太息流淚”。對崖山鎖江石所刻文字的強調,表達了對奸臣無恥行為的痛恨,寄托了對宋亡歷史教訓的思考,充滿興亡更替的滄桑感。

“在厓山書寫中,詩人們最多譴責的,并不是對宋朝作戰取得最終勝利的以忽必烈為代表的蒙古族統治者,而是為蒙元王朝效力建功最多的漢族人張弘范。也就是說,在后來的厓山詩歌中,詩人們更多關注的是漢族人士的‘忠奸’之辯,而不是一般所說的‘夷夏’之辯”[8]44。小說對張弘范刻石紀功的行為更是加以嚴厲的斥責,怒罵其為賊,“蠢奴”“狗彘不食”,可見憤怒異常。對于這段歷史,正如小說人物張旭所言:“吾言之吾心痛,吾不知吾淚從何也?!蔽膶W中的崖山凝結著無限血淚。

小說提到的陳白沙,即陳獻章,廣東新會人,世稱白沙先生,倡導白沙心學,被譽為“嶺南第一人”。在崖山記憶形成的過程,陳獻章寫下的崖山詩歌,對崖山的文化內涵以及嶺南遺民精神的發展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瓣惈I章的屢次憑吊和多番歌詠,不僅大大加強了厓山作為一種精神象征的文化可能性,而且大大加強了嶺南以外的廣闊地區的人士接受并認同厓山象征意義的可能性”[8]36。兩篇小說無不例外地提到陳白沙刻字,可以看到陳白沙的崖山吟詠在嶺南地區的接受。

《崖門吊古詩》《吊崖門》詩分別在這兩篇小說中出現,一方面奠定了小說的情感基調,崖山詩歌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符號,承載的情感從側面揭示了小說“哀痛”的感情基調。另一方面彰顯出詩歌在承載崖山記憶、發揚嶺南遺民精神方面的重要作用。學者認為,“在歷代關于厓山的載記中,詩歌是最重要的書寫形式,也是具有決定意義的部分。人們關于厓山的歷史記憶首先是通過詩歌來記錄、抒寫和傳播的”[8]3?!逗gR光》寫趙玉獨坐舟中,對月吟詠《吊崖門》詩,忽見海面上萬道光芒,尋至海底拾得銅鏡。小說家故意安排用崖山詩歌來激發銅鏡之光,或者說,趙玉的民族精神通過崖山詩歌來傳達,海底銅鏡感知于此,發出光芒呼應,由此可知,證明崖山詩的精神內核與銅鏡的文化內涵相符。

小說對崖山海戰典型事例的敘述,不僅僅是單純地表現歷史,更重要的是借歷史辨析忠與奸、生與義等關系,強調個人在國家存亡之際的選擇,彰顯民族大義。而陳白沙刻字與崖山詩對小說人物的深度觸動,反映了崖山精神對民眾的影響,也體現出小說家對崖山精神的弘揚。

三、小說中崖山精神的再塑

崖山的文化內涵在近代嶺南報刊小說中又被賦予了新的時代內容。與詩歌的抒情不同,小說通過人物形象的塑造、故事情節的安排來演繹主題。歷代崖山詩反映的是文人士大夫的情懷,是從男性的視角去審視崖山故事,與他們個人的生活遭際、時代變遷等緊密相關。而近代嶺南報刊小說中的《崖門余痛》與《海鏡光》則有意塑造了一個嶄新的女性形象,融入俠的精神特質,通過她的活動,愛情與家國之情交織,小說的敘事顯得更為波瀾壯闊,而其中的家國之情表達得更為深沉,又體現了嶺南人民在近代“敢為人先”的勇氣與“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民族責任感,反映了崖山精神在近代小說中的再塑。

1.刻畫“巾幗英雄”,塑造一個家國為重、深明大義的女性形象?!堆麻T余痛》與《海鏡光》皆以趙玉為主角,突出了人物熾熱的愛國之情?!堆麻T余痛》寫趙玉熱心國事,陳生稱贊其為“巾幗英雄”,在婚事受阻時勸勉陳生“君以大宋為妻,妾以大宋為夫”,此后夫婦齊心,與海底水軍后裔商議共報國仇之事。在《海鏡光》中,趙玉的形象更加鮮明?!逗gR光》趙玉在談及婚事時明確表示:“如有能助我興復宋室者,當委身以從?!蔽纳榈母赣H在讀到趙玉撰寫的《欽徽陷虜記》后,贊嘆“巾幗有此其才,無怪吾兒縈戀也”,一改之前的反對態度。成婚后趙玉以出走的方式告誡丈夫不要沉湎于愛情之中,荒廢志向,“君如愛妾,請將其情移愛國家,速就己所學,啟迪社會,為同胞修幸?!?。小說中的趙玉不曾因性別而妄自菲薄,雖為女子,然復仇意志堅定,家國觀念強烈、為理想而堅持不懈,“我雖巾幗,愿與諸君共勉之”,以大義而備受推崇。以女性為主角,展現一個平凡女子的家國憂思,崖山精神與“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擔當感相結合,是崖山精神在近代的一次深化。

2.人物注入俠的生氣,突出“為國為民”的精神,體現嶺南文化中“敢為人先”的勇氣擔當。兩篇小說都展現了對俠的仰慕,如《崖門余痛》趙玉見陳生燈下讀書,“有俠氣”而不勝欣喜,將這場相遇形容為“今夕何夕,遇此良人”?!逗gR光》寫兩人共讀《俠烈傳》,其中提及紅拂李靖之事。紅拂是唐人小說里勇敢追求愛情的俠女,而趙玉的形象也更貼近于俠,但兩者又有不同,由此可以看出唐代以來小說中俠女形象在近代的演變。

趙玉身上體現了俠的特質?!堆麻T余痛》中的趙玉拾得銅鏡后“時而俯江長嘯,時而擊楫狂歌”,如癲似狂,一心想報國仇,是俠的任氣與義氣??闯鲫惿膫b氣,是慧眼識英雄,亦有惺惺相惜之意?!逗gR光》在小說類型上標注為“俠情小說”,趙玉身上俠的氣質更為明顯。從裝扮上看,文生祥眼中的趙玉是江湖俠客的模樣:“左手提葫蘆,右手握書卷,短衣窄袖,背劍立,如劇場之武旦焉?!敝苌泶虬绺纱嗬?,背劍而行,自有江湖俠客的颯爽與灑脫。從技能上看,趙玉“素不習女紅,閨闥未嘗拈針線”,婚后“暇時闔扉搦管,或舞劍為樂”,婆母“間強省針黹,輒拈針便睡”,與處于深閨的女子不同,可見自主意識之強,并不因世俗觀念約束自我,改變自我。趙玉不僅學識過人,還有高超的本領,擁有“夜來獨行之能”。因與文生的相會總在夜間,似帶有聊齋故事的香艷,她也像飄渺難定的世外人,因此“生父聽已,疑是鬼狐作祟”。俠女來去莫測的形象躍然紙上。從性格上看,因相見恨晚可以“不避嫌疑,深夜到訪”。又攜葫蘆裝酒,邀知己“傾樽對酌,縱談天下事”。清風明月,一把劍,一壺酒,一知己,俠的世界自古以來簡單又快意恩仇。

趙玉的獨立特行還體現在對固有觀念的打破,一身膽識。她直面現實,目標明確,為“造福于國家”,“不惜用迷信的方式破除迷信”[6]23。她看到社會的問題所在,“如曩日先生所言,我輩無鐵血性質者,皆由于無教育”,于是不惜設神道以啟迪社會,“斂社會之財,為社會修幸?!?。為了實現理想寧愿承受世人的流言蜚語,在丈夫扮優孟以啟迪民眾時給予極大的支持,對優伶并沒有偏狹的看法。種種言行,在當時可謂振聾發聵,體現了近代風云幻變中嶺南有識人士對新思想的接受。

陳平原指出,“清末仁人志士憤感時事,提倡復仇,并以俠士精神相號召”[9],小說家在崖山故事里注入了俠的生氣,淋漓地展示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魄,突出近代小說中俠女“鐵肩擔道義”的精神特質?!懊髑逯H的文人創作往往在俠女形象中融入了家國興亡之感和強烈的復仇意識,使俠女形象成了作家抒發復仇意識和悲憤情懷的載體,出現了一大批反映了易代之際特定時代文化內涵的俠女形象?!盵10]顯然,《崖門余痛》與《海鏡光》刻畫了一個為國為民的俠女形象,從創作心理上看是某一特定歷史時期對俠的精神的召喚,寄托了小說創作者的憂憤意識與家國情懷。

小說塑造了與傳統不同的女性形象,融入了俠者獨立不羈的性格特點,將俠客“行俠仗義”的品質升華到“為國為民”的層面,在很大程度上使小說的女主角擺脫了參與社會活動的現實束縛。崖山精神與俠的精神相結合,是崖山精神在近代的又一次發展。

3.小說展示嶄新的婚戀觀,也貫穿著創作者關于愛情與家國情感之關系的思考。小說穿插著趙玉的愛情故事,突破了以往傳統的愛情模式,增添了不少浪漫色彩。其一,擺脫以往才子佳人小說對容貌、才華的看重,摒棄門第之見,追求自由之戀愛。兩篇小說中的書生皆不因趙玉是“榜人女”而放棄愛情,且小說更多地敘寫書生為愛癡狂的情節。在愛情面前,文生祥因“語不檢”氣走趙玉后,相思成疾,如癡似狂;陳生被父親拘在家里一年,仍不改初心,展現了他們對愛情的追求與堅守。其二,繼承了《聊齋志異》在描寫愛情時對“知己之愛”的渲染,只是知己的內涵側重于家國觀念的一致。聊齋愛情故事更多繼承了《牡丹亭》“至情”的主題,通過纏綿悱惻、超越生死的奇幻情節揭示至情的力量。不同的是,《崖門余痛》與《海鏡光》重在強調精神的契合,行動上的互相支持配合,更具有現實意義。陳生曾稱贊趙玉說:“卿其巾幗英雄哉!我知己也?!彼麑w玉的愛,源于欣賞,“有國仇觀念者,只此女子”。文生祥受趙玉的啟發,不惜粉墨登場排練戲劇來開啟民智。其三,女性不再以愛情為中心,而走向了更為寬廣的天地。比起陳生與文生祥的因愛成癡,趙玉更為理性,情感更為內斂克制,因為家國大事始終被她放在首要位置?!逗gR光》插敘一舉人欲納趙玉為妾,而被她嚴詞厲色地拒絕。她將傲慢無知的舉人視為“狗屁”,漠視功名,批判八股,追求志同道合的愛情。她的言行,不僅贏得了書生的傾心,也打動了對方的父母。男方父母從一開始的反對,到被趙玉的風采氣度折服,拋棄門當戶對的傳統觀念,一心促成兩人婚姻,甚至夸獎他們為“一對紅粉英雄”。這樣的情節設置,不僅展現了嶄新的婚戀觀,擇偶時更為看重女子的品行,更為重要的是,這有意渲染了家國情感的力量,突出小說家國之情至上的主題。

在天下興亡面前,小說人物不顧個人的悲歡離合,積極投身于救國的活動?;榍?,在愛情受阻時,鼓勵對方以國為重;婚后也不沉湎于男女之情,而是齊心協力抵御外敵以實現民族的自救自強,展現了英雄兒女的大局意識,體現了不凡眼界與廣闊胸襟?!碍偤号暮纻b之氣與英雄之情相融合,升華了愛情,打破了中國古代大團圓結局的才子佳人的敘事模式,刷新了瓊?;樗字^念”[6]24。小說對愛情的書寫,并非一般的“昵昵兒女語”,沒有太多柔軟粉媚的氣息,而是展現颯爽的英雄兒女之情。但愛情并非主旨,家國之情才是小說的主題。崖山之痛是小說的基調,“海鏡之光”引領著小說人物的行動,小說始終充滿著一種壯大的家國情懷。

崖山精神在近代小說里大放異彩。小說以普通人物為描寫對象,敘寫平凡人物對崖山歷史的銘記,突出“為國為民”的俠者風范,以羸弱的肩膀擔起改良社會的責任,雖然力量微小,卻毫不動搖。正如小說女主人公趙玉所言:“悲泣寧有濟乎?”悲泣無濟于事,需要的是百折不撓的行動,小說強調了“躬行”的意義。

以上種種可以看出,小說中的崖山書寫,先是構建起崖山空間,利用崖山的自然環境與歷史景觀,展現了嶺南的風土人情,使小說充滿了嶺南的地域特色,容易喚起讀者的崖山記憶。以崖山及周邊城市作為敘事空間,將讀者的心理拉近至崖山的歷史,能較快產生情感的共鳴。其次,利用崖山歷史表明愛憎,表達深沉的民族情感。小說精心地選擇了崖山海戰中典型的人與事進行強調,突出忠義、憂國等主題,樹立榜樣,激勵國人。借助崖山詩歌完成小說主題的揭示,為小說涂上哀痛的底色。最后,小說立足現實,精心塑造了一位巾幗英雄形象展現了為天下蒼生的大情懷,融入為國為民的俠客精神,肯定人物積極投身于改良圖治的行為。而“付諸行動”的強調,對近代而言具有強烈的現實意義,崖山精神被賦予了新的時代內涵。近代嶺南報刊短篇小說對崖山的書寫雖然仍然浸著悲痛的淚水,彌漫著揮之不去的崖山之痛,但更重要的是展現中華兒女繼承和發展崖山精神,以天下興亡為己任,以不屈的意志在近代的舞臺上如何睜眼看世界,如何奔走呼吁,為探尋民族未來而不懈努力,在歷史的疾風驟雨中留下艱辛探索的身影。

猜你喜歡
銅鏡嶺南家國
憶嶺南
新鄉市博物館藏銅鏡
論上海博物館收藏的兩面珍貴銅鏡
雨嶺南
建平博物館藏遼宋銅鏡簡述
家國兩相依
不辭長作嶺南人
家國情懷
但為家國 無問西東
遼宋金銅鏡辨識舉例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