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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亂臣十人”及相關問題考論

2023-08-07 22:36趙生群
關鍵詞:武王南宮文王

趙生群,郭 帥

(山東大學 文學院,濟南 250100)

《尚書》《論語》《左傳》皆言武王有“亂臣十人”,關于十人之解說,歧見迭出,進而對諸書“亂臣十人”之“臣”字是否為衍文產生爭議。 本文擬對相關問題加以考辨,并嘗試探討異說產生之原因及大致過程。

一、舊注對“予有亂臣十人”的解說

《論語·泰伯》:“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鬃釉唬骸烹y,不其然乎? 唐、虞之際,于斯為盛。 有婦人焉,九人而已?!焙侮獭都狻罚骸榜R曰:‘亂,治也。 治官者十人,謂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適。 其一人謂文母?!保?]5402

敦煌本鄭玄《論語注》云:“亂,猶理也。 武王言我有治理政事者十人,謂文母、周公、邵公、太公、畢 公、 榮 公、 太 巓、 宏 夭、 散 宜 生、 南 宮括?!保?]1484

《尚書·泰誓中》:“受有億兆夷人,離心離德,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标懙旅鳌夺屛摹罚骸笆?,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適及文母?!保?]385

何晏引馬融說、孔穎達引鄭玄說及陸德明《釋文》解說十人所指,次序雖有不同,而名號無別,似乎無可懷疑。 然而文母為文王之妻,武王之母,武王無以子臣母之理。 以此之故,異說紛起:有以己意增刪十人者,有以“臣”為衍文者,有以“婦”字為誤文者。

二、“亂臣”與“十人”

舊注所列“亂臣十人”,文母(文王之妻,武王之母)赫然在列。 然以子臣母,于禮不合,故后世學者或以“臣”字為衍文。

(一)“臣”字是否為衍文

王應麟曰:“《論語釋文》‘予有亂十人’,《左傳》叔孫穆子亦曰:‘武王有亂十人?!瘎⒃钢^:子無臣母之理,婦人蓋邑姜。 然本無‘臣’字,舊說不必改?!保?]錢大昕曰:“‘予有亂十人’,《尚書》、《論語》各一見,《春秋傳》兩見。 唐石經皆無‘臣’字,今石刻旁添‘臣’字者,宋人妄作耳。 陸氏《釋文》亦同,云:‘本或作“亂臣十人”,非?!宕鷩颖O??沤?,始據誤本添入‘臣’字,邢昺《論語疏》亦承監本,于是劉原父有‘子無臣母’之疑?!保?]襄公二十八年《左傳》“武王有亂臣十人”,阮元《??庇洝罚骸八伪?、宋殘本、淳熙本、岳本、足利本無‘臣’字,與石經合。 案石經此行止九字,蓋初刻有‘臣’字,后改正也。 惠棟云:‘石經《論語》亦然。 又昭廿四年傳引《大誓》亦無‘臣’字,后人皆據晉時所出古文《大誓》 以益之,非也?!保?]4350惠棟曰:“案《釋文》及唐石經無臣字。陸氏云:‘本或作“亂臣十人”,非?!笫酪驎x時所出《大誓》以益之邪?”[7]趙翼曰:“‘亂臣十人’,古本無‘臣’字,唐開成石經亦尚無之?!保?]92

以上各家,或以為“臣”字乃后人據《泰誓》增加,或判定“臣”為唐以后增加,考之文獻,皆不能成立。

《尚書·泰誓》:“受有億兆夷人,離心離德;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因《泰誓》后出,后人疑為偽書,姑且不論。 然昭公二十四年《左傳》云:“《大誓》曰:‘紂有億兆夷人,亦有離德;余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保?]4344據《左傳》,則“予(余)有亂臣十人”出自《泰誓》,無可懷疑。 《論語·泰伯》:“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 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保?]5402襄公二十八年《左傳》:“武王有亂臣十人?!薄渡袝ぬ┦摹罚骸坝栌衼y臣十人,同心同德?!?《傳》:“我治理之臣雖少而心德同?!保?]358《三國志·魏書·文帝紀》裴松之注引《魏略》曰:“《魏略》載詔曰:‘昔軒轅建四面之號,周武稱“予有亂臣十人”斯蓋先圣所以體國君民,亮成天工,多賢為貴也?!薄度龂尽の簳M傳》裴松之注:“《廙別傳》載廙表論治道曰:‘昔者周有亂臣十人,有婦人焉,九人而已,孔子稱“才難,不其然乎”! 明賢者難得也?!薄墩撜Z·堯曰》:“周有大賚,善人是富?!保?]5508何晏《集解》:“言周家受天大賜,富于善人,有亂臣十人是也?!睍x釋道恒《釋駁論》:“古人每嘆才之為難。信矣。 周號多士。 亂臣十人?!被腹荒辍蹲髠鳌范蓬A注:“《傳》曰:武王有亂臣十人?!保?]3811《爾雅·釋詁》:“乂、亂、靖、神、弗、淈,治也?!惫弊ⅲ骸啊墩撜Z》曰:‘予有亂臣十人?!薄段簳だ钇絺鳌罚骸拔渫跤衼y臣十人?!薄段簳だ钪C傳》:“衍曰:‘武王有亂臣十人,魏雖人物之盛,豈得頓如卿言?’”《北史·蕭寶夤傳》:“武王有亂臣十人,亂者理也?!鼻逡τ罉恪墩撜Z解注合編》:“或因《釋文》云:‘亂下,古本無臣字?!^不妨以其一人為文母,然《中論》云:‘周有亂臣十人而四海服?!菨h末此經有‘臣’字?!保?]

(二)文母不當在十人之列

《史記·管蔡世家》:“武王同母兄弟十人。母曰太姒,文王正妃也。 其長子曰伯邑考,次曰武王發,次曰管叔鮮,次曰周公旦,次曰蔡叔度,次曰曹叔振鐸,次曰成叔武,次曰霍叔處,次曰康叔封,次曰冉季載?!雹俦疚乃妒酚洝窞橹腥A書局2014 年修訂點校本。太姒生十子,武王為次子,其上尚有伯邑考。 《淮南子·泛論訓》:“禮三十而娶,文王十五而生武王,非法也?!薄对姟ご笱拧の耐酢访秱鳌罚骸啊段耐酢?,文王受命作周也?!笨资瑁骸班嵱凇督鹂g》之末注云:文王年十五生武王,又九十七而終,終時武王年八十三矣?!保?0]1082《儀禮·士冠禮》賈公彥疏:“《大戴禮》云:文王十三生伯邑考?!蔽耐跏宥渫?,太姒年歲當與文王相仿。 《詩·大雅·大明》:“文王初載,天作之合。在洽之陽,在渭之涘?!笨资瑁骸坝谖耐跤兴R,則不過二三歲也。 《大戴禮》稱文王十三生伯邑考,十五生武王, 發明大姒之小于文王才一二歲耳?!保?0]1091

文王壽考,見于書傳。 《史記·周本紀》:“西伯蓋即位五十年。 ……詩人道西伯,蓋受命之年稱王而斷虞、芮之訟。 后十年而崩,謚為文王?!薄抖Y記·文王世子》:“文王九十七乃終,武王九十三而終?!碧χ?,未見記載,即便武王時尚存,其年在百歲以上,期頤之齒,亦當頤養天年。 《史記·管蔡世家》《正義》引《列女傳》:“太姒者,武王之母,禹后姒氏之女也。 ……太姒號曰文母。 文王理外,文母治內。太姒生十男,教誨自少及長,未嘗見邪僻之事,言常以正道持之也?!碧χ耐踔蝺?,以婦道著稱,未聞其輔佐武王之事。 文母非武王之臣,不應列“亂臣十人”之數,殆無疑義。

三、文母與邑姜

列文母于“亂臣”既不合理,于是有人主張以邑姜代替文母。

劉敞曰:“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鬃釉唬骸袐D人焉,九人而已?!f說婦人即文母。 予謂子無臣母之理,或云古文無‘臣’字,如此則不成文。 按武王即位已八十余,未知文母猶存否。 以義推之,此亂臣蓋邑姜,必非文母也。 武王使九人者治外,而邑姜治內,故得以同之亂臣?!保?1]宋陳祥道曰:“子無臣母之義,則所謂婦人者,邑姜而已,馬融以為文母,非也?!保?2]131趙翼曰:“考馬融、鄭康成注《論語》,皆云有文母,而劉原父以為邑姜。 王西莊云:‘蓋因唐時俗本誤添一“臣”字,子不可以臣母,故改邑姜也?!弧侗笔贰R后妃傳論》云:‘神武肇興齊業,武明追蹤周亂?!涿骷瓷裎淦迠涫弦?。 則以亂臣為邑姜,唐以前已有此解?!保?]92-93

劉氏曰“子無臣母之理”,故創為新說,以邑姜代文母,以足十人之數。 然此說出于猜測,于義亦有未安。

《白虎通·嫁娶》云:“天子之妃謂之后何?后者,君也。 天子妃至尊,故謂后也。 明配至尊,為海內小君,天下尊之,故系王言之,曰王后也?!保?3]《詩·大雅·大明》:“文定厥祥,親迎于渭?!笨资瑁骸啊蹲笫稀氛f王者尊,無體敵之義,故不親迎。 鄭駁之云:‘大姒之家,在洽之陽,在渭之涘。 文王親迎于渭,即天子親迎,明矣。 天子雖至尊,其于后猶夫婦也。 夫婦判合,禮同一體,所謂無敵,豈施于此哉!’”[10]1092

顧炎武曰:“‘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岁悗熓谋娭?。 所謂十人,皆身在戎行者。 而太姒、邑姜自在宮壸之內,必不從軍旅之事,亦必不并數之以足十臣之數也。 ‘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 牝雞之晨,惟家之索?!薄ㄎ渫酰┓角乙杂脣D人為紂罪矣,乃周之功業,必藉于婦人乎? 此理之不可通,或文字傳寫之誤?!保?4]毛奇齡曰:“禮:婦人之善,不出閨闥。 邑姜雖賢,豈干外政? 且武數紂罪,以婦言是用,而乃對百萬眾而自稱其妻,必無是事?!保?5]224

于鬯曰:“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鬃釉唬骸袐D人焉,九人而已?!谓庖R注以婦人為文母,而后人執子無臣母之理,多依陸《釋》所據無‘臣’字之本。 然誠子無臣母,則既與九人總稱,即不言臣亦臣也。 此非文母也,謂邑姜者,亦非也。 邑姜在武王縱可臣,而與文母皆國母。 孔子于先朝國母無論文母、邑姜,目之曰婦人,可乎?竊意必有文王之世婦一人有才者,在武王時為卿,故與外九臣足十亂之數,惜其人之不傳,而文母之稱或即因之而訛者也?!保?6]劉沅曰:“武王未嘗言其人,孔、孟及《詩》《書》亦未言何人,而后人必求其人以實之,已屬穿鑿,況以王后為亂臣,于理更謬。 尚論古人,必須以人情物理權衡之,豈有鑿空妄言,自謂能解經乎? 故亂臣不必鑿為何人,婦人不可以邑姜當之,此事理明白易曉者,愚豈好與先儒爭辨乎?”[17]俞樾曰:“竊謂武王誓師,數其佐治之人,而并及其母,稱為‘予有’,縱無‘臣’字,于義亦不可通?!保?8]

就文法、文義而言,“有亂十人”,不可通(《尚書》云“予有亂臣十人”,文義明白,后代用典,自不妨省稱“十亂”或“周亂”,若《尚書》作“予有亂十人”,則不合文法,文不成義)。 如作“有亂臣十人”,則與文母或邑姜身份不合,二者難以兼容。如無文母或邑姜,則又不足十人之數。 現今所見馬融、鄭玄、陸德明注“亂臣十人”之文字,皆刻意避開“臣”字,后人或于文母、邑姜加以取舍,都無法令人信服。

四、“婦人”“殷人”“歸人”

武王稱文母或邑姜為“亂臣”,于情于禮,捍格難通;而孔子稱二人為“婦人”,尤為唐突。 于是有人主張“婦人”之“婦”當作“殷”或“歸”。

毛奇齡曰:“舊儒謂《古論語》‘婦人’是‘殷人’,‘婦’字本‘殷’字之錯。 故六季庾勉有‘殷士周臣,楚才晉用’語,正指十亂中有殷臣一人,不止殷士裸將也。 先仲氏曰:‘此以時代分合較才之多寡,唐、虞二代止五人,不如周一代十人之盛。 然猶雜殷代一人,名為十,而止得九焉,何其難歟!’如此,則前后貫穿,意旨俱合。 自‘婦’字一錯,而《集注》 又誤解唐、虞二句,便捍格矣。 ……邵國麟曰:‘衛氏古文作“有殷人焉”,韓愈直指為膠鬲。 以殷人為婦人,由何氏本誤。 而馬融以為文母,劉原父以邑姜當之?!矗何浞ド虝r,年已八十有七,文母應不能無恙,況子無臣母理也。 ……蔡乃亶《四書?!吩唬骸耐跖e膠鬲為殷臣,然實為周用,與伊尹之相湯而事桀正同?!秴斡[》載武伐紂時,惟懼失鬲,可騐也。 蓋殷末有五臣,《孟子》稱微子、微仲、比干、箕子、膠鬲,皆賢人輔相。 要之,鬲本周有耳?!保?5]223-224

倫明《續修四庫全書總目題要》之《四書求是》提要曰:“‘有婦人焉’,謂‘婦’為‘歸’字之偽。 古謂死人為歸人,蓋虢叔也?!保?9]

五、十人何所指

諸家解說“亂臣十人”,皆不免進退兩難,顧此失彼,無法自圓其說。 而改動古書原文,也很難令人信服。 那么,是否還存在其他可能性呢?

“臣”字既非衍文,“亂臣”與“文母”“邑姜”復難兼容,則較大之可能當為今日所見之馬融注有誤。

《太平御覽》卷一三五“文王妃”:《論語·泰伯》曰:“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R融曰:亂,理也。 十人謂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虢叔、閎夭、散宜生、太顛、南宮括。 其一人謂文母也?!保?0]657又,《文選·潘岳〈西征賦〉》“竊十亂之或?!?,李善注:“《尚書》曰:‘予有亂臣十人?!R融《論語注》曰:‘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適。 其一人謂文母也?!保?1]

《太平御覽》與《文選》引馬融注有明顯差別:《御覽》所引,有“虢叔”“畢公榮”,據《文選》引文,畢公、榮公為二人而非一人。

“亂臣十人”究竟是指何人?

鄭玄《論語》注、孔穎達疏、《尚書·泰誓中》陸德明《釋文》等皆以畢公、榮公為二人。 如此,則除文母之外,已有十人,所謂“亂臣十人”是也。由是知“其一人謂文母也”非馬融本注。 后人或刪去虢叔、或合畢公、榮公為一人,以牽合九人之數。 不知武王言“十人”,孔子言“九人”,本不相涉,不得牽合為一也。 如此理解,則不僅“亂臣十人”了無滯礙,而且無須改動文獻,更無須糾結于文母(武王之母)或是邑姜(武王之妻)。

細審馬融注文,有三點可疑。 其一,注曰:“亂,治也。 治官者十人,謂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適。 其一人謂文母?!弊⑽难浴皝y臣十人”指“治官者十人”,而文母非治官者,自不當在十人之中(觀孔子之言亦是此意)。 其二,注文言“治官者十人,謂……南宮適”,為判斷句式,文義完閉自足,而“其一人謂文母”為另一判斷,無論文法文義,二者皆自相矛盾。 其三,敦煌本鄭玄《論語注》曰:“亂猶理也。 武王言我有治理政事者十人,謂文母、周公、邵公、太公、畢公、榮公、太巓、宏夭、散宜生、南宮括?!保?]1484馬、鄭二注相較,鄭注將十人并列,合二句為一句,文法通暢,文義一氣貫注,且無割裂之弊。 何晏注《論語》,馬、鄭并用,若馬、鄭所言大同,則此處宜用鄭注。 之所以舍馬用鄭,當因馬、鄭所言十人有別。

需要證明的一點是:《太平御覽》引文將虢叔列入十人之中是否可信?

虢叔為西虢始封之君,王季之子,文王之弟,乃周初之賢人,《漢書·古今人表》列于“智人”。僖公五年《左傳》:“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為文王卿士,勛在王室,藏于盟府?!倍蓬A注:“虢仲、虢叔,王季之子,文王之母弟也。 仲、叔皆虢君字?!保?]3896《尚書·君奭》:“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閎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顛,有若南宮括?!笨住秱鳌罚骸半?,國;叔,字;文王弟?!保?]477《國語·晉語四》:“孝友二虢(韋昭注:二虢,文王弟虢仲、虢叔),而惠慈二蔡,刑于大姒,比于諸弟。 ……及其卽位也,詢于‘八虞’,而咨于‘二虢’,度于閎夭而謀于南宮,諏于蔡、原而訪于辛、尹,重之以周、邵、畢、榮,億寧百神,而柔和萬民?!鼻迦A簡《良臣》以柬(散)宜生與閎夭、泰顛、南宮適、南宮夭、芮伯、伯適、師尚父、虢叔等為文王良臣。

陳祥道曰:“考之《書》,則亂臣十人同心同德是也。 《書》稱虢叔五人之外,周公、太公、召公、畢公而已,馬融以榮公與焉,非也?!保?2]131劉寶楠曰:“《書·君奭》云:‘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閎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顛,有若南宮適?!稌x語》重之以周、召、畢、榮諸人,惟虢叔不在十亂之數?!保?2]陳氏謂十人當有虢叔,而不應有榮公;劉氏亦對十亂無虢叔深以為怪。宋、劉之論斷,頗為近理。

《尚書·君奭》:“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閎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顛,有若南宮括?!保?]477《國語·晉語四》:“(文王)諏于蔡、原,訪于辛、尹,重之以周、召、畢、榮?!薄渡袝ぶ芄佟罚骸拔渫跫确|夷,肅愼來賀,王俾榮伯作《賄肅愼之命》?!薄秱鳌罚骸皹s,國名,同姓諸侯,為卿大夫?!薄妒酚洝ぶ鼙炯o》:“成王既伐東夷,息慎來賀,王賜榮伯,作賄息慎之命?!迸狍S集解引馬融注:“榮伯,周同姓,畿內諸侯,為卿大夫也?!保?]502《史記·周本紀》:“封諸侯,班賜宗彝,作《分殷之器物》。 ……于是封功臣謀士,而師尚父為首封?!?/p>

簡而言之,虢叔乃周室至親,封虢國之君,為文王、武王師友,與閎夭、太顛、散宜生、南宮適同心輔佐文王、武王,且為四人所敬重,虢叔與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閎夭、散宜生、太顛、南宮括九人并列為“亂臣十人”,頗合情理。由此推斷,《太平御覽》依據之資料,應該較為接近舊注原貌。

后世釋“亂臣十人”無虢叔,可能因其早死。陳士元曰:“至武王時虢叔死矣,故十臣之中無虢叔也?!保?3]此種觀點,應該是受孔《傳》的影響?!渡袝ぞ龏]》曰:“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閎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顛,有若南宮括。 ……武王惟茲四人,尚迪有祿?!保?]477《泰誓》說文王時有虢叔等賢臣五人,至成王時(作《君奭》之時)已歿一人,至于去世者為何人,《尚書》無明文。 孔《傳》曰:“文王沒,武王立,惟此四人,庶幾輔相武王蹈有天祿。 虢叔先死,故曰四人?!保?]477孔疏曰:“虢叔先死,故曰四人。 以是文王之弟,其年應長,故言先死也。 鄭玄疑不知誰死,注云:‘至武王時,虢叔等有死者,余四人也?!保?]478《孔叢子·記義》:“昔者,虢叔、閎夭、太顛、散宜生、南宮適,五臣同寮比德,以贊文、武。及虢叔死,四人者為之服朋友之服?!保?4]孔《傳》謂虢叔先死,似乎不無道理,因為虢叔不僅年輩長于武王,而且確實有可能早于其他四人去世,但這與虢叔是否能列入“亂臣十人”無必然關系。 武王即位后,修文王緒業,伐紂滅商。 《國語·鄭語》:“武實昭文之功,文之胙盡,武其嗣乎!”當文王之世,三分天下已有其二。 文王與武王雖為父子,實際年齡卻當相差不大,且武王在位時間不長(有在位二年、四年、六年之說)。 虢叔為文王卿士,又為武王或周公之師,佐贊文、武霸業,無論從功績還是宗親關系角度衡量,虢叔在十亂中都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其與太公望、閎夭、太顛、散宜生等人列入十亂是理所當然,即便早死,也不影響他為“亂臣十人”之一。

昭公二十四年《左傳》:“《大誓》曰:‘紂有億兆夷 人, 亦 有 離 德; 余 有 亂 臣 十 人, 同 心 同德’?!保?]4573《尚書·泰誓中》:“天其以予乂民,朕夢協朕卜,襲于休祥,戎商必克,受有億兆夷人,離心離德,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保?]385《史記·周本紀》:“居二年,聞紂昏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干,囚箕子。 太師疵、少師彊抱其樂器而犇周。 于是武王徧告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畢伐?!俗裎耐?,遂率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以東伐紂。 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師畢渡盟津,諸侯咸會。 曰:‘孳孳無怠?!渫跄俗鳌短摹??!蔽渫醴ゼq,將戰于牧野,而作《泰誓》。

《書序》云:“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 召公不說,周公作《君奭》?!保?]474《史記·燕召公世家》:“成王既幼,周公攝政,當國踐祚,召公疑之,作《君奭》?!?/p>

《泰誓》與《君奭》產生時間有先后之別:《泰誓》在武王之時滅殷之前,而《君奭》在周公攝位之時[3]385。

《君奭》之文謂:“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亦惟有若虢叔,有若閎夭,有若散宜生,有若泰顛,有若南宮括?!保?]477文中稱“虢叔”,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 孔《傳》釋“虢叔”曰:“虢,國;叔,字;文王弟?!保?]477虢叔本姬姓,之所以稱“虢叔”是因為他被封于虢。 《史記·周本紀》曰:“封商紂子祿父殷之余民。 武王為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相祿父治殷。 ……乃罷兵西歸。 行狩,記政事,作《武成》。 封諸侯,班賜宗彝,作《分殷之器物》。 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農之后于焦,黃帝之后于祝,帝堯之后于薊,帝舜之后于陳,大禹之后于杞。 于是封功臣謀士,而師尚父為首封。封尚父于營丘,曰齊。 封弟周公旦于曲阜,曰魯。封召公奭于燕。 封弟叔鮮于管,弟叔度于蔡。 余各以次受封?!薄稌颉吩疲骸拔渫醴ヒ?,往伐歸獸,識其政事,作《武成》?!保?]389《尚書·武成》稱武王封諸侯“列爵惟五,分土惟三”[3]389。 武王封諸侯在滅殷之后,“虢叔”之封雖未見記載,但既稱“虢叔”,則叔封于虢可知。 《史記·管蔡世家》:“其長子曰伯邑考,次曰武王發,次曰管叔鮮,次曰周公旦,次曰蔡叔度,次曰曹叔振鐸,次曰成叔武,次曰霍叔處,次曰康叔封,次曰冉季載。 冉季載最少?!薄半绞濉敝Q,與“管叔鮮”“蔡叔度”“曹叔振鐸”“成叔武”“霍叔處”“康叔封”“冉季載”文例相類。

《韓詩外傳》卷五:“文王學乎錫疇子斯,武王學乎太公,周公學乎虢叔,仲尼學乎老聃?!薄缎滦颉るs事五》:“文王學乎鉸時子斯,武王學乎郭叔(即虢叔),周公學乎太公,仲尼學乎老聃?!薄栋谆⑼āけ儆骸罚骸拔耐鯉焻瓮?,武王師尚父,周公師虢叔,孔子師老聃?!彪绞寮葹槲渫?、周公師,則武王伐紂之時,虢叔尚在人世。 《孔叢子·記義》:“昔者虢叔、閎夭、太顛、散宜生、南宮適五臣同寮比德,以贊文、武。 及虢叔死,四人者為之服朋友之服?!蔽渫醴ゼq之時,虢叔健在。 《尚書·君奭》列舉虢叔與閎夭、散宜生、泰顛、南宮括五人,虢叔居首;武王稱“亂臣十人”,閎夭、散宜生、泰顛、南宮括俱在其中,勢不容獨遺虢叔。

克殷后二歲,武王崩,成王立,周公攝政當國,召公疑之,周公作《君奭》,而其時虢叔已歿。 據此推測,虢叔之死,當在武王滅殷后一、二年間。后人以虢叔早死為由,為舊注不列虢叔辯護,恰恰說明虢叔之重要地位。

六、舊注演變之原因及大致過程

《論語·泰伯》:“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鬃釉唬骸烹y,不其然乎? 唐、虞之際,于斯為盛。 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保?]5402武王言“予有亂臣十人”,與孔子言“有婦人焉,九人而已”本非一事。 結合《論語》之文,當是孔子對先前“亂臣十人”之解說不以為然,故另作新解,以為止有九人,且明言十人之中有一婦人。 注者依孔子之言,以文母當孔子所言“婦人”,另作一注,后代復將二者牽混,于是異說紛然。

由于舊注材料在流傳過程中散佚,如今無法窺其全豹,各類注釋出現之先后,亦難以確知,茲僅就目前所見材料,試粗略言其嬗變之跡。

(一)舊注原本為兩條

《太平御覽》卷一三五引馬融注曰:“十人謂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虢叔、閎夭、散宜生、太顛、南宮括。 其一人謂文母也?!保?0]657《御覽》引文,“亂臣十人”有虢叔,雖合畢公、榮公二人為一,而“十人”所指,猶可考見。 所謂理官者十人,本無文母。 蓋舊注本是兩條,一注“亂臣十人”,故云“十人謂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虢叔、閎夭、散宜生、太顛、南宮括”;一注“有婦人焉”,曰“文母也”。

(二)合二注為一條(刪并一人而增入文母)

《尚書·泰誓中》:“受有億兆夷人,離心離德,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笨资瑁骸啊墩撜Z》引此云:‘予有亂臣十人?!鬃诱撝幸粙D人焉,則十人之內其一是婦人,故先儒鄭玄等皆以十人為文母、周公、太公、召公、畢公、榮公、太顛、宏夭、散宜生、南宮括也?!保?]385劉寶楠《論語正義》曰:“‘其一人謂文母’者,據下文言‘婦人’知之也?!笨?、劉二氏以為列文母于“十亂”,與孔子之言有關,得之。

二注合并及其改動痕跡,又可分為以下幾個步驟,試為描述如次。

1.《太平御覽》卷一三五引馬融注:“十人謂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虢叔、閎夭、散宜生、太顛、南宮括。 其一人謂文母也?!币挠须绞?,而合畢公與榮公為一人。

2.《論語·泰伯》何晏《集解》:“馬曰:‘亂,治也。 治官者十人,謂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適。 其一人謂文母?!保?]5402何晏《集解》所引,已無虢叔,而以畢公、榮公為二人,與周公旦等合為九人,加文母為十人。 唯行文未及改動,難掩拼合之跡。

3.陶潛《群輔錄》:“周公旦、邵公奭、太公望、畢公、毛公、閎公、太顛、南宮適、散宜生、文母。 右周十亂見《論語》,其四人已列四友?!保?5]5-6《尚書·泰誓中》陸德明《釋文》:“十人,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適及文母?!保?]385陶潛《群輔錄》、陸德明《釋文》列十人,數字吻合,行文已無明顯瑕疵。

4.《文選·潘岳〈西征賦〉》:“竊十亂之或希?!崩钌谱ⅲ骸啊渡袝吩唬骸栌衼y臣十人?!R融《論語》注曰:‘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適。 其一人謂文母也?!蔽宄甲ⅲ骸跋蛟唬骸?,文王、武王、周公也。 十亂,謂周公、邵公、畢公、毛公、太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適、文母也?!保?1]六臣注本引同[26]。 李善注文,行文尚存窒礙,五臣注則已無此弊;李注有榮公,五臣易之以毛公,亦可見后人改動之痕跡。

(三)改“文母”為“邑姜”

文母為文王之妻,武王之母,武王云“予有亂臣十人”,理不可通,故后人或以邑姜代文母。

(四)疑“臣”字為衍文

文母、邑姜,一為武王之母,一為武王之妻,入于“亂臣”之列,均未必合適;且孔子謂之“婦人”,尤不可取。 “臣”字衍文之說,由是而生。

(五)稱文母、邑姜為“婦人”既與“亂臣”不合,于是有“婦人”當為“殷人”或“歸人”之說。

結 語

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孔子曰“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二者所言并非一事。 后人為彌縫武王、孔子之言,遂將二注合而為一,為消弭其拼湊之跡,于十人之中刪去虢叔,以牽合孔子“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之語;另加文母,以彌合“十人”與“九人”之罅隙;復于“文母也”上加“一人謂”數字,乃成“治官者十人,謂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太顛、閎夭、散宜生、南宮適。 其一人謂文母”。 既曰“十人謂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畢公、榮[公]、(虢叔)、閎夭、散宜生、太顛、南宮括”,又曰“其一人謂文母也”,突兀生硬,割裂拼湊之跡可見。 “其一人謂文母”云云,顯屬駢枝贅疣,且與上文自相矛盾:于十人之中,列入文母(邑姜),則不合情理;以“臣”字為衍字,則文不可通;或以意增刪,多方彌合,終乏的據,難以自圓其說。 有關“亂臣十人”之爭議,大致經歷了據經文改注文、由注文改經文、再由經文證注文的歷史演變。 同一內容,由于語境不同,有時內涵并不完全一致。 關于“亂臣十人”,讀《尚書》《左傳》《論語》者,當以《尚書》歸之《尚書》,《論語》歸之《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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