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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彝尊和宙亭禪師的清初洪澇災害詩歌研究

2023-09-01 16:37王栩
文學教育下半月 2023年9期
關鍵詞:朱彝尊詩歌

王栩

內容摘要:清初洪澇災害頻發,影響了朱彝尊、紀蔭的詩歌創作。他們一個是以遺民身份入仕、晚年退居返鄉的博學鴻儒;一個是從俗家背景出世、不避方外往來的寺廟住持。二者身份雖然殊異,卻都不約而同地承擔了歷史使命、自覺用大量筆墨書寫災況。本文將以二者的洪災詩歌創作為重點,結合相關歷史背景,從同中存異的記錄功能、不謀而合的抒懷價值與各具特色的現實意義三方面,分析其詩歌創作特色,并總結其成因。

關鍵詞:朱彝尊 紀蔭 洪澇災害 詩歌

有清以來,洪澇災害頻發。據統計,自順治初至清朝覆亡的268年間,全國“共發生水災19009縣次,年均約71縣次”[8]??梢姙那橹畤乐?。

水患泛濫,廢生產、傷民財,在造成毀滅性后果的同時,也促進詩歌的繁榮發展,形成史料之外的災難書寫樣式。這些詩歌作者的身份各不相同,他們或是朝官茂宰:如時任江淮巡撫的宋犖;或為地方紳士:如嘉慶六年中舉后應試禮部不第、返鄉侍母的焦循;甚至還有生長于斯的平民:如鹽民出身、入清不仕的吳嘉紀。盡管詩人的背景殊異,他們的創作卻有共通性,即都致力于反映見聞,具備寫實抒懷乃至溝通干預的價值。朱彝尊與紀蔭也以詩敘災,其身份則更加特殊——朱彝尊早年作為布衣漫游南北,對當時水患的認識頗為深刻;后受變易動搖的觀念、出處兩難的境遇影響,他開始從不同的立場出發理解現實、關懷社會。紀蔭少時積極進取,罹難而落發為僧,但他學貫儒釋、以詩為媒,與眾官僚文士交往密切,又兼行躬耕之事、注重民生,并不全然超脫于世俗。此二者用獨特的經歷涵養文氣,使自身創作得江山之助而別具價值。故筆者將以朱彝尊與紀蔭為重點,參閱他們的生平交往始末,對相關詩歌予以考察分析。

一.朱彝尊、紀蔭生平及其詩歌創作概述

朱彝尊(1629-1709),字錫鬯,號竹垞,浙江秀水人。祖朱大競為明朝官吏,清廉;父朱茂曙、嗣父朱茂暉則為文士——故耳濡目染之間,朱彝尊亦精通古文,兼工詩句。

1644年,崇禎帝自縊,明朝滅亡,朱彝尊時年16歲。受政權更迭、家世背景的影響,他對新朝的態度有所變易。以五十一歲(1679)的經歷為界,其生平可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前期作為明朝遺民、一介布衣,朱彝尊積極參與反清復明的活動,卻遭遇挫折。通海案發,他“踉蹌走海上”、“乃賦遠游”,常年入幕寄食,多與志士交往;到了第二階段,也就是康熙十八年(1679)、朱彝尊以博學鴻詞登科釋褐后,他先除翰林院檢討、參加《明史》編纂,繼而入直南書房,可惜不久即遭彈劾降職,直至康熙二十九年(1690)才官復原職。但此次復職并未給朱彝尊帶來太多榮耀與安慰,僅僅體驗了兩年的官場生活,他便又引疾罷官,返歸嘉興、漫游終老。[2]16-18

盡管朱彝尊的思想幾經變化,其創作卻始終堅持關注民生,留下不少記錄災難的詩歌:《平陵東》(1646)反映強盜橫行勒索的現實;《捉人行》《馬草行》(1646)諷刺酷吏強征的暴行;《地軸》(1669)展現地震下萬家驚悲的場面;《常山山行》(1698)感嘆賦稅苛重帶來的民怨……朱彝尊的洪災詩歌創作亦遵循此路,體現出他對儒家詩教傳統的貫徹。

紀蔭(約1644-1710)與朱彝尊活動時期大體接近,二者的經歷卻不盡相同。[3](前言)最初,紀蔭以俗名游啟甲應試科舉,舞勺之年便得秀才功名。然而1659年前后,他受時局影響而被迫流亡、頗為失意,遂于1661年祝發出世,得法名紀蔭,字湘雨,號宙亭。進入佛門伊始,紀蔭行腳前往各寺參學,此一活動持續到1674年。這十三年中又有兩個時間節點需特別注意。第一是1669年,由于先師卑牧式謙退居,紀蔭開始住持鹽城兜率寺。隨后數年,黃河決口,紀蔭多有詩歌敘述災情,如《鼠渡江》、《河決》、《與射陽周居士談淮南災異書此慰之》等。第二個節點是1672年,師翁弘儲擔雪老人圓寂,卑牧式謙繼住蘇州靈巖寺廟,紀蔭隨之前往擔任記室,居兩年而返,在此期間與眾官員、遺民文人交往,留下無數詩作,如《錢大可觀察齋》、《九日同宋射陵晚登琴臺》、《同顧子云美看浣花池前孤鶴》……其中宋曹(字射陵)等人與紀蔭結下終身友誼,在1674至1704年紀蔭住持祥符禪、天寧二寺時仍有詩歌往來,構成他一生中較為重要的交游經歷??上У搅?705年,紀蔭知交零落,他本人在受命住持高旻寺后,亦僅歷五載而寂。故這一階段《宙亭詩集》并不存稿,其往來狀況亦無從知曉。

通過對朱、紀二人的分析可知,雖然他們的生平經歷相異,但雙方都關注社會、用大量的筆墨書寫災難現象。以下將從同中存異的記錄功能、不謀而合的抒懷價值與各具特色的現實意義三方面進一步對照研究,從而歸納這類詩歌的創作特色及其成因。

二.同中存異的記錄功能:詩史互證、構建記憶

朱彝尊與紀蔭主要生活于順治、康熙二朝,此間洪澇災害不絕,成因復雜。其中最為典型的便是由“黃河決口”帶來的禍患。黃河奪淮入海多年,當二者逐漸合流之時,“黃河南行”,則“淮先受病,淮病而運亦病”、“人民田廬之頻歲受災,未有甚于此者”[4]3770,如康熙七(1668)至十一(1672)五年間,高郵、興化、寶應、清河等地一度出現的連歲洪澇現象就與“黃河決口”事件關系密切,有“康熙七年淮安山陽等州縣水災”[6] 《乾隆淮安府志(一)》264頁、“七年七月十二日河決邳州城”[5] 《乾隆徐州府志(二)》233頁等文字為證。

河決則淤泥易積、風波四起,而人力忽微,自然難以抵抗??滴醢四辏?669)秋,朱彝尊過淮安城時,曾作《度駱馬湖》一首,對災況進行詳細記錄:“自從前度黃河決,董口填淤駱馬過。夫柳至今喧里巷,客帆終覺厭風波。東南民力愁先竭,西北源泉棄尚多。安得歲星長守越,年年挽粟上盤渦?!盵1]卷七駱馬湖跨宿遷、徐州二地,在董口淤塞之時充當了聯系南北的重要通道。然而“湖淺水面闊,纖纜無所施,舟泥濘不得前”[4]3773,行船依舊困難。與此同時,陸上百姓要面對淤泥堆積、西北決口余波的雙重威脅:每年水災卷土重來之時,貧苦大眾只能被動地“挽粟上盤渦”,可嘆可哀。作者從災難的大背景出發,聚焦巷柳客帆、東南民生,從因到果,觀察細致?!爸两裥?、“終覺厭”,“愁先竭”、“棄尚多”,推己及人、善用對比——故作者縱為游客之身,亦能寫出災后實感,使作品具有“在場性”特征。

關于這場水災,紀蔭亦有《鼠渡江》、《河決》[3]卷一(約1669-1671)二詩作為印證。前者以1668年淮北鼠銜尾渡江而南之事為背景:“食君田,無半菽;棲君梁,水漂屋……子銜我尾江南陌。明年后年且看君,欲如我輩渡江渾不得。嗚呼!欲如我輩渡江渾不得?!庇檬笾谖羌难杂谌?,語言詼諧而有悲意;后者化用李賀、武帝等文學典故,渲染水災與兵禍下,人民的痛苦無奈,兼有呼吁之功:“天潢一夕裂秋濤,四望平疇雪浪高。應有魚龍從變化,更無藪澤可逋逃。酸風黑夜吹茅屋,寒雨空村哭石壕。宣室何年歌瓠子,繪圖人自臥漁舠?!?/p>

無論采取何種角度書寫,這些詩歌對于水災的描繪都與方志資料基本一致,實現了史詩互證、以詩存史的記錄價值。這種記錄受制于主體行為,因此它不僅是對現實的直陳,還具有“構建記憶”的意義,體現在:

1.對詩歌場景、內容選擇的主觀差異性

記憶可以是集體性質的,但更是私人的。盡管朱、紀二人都有描繪災情與民生之作,二者所采取的書寫立場并不全然一致。

(1)朱彝尊:民生的觀察者

“秀水朱氏,始以醫術顯,繼以科舉興”,“而門望清正,為世所稱”[9]。朱彝尊作為名門之后,先天便擁有良好的教育環境與廣泛的人脈關系,故縱使家族“易代而衰”,他也能漫游各地,通過做寄食幕僚的方式謀生。加上儒教經義的影響,朱彝尊的詩歌多與尋常百姓的生活保持距離,實際是將創作主體定位成“勞心者”的身份進行社會觀察。

且看《淮南感事》[1]卷七(1669)與《旱》[1]卷八(1671)。前者重點敘述大水下淮安堤壩傾圮、連年災荒的現實狀況:“城樓高見碧湖懸,湖堰將傾近百年。比歲兇荒耕未得,自來修筑計誰先。預愁四瀆江河合,直恐三吳財賦捐。開濟何人翰上策,升虛急誦楚宮篇?!焙笳邉t通過江淮旱情回顧其久被洪災的歷史:“水潦江淮久,今年夏旱荒。翻風無石燕,蔽野有飛蝗。桎梏懲屠釣,橧巢迫死亡。虛煩乘傳使,曾發海陵倉?!痹趧撟鬟@兩首詩時,作者都選擇從高處(“樓”)、廣處(“懸湖”、“蔽野之蝗”)出發,以俯視的姿態交代因果、描繪現實、呼吁賑濟,眼界開闊又不乏淑世情懷,是典型的儒士之作。

(2)紀蔭:農事的參與者

紀蔭雖與朱彝尊一樣關心民瘼,但他的思想呈現出貫通儒釋的特殊形態。此外,少年時父母見背、祝發出家的經歷讓他常有朝不保夕之感。故其詩歌對災下農事的重點書寫,一方面是出于佛家的慈悲心腸,另一方面則是他躬耕畎畝之間,自覺關注的結果。

如《秋饉》(1695)[3]卷二十四:“今年春夏雨,已壞我二麥。一秋復苦暵,菜畦兆龜坼。晚稼雖登場,收成亦逼迫。去歲谷價賤,今更賤于昔。菜蝗及青蟲,蟠旋泥潦跡。嘉蔬不充盤,苦荬淹齏液。曳杖每行圃,灌溉憐日夕。嗟哉藜藿情,空對高天碧?!彼到惶?、菜壞谷賤,不僅是紀蔭的困境,更是無數百姓苦難的縮影。相似的筆觸亦可見于《憫雨》[3]卷二十(1690):面對“瓜菜爛壞”“無米路艱”的現狀,作者以憂心對孤燈,顯示出一個以慈悲為懷,卻又自身難保的釋子的無奈情緒。

2.內容更加細膩、抒情更具感染力

盡管詩歌是作者實錄精神的體現,且對災難記憶的“構建”具有能動作用,但這種記憶仍以人為載體,以歷史為基本框架,通過生活細節加以填充,因而是細膩、豐富,有溫度的。無論在《旱》、《淮南感事》,還是《河決》、《秋饉》中,作者的文字都不僅僅停留于對基礎事件的把握,而是大膽勾勒“碧湖高懸”、“飛蝗蔽野”、“酸風寒雨”的惡劣環境,通過民無生計、迫近死亡的具體場景,使得一切都可哀可感,如在目前。朱、紀二者的洪災詩歌成功做到將讀者與歷史的距離拉近,讓個體經驗通過文字媒介進行跨時空的交流,由構建記憶走向喚醒記憶、重建記憶,從而展現出極富感染力的一面。

三.不謀而合的抒懷價值:含憂吐憤、托物以諷

洪災詩歌具有無可比擬的感染力,歸根到底是因為它發自人心。即便詩歌所描繪的題材具有公共性質,甚至其寫作目的也只是為了示眾,但作為個人寫作的產物,災害詩歌不可避免地要包含有作者的主觀傾向。無論是朱彝尊還是紀蔭的詩歌,都體現了對“民胞物與、仁民愛物”這一思想主題的重視。

1.悲憫百姓遭遇,憂慮農家生計

“國以民為本,民以衣食為本,衣食以農桑為本”,在洪災之中,百姓不僅要面對“驚濤壓城堙,狂瀾洗鄉曲”、“東家屋塌復壁倒”所帶來的生命威脅,還需處理“豈徒滌釜嗟無米,那得黑煙炊濕薪”[3]卷十一的生存困境。這種困境并不如大水初降、一夕致命,反似久治不愈的痼疾,將那些“幸存”的個體磨損至于形銷骨立的狀態,更加驚悚,也更能牽動詩人的內心。

且看紀蔭《苦雨仍用前韻》[3]卷六。此詩作于康熙十五年(1676),當時馬山雨水成災,使得田間一片荒蕪:“陂塘麥亂漂,魚鱉供咀嚼。秧畦水滿路,草根生郭索”。然而積水久不退去,釜上流泉、镈滿泥苔,阻止農民重操就業,更加重了這番苦難:“稼檣食艱辛,對此寧不戄”。居則“樵青煙不興”、“破屋漏茆茨”,行則“米價涌溪橋,舟杭黯業薄”。百姓無以謀生,在恐懼中度日,其殘酷程度,竟有“過于鼎鑊”:這一句既寫出百姓精神上的煎熬,也暗示了他們飽受摧殘的肉體狀態,令人聞之心驚。

“田中麥與禾,民生命所托”。紀蔭以《苦雨仍用前韻》一詩,點出民生之要害,不僅是出于躬耕者的共鳴。作為佛門弟子,他也冀圖承擔救世的使命。然而“救荒無策可搜尋,血淚枯來只此心”[3]卷二,唯有詩歌成為他抒發滿腔悲憫情懷的出口。在《書感》[3]卷十五(1683)中,紀蔭目睹雨水毀田的慘象,為大眾生計而憂:“河潤沮洳九里田,長林豐蔭草阡眠。煙霞敢遂忘憂世,畎畝唯知望有年。鼙鼓東南方歇手,兇荒吳越又隨肩。沉沉日夜梅花雨,菜麥千疇盡可憐?!?;寫作《閔雨用韻二首 其二》[3]卷十一(1680)時,他見田有未收之麥、滿地受災之民,更是“自愧此身非藥材”。

與紀蔭“嘔心瀝血”之態不同,朱彝尊雖亦有悲憂民生之作,其語言卻更加克制。如《送喬舍人萊還寶應》[1]卷八:“今秋甲子雨不絕,小池殘暑風凄凄。棧車難行瘦馬滑,終朝兀坐愁云低……灣頭清水聞更決,上流未筑歸仁堤。千村廬舍總昏墊,可知雁戶猶悲啼。漕船萬斛挽不上,荒岡斷岸何由梯。太倉紅粟漸已貴,曷歸長水親鋤犁。期君歲暮白田上,班草城南手重攜?!贝嗽娮饔诳滴跏辏?673),時喬萊因兄喬邁辭世,告假返鄉,朱彝尊前往送別。

按喬萊為人洞達、清正愛民。時淮揚久罹水患,他拒絕厚利賄賂、不懼權貴報復,率同僚慷慨進言,揭露河臣假治水之名而侵吞民財的私心。[5]《民國寶應縣志》181-182頁故朱彝尊寫作此詩,頗有深意——“班草”、“攜手”,實為知交共進之旨。朱詩以秋天久雨、氐惆昏昧的環境切入,逐步轉向對寶應現狀的描繪——水決侵戶、流民悲啼、交通阻斷。這是耳聞之事,朱彝尊卻憑借“寸心千里隨輪蹄”的想象,反復切換敘述視角,如同親睹現場:于百姓,“漕船萬斛挽不上”;于己,則太倉糧貴,萌生歸去躬耕、知交重逢的愿望。故此處“背面敷粉”,語淡而意不淡??梢妼τ诹麟x失所的貧苦大眾,生存境況之艱難,已不忍直敘。朱彝尊通過對災情的描繪,與友人產生了心靈的溝通,在換位思考、精神共鳴中隱含著對百姓命運的憂慮與悲憫。

2.批判催科強征,諷刺尸位之官

洪澇災害之下,農田被毀、糧價抬高——“山廚尚苦樵蘇盡,城市難教珠桂”,人民生活無以為繼。但自然環境顯然不是壓垮百姓的全部因素:小吏橫征暴斂、長官無所作為,給勞苦大眾的身心又一次帶來創傷。

紀蔭《山行口占》[3]卷十(1678)有言:“數千里內盡啼饑”、“年荒更苦征輸迫,地僻猶欣盜賊稀”,可見饑荒、征輸、盜賊,常被百姓視為洪水猛獸。當民生凋敝之時,“但愁催科吏打門”[3]卷十更是普遍的心態。

除了歲歲難逃的賦稅之災,徭役之禍也時有發生。如《追呼行同杜石壕吏韻》[3]卷十一(1680):“……昨歲告乾荒,入奏十分苦。蠲免僅三分,馀欲輪征戍。今年大水災,十室九病死。死者不須哭,生不如死矣。耕田努力作,將以養子孫。寧知旱復潦,典貸盡釵裙。官司豈不聞,溝壑速之歸。釜蛙閣閣鳴,何以問朝炊。生趣已決絕,吞聲徒更咽。流離向他方,骨肉甘拋別?!彼疄倪^后,百姓十之八九,經歷死別。然“幸存者”更不幸:縱財與力盡,亦難免生離。作者用“死者不哭,生不如死”之語,給人以普遍的價值觀下,是非倒錯的震撼。同時,耕戶的勤勉在災難下化作徒勞——平民的渺小卑微與自然、奸吏的殘酷任性形成鮮明對比,令人扼腕。

小吏之所以跋扈,多因為主官懶于政治,不能以身作則。對此,朱彝尊有《水帶子歌》[1]卷二十,托物以諷:“……中流踏浪如御風,過涉不愁滅頂兇……黃梅時雨水稽天,甓社湖流人罷市。無朝無暮慮覆舟,且喜今朝得到此。掛之駝鉤壁上懸,與論往事增凄然。初聞淮南減水壩,開設天子謂是一壩一口決。俄而僉謀滋異同,爾考直前奏事真剴切。迄今黃流泛濫軫,帝情雁戶豈得安其生。桃花春水縱不發,河堤使者毋遽誇平成。吁嗟乎,河伯不仁亦無害,準備家家蓄水帶?!?/p>

“水帶子”:“環外虛其中”,形似當今的救生圈。朱彝尊結合高郵洪水稽天的現實,闡述“水帶子”的用法及效果,明確得此物可免覆舟喪命之慮,故不禁與民同喜。然而這“喜”中又含著“滑稽”、透著“悲”:采購“水帶子”并非治本之策,若以“準備家家蓄水帶”對抗洪流,則不免可笑;百姓本應以安居樂業、豐衣足食為人生理想,但此時免于死亡已經成為一大幸事,故其情甚哀。此詩以物為題,以水災為背景,最終目的卻是要引向對現實的反思與批判——與喬萊“剴切直言”相反,當今“河堤使者”尸位素餐、虛夸功績,令人不齒。末句以戲筆、反語出之,在看似松弛的氛圍中灌注濃烈的諷刺意味,增強了詩歌的藝術魅力。

四.各具特色的現實意義:溝通請命、宣政參政

紀蔭、朱彝尊憂心民生,以詩歌寫殘酷之行,對尸位素餐的官僚極盡諷刺,具有動人心弦的情感力量。但二者的志向遠不止于此,以洪災詩歌為媒介,他們還取得了溝通請命、宣政參政的現實成果。

1.溝通與請命

這是紀蔭詩歌的特色。作為住持,紀蔭承擔著維持寺廟運轉的責任?!皻埳s有三十口,饑來冷眼看甑缶”[3]卷十,每當缺糧腸饑之時,僧人便會組織“分衛”活動——“半缽尚煩金粟借,一茅難刈綠蘿荒”[3]卷十九,被視作紓解困難的最快途徑。

但事實上,身處兇年,五谷不登,“分衛”往往收效甚微。于是尋求更有力的支援就顯得尤為重要。故紀蔭居留石巖寺二載,與眾文士唱和留贈,是因為情投意合,亦是前者出于謀求援助的現實考量而有意促成的結果。當結交的官僚、遺民紛紛伸出援手,紀蔭也積極溝通,并傳達謝意?!独C衣衲子餉粟書感》[3]卷十七(1684)即是紀蔭感念許之漸所作:“赍來莫謂等監河,減旨分甘及綠蘿??v使虛空消受得,詎能毛孔不香多。諸天較色應輸白,大地輕拈試問顆。一飽忘饑無所事,卻將高臥答維摩?!痹S之漸字儀吉,號青嶼。性好參禪、通佛法。據《光緒武進陽湖縣志》記,約崇禎六至十五年間,許之漸曾作《天寧寺飯僧田記》[7] 《光緒武進陽湖縣志》741頁。而紀蔭在《和青嶼侍御病起感秋十首》[3]卷十(1679)中亦有“今年更比去年荒,一飽因緣杳莫償”的感嘆,可見許之漸十分關注禪寺狀態,在與紀蔭的交流中多次給予其援助。1684年,常州府屢遭雨雪侵襲,祥符寺眾僧舉步維艱,年屆七十、退居數年的許之漸遂濟以米糧。能夠再度得到這位長者的支持,紀蔭喜不自禁,故其詩大贊“減旨分甘”之舉,字里行間充滿了崇敬、愉快的情緒。

除了以詩歌溝通、解決自身溫飽問題,紀蔭還心系蒼生。江淮流域水旱交替,康熙十七年(1678),先是淮南射陽“清水潭口夜沖湱”[3]卷九,至六月而常州酷熱。紀蔭胸懷天下,主動寫詩《贈郭邑宰虞修》[3]卷九,贊美武進縣令郭萃仁德雙修,同時為民請命、呼吁賑濟:“我公循良命世才,軼群作略馳風雷。來為蒼生作霖雨,行將鼎鉉需鹽梅……今年旱虐幾千里,六月炎炎苗槁矣。我公茹檗且餐冰,呼天吁地勤禱祀……立德立功名不朽,山高水遠足人思?!贝舜握埫Y果全如紀蔭所愿:按“十八九年兩逢水旱大災”,郭萃“蓋厰哺饑,按戶授粟,尤見撫綏”[7]《民國上杭縣志》368頁,拯救了無數落難的百姓。

2.宣政與參政

當紀蔭作詩勸勉郭萃之時,朱彝尊正初涉仕途??滴跏吣辏?678),清圣祖玄燁下令征召舊朝文士,次年朱彝尊便以博學鴻儒的身份授官。然而天有不測,康熙二十三年(1684),他在數月之內便經歷了侍宴、降職等重大變革。與此同時,山東境內,濰河、小清河“湮道橫決”,剛剛上任山東巡撫的張鵬“浚河、建閘道”,并“力言于主者”,請求豁免稅銀、米麥,終“活人不可勝計”。[6]第124冊《憺園文集》卷二十九《通議大夫吏部左侍郎張公墓志銘》

朱彝尊與這位張巡撫是舊雨。故九月二十八日,康熙帝南巡,過山東,“命(張)公陪祀闕里”時,朱彝尊聞此倍受精神鼓舞,熱情洋溢地“寓書張鵬,請立周公后”,并作《嘉禾篇頌張先生》[1]卷十二(1684)一首:“康熙二十三年冬,天子將登日觀峰。十行詔下軫三農,薄徭放稅寬租庸……先時水旱頻告兇,北達河泲東濰灉。晨炊不舉夜不舂,夫子下車憂? 。請發倉粟救鞠讻,鄉師為粥吏佐饔。饑者得食皆歡悰,有如雁唼魚噞喁……靈苗驛驛芒茸茸,八月其穫崇如墉。輸之天庾惟正供,我聞樂事舒心胸。大賢美政孰比蹤,不貪為寶民吏宗。主圣臣良時乃雍,五風十雨殊乾封?!贝嗽姅⑹鏊禐暮蟮膱鼍?,側重點卻與往日不同:起首一句交代天子登峰日程,有昂揚之氣,接著詳述圣主下詔安民、輕徭薄賦;張公上策憂民、榮獲嘉獎;百姓受賑歡悰、恢復生產,以至糧足輸庫、有備無患——總體基調趨于祥和。

如果說應試博學鴻詞科是他作為明遺民的第一次妥協,此處的高歌則體現出朱彝尊思想上的進一步迎合:雖才罹降職之禍,但登科后所受的侍宴榮寵、張鵬的仕進歷程讓他依舊對清朝政權抱有希望,期待一次起復的機會。 “大賢美政”、“主圣臣良”、“五風十雨”等具有鮮明的思想傾向性語詞,在一定程度上折損了朱彝尊詩歌原初的藝術魅力,扼殺了個性。但一方面,通過對明君的揄揚,朱彝尊表露自己的心跡,冀圖以擁護態度實現一種政治上的靠攏;另一方面,對張鵬的表彰,實際上是在為統治集團樹立一個榜樣,有促進后來者踔厲奮發之效,契合王朝“頌美時政”的需求,能夠發揮宣政撫民的作用,鞏固了社會穩定的基石。

康熙二十九年,經過長久的留京等待,朱彝尊終于官復原職。然而,統治者的冷遇、官場傾軋的亂象讓他惴惴不安,在思想的再度搖擺之下,朱彝尊引疾致仕,轉而用另一種方式表達自己對社會政治的關心——康熙三十九年(1700),在《陳君緘寄普光王寺二碑索余游記復成三十韻兼寄錢上舍高處士》[1]卷十九中,朱彝尊記錄自己游于吳地,目睹“波潮息廣澤,禾麥交平畬”的景象,于是“忽念淮泗沖,濁河苦填淤”,針對水患提出明確的治理方案:“沽有七十二,可以通沮洳。淀有九十九,可以興耰鋤”。盡管這只是朋友間的一次通信,朱彝尊并未能直接參與政治治理。但此詩已有更為深廣的社會意義:它不僅提取出“憂”的意識,還尊重“患”的實在。伴隨著對“憂患”理解的更加深入,詩人開始主動探討災難下的出路。

退職還鄉的朱彝尊,以詩歌的特殊形式參與社會政治——這種“主動”讓他把自己從抒情者提升到了謀劃者、干預者的地位。明末清初,各方治亂思潮涌起,前朝遺民紛紛強調儒士責任。尤其是黃宗羲,一度提出“天下為主,君為客”、“學校議政”的口號,主張經世致用。朱彝尊與這位長者相識,對其頗為尊敬,更曾在《黃徵君壽序》[1]卷四十一中坦言自己變節的懊惱,有學習之意:“予之出也,有愧于先生……明年歸矣,將訪先生之居而借書焉……冀先生之不我拒也?!彪m然二者對于前路的選擇并不一致,但朱彝尊借書寫水災提出治理方案,有意無意地與黃宗羲的理論暗合,頗具公共理性與民主思想萌芽的意味,這是作者在進退失據的歷程中尋得的自洽方式,與清初思想相互促進,同時也與其晚年的賑濟行為相互配合,發揮了參與政治、干預社會的功能。

清代洪澇災害頻發,引起了詩人的廣泛關注,朱彝尊、紀蔭亦投身于書寫災難的行列。二者巧妙利用詩歌的敘事傳統,記錄災情、構建記憶;充分尊重詩歌的抒懷本質,悲憫百姓、諷刺昏官;并進一步結合自身經歷,突破文學的價值,使詩歌發展出溝通請命、宣政參政的現實作用。故這些創作與歷史相比更為細膩可感,與公文諫書對照更加委婉含蓄,成為舉步維艱的僧人謀求援助的手段、進退失據的文士尋求自洽的方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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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江蘇省高等學校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面對災難,詩歌何為——清代江淮地區洪澇災害的詩體敘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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