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枝速寫

周幼安

[作者簡介] 1997年生于遼寧錦州，同濟大學藝術學碩士，現居上海。

曲水流觴模擬器

沿蒲匯塘東岸散步時，幾棵

白楊樹令我突然想起的

陌生水體，仔細算算距離

正流淌在一千四百公里外的河床

其實普天下的河水，沒有任何區別

翻閱地理圖，在平緩開闊處

總能找到幾個垂釣后半生的男人

頭戴黑灰色棉帽，用許多年積攢著魚餌

我案頭觸手可及的如意杯

又有怎樣的不同？像伏岸近觀的垂柳

仍對水下世界全無所知，只想象

是泥沙暗流涌動，推來漸濃漸苦的茶底

回憶十幾年前，我住在小凌河邊

能整篇背誦《蘭亭集序》

只為應付年終考試。而另一個人

想解遠水之渴，干脆將它養進家中日夜潺潺

后來我坐船過秦淮河與蘇州河

尋找一股激流間何其短暫的停穩

事實上，這個瓷杯多么輕，多么清楚自己

逐水飄零的命運，根本沒有懷疑

被遺忘的睡蓮

梳妝比以往更遲緩了。向窄窗外

調配一種濃淡相宜的天空

不下雨時，庭院里的舊花盆

干涸著嘴唇，提前蓄滿千里迢迢的雷聲

這并非她最喜歡的季節，但生活

常常不以為然，繼續打扮幾株熟過頭的植物

她的花莖窈窕有致，停過蜻蜓

與快消的露水，此刻在失去中心不在焉

搬到墻角可能會好一點，你說呢

或者干脆栽植到室內去。很平常的午后

拿剪刀的手，熟練從她身體里取走

有足輕重的部分。疼痛在事后才被完全想起

如今她獨自低頭面壁，將回憶的蛛絲

結成一片薄如苧麻的清涼。光線越滾燙

她梳妝的手就越遲緩，因為當所有人將她

忘記，悲喜與不悲不喜只為自己

從明天起

所謂換季，往往從修整冰箱的內存開始

把為過冬儲備的食物，推進垃圾桶

大概從明天起，我們的味蕾正式解凍

很快就會被艾草與榆葉染綠

生活在江南輻射帶，很難不養成一種

食草動物的習性。廚房中大刀闊斧

斬斷一把清香型植物的太陰筋與任督脈

吃筍不談，吃筍早成為日常事

有經驗的雇主，懂得用爬山虎估讀數值

從明日起，收起充當隔斷的小餐桌

讓穿堂風幫助我們料理家務

這份用工消息，貼在敏感的積雨云里

當然從明天起，還要換上銀制首飾

默許自己站進春天時叮叮當當

越失意越響。我頹唐的履歷是首花間詞

縱容杏枝胡砌瘋長，每個停頓都用蝴蝶標記

隨流水

多漫長的延續啊……

長到日歷已悔過自新

長到提斧上山砍柴的棋癡

到鄉已無親人可看

她加快腳步追趕流水的行板

幾乎跨入了永恒的軸承

選擇生活在河邊，意味著

只能瓢取過去解渴。清澈的紀年表

適合刻舟求劍，駐扎藩籬與城鎮

為一杯淡水的歸屬權創造戰爭

每時每刻，新世界

褪色成舊物件

上游比下游蕭索

她想船夫是更適合她的職業

用槳，發動逆流，像早飯時攪拌

小咸菜混入白粥

而非單純任潮汐擺布

一次放船練習游泳，水勢湍急

她索性學會攀上濁浪

從魚舍棄魚尾魚鰭，沖刷成

卵石的形狀。她想她是完美的，

但只有最完美時她才會說

修枝速寫

為剪掉那些多余的

不被允許的枝葉，

他小心地登上一座微縮腳手架；

而我卻站在原地，使用點耐心，

等待時間將野蠻再次構圖。

對于植物而言，這力若毀滅

無時無刻不在自省中發生。

但揮霍暴力之手，

磨光的剪刀是可數的。

他捻滅過的煙縷也是可數的。

工作很快完成。我目送他

夾著梯子離開遍地傷心的衣冠冢，

不踩疼任何一個。我想

如果能在相同的位置，斷臂復生

或許足以平息春天渾濁的怒氣

我和他誰才是更無情的人

協同完成了技驚四座的紫藤花之死

危險在發酵，把永恒已自甘認領的

全部疼痛轉交給我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