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云者

呂達

美

人的一生有兩次機會認識美

第一次

是在我們對著鏡子

覺得鏡中人不美之時

我們開始學會

用一個東西的反面

來定義它自身

然后很長一段時間

我們的目光會轉向別人

第二次

是時隔多年后

在同一面鏡子前

我們看到時間在微隙間走動

但我們改變了定義事物的方式

對于我們抓不住的東西

我們將永遠寬容、幻想并垂愛

總有那么一天

今夜，我不界定朋友與戀人

不渴戀遠方與故鄉

星空已經升起

讓我們單純地仰望它，為它驚奇

草地已經芳香

讓我們真誠地稱贊它悅人的色彩

感激它獻出自己供我們躺臥，游戲

今夜，我們不談生死

避開世上一切的苦難

讓歡樂成為歡樂本身

讓你我回到最初的樣式

飲酒，歡歌，舞蹈

讓我成為一架舊琴，而你是樂手

讓我成為一首舊曲，而你是歌喉

青 海

我們誤用這個詞由來已久

一口苦井，我誕生于此

漂泊于此

我找到青草和青山

沒找到你

太陽照在連綿的厚土上

羊群舔著地上的鹽

眼淚是咸的

珊瑚可解相思苦

牧人唱起了悲歌

而我們多么渴望去船上

去經歷風暴

陶 器

天色清朗

孩子們在草地上來回奔跑

為純粹的快樂尖叫

而我寫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作為一個器皿

我倒空了自己

土層厚厚覆蓋著遠山

陶器度過裂痕累累的一生

我舉起空空的酒杯

我已經沒有愛可以給你

觀云者

一過德令哈，我們就進入了牧區

火車在緩慢地爬坡

整個白天我們都趴在窗邊看云

看兩種顏色如何既是自己

又能襯托出更好的對方

牦牛細嗅野花

然后小心地

把舌頭伸向青草

現在是雨季

草場從天邊延伸到了眼前

夜幕降臨后

云層會聚集成一種灰色

我們不再辨認藍和白

牦牛已經被牧人趕回圈欄

灰色的云會帶來風和雨

但我們聽不到

群山環繞著群山

觀云者在大地上沒有故鄉

為一無所愛而祈禱

三十歲一過，生活里的絕大部分

就不適合入詩了，煮花椰菜的氣味

蓋過了香水味，生活是一塊

丑陋的鐵板，我用雙手親自焊接

我有一畝三分地

換來一吊三文錢

腦海里盤亙的事物越多

心里的墓碑就越密集

我的床其實是在船上，在搖晃的海心

我渴望片刻安寧

但下坡路來得太快太陡了

一段空白足以打倒一個詩人

我的愛我的恨我的羞恥和我的榮耀

就像一場注定消融的大雪

寂靜、夢幻與驚喜之后，只剩白鴿

繞著我看不見的事物往來翻飛

沒有愛，我蒼老得很快

14億人中我失去得更快

我淚眼蒙朧，不奢望

精通另一種語言的人明白我：

如果誰失去了語言就失去了整個世界

現在我放棄了幻想和欺騙

任憑眼淚將我變得沉重

而你，把天造成藍色

究竟為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