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職業

辛漸

1.木 匠

爺爺是鄉里遠近聞名的木匠，大家都親切地稱他為老孫頭。由于常年做家具，爺爺的手看上去十分粗糙。但就是這么一雙手，卻可以把一根根木頭、一塊塊木板變成精美耐用的家具。爺爺做的家具用上十幾二十年都不會壞，村里誰家結婚、喬遷需要打新家具都會找他。

父母工作一直很忙，我是爺爺帶大的。爺爺無疑占據了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個位置。我的童年是在各種刨木板、鋸木頭的聲音中度過的。小時候，我對一切都感到很好奇，尤其是對爺爺的木匠手藝贊嘆不已，所以總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看著他擺弄各種木頭。爺爺脾氣很好，整天笑嘻嘻的，總是耐心地解答我的“十萬個為什么”。

還記得讀小學的時候，我特別喜歡看《西游記》，尤其喜歡電視劇中能夠七十二變、騰云駕霧、無所不能的孫悟空?？戳穗娨晞『?，我就一直吵著要爺爺給我買一個玩具孫悟空，但當時我們村里根本沒有商店可以買到那個玩具。無奈之下，爺爺花了一個禮拜為我用木頭雕刻了一個孫悟空，然后又花了一天給孫悟空描繪上彩色的衣服。最終的孫悟空成品活靈活現、栩栩如生，讓當時的小伙伴都羨慕不已。

2.廚 師

爺爺是一個蹩腳的廚師。年少時的我時常在想：為什么那么一雙靈巧的手做出來的東西卻那么難吃？7歲那年生日，爺爺為我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我剛嘗了一口，發現咸得要命，就不敢再動筷子，但爺爺卻一直熱切地望著我?？粗麧M懷希冀的樣子，我實在不愿意讓他失望，只好硬著頭皮將飯菜吃了下去。

王川的爸爸是村里最好的廚師，他家又在我家隔壁，一來二去我和王川便成了好朋友。王川成績不好，放學經常約我去他家讓我教他寫作業。我也愿意去他家，因為每次王川的爸爸都會留我在他家吃飯，他家的飯菜是真的好吃。爺爺知道了這件事，背著我悄悄地向王川的爸爸學習廚藝。

“孫磊，你爺爺最近天天來我家找我爸學下廚，你知道嗎？”一天，王川問道。我沒有回答，我很難形容當時的心情，可能有欣喜，有驚訝，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感動。后來，我總是懷念那年生日的一桌飯菜。

3.老 師

爺爺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師。他沒有讀過多少書，卻教會了我很多人生道理。他從來沒有對我的人生設置條條框框，沒有告訴我以后一定要做什么，一定不要做什么，他接受我未來人生的各種可能。

剛上初中時，一個夏天的傍晚，我和爺爺坐在樹下乘涼，他和我閑聊：“長大后想做什么？”“我要和您一樣，長大后做一個優秀的木匠?！蔽也患偎妓鞯鼗卮稹，F在回想起來，那真是小孩子的天真口吻。其實，當時的我只是覺得木匠可以做各種玩具，好像是一個很厲害的職業。但爺爺聽了之后卻很高興，他大笑起來，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天傍晚他爽朗的笑容。爺爺對我的回答不置可否，卻語重心長地說：“小寶，以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一定要遵從自己的內心，貧窮不是真正的囚牢，不快樂才是?！?/p>

那天晚上，爺爺頗有興趣地向我介紹木匠：“小寶啊，做木匠需要大量實踐，短時間內是掌握不了木匠技藝的。木匠活兒看似簡單，但實際操作起來卻很復雜，得心應手就更難了……”我在爺爺的娓娓道來中沉沉地睡了過去，睡夢中還有木頭的清香。

等我再大一點，才明白爺爺對我一生的最大期望不過是平安喜樂。最后，我并沒有如當時所說的成為一個木匠，但我做到了爺爺期望的那樣，我過得很快樂。

4.司 機

爺爺是我的專職司機。我們當時住的地方離學校有一定的距離，不管刮風下雨，爺爺都會騎著自行車準時送我上學、接我放學。9年里，他從未間斷過。年幼的我坐在自行車的后座，小小的手攥緊爺爺的衣角。我當時覺得他是那么高大，給了我很多安全感，為我遮風擋雨，在烈日之下、風雪之中為我保留一塊舒適的角落。

爺爺一生都是一個很節儉的人，每次和別人打電話，他都會急著掛斷電話。有時候話都沒說兩句，他就把電話給掛了。因為在他印象中，電話費是很昂貴的。

后來我讀寄宿高中，時常會接到爺爺的電話。他每次都會和我打很長時間的電話，但問得最多的還是錢夠不夠用、身體好不好、學習情況怎么樣這類話題。每次和他打電話，他都會等我先掛斷，在我掛斷電話前幾秒的沉默里，承載了他來自遠方那數不清的牽掛、擔憂和思念。

再后來我讀大學，爺爺送我去火車站，他佝僂著，步履蹣跚。這時，我才真正意識到當年那個男人已經衰老成這個樣子。記憶中一直定格在50多歲的爺爺恍惚間已經70多歲了。那時的爺爺已經無法再當木匠，我也到了一個不再需要手工玩具的年紀，我的專屬司機也就此退場了。

火車站前，爺爺仰著頭看著我，分別之際，他緊緊地攥著我的手：“小寶，在學校要好好學習，出門在外一定要吃飽穿暖，千萬不要凍著餓著?！蔽易哌M火車站，回頭一望，送親友的人陸陸續續都離開了，他竟還默默地站在原地，看見我回頭只是笑著擺擺手讓我繼續往前走。轉身往前，我瞬間淚流滿面。那時，我已經沒有勇氣再回頭。

5.爺 爺

漫長的歲月中，爺爺做過很多工作。他是專業的木匠，但他為我做過業余的廚師、人生的老師、專屬的司機。他是我童年的玩伴，是我傾訴的對象，更是我孤單的慰藉。拋開一切的職業定義，他只是我的爺爺。我看著他從健步如飛變成步履蹣跚，他看著我從牙牙學語的幼兒長成大人的模樣。過去的時光本屬于記憶，而我與爺爺的時光卻始終深深地刻在我心里，一筆一筆，從未抹去。

兒時，一個個漫長的冬日，總有爺爺陪我一起度過。北方的冬天，夜幕總是來得很早。小小的房間里總是依偎著爺孫倆，爺爺向我講述著一個接著一個發生在時光那頭的故事。聽著爺爺訴說過去，講述著他們那個年代的故事，我仿佛在言語中，穿越時間的洪流去了他的時代，看見他再次鮮活綻放的生命……

然而，時間是殘忍的，并不會為任何一個人停留。那一天來得很意外，我沒有預料到，或者說我從沒有想到過真的會有這么一天。如今，再沒有人叫我小寶，再沒有人給我做玩具，再沒有人為我辛苦學做菜，再沒有人在風雨里騎著自行車把我護在雨衣下。整理爺爺留下的那些木工物件時，我在衣櫥里發現了那個陪我度過童年歲月的玩具孫悟空。它被很用心地重新彩繪過，這么多年過去了，顏色還是那么鮮艷，我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和爺爺一起乘涼的那個傍晚。我這才意識到他真的走了，我們幾世修來的爺孫情也就此結束了。如果真有來世，我希望還能重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