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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愛娘親

2017-09-27 22:05李子勝
椰城 2017年3期
關鍵詞:寡婦

李子勝

窒悶的夏夜。

整個城市如同一個巨大的桑拿房。溽熱讓每個人都感覺到煩悶。

一輛寶馬轎車在夏夜悶重的氣息里,瘋狂奔馳著。公路上很冷清,密密麻麻的飛蟲噼里啪啦撞擊在車身上,這些柔弱的小蟲,瞬間變成了土灰色的一點點小小的痕跡,黏糊糊的體液飛濺在車子上——它們的一切活力就此靜止。

就在此時,兩個互相攙扶的人影在橫穿公路。他們也看到飛一樣的車子,他們太相信司機了,先是猶豫了一下,就止步于道路中央的雙黃線上,安靜地等車子飛過。今晚他們很高興,暑熱讓他們和今晚街面上所有的人一樣地汗流浹背,可好心情帶來的微笑,始終和汗水相伴,他們更沒覺得還有什么危險存在。而這致命的危險,此時已經無法逃避。

車速太快了,盡管這兩個人站下來等待,車子還是跟發狂的非洲野牛一樣,撞向了這兩個人。

瞬間,兩個人被高高地拋向半空,他們在空中滑過的曲線,很像體操運動員的空中翻轉。一個人砰地摔在了柏油路面上,他的骨骼把柏油路都夯得要冰裂一樣;另一個,先砸落在汽車擋風玻璃上,然后滾落到地面,車子后輪又從她的身體上碾過。碾過時,車子活像個瘸子,車身歪了一下。一些紙幣不知道從誰口袋散落的,秋葉一樣飄飛,在空中舞動了片刻,又緩緩在兩個人旁邊歇腳。

輪胎摩擦地面發出了冗長刺耳的聲音。車子終于在距離被撞擊的兩人幾十米處剎住了,然后,從車子上下來兩個人,兩人分別跑向對方的位置:略胖的人從駕駛位置爬到了副駕駛座位上,而一個身手敏捷的小伙子迅速坐穩在駕駛位置。

這個小伙子叫王川,胖子是他的老板。王川是胖老板的私人司機,當晚老板喝醉了。此時,酒氣仍然從他的鼻孔、嘴巴里洶涌噴射出來,連綿不絕。

當晚的酒宴中,老板興奮得像二月里年輕的公貓,當晚的海蟹非常肥美,沉甸甸的,很壓手。眾人酒興大發??蛻粢裁鞔_表示增加訂單,老板連干了五杯酒鬼,然后又喝了很多紅酒、啤酒。出了酒店,老板摸索到車門邊,爬上了駕駛的位置,他執意要開車,王川勸了半天,老板只是向他揮舞肥厚的手掌,堅決拒絕。汽車發動時,活像個被吵醒了酣睡的獵豹。王川趕快跳上了副駕駛的位子。車門還沒關好,車子就像獵豹撲食一樣,竄了出去。

王川沒注意到,老板酒意很快上來,車子開了不久,他眼皮就撐不開了。王川也喝了酒,眼皮也很沉。本來他不想喝酒的,但是對方的勸酒方式實在無法招架,再說,他足足替老板抵擋了半斤多白酒呢。

他提醒自己要清醒、清醒,但他還是打盹了,完全顧不得觀察老板的表情,車子就這樣飛奔起來,越來越快。

王川聽見砰砰兩聲巨響,他拼命睜開眼,寶馬的前檔玻璃就像冬天的玻璃窗,結滿冰花,前方的東西什么都看不見了。出事了!老板也驚醒了,車子哆嗦了一下,剎住了。

老板呆愣愣看著王川,老板迅速低聲說,快換過來!王川想都沒有想,就跳下車,歪身坐到了駕駛座位,那刻,他回頭看見了遠處地上一動不動躺了兩個人。老板爬到了副駕駛位置,喘息片刻,迅速掏出手機,打了120急救電話,然后又打了交通肇事報警電話。然后,老板把冰涼的胖手緊緊按在王川手上,顫著聲音說,兄弟,幫哥哥頂這個雷吧。你先進去,我想辦法盡快把你弄出來。一身冷汗的王川立即點了頭,我王川的好日子是老板給的,您放心,車是我開的,人是我撞的。

說這個話的時候,王川大腦空白一片,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許久,他才突然想到了新婚半年的妻子小蕓,小蕓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王川的話音沉寂不久,老板肥胖的身影就鉆進一輛出租車,很快消失了。

也許出于一種恐懼的本能,他又猛踩油門,把車開向偏僻的公路,直到后面呼嘯的警車聲越來越近,他才明白,這次完蛋了。

在被交警訊問時,王川得知,被撞的兩個人是母子倆,兒子剛考上名牌大學,交不起學費,娘倆去親戚家借錢,結果回家路上出了車禍。母子倆還沒到醫院就都死掉了。

王川神情恍惚,整日在看守所發呆。他罵自己,為什么他嘴饞要喝酒?為什么不親自開車?也許那樣就不會把人家撞死了,撞死了人,就是撞沒了一個家庭的所有幸福。

妻子小蕓第一次來看他,眼睛早哭腫了。王川只是低頭,不敢看妻子的眼睛。你為什么這么傻,為我想過嗎?小蕓低聲質問,王川默不作聲。小蕓也不開口了。兩個人悶悶地坐了會兒,小蕓留下一疊錢就走了。

老板似乎并沒有救王川,判決書很快下來了,酒后撞死兩人,王川被判了七年。宣判的時候,小蕓沒有來,老板也沒有來。

他很快從看守所被轉移到了監獄。

后來王川躺在監舍的地板上,慢慢想明白了,老板也許是舍不得花大價錢為他這個農民打通關系了。

他也不想翻供,認命吧。

二十多年前,王川在百里灘出生后,他家的災禍就接連不斷。后來娘告訴他,他的第一聲啼哭嘹亮得如同軍號,他爹王大當時嚇了一跳,把剛端起的尿盆子咣當一聲摔在了地上。

王川滿月,他家擺喜酒。當晚,王大喝醉了,摸黑到院子外出去尿尿,一腳踏進了廁所旁的枯井,人像根蔥,插在了枯井中厚厚的灰土里。胳膊都沒來得及搖幾下,就一命嗚呼了。

王川五歲時,稍微有些懂事了。村里人無意中叫他小妨人種,也讓他隱隱相信自己是個不祥之物。鄉村里,一般把命硬的人叫做妨人種。女人命硬,會克夫,孩子命硬,會克雙親?;锇閭兒退麘蛩5臅r候,大人路過,就把自家孩子喊走,最后總是只剩下孤零零的王川。他開始懂得提心吊膽,整天拉著娘的衣角,生怕再失去娘??山K于在秋忙之后,他娘坐著村里的“狗騎兔子”趕集,車子扣在鹽溝里,他娘被活活悶死在咸水里了。

王川的叔叔戰戰兢兢收留了他,不久,他叔叔養的幾十只雞集體群毆,炸了窩,接著又集體抽風,都死了。嬸子死活不要王川,大罵他太妨人啦,老娘還不想死呢!王川從此就像只城市里的流浪狗,蓬頭垢面,走街串巷。招人厭煩,是他從小最清晰的記憶。endprint

唯獨白玉敢和王川一起嬉戲。白玉是村里鰥夫白福的閨女,小王川兩歲,生得雪膚花貌,艷絕桃李。王川填不飽肚子,白玉總會從家里偷來吃的給王川。王川年齡不大,力氣不小,總是在白福出海的時候,偷偷給白家擔水,白福心軟,奓著膽子收留了王川,讓王川和自家的耕牛同居在一起。

王川膽戰心驚地活著,像個白天誤跑出洞口的小耗子。太平日子過了兩年,王川十歲時的伏天,正是下海蜇的忙碌季節,白福帶他出海了。白福的船已經是百里灘的魁首,船上雇了兩個伙計。但遇到蜇汛,每天捕撈萬斤海蜇,船上人手不夠用。王川能干,很快就讓白福喜在心里。開始的幾天,都是滿載而歸,晚上數鈔票,白福心里樂開了花。說也奇怪,王川上船后,白福的船總能找到最大的蜇群。

王川忘不了,這天起錨的時候,還是風平浪靜,船離岸很遠后,忽然風雨大作,巨浪排空。天空的閃電接連不斷,悶雷滾滾。船上的人都驚恐萬狀,以為大禍臨頭了。不知道誰抬頭看了眼天空,天空的閃電分明劃成了一個字:川。這個人一聲驚叫,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閃電不斷閃現的“川”字樣。

白福也嚇壞了,他顫聲說,王川,你把老天爺都招惹了,跳海吧,老天爺的指示??!

王川也驚鄂萬分。雷聲越來越大,雷聲似乎匯成了一個音節:王!王!船兒像片狂風里的樹葉般脆弱輕薄,一雙雙眼睛仇視著他,面露猙獰。

王川眼睛一閉,縱身跳入海水。

白福扔下個救生圈,大家看見王川的頭沉浮了幾次,很快被巨浪掩埋了。但是,暴雨、狂風更加猛烈了。

最后,一船人都被海浪吞噬了,只有王川漂到了岸邊,水淋淋地走回白玉家。

我的天神啊,你這小妨人種還是人嗎!

百里灘要倒大霉了!

村里人開始公開謾罵王川。

白玉也成了孤兒,被姑姑收養,改名字叫白蕓。王川徹底成了煞星,傳說,連施舍他的人,深夜都會做噩夢。

人們總看見王川拖著鼻涕,呆愣愣看母狗給狗崽子喂奶,甚至看到過他擠在小狗身邊緊緊摟著母狗睡覺,大家都嘆氣,唉,這狗娘養的王川啊。

沒有吃的,王川就揀些漁船扔下的小魚、小蝦,在海水里洗洗,塞進嘴里;要不就是鉆進玉米地,掰些青苞米,找些枯草,把苞米燒熟了,狼吞虎咽一番。

終于,干娘出現了,老天爺是看他太可憐了吧,讓干娘收留他。干娘是村里外來戶,好心的張寡婦。

你們就忍心看孩子餓死嗎?張寡婦對勸阻她的眾人說。

張寡婦有兩個兒子,一個比王川大,一個比王川小,張寡婦就喊王川小二兒。

大家都認為張寡婦家要倒血霉了,可王川并沒有給干娘家帶來災難,相反,王川天生神力,十幾歲時干起農活頂頭牛犢子。張寡婦家日子紅火起來了。除了老大游手好閑,小二小三都很孝順。就數王川娘——,娘——,叫得歡。

管教把王川帶到監舍門口,打開鐵門。邁進監舍門,王川聽見鐵門咣當一下在身后鎖上了,還沒適應昏暗的光線,他聽到黑暗處傳來一聲斷喝,蹲下!

王川回頭,定睛看時,就覺得眼睛上挨了一拳,王川捂住眼睛,腿上又重重挨了一腳,他“撲通”跪在地上。一股怒火瞬間頂上腦門,他掙扎著想站起來,突然,身后有人突然用一條散發著騷臭氣味的潮濕的棉,緊緊地捂住了他的腦袋,好像有幾個人圍攏過來,拳腳雨點一樣砸落下來,王川覺得后背由疼痛轉為麻木,內臟都要被震碎了。他揪住被角,憋住氣,想在地上打個滾兒,就在此時,那些人突然收手,等王川把被子撩起來,周圍早沒了人,他看到墻邊十來米長的鋪板上,十幾個人在鄙夷地看著他。

王川艱難地挪到鐵門邊,舉起拳頭,咣咣地擂響鐵門。他怒吼道,管教,管教!他們打人——

管教很快來到鐵門外,迅速打開門,沖里面喊道,老黑,詐尸啊,照顧點新來的!

鋪板上的人都齊刷刷下了地,筆直地站著,那個剛才喊蹲下的聲音答話了,報告,我們讓他背監規呢,沒事,沒事。其他人也附和著,報告,我們正幫他進步呢。管教不耐煩地掃視了一下眾人,把門又重重鎖上了。

那個叫老黑的獰笑著,狠狠地對王川說,呵——還挺棱,晚上再好好折騰你。

此時王川有些緩過神了,他明白,今天不把這個老黑教訓一下,他就別想睡覺了。王川趁老黑不注意,飛身過去,一把揪住老黑的頭發,把他從鋪板上拽到水泥地上,熱血上涌,王川怒吼著,把老黑的頭重重撞到地上。其他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嚇傻了,老黑嗷嗷叫著,殺人啦——,救命??!

這時,兩個獄警開門沖進來,王川感到一下劇痛,他被電棒擊倒了。獄警迅速給王川套上手銬、腳鐐,拖了出去。

王川關了兩天禁閉后,被加了一年刑期,調換了監舍。

新監舍有兩個戴著手銬腳鐐的。王川對此有些耳聞,這兩人都是死刑犯。王川不由得心里一陣緊張,偷偷攥緊了拳頭。晚飯從監舍的小窗口遞進來時,王川聞到了一絲菜香,他的肚子咕嚕咕嚕叫喚起來,他才想起,這幾天都沒怎么吃飯了。他等大家搶完了窩頭,伸手去拿了自己那兩個,剛要把一個窩頭送到嘴邊,一個戴鐐銬的用手銬磕在他手上,窩頭滾落在地,那人抬腳踩上去,碾了一下,窩頭成了一小灘黃泥。

舔了!那人逼視著王川。王川克制住自己,又把最后一個窩頭往嘴邊送。那人被王川激怒了,沖過來用手銬砸向王川的臉,王川躲閃開,那人收不住腳,趔趄了一下。其他人嗷嗷叫著起哄,另外那個戴鐐銬的,罵罵咧咧也沖上來了,老子都快吃黑棗了,還有和老子柞刺的!兩人和王川扭在一起,但王川很快占了上風,把兩人摔倒在地,王川趁勢說,哥們兒,咱們前世無仇,我不想下黑手。這時,監舍門響了一下,管教在外面喊,王川,你還想加刑??!高峰——,你家屬給你送了雙皮鞋。

鐵門打開了個縫隙,一雙皮鞋被放在了地上。王川看見,第一個和他打架的人突然泥一樣癱軟了,另外一個也悄悄爬起來,呆坐到了一邊。其他人都不做聲了。王川感到有些異樣。這時,幾個人開始在鋪板上翻騰著,一會兒,一些花生米,幾聽豬肝罐頭,幾罐啤酒擺在鋪板上。有人把地上的那人攙起來,幾乎是把他抬到了鋪板上。他們嘀咕了些什么,嘭,嘭,拉開啤酒,咕嘟咕嘟喝起來。endprint

王川睡在地上,聽著他們嘀咕了一夜。轉天在監舍外擇黃豆時,他看到獄警把那人帶走了。

晚飯時,監舍里沒有了那人的身影,王川從別人說話中終于明白了:那人已經在上午被執行了槍決。

當晚,王川感覺全身滾燙,他昏昏沉沉的,知道自己發燒了,噩夢不斷襲來,他夢到了老大。

王川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親手殺死老大。

老大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家里日子稍微好一些后,老大就游手好閑,迷上了賭博,賭輸了或者喝醉了,回家就打兩個弟弟,再后來,連他親娘都敢罵了。鄉親們只要聽到張寡婦家雞飛狗跳的,就知道,老大一準又輸錢了。

王川和小三剛小學畢業,老大就不讓他倆上學了,家里所有的錢都被他拿去賭,他還經常把鄉親的羊、豬偷走賣錢,張寡婦家擠滿了告狀的人們,張寡婦唯一的金戒指也被老大捋了去,看到娘偷偷嘆氣抹淚。王川心如刀絞。

有一次,老大把家里剛收的稻谷全低價賣給了小販子,拿到錢就去賭了。轉天,老大哭喪著臉回家,見了王川劈頭蓋臉就打,嘴里說,你這個狗娘養的妨人種,都是你把老子的運氣害跑了。王川牙關緊咬,狠狠地盯著老大。王川被老大打得滿臉是血,他實在忍不住了,揮手給了老大一下,老大的下巴就被打得脫臼了,疼得老大托著下巴滿地打滾。張寡婦心疼老大,突然給了王川一個耳光,打得王川呆傻了半天,眼淚立即涌出來了,張寡婦心疼了,又把王川摟在懷里,哭著說,真是作孽啊,放著好日子不好好過呦。

又一天早晨,鄰村的一幫子人闖進張寡婦家,黑著臉把火炕上的被子全扯到了地上,來人說,你家老大把房子輸給我們啦,趕緊卷鋪蓋滾蛋!張寡婦只好搬到了王川家破舊的土坯房里。半夜,王川被堂屋的聲音吵醒,他隱約看見娘把床單掛在了房梁上,娘登上木凳,把頭伸進床單系好的結套里,咣當踢翻了木凳。王川才反應過來,他飛起來拼命拉扯床單,轟隆一聲,房蓋整個坍塌下來了。王川和小三把娘從土里刨出來,娘仨兒只剩抱頭痛哭了。

轉天,王川和小三用房檁、油氈把房子簡單搭起來,可到了晚上,老大又站在門口,手里舉了個火把,找張寡婦要錢,說不給錢就把房子燒了。張寡婦連夜找鄰居們下跪借錢,才把老大打發走。

但是,這些都還不足以讓王川殺他。要不是他看到老大把小蕓按倒在自家的土炕上,小蕓雪白的身子被老大緊緊壓住……,一切都不會發生的。

那一刻他沒有沖上去,他怕小蕓會受到更大的刺激——當時把老大暴打一頓,那全村人就都知道小蕓不再是黃花閨女了。王川看到小蕓自那天開始神情恍惚,他心碎了。但他還是忍住了怒火??赡翘煲估?,他送小蕓回家,偏偏遇到了酒氣熏天的老大。老大指著他的鼻子,你個妨人種,害老子又輸了!然后他伸手去拉小蕓的胳膊,小蕓,別理這個妨人種,跟我走!小蕓嚇壞了,撒腿跑遠了。

王川把老大拽到遠處,老大掙脫著說,我把小蕓睡了,你個王八!她是我的了!

就這句話,一下子毀了王川。他發瘋一樣把老大拖到了自家的玉米地。高高的玉米葉子在風中此起彼伏的嘩嘩聲音,掩蓋了老大凄慘的呼叫。

第二天天亮,王川假裝扛著犁和鐵鍬走進院子,他告訴娘,他連夜把自家幾畝玉米地鋤了草,其實是他把老大深埋后,又把挖倒的玉米種好了。

他自信地告訴娘,今后的日子肯定會好起來的。

王川和娘說,娘,我想好了,我到城里闖一闖吧,一定要讓娘過上順心日子。

王川那時候已經十九歲,是個大小伙子了。張寡婦琢磨著眼前確實沒有活路,就點頭答應。王川囑咐小三好好照顧娘,說自己賺了錢就往家里寄。囑咐小三千萬要學好,別賭博,別學老大。

王川帶著神情恍惚的小蕓走了,一走就沒回來。頭幾年,王川不斷往家里寄錢,而且越寄越多,張寡婦家的日子又平靜了。王川來到城里,先是找了個建筑工地,做一天三十元的小工,他干活兒不偷奸?;?,一個人頂兩個人,工頭就按照他的標準,讓其他小工多干活兒,小工們扛不住,就商量著教訓教訓王川,他們找茬和王川打了起來,十幾個人全讓王川揍趴下了。恰好老板到工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看到王川一身好本事,就讓王川做起了自己的貼身保鏢。后來,又教會王川開車,王川又成了老板的司機,還安排小蕓在公司辦公室做事。

王川被轉到監獄服刑一個月后,在監獄里,他見到了小三。

大家在陽光底下擇豆子時,王川忽然聽見遠處一個人在嗚嗚地哭。聲音很熟悉,他走過去,看清那人時,驚呆了,哭的人竟然是小三!很多年沒見,王川幾乎認不出小三了,小三很消瘦,神情沮喪。

你怎么不學好啊,也進來了啊,你進來了娘怎么活?王川薅住小三的衣領,惱火地問小三。小三抬起淚眼,半天才醒悟過來,喊了聲,二哥!是你啊,你也進來了?

小三嘆了口氣,告訴王川,他結婚了,媳婦是鄰村的??捎幸惶?,她跳了河,被救上來后,她才把事情講了出來。不知道啥時候開始,媳婦被村長看上了,村長欺負了她。

他們開始告狀,可是一點證據也拿不出,從此,媳婦抬不起頭,他也被村長叫作王八羔子。他一氣之下,就在村長喝醉后回家時,從背后給了村長一悶棍,把村長打得落下了后遺癥:見到有姿色的女人就搖頭晃腦的。他被判了兩年,已經進來一年半了。進來后,娘就病倒了,媳婦怕被村長再次騷擾,跑了,至今沒有下落。王川也簡單告訴了小三自己的事情,哥倆哭了一會兒,說起苦命的娘,眼淚就又嘩嘩地流。

大哥失蹤好多年了,要是大哥回家伺候娘就好了。小三說。王川愣了一下,低下頭,默不作聲。

一周后,小三接到一封信,他看完了,把信遞給王川,然后就抹起了眼淚。王川看了信,眼睛也濕了。信是村里鄉親寫來的,說他們的娘快不行了,整日就是喊小二,小三,我的肉啊。

哥,我還有半年刑期,等我出去了,娘早沒了。小三絕望地哭訴。王川只剩下發呆了。

隨后的幾天,王川越發煩躁不安,他常常一聲不吭地發呆。endprint

管教小周早就注意到了王川的反常,他翻閱了王川的案卷,覺得王川無非就是個交通肇事逃逸,完全可以端正思想,好好改造,爭取早日出獄。小周主動接近王川,和他攀談,有時候還會帶些吃的給王川。幾天后,王川開始和小周說話了,他向小周講起了自己的身世,眼神充滿了憂郁。

一天早上,王川把家里來信給管教小周看了,他告訴了小周自己和小三的關系,懇求小周向獄長申請,讓他們哥倆回家探視一下娘,回來他們就安心服刑。

他的申請很快就被批準了,監獄派了輛車,由小周和另外幾個管教陪著,一起上路了。

快到村子時,又呼吸到了家鄉腥咸的空氣,王川的心如同小鹿在亂撞。

這個海邊的漁村,面朝大海,背靠農田,很多土坯房已經消失,拔地而起了很多鑲了瓷磚的樓房。小三指點著司機很快找到了家門。王川看見家里的老房子也已經翻新成磚瓦房,房子外墻也貼著白瓷磚,心里稍微有些安慰。院子的鐵門已經銹跡斑斑,門也沒關,王川小心翼翼走了進去。院子里野草瘋長,苦蒿子已經齊腰深。他們的腳步驚飛了幾只麻雀。平日里勤勞的娘,連只雞都沒有養,死氣沉沉的氣氛讓王川心里更加緊張。堂屋的木門下腳已經朽了,裂出了手指寬的縫隙。走進堂屋,一股難聞的惡臭撞了過來,王川胃口一陣痙攣。他推開東屋門,一眼就看見枯瘦的娘閉著眼睛,躺在一堆爛棉絮里。王川強忍淚水,回頭示意小三別吵醒了娘。王川跪在床邊,伸手撫摸娘干癟的臉頰,為娘揩去眼屎,嘴里輕輕翕張著,配合著心里默默呼喚,娘啊,兒來看娘來了,娘啊……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流下嘴角,流淌到他的脖頸上。

等他們哥倆和幾個管教連院子里的野草都拔干凈,再進屋時,娘已經醒了,她正吃力地欠起身向外面張望,娘的眼神和王川的目光碰在一起,娘聲音虛弱地叫著,是小二嗎,娘不是做夢吧?娘的眼睛都快盼瞎了。

王川撲通跪在了炕邊,小三也跪了下來。王川拉住娘枯瘦蜷縮的手,哽咽著說,娘啊,兒不孝,兒該死啊,兒和小三看娘來了。

母子三人抱頭痛哭。

等娘心情平靜了些,王川起身走到堂屋,他向小周央求,他想借點錢。小周把口袋里的錢都掏出來,塞給王川,王川抽出三百元,請求司機幫他買床新被褥,再買點方便面、油、大米。王川把剩下的錢塞給娘,王川告訴娘,小三很快就出來了,他自己很忙,恐怕不能留在娘身邊伺候娘了。娘聽到這,把頭扭向一邊,不理王川了。王川心如刀絞,他示意小三燒點熱水,然后,他用毛巾給娘擦洗。又用干凈被子換掉了破棉絮,煮了點面,伺候著娘吃下。他守在娘身邊,一直等娘睡了,他才示意管教,可以走了。

王川和小三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家。在回去的路上,王川一直抱著頭,一聲不吭。他腦子里,往事再次翻江倒海。

回到監獄不久,小周找到王川,他給王川看了一段視頻,視頻里,王川和小三的娘已經在整潔的敬老院里了,娘的精神很好,對著鏡頭抹著淚水說,二兒,三兒,娘盼著你們出來,娘想你們。

回到監獄,王川和小三被調到了一個監舍。

王川立即給老板寫了封信,他知道,信的內容必須得管教看過才可以,所以,他只寫了一句話:我需要二十萬,然后一切就結束了。有一件事,讓他百思不解:為什么小蕓不再來看他,她不會這樣絕情??!

沒過幾天,老板真的來了。錢也是一分不少,都帶來了。老板的表情有些不自在,王川冷冰冰地告訴老板,自己今后再不會打攪他了。王川把借管教的錢還清,然后托管教把十萬元送給死去的母子家屬,余下的錢全部轉到了小三的名下。

半夜,小三被王川捅醒。王川小聲說,三兒,哥有辦法讓你提前出去。小三一陣驚喜,連忙問,啥辦法啊。忽然,小三又連忙搖頭,越獄啊,不行不行。

你瞎說啥啊,以后,違法的事千萬別做了。王川說。他又沉吟了半天,終于開口了。

三兒,二哥殺過人,殺的就是老大。

王川的話讓小三差點蹦起來,他一下捂住王川的嘴,哥,這事可別瞎編啊,要沒命的!

是真的,那年他把咱家房子輸了,氣得娘要上吊,我就下決心殺了這個禍害。后來,老大這個畜生把小蕓糟蹋了,我就……我把他埋在了咱家的地里了。我后悔了,可也晚了。我就是想讓娘永遠別生氣。

小三大張雙眼,許久,嘆了口氣,娘要知道了,不傷心死了才怪呢。

都怪我年輕氣盛,我該死。王川說。

唉,當時我也有心思殺了他,他確實該死啊,搞得咱們家不家業不業的。小三說。他突然明白了什么,連忙低聲問,哥,你告訴我這個干啥???

舉報!舉報我啊,你可以立功,監獄里有政策,立功就可以減刑,你出去了,好伺候娘,為娘送終。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那我不是不仁不義了嗎,不行!小三腦袋拼命搖著,把被子蒙住腦袋,不搭理王川。

你必須這么做,娘辛辛苦苦養大了咱們,你不想讓娘臨死時候身邊沒一個親人吧,再說,我早晚得死,我活該,你要不舉報,我良心上也早晚扛不住,也會自首的!

小三沒吭聲,王川繼續說道,明天,你不舉報我我就找政府自首!

哥倆都沉默了,許久,王川感覺小三緊緊擁抱住了自己,他伸出手,在小三臉上摸到了濕乎乎的淚水。

小三說,哥,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王川說,這是最好的辦法,哥從此心里才踏實啊。王川把那二十萬元的事情也告訴了小三,叮囑小三好好讓娘享幾年清福,這樣,自己死了才能閉眼。

轉天午飯后,小周帶著獄警給王川戴上了手銬腳鐐,小三撲過去撲通跪在了水泥地上,重重地給王川磕了三個響頭,他哽咽著呼喊,哥,下輩子,咱們還是哥倆。

王川回頭說,兄弟,代我好好伺候咱娘。別忘了,也替哥哥照顧你嫂子。讓嫂子忘了我,早早改嫁,過好日子!哥走了!

說完,大步向前,再也沒回頭。

王川再次被帶回了家鄉,他帶著獄警來到自家早荒蕪的玉米地。獄警找好位置,把野草鏟光,挖開泥土。王川把眼睛閉上了,全身酥軟,好像卸掉了千斤重擔。半個小時后,一具白骨被挖了出來,獄警小心地把骨殖一塊塊拾到黑袋子里,王川跪在地上,給老大的骨殖磕了幾個頭。那一刻,他又想起了小蕓,青梅竹馬的小蕓,為什么就不肯看自己最后一眼呢?

半年后。

娘走了。小三買了兩塊墓地,把王川的骨灰埋在了娘的墳墓東邊,這里的風俗,孩子死去了,要埋在父母的東邊,這叫給父母親頂腳。

娘的墓碑上刻著四個字:慈母之墓。王川的墓碑上刻著:義兄王川之墓。

小三的淚水撲簌簌落下。九泉下的哥哥能知道嗎,他終于和娘在一起,永遠不再是沒娘的孩子了。

還有,哥哥更無法知道了,哥哥的妻子,小蕓,早就成了那個老板的老婆。在哥哥服刑第一個月,他們就了結婚……苦命的哥哥啊。

紙錢燒了好多好多,紙錢的灰燼黑蝴蝶一樣圍繞兩個墳頭翩翩飛舞,許久不散,似乎戀戀不舍。

小三,更是長跪不起。

一年后的清明節,一個美麗的少婦,帶著一個快兩歲大的男孩,也跪在了王川的墓碑前。她淚眼婆娑,幾次哭得失聲。

她就是小蕓。

小男孩還不懂事,跟著媽媽一起哭,他想起半路上媽媽反復囑咐的話。來時的路上,媽媽剛教給他的一個新詞,他的小嘴不停地喃喃著:爸爸,爸爸。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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