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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遮蔽的地域詩學景象
——對近代閩中在地詩學演進的考察

2023-12-10 06:05
關鍵詞:詩風宋詩詩話

翟 勇

(泉州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 國家語委絲路語言文化研究中心, 福建泉州 362000)

道、咸時期,清王朝已經不可挽回地走向衰落。此時,“神韻”“格調”“肌理”“性靈”等穩定時代發生的詩學時尚已漸為士人所厭棄,代之而成為新時尚的是以程恩澤、祁寯藻等為代表的京師漢學詩派、“以文為詩”的桐城詩派、偏好宋詩的浙派等為民國學人統稱為“宗宋”的詩人詩風,這也是百年來近代詩學史敘述的起點與焦點。但“見詩之能變而新者,則舉之而歸之學宋”(1)葉燮:《黃葉村莊詩集序》,吳之振:《黃葉村莊詩集》,《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237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2頁。的簡單化概括顯然是不全面、不準確的,畢竟清代“地域詩派的強大實力,已改變了傳統的以思潮和時尚為主導的詩壇格局,出現了以地域性為主的詩壇格局”(2)蔣寅:《清代文學與地域文化》,《清代文學論稿》,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63頁。。尤其是自明初以來一直以宗漢魏、法盛唐著稱于世的閩中詩派,道、咸時期是否已經與宗宋時尚同頻共振,至今仍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民國初年陳衍認為閩縣詩人林壽圖是閩中詩風宗尚轉變的標志性人物,“道咸以來……吾鄉林歐齋(壽圖)布政亦不復為張亨甫,而學山谷”(3)陳衍:《石遺室詩話》,鄭朝宗、石文英校點,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4頁。。然而林壽圖自身詩學取徑的轉變對閩中詩風何時產生影響、產生多大影響仍需要再討論。汪辟疆在《近代詩派與地域》大作中專設“閩贛派”,提出閩贛毗鄰,江西又是江西詩派的發源地,所以晚清閩派走宋人路徑。(4)汪辟疆:《近代詩派與地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4頁。陳慶元則針對此觀點提出疑義:“論贛派上溯到宋代江西派黃山谷固無不可,論閩派上溯黃山谷則是有點不倫……近代閩詩取徑宋詩,可從閩詩自身發展找原因?!?5)陳慶元:《福建文學發展史》,福建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 14頁。陳師所言極是。晚明清初的閩詩人陳第、黃道周、李世熊、張遠等人就已經開始學習宋詩,只是這種轉變未受到后人足夠重視。陳衍弟子黃曾樾《陳石遺先生談藝錄序》云:“勝清道咸之間,程侍郎、祁相國以杜、韓、白、蘇倡于京師,為世宗仰,而八閩詩人尚株守其鄉先輩,摹仿成法。同光而還,鄭海藏、陳聽水、陳木庵三先生出,以宛陵、半山、東坡、放翁、誠齋諸大家為宗,同時江右陳散原先生力祖山谷。于是數百年來之為詩者,始一變其窠臼?!?6)黃曾樾:《陳石遺先生談藝錄序》,《陳衍詩論合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016頁。他認為閩中詩風的變遷是光緒中期鄭孝胥、陳書等人努力的結果。孫之梅認為咸、同年間三次入閩的蘇州人江湜的影響不容忽視,但也承認“尚未掌握資料說明這些詩人是如何傳承江湜,這種承傳又與光緒年間的陳寶琛、鄭孝胥、陳衍諸人有無交集”(7)孫之梅:《江湜三次入閩與閩派詩學新變》,《文學遺產》2016年第5期。論文中提到的這些詩人,筆者認為作者應指閩中南社詩人。??傊?前賢論述首先預設閩中詩風是在變唐為宋,并在此基礎上尋找外部宋詩風的影響,無意當中忽略了更關鍵的閩中詩學自身演進的探查。錢志熙就認為:“要深入地認識一個文學流派及其風格的成因,除了在大的文學史背景中把握之外,如果有可能的話,還應該尋求胚孕這些流派與風格的更具體的文化與文學背景,例如地域文化與文學的背景?!?8)錢志熙:《試論“四靈”詩風與宋代溫州地域文化的關系》,《文學遺產》2007年第2期。近代福建最先感受到“擴張的、進行國際貿易的戰爭的西方同堅持農業經濟和官僚政治的中國文明之間的文化對抗”(9)費正清:《劍橋中國晚清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第251-252頁。。但是,八閩固有的文化傳統與保守觀念又具有強大的生命力與發展慣性。因此本文冀在先賢研究基礎上,以閩中在地詩人(10)閩中在地詩人是指詩學活動發生在閩中的詩人,以閩中籍詩人為主,并包含外地在閩中的宦游詩人。詩學活動為主要考察對象,為其景象與取徑轉變作近距離描述,盡可能還原近代閩中詩學內部演進過程,并簡要思考地域詩學史書寫內容擇取等問題。

一、道咸:鴉片戰爭與盛唐雄渾詩風的雙面實踐

乾、嘉時期興起的性靈詩風,意在打破偶像崇拜,創作上更多地指向某種生活情境中的人生感悟,然而由于詩人個體學養、經歷、天資等方面的差異,道光時期的閩中詩壇充斥著媚艷軟俗的游戲之詞,更為極端的不自知表現則是限時吟詩文字游戲詩鐘的出現。少數閩中詩人如薩玉衡、陳壽祺、謝震等敏銳地認識到這種弊端,他們兼收并蓄吸取“肌理”詩學的優長,強調學為詩之本以及經世的理念,再次重擎盛唐雄豪詩風大旗,“務為黃鐘大呂之音”(11)謝章鋌:《謝章鋌集》,陳慶元等點校,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47頁。。雖然這種努力在道光中后期“閩詩發展的進程中匆匆結束了它的歷程”,并且薩、陳、謝諸人詩歌沉郁有余,頓挫不足,“口稱盛唐,實近王、李”(12)謝章鋌:《謝章鋌集》,第35頁。。然而陳壽祺、謝震等人借助八閩最重要的鰲峰書院的教學,使得自己經世觀念與雄豪詩風為之后的閩中詩人所繼承,“雖余于聲而絀于情,而土風為之一變”(13)謝章鋌:《謝章鋌集》,第35頁。。閩中后學林紓曾回憶說:“吾鄉當嘉靖、道間,陳葦仁太史為老師大儒,持倡閩詩,同時張松寥、林薌溪、鄭修樓、許秋史諸先生造懷指事,各出其磊落慷慨之氣,一時旗鼓張于東南?!?14)林紓:《林紓集》第1冊,江中柱等編,福建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9頁。當道光二十年(1840)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時,林則徐、林昌彝、張際亮、劉家謀、劉存仁等承繼鰲峰書院詩風的詩人們“扼腕切齒,引為大辱奇戚,思所以自湔拔;經世致用觀念之復活,炎炎不可抑”(15)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飲冰室合集》,中華書局,1989年,第52頁。。他們創作了一大批反映鴉片戰爭中愛國將士英勇抵抗侵略和人民疾苦的偉大詩篇,詩風激昂悲壯,與當時翁時穉、林希村、李應庚等閩中“淫哇靡漫,視所謂閩派者愈益下焉”的詩人有著極大的差異(16)張際亮:《思伯子堂詩文集》,第1293頁。,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當數張際亮。張際亮身歷目擊鴉片戰爭,寫下《定海哀》《鎮海哀》《奉化縣》《東陽縣》《遷延》等,詳細記錄了英夷的兇殘暴戾與百姓遭受的苦難,詩風沉痛悲慨??陀^來說,閩中激昂詩風的出現與當時漸興的宋詩風并無多大關系,而是時代劇變的應激反應。汪辟疆在《近代詩派與地域》一文中就道、咸之際詩風成因亦主此說:“夫文學轉變,罔不與時代為因緣。道咸之世,清朝由盛而衰,外則有列強之窺伺,內則有朋黨之疊起,詩人善感頗有瞻烏誰屋之思,《小雅》念亂之意,變征之音,于焉交作。且世方多難,憂時之彥,恒致意經世有用之學,思為國家致太平,及此意蕭條,行歌甘隱,于是本其所學,一發于詩,而詩之內質外形,皆隨時代心境而生變化?!?17)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83頁。每遇國難與民族危亡,儒家知識分子悲天憫人的基本情愫自然而然噴薄而出,表現在詩歌上則是杜甫沉郁詩風的回歸。后人在評價此時張際亮、劉家謀等人詩歌時,比照對象中杜甫也是出現頻率最高的詩人,如云張際亮詩“出入李、杜”,“讀其詩,如天馬行空,瞬息千里,又如神龍變化,不可捉摸,殆得力于李青蓮;而激昂慷慨、可歌可泣,忠孝之忱時流露于楮墨間,則少陵之嗣響也”(18)張際亮:《思伯子堂詩文集》,王飚校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頁。。對劉家謀的評價則是“注意讀杜,學杜骨而不問杜皮,故下筆皆肝膽輪囷而無間架門面之語”(19)謝章鋌:《課馀續錄》,光緒二十四(1898)年刻本。,“上驂杜陵,下揖白傅,稱情而出,于溫柔敦厚之旨有會焉”(20)謝章鋌:《謝章鋌集》,第16頁。,“觀《芑川集》,庶幾見少陵替人”(21)張際亮:《外丁卯橋居士初稿題辭》,劉家謀:《外丁卯橋居士初稿》,道光二十四年(1844)東洋學署刻本。。其他諸人,亦多如此。應該說,張、劉等人鴉片戰爭期間的詩歌,猶如為閩中詩壇注入了一針強心劑,質實、雄渾等閩中詩人一直追求的盛唐氣象得到一定程度的實現。

南社緊接西湖社而興,其址位于福州城南,故名。魏秀仁《陔南山館詩話》載:“林子魚太守直幼隨尊甫湘帆先生任,垂二十年,所至名區,輒多慷慨之作。癸丑九月,與林小銘齊韶、黃笛樓經、梁禮堂鳴謙、馬子翊凌霄、林錫三天齡、楊豫庭叔懌、陳子駒遹祺、楊雪滄浚、郭轂齋式昌、楊子恂仲愈、陳幼仙鏘、龔藹仁易圖結南社?!?28)魏秀仁:《魏秀仁雜著鈔本·陔南山館詩話》,陳慶元編,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28頁。咸豐三年(1853)林直首倡南社,成員共十三人,年齡較西湖社詩人更年輕,均在二十歲上下。他們意氣風發,力圖接續晉安風雅,重振閩中盛唐雄渾大雅之風。林直(1826—1873),字子魚,侯官人。詩社成員林齊韶夸贊林直及所倡建的南社“能扶大雅輪”“吾閩二百年壇坫,與茲再振”。(29)林直:《壯懷堂詩初稿·題詞》,咸豐六年(1856)刻本。謝章鋌認為:“吾閩壇坫君其與甸男、檀河代興也夫?!?30)林直:《壯懷堂詩初稿·題詞》,咸豐六年(1856)刻本。二人評價雖頗夸張,但也可見林直當時有較大影響。林直在社集所作《同禮堂子翊子駒豫庭子恂錫三小銘兄集圣莞怡舫》詩可作南社賡續閩中詩派的宣言書:“東南壇坫久蒿萊,望古頻教首重回。詞賦梁園今復睹,衣冠白色喜重開。百年池館歸尊酒,一代風云起霸才。聞道扶輪資大雅,紛紛謠諑未須哀?!?31)林直:《壯懷堂詩初稿》卷十一,第11頁。林直此時所作詩頗有李白豪放、杜甫沉著之風,同郡李應庚即明言其詩:“嚌李裁杜,吐棄紛紛?!绷铸R韶言其“論詩大旨以杜為宗”(32)林直:《壯懷堂詩初稿·題詞》,咸豐六年(1856)刻本。。謝章鋌云其詩:“氣勁詞雄,不為錚錚細響。其五七律尤佳,足使何李望而卻步?!?33)林直:《壯懷堂詩初稿·題詞》,咸豐六年(1856)刻本。林則徐評其詩:“隸事典切,結響沉雄,詩筆于梅村為近?!睏顟c琛亦曰:“閱全稿各體,俱能直抒己見,大放厥詞。懷古感時諸作,尤極沉著?!?34)林直:《壯懷堂詩初稿·題詞》,咸豐六年(1856)刻本。劉家謀更是贊其詩:“直可遠接遺山,近揖大復?!?35)林直:《壯懷堂詩初稿·題詞》,咸豐六年(1856)刻本。茲舉一例《從軍行》以管中窺豹:“摐金伐鼓下榆塞,黃沙萬里連行營?!斫洶賾鸫┙鸺?不斬樓蘭誓不還。破敵歸來見天子,酈酒椎牛勞將士?!?36)林直:《壯懷堂詩初稿》卷一,第5頁。詩中直接裁剪王昌齡《從軍行其四》、王維《送從弟蕃游淮南》等。除林直外,林天齡、楊叔懌、陳遹祺、郭式昌、龔易圖(37)吳可文認為不是龔易圖,而是馬凌霄屬“南社五虎”。參見吳可文:《〈石遺室詩話〉“南社詩龕”辨證——兼及咸豐間南社之社集活動》,《廈大中文學報》2017年第4輯,第185頁。號“南社五虎”,“風流文采照耀一時”,詩作也多以盛唐雄豪見稱,如陳遹祺《歌風臺》:“烽火中原事可哀,蕭蕭殘照獨登臺。當時豈悔藏弓誤,今日猶思猛士才?!?38)陳世镕:《福州西湖宛在堂詩龕征錄》,汪波、陳叔侗點校,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885頁。前兩句化用杜甫《登高》中的名句。諸如此類,在南社成員中較為普遍。

在詩學理論上,閩中詩人林昌彝、魏秀仁、劉存仁等對肌理、性靈弊端多有批判,其中林昌彝成就最為突出。林昌彝(1803—1876),字薌溪,號茶叟,侯官人。咸豐初年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刻印,強調“詩歌足以感激人心者,無過忠孝節烈之事”(39)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二十三,王鎮遠、林虞生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第539頁。以及“化民成俗”“興革政教”的道德教化與拯世救俗的作用?;诖?他對肌理派翁方綱多有批評:“眩目何為繡色絲,西江宗派竟多絲(覃溪北人,詩效西江)。詞章經術難兼善,徒博徐凝笑惡詩?!?40)林昌彝:《林昌彝詩文集·論本朝人詩一百五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83頁。林氏直接指出翁氏詩病“患填實”“以填實為詩,考據之詩也。故詩有別才,必兼學、識三者,方為大家”(41)林昌彝:《林昌彝詩文集·論本朝人詩一百五首》,第183頁。。既強調詩人深厚的學養,又要求有詩才,以達到雄厚淵雅的藝術風格。他不滿趙翼之詩無蘊藉、格調不協:“全無含蓄但矜張,不按宮商枉上場”,更批評袁枚“贈其門人劉霞裳有‘似汝瓊枝來立雪,一時愁殺后庭花’之句,有傷風化,無取也”。(42)林昌彝:《林昌彝詩文集·論本朝人詩一百五首》,第182-183頁。與林昌彝詩學觀相似的還有魏秀仁。魏秀仁(1818—1873),字子安,侯官人。魏秀仁在敘其編撰《陔南山館詩話》緣由時云:“故自今上即位以來,直省之地,旋失旋得;流離之民,旋散旋歸,……如昨海氛妖霧,毒螯未消,轂魄貞魂,遺編具在。因就見聞所及,集為詩話,以志隱痛。后之覽者,亦有感于斯文?!?43)魏秀仁:《魏秀仁雜著鈔本·陔南山館詩話》,第1頁。因此,該詩話卷五至卷十載錄兩次鴉片戰爭、太平天國運動等重大歷史事件期間大量愛國詩人詩作以及背后的歷史事實,繼承了杜甫詩史傳統,以達到“明治亂之跡,察廢興之故”的教化功效。(44)魏秀仁:《魏秀仁雜著鈔本·陔南山館詩話》,第163頁。今人關注較少的劉存仁,作于咸豐八年(1858)、九年(1859)間的《屺云樓詩話》又有突破。劉存仁(1804—1880),字炯甫,晚號蘧園,閩縣人。劉存仁在宗奉杜甫的同時,尤以第一知己許陸游:“少陵從古稱詩史,經濟羅胸屬劍南。自嘆廣陵今絕響,滿腔忠憤共誰談?”書中大量摘引陸游之句,并借此“論其世、考其志、知其人”。(45)劉存仁:《屺云樓詩話》,同治刻本,第145頁。雖然全書對陸游詩歌藝術分析較少,欣賞的也是陸游詩歌中與盛唐雄豪風格一致的愛國悲壯之氣,但這在尊唐黜宋的閩中詩壇極具特殊意義。

然而,正如劉存仁約作于咸豐年間的《懷謝枚如章鋌同年》所云:“崛起扶衰仗積薪,百年閩派久蕪榛?!娂妷銧幮坶L,大雅終輸老茂秦?!?46)謝章鋌:《謝章鋌集》,第746頁。道、咸之際閩中詩風只是盛唐雄豪基調的復歸,鴉片戰爭的刺激更多地體現在一批與之有直接關系的詩人身上,而尚未走出閩中仍處于學習階段的南社、西湖社成員則更多地受地域傳統影響,甚至出現學盛唐卻似“七子”的弊病,“蓋所尊者嘉、隆后之所謂唐,而非唐宋人之唐也”(47)吳之振:《宋詩鈔序》,陳伯海:《歷代唐詩論評選》,河北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876頁。,鴉片戰爭的影響并不明顯。不過此時閩中詩人已經有了詩風變革的現實需求,雖然仍在傳統閩派傳統中尋找突破。閩中詩人內部調整的失敗與外部宋詩風的漸勁,同、光之際的閩中詩壇很難無動于衷,新的時代呼喚新的風格。

二、同光:清流詩風與閩中詩風的自我革新

咸、同之際,天朝迷夢已被驚醒,閩中詩人的心境也發生了變化,最典型的事例莫過于面對城內烏石山被英人占領的不同表現。道光末年的林昌彝“思操強弓毒矢以射之。又恐鏃緱虛發,惟有張我弓而挾我矢而已。因繪《射鷹驅狼圖》以見志,故名所居之樓曰‘射鷹樓’?!悄苤棡榕?不可不驅,故并圖之,閱者勿笑書生之荒于田獵也”(48)林昌彝:《射鷹樓詩話》卷一,第1頁。。又在樓頭懸一聯云:“樓對烏山,半獸蹄鳥跡;圖披虎旅,操毒矢強弓?!倍嗄旰蟮闹x章鋌卻竟然更多地在感嘆烏石山梅、荔佳物之不得的遺憾:“省會烏石山范忠貞公祠,有梅一,相傳宋代物也。十數年來,英夷盤踞是山,植綽楔,崇樓觀,而梅亦困頓于腥膻之中,無能過而問之者?!?49)謝章鋌:《謝章鋌集》,第563頁。謝章鋌(1820—1903),字枚如,自號藥階退叟,長樂人。心境的變化亦導致詩境的不同,謝章鋌據此所作《以荔支餉葉大與端滋森》云:“年年積翠擘紅羅,草木無知亦折磨。判與梅花共憔悴,不堪重問舊枝柯?!?50)謝章鋌:《謝章鋌集》,第207頁。全詩籠罩在傷感、無奈的悲愁之中,相較林昌彝之文氣骨頓衰。在詩學取向上,謝章鋌對七子派詩人仍持肯定態度,稱贊李夢陽有中興之功:“中興扶衰終在此,西涯東里皆秕糠?!泵餮源藭r入閩的江湜“極訾明七子,與余不合”。(51)謝章鋌:《謝章鋌集》,第270頁。受衰世時代的影響,謝章鋌更欣賞杜甫的沉郁美,對閩中詩人鄭善夫、張際亮反映時代的憤激詩評價更高:“然而詩必高矣,美矣?!鄧L取閩詩讀之,佳者率能推倒一世豪杰,然惟前朝鄭少谷,國朝張亨甫,憤時感事,長歌當哭,一發聲輒令人凄然淚下,時則欲叩九閽而一問其恨,時則欲散發山阿而長嘯以寫其憂,時欲走大荒達魑魅,牽蘭芷,望美人,無端欲哭而莫測其故?!?52)謝章鋌:《謝章鋌集》,第171頁。緣于此,謝章鋌對宋代有同樣時代背景的詩人詩風開始肯定,但對典型宋詩風格仍持批判態度,其作于同治初年的《與梁禮堂書》表達了其宋詩觀:“若宋詩于性尤為不近。山谷《內外集》亦嘗屢觀之,然終始不知其所以美。即坡公,亦覺其言盡意盡,總不能于心無間也……惟陸放翁、陳后山性情尚為敦摯耳”。(53)謝章鋌:《謝章鋌集》,第17頁。應該說,謝章鋌接續并進一步深化了劉存仁對宋詩的認識,陳師道這位宋詩風格的主要代表詩人,其詩“敦摯”之美在此時契合了謝章鋌對“性情”的期待,即壓縮為詩教范疇內的“寄托”,而“寄托”的畛域集中在家國之思、身世之感、孽子孤臣等思想情感上,風花雪月、傷春悲秋、人情往來等世俗的情感內容則被排斥。這與宋詩人的心態已經較為接近,畢竟無論是陸游還是陳師道生活的時期亦是衰世。如果不是詞分散了謝章鋌的精力,也許其未來會在詩學取徑上更寬廣。不過時至同治末年,在“談詩世已歇唐音”(54)郭白陽《竹間續話》卷一:“林汾貽出示《西湖社詩存》,其冊面有題一絕云:‘談詩世已歇唐音,秋雨摩娑此斷琴。妒汝生前見清晏,蘭言投契鶴鳴陰。己巳秋日,讀西湖社詩純叟題?!恢l氏也?!奔核犬敒橥伟四?1869)。見郭白陽:《竹間續話》,海風出版社,2001年,第8頁。的詩學大環境下,京師清流詩人正引領風尚。據劉成禺《世載堂雜憶》記載:“此時南方底平,肅黨伏誅,朝士乃不敢妄談時政,競尚文辭,詩文各樹一幟。以潘伯寅、翁瓶叟為主盟前輩。會稽李莼客,亦出一頭地,與南皮張香濤,互爭壇坫?!?55)劉成禺:《世載堂雜憶》,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 75頁。張之洞論詩主張既要有唐詩的音韻高格,又要有宋詩的豐富意趣。(56)張之洞有“ 平生詩才尤殊絕,能將宋意入唐格”詩句。張之洞:《張之洞詩文集》卷二《四生哀·薪水范昌棣》,龐堅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4頁。李慈銘論詩則主張“不名一家,不專一代”(57)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廣陵書社,2004年,第5335頁。,追求詩人自己的面目。應該說,以張、李二人為代表的清流詩人雖作詩取徑不盡相同,但都有革新詩風的訴求,這種革新精神影響了一批初出閩中的年輕詩人,陳寶琛、王仁堪等積極參與京師詩學活動,陳書、葉大莊等詩人則把這種革新精神引入閩中詩壇。陳書(1837—1905),字伯初,號木庵,侯官人,陳衍伯兄,光緒元年(1875)舉人,官博野縣令。陳衍《石遺室詩話》卷一記載了陳書學詩取徑的轉變:

余九歲時,先伯兄講授唐詩,自秋徂冬,王、孟、韋、柳詩,成誦一二百首,上及陳伯玉、張曲江之作,次年乃及李、杜與晚唐。十余歲時已習舉業,然有終年學為詩日課一首者。時閩人詩極陳腐,襲杜之皮,而木庵先兄,年二十余,出語高雋渾成,絕無所師承,天才超逸然也。所與游者,惟陳子駒明經(遹祺)、徐云汀孝廉(一鶚)、李星村太學(應庚)、楊子恂庶常(仲愈)、林希村秀才(如玉)數人,則才華自喜,自命能為玉溪生、杜樊川近體者。伯兄久而厭之,同治季年,乃與葉損軒中書、徐仲眉副將、陳蕓敏編修倡為厲樊榭、金冬心、萬柘坡、祝芷塘輩清幽刻削之詞。(58)陳衍:《石遺室詩話》,第19頁。

陳書學詩初以晚唐靡麗為好,光緒元年(1875)中舉后進京會試受清流詩人影響,認為閩中詩風“守而不變,以至于極,譬如數啖太羹,頻擊土缶,音味遂為素然,復何可喜”。(59)李鄴嗣:《杲堂詩文集》,張道勤點校,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36頁。不過,陳書與林旭、李宣龔論詩時曾云:“書不足者,不可與言詩;理不足者,不可與言詩;性情懷抱不足者,亦不可與言詩?!?60)李宣龔:《碩果亭詩自序》,商務印書館,1950年,第1頁。作詩仍然強調學養、性情等,但學習對象已不限于唐詩。后人學唐若不思變,必將導致“萬派同流學海瀾,豈知古調是重彈”(61)陳衍:《石遺室詩話》,第20頁。的僵化局面。在陳書看來,詩應隨時而變,《葉臨恭見過,既去,擬作論詩,僅得六首》其五云:“當時雅頌萃承平,捷徑終南結伴行。今日妝成屬天寶,不應情性太憨生?!?62)陳衍:《石遺室詩話》,第21頁。雅頌之聲更適合承平時代,而此時已如天寶危機四伏,不能再“學畫鴉黃半未成”式的撒嬌裝傻,一味學習唐詩之雄豪與清麗。不滿必生變,如何變?則成為擺在銳意改革的陳書、葉大莊、陳琇瑩等閩中年輕詩人面前亟待解決的詩學課題。懷抱“由來耳目爭新樣”“作詩未必輸古人”變革精神(63)陳衍:《石遺室詩話》,第21頁。,陳書等人選擇的救弊良方是偏宋的浙派。原因有二,一方面是嘉慶時期以厲鶚為代表的浙派已影響頗廣,如洪亮吉有“近來浙派入人深,樊榭家家欲鑄金”(64)洪亮吉:《洪亮吉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第1245頁。之嘆。另一方面是浙派的“精深”在陳書、陳琇瑩等人看來恰能救閩中詩壇的空疏與俗軟之弊病,陳琇瑩在《論詩寄蘭生》中有直接說明。陳琇瑩(1853—1889),字蕓敏,侯官人。詩云:“燕瘦環肥各賞音,偶于浙派見精深。論詩未信卷葹語,樊榭何人更鑄金?!薄叭x本亦區區,七子松陵枉并驅。一例詩翁饒派別,故應籜石勝歸愚?!?65)陳衍:《石遺室詩話》,第73頁?!熬砣灐?草名,拔心不死?!拔葱啪砣炚Z”直言盛唐詩雖好但不能作為唯一標準,尤其是浮泛空囂之音更應該讓位于“精深”之詞。因此援浙入閩也就容易理解了。在創作上,陳衍云:“(陳書)與摩詰、樂天、東坡為近,中間為后山、放翁、誠齋,為陸魯望、皮襲美,而終依歸于老杜?!?66)錢仲聯:《陳衍詩論合集》上,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895頁。的確,作于光緒初年閑居福州的《寄蕓敏京師》已融合眾人風格:

北雁不來秋雨稀,湖云銜日游人歸。軒窗臥愁詩又瘦,稻粱晚熟螯難肥。去年花黃蝴蝶飛,登堂別君觴交揮。詩書制序石林至,豐采映壁如云翚。我今不樂辭庭闈,君復流連淹帝畿。僧房獨榻亦何有,垂稿忽怨緇沾衣。春來補被還相依,西山日落煙霏霏。驂鸞夜靜呼靈妃,詩成且復忘朝饑。人生何處更稱意,看取滄桑日夜非。(67)陳世镕:《福州西湖宛在堂詩龕征錄》,汪波、陳叔侗點校,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00頁。

詩寫懷人,雖沒有盛唐的曠達與灑脫,但也沒有中晚唐詩常有的衰世底色,僅略含淡淡的傷感。所用詞匯與意象,既有陸游、楊萬里的平淡祥和,又有杜甫旅居成都時的明亮安閑,結句又有宋詩的沉靜。雖然上述多種風格還有融而不化的弊病,但相對僅學盛唐雄豪或清雅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個人日常的喜怒哀樂也有真摯表現。

除陳書外,受清流詩人影響主張變革閩中詩壇的還有葉大莊。陳衍《夜話錄敘》云:“光緒丙子、丁丑間,京師有扶乩之戲。扶者陳弢庵、張蕢齋、葉損軒諸君,常夜集于法源寺?!?68)張旭、車樹昇、龔任界:《陳寶琛年譜》,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4頁。他們“每臨乩,輒與同人唱和,不為休咎之占,而作韋弦之贈,唱酬甚伙”(69)陳寶琛:《滄趣樓詩文集》,劉永翔、許全勝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01頁。。其后,葉大莊等更是將這種風氣引入閩中。葉大莊(1844—1898),字臨恭,號損軒,侯官人。對葉大莊的創作,時人評價極為一致,李宣龔《題葉損軒寫經齋詩后》云其詩“半為樊榭半誠齋”,徐世昌《晚晴簃詩話》則進一步評說“生平服膺樊榭,故句律皆研煉刻琢,絕無甜俗語犯其筆端”(70)陳世镕:《福州西湖宛在堂詩龕征錄》,第890頁。。陳衍《石遺室詩話》云:“時時往來吳山浙水間,所為詩心摹力追于石湖、后村。集中《西溪》一卷,最為幽秀?!?71)陳衍:《石遺室詩話》,第59頁。上述評價雖是評其一生之作,但作為評價其閩中時期詩作亦未嘗不可。如《春雨閑居招俶玉》:“滿山寒雨杜門居,睡到無聊起校書?!罨ň`白梅相似,菜甲含黃柳不如?!薄端隧w庵拿舟往視》:“傳呼有客泛輕航,熟眼村翁識侍郎。一漲望衡知共視,兩家插架喜無妨。雨來不已吟坡老,水大如斯過子桑。卻與山中添故實,吾廬受凍屬尋常?!?72)徐世昌:《晚晴簃詩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9年,第1244-1245頁。兩詩同寫友情,前詩逍散閑逸,頗有范成大之風,后詩質樸多典,又有陳師道影子。

陳書、葉大莊等人在融合格調、性靈、肌理等詩派優點的基礎上,援浙派清幽刻削洗閩中浮泛叫囂,在一定程度上找到了改良閩中詩風的路徑,但所學擴大的對象陸游、楊萬里、范成大等仍是傳統意義上與唐詩風調一脈相承之宋人。因此,陳書、葉大莊等人在同治末結合當時宋詩思潮對閩中詩風的革新,實際是對閩中尊唐詩風的維護與發展,并不能一并視之為對傳統的反動。葉大莊《村居書事》即云:“東越分明兩傳垂,風流老輩是吾師。誰能有意翻閩派,不贗唐詩贗宋詩?!?73)葉大莊:《寫經齋續稿》,光緒二十七年(1901)刊本。宋詩最典型的代表黃庭堅仍然未被接受。錢鐘書解釋晚明閩派葉向高、何喬遠、曾異撰三人為宋詩張目的緣由時說:“每非真賞宋詩,乃為擊排七子張本耳?!l獻土風,積眾固難返,積久復易厭也?!?74)錢鐘書:《談藝錄·明清人師法宋詩桐城詩派》,中華書局,1999年,第471頁。陳書、葉大莊等人亦如是,甚至排擊對象都沒發生本質變化。那么我們該如何評價他們在閩中詩學發展史上的歷史貢獻呢?陳慶元《論同光體閩派》云:“假如同治中后期沒有陳書、葉大莊清幽刻削之詞的倡導并在福州結社推廣,陳衍后期能否打出‘同光體’旗號也就很難說了?!?75)陳慶元:《文學:地域的觀照》,上海三聯書社,2003 年,第114頁。陳師所言極是,后來的陳衍、鄭孝胥等人的“同光體”基本遵循上述框架,并且陳寶琛、沈慶瑜、林旭、李宣龔等“同光體”閩派代表人物詩皆就學于陳書,但學詩地點多已在閩省外(76)李宣龔《碩果亭詩自序》云:“早歲客淮北,日與木庵先生論詩?!枧c暾谷聞而善之?!币姟洞T果亭詩》,商務印書館,1950年,第1頁。,加之葉大莊、陳琇瑩同治末光緒初出仕,所以陳書、葉大莊等人的詩歌改革在當時閩中詩壇的影響范圍有限。

三、光宣:唐宋交織與出仕詩人對在地影響的弱化

嘉、道宋詩風始興之際,一部分走出閩中并在宋詩風濃厚的都下、江南等地為官的閩中士子調整了原有詩學取徑,開始擁抱宋詩,李彥章、梁章鉅、林則徐等人皆是如此。尤其是李彥章,近來更有學者認為“實乃嘉慶后期至道光前期推廣‘為宋人壽’、宣揚宗宋詩風的關鍵人物”(77)謝海林:《“為宋人壽”:李彥章與嘉道年間宋詩風的流衍》,《文藝研究》2021年第9期。。即使步趨盛唐的西湖社成員在出仕后,詩風亦是擁抱宋詩時尚。孫翼謀晚年對蘇軾詩手不釋卷,“孫谷庭先生翼謀晚年官湘藩日,午飯罷,必坐廳室誦蘇詩”(78)郭則沄:《洞靈小志·續志·補志》,欒保群點校,東方出版社,2010年,第47頁。。林壽圖出仕后,“與琴西、少鶴交,尤酷嗜山谷”(79)陳世镕:《福州西湖宛在堂詩龕征錄》,第855頁。,所作《畇叔謂余詩效山谷體賦答》更像是詩學取徑轉變的告白:“百家載道騁車軫,半世縛詩受械杻。稍參西江變流派,敢讬少陵窺戶牘?!?80)林壽圖:《黃鵠山人詩初鈔》,第157頁。不過,李彥章、梁章鉅、林則徐等人年輕時即中科舉出閩為官,之后足跡幾乎都在閩省外,與閩中在地詩人的交流較少,因而對閩中詩壇的影響并不明顯。與李、梁等人不同的是,林壽圖晚年有兩次較長居榕時間。一次為同治末守制,并于同治十三年(1874)被聘為福州致用書院首任山長,直至光緒二年(1876)再次離閩;一次是光緒七年(1881)罷官返榕,直至光緒十一年(1885)病逝。陳衍在三十多年后梳理宋詩風演進時,以林壽圖為閩中詩人學宋的代表:“道咸以來……吾鄉林歐齋布政壽圖,亦不復為張亨甫而學山谷?!?81)陳衍:《石遺室詩話》,第4頁。錢仲聯也認為林壽圖后來轉而宗尚黃庭堅,為晚清閩派詩之先驅者。陳衍、錢仲聯二先生論斷并無不妥。不過,林壽圖宋詩學對當時閩中在地詩人的影響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大。一方面,致用書院之名取“學以致用”和“通經致用”之義,專習經史、古文,詩并不在研習之列。另一方面,雖然同治十三年(1874)二月,陳衍入學致用書院,直接受教于林壽圖,但作于此時的詩歌亦多流連光景之作,詩風清秀雅淡,有唐人風致。如《春暮登冶亭》:“舍北舍南白鷺群,桃花萬片赤魚鱗?!?82)陳衍:《陳石遺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0頁。明顯化用杜甫《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薄毒旁鲁跗呷胀思鹕剿隆?“面面江光碧且漣,抽帆絕好納涼天?!?83)陳衍:《陳石遺集》,第52頁。與晚明清初李天植《午日登煙雨樓》“一碧湖光面面通,放開懷抱是臨風”亦有異曲同工之妙。直到光緒中葉,林壽圖漸被閩中在地詩人關注,被人稱為“活山谷”,出現“黃鵠摩天莫敢誰”的現象,不過閩中詩人仍持“君獨不喜吾固疑”態度的大有人在,況且閩中詩人對學黃庭堅、陳師道等人一直有批評聲音,如林紓即批評“時彥務以西江立派,欲一時之后生小子咸為蹇澀之音,有力者即為之倡,而亂頭粗服亦自目為天趣以冒西江矣”(84)林紓:《林紓集》第1冊,第10頁。。因此,閩中受林壽圖帶來的山谷詩風影響有限。

民國初年,陳衍“離鄉遠游且三十年,鄉人士之能詩,所知蓋寡”(85)陳衍:《陳石遺集》,第1063頁。,同、光之際閩中在地與出仕詩人之間的割裂則會更加明顯。出仕詩人與在地詩人聯系的單線性與斷續性弱化了其對母地詩學的影響。地域詩學傳統的穩定性與排他性,僅僅靠個體(無論是外來還是在地)的沖擊則猶如石入深潭,難起漣漪。在地詩人要有所改變,要摸索一條適合自己發展的路徑需要很長時間,產生影響并被廣泛接受則又要更長時間。因此,光緒前期陳書、葉大莊等雖然厭倦了空囂與靡艷的“標準”明清唐韻,但閩中在地詩人長期浸染其中則很難快速做到徹底地切割,光緒中前期傳統的學唐觀念仍然根深蒂固,此時閩中文化巨擘鄭世恭的詩學宗尚就很能說明問題。鄭世恭(1822—1895),字虞臣,閩縣人。咸豐二年(1852)進士,同治、光緒初年曾擔任福州四大書院之鳳池、致用書院山長各十年?!多嵭Ⅰ闳沼洝酚涊d光緒八年(1882)祖孫二人的一段論詩對話,明顯看出二人尊唐黜宋的態度:

叔祖忽曰:“昨閑中擬喻有唐諸大家詩,謂少陵如日,太白如月,昌黎如雷,長吉如電,飛卿詩遠勝義山,在天虹也,盧仝、劉叉等雪也,自初唐至盛唐,如四杰諸公,五行二十八宿也?!庇嘣?“未也。韋蘇州之雅淡,在天為露,柳子厚之沖遠,在天為銀河,元、白霧也,能令世界彌漫。自宋以下,則不足擬以天象矣?!毕嗯c捧腹大笑。(86)鄭孝胥:《鄭孝胥日記》,勞祖德整理,中華書局,1993年,第19頁。

以日、月、雷、電等天象比擬唐詩人,指出其成就雖有高低但各有其美。在鄭世恭、鄭孝胥祖孫眼中宋人詩尚不能與唐詩人比肩。另外,作為“同光體”倡議者的鄭孝胥此時對宋詩的看法仍無太大改觀,云:“黃涪翁詩,功深才富,亦是絕精之作,特門面小耳。此譬如富翁十萬家私,只做三五萬生意,自然氣力有余,此正是山谷乖處?!编嵤拦дJ為:“此論極允,自有評山谷以來,無此精當者?!?87)鄭孝胥:《鄭孝胥日記》,第5頁。雖然肯定了黃庭堅詩亦是“絕精之作”,但也批評其境界狹隘,批評的標準仍是以盛唐詩為參照。

除鄭氏祖孫之外,光緒中前期福州最活躍的詩社支社創作也反映了當時閩中詩壇風尚。黃濬《花隨人圣庵摭憶》援引李拔可刊王碧棲遺集,序云:“光緒乙酉(1885),余方十齡……(吾王丈又點碧棲先生)是秋掇乙科……逾年閩有文酒之會,曰支社?!?88)姚玲飛:《歷代閩人軼事輯錄》,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84-485頁。由此可知,支社成立于光緒丙戌年(1886)。作為支社重要成員的林紓云:“已而辛仲卒,畬曾兄弟遠宦,社事遂寢?!?89)林紓:《林紓集》第2冊,第3頁?!独罘鹂蛦T外墓志銘》云:“比甲午,家益落,身益困,乃旅食江南?!?90)林紓:《林紓集》第1冊,第50頁。周長庚卒于光緒癸巳(1893),李宗祎光緒甲午(1894)旅食江南,因而支社的活動也于此年結束。又據《支社詩拾》卷首《支社同人齒序》與李宗言《福州支社詩拾題辭》記載,支社成員共十九人:黃敬熙、黃春熙、何爾瑸、周長庚、林葵、黃育韓、歐駿、林紓、卓孝復、陳衍、李宗言、方家澍、高鳳岐、林珩、李宗祎、方崑玉、王允皙、李宗典、劉蘄。支社每月活動三四次,在李園中的雙辛夷樓辦文酒之會,專賦七律,互相唱和。支社詩歌一部分為詠物之作,如第五題《萍》、第六題《新雁》等,但以詠史為主,所選取的多是悲劇性的歷史場景與人物,在靡麗風氣尚未退場的閩中詩壇,五彩斑斕的言辭中呈現的卻是悲憤凄楚之風。林紓評價李宗言、李宗祎云:“觀其詠史諸詩,于孝烈忠果之士抗聲凄吟,積淚滿紙,心悅其童趣?!?91)林紓:《林紓集》第1冊,第310頁。周長庚詩亦“皆含悲涼激楚之音”。(92)林紓:《林紓集》第2冊,第3頁。如《讀〈碧血錄〉》:“熱腸如火走燕臺,慘血乾坤字字哀。東廠奇冤天半醉,若廬忠骨劫全灰。淚痕滿紙招雄鬼,時事埋名記黨魁。從此朱明元氣盡,米脂消息李花開?!?93)周長庚、林紓選:《支社詩拾》,民國二十五年(1936)墨巢叢刻本。明末黃煜《碧血錄》記述明朝天啟年間東林慘禍,其中描寫奸佞肆虐之態、忠良吞氣之苦,令人不忍卒讀。詩中熱、火、慘、哀等冷暖色系交織,朝代更迭、世事變幻的滄桑感迎面撲來。這種激楚之聲是當時閩中在地詩人的共色,如光緒乙酉(1885)舉人林崧祁,林紓評其此時所作詩“瓣香北地,好為高抗激楚之音”(94)林紓:《林紓集》第1冊,第328頁。。不過,這種激楚之風和宋詩風潮并無直接聯系,而是光緒十年(1884)七月馬江海戰慘敗的投射。

隨著光緒中前期洋務運動的發展,更多士大夫把精力放在救國圖存的實業或政治改革上,對詩學發展的關注相應減弱,閩中士人亦不例外。福州自開埠以來,商船林立、貿易繁榮,但“多富商,少詩人”(95)陳衍:《石遺室詩話》,第493頁。。而城內如上文提到的王允皙直至民國年間方才“刻意為詩”。沈瑜慶、林紓“皆不專心致志于此事”(96)陳衍:《石遺室詩話》,第50頁。,林紓在宣統庚戌(1910)、辛亥(1911)之前“除題畫外,不問津此道者殆二十年”(97)陳衍:《石遺室詩話》,第52頁。。陳寶琛“中歲家居,始常為詩”。諸如此類的記載比比皆是。另外,此時詩歌在傳統文化中的正統、嚴肅、神圣地位進一步下降,娛樂化、應酬化性質更加突出,最典型的表現則是詩鐘的興盛。晚清民初福州一地詩鐘社達二三十個,如可社、瓊社、燈社、西社、讬社等,成員更是不可計數。陳寶琛《張姜齋六十壽序》描述了當時的盛況:“吾鄉先輩每燕集,拈題為絕句,推二人甲乙之,集其稿為《擊缽吟》,其嵌二字成一聯,則目為‘折枝’,即世稱‘詩鐘’者,蓋亦濫觴于百年中。郭遠堂(柏蔭)先生、沈文肅公(葆楨)皆喜為之。余里居時,作者益甚,風氣亦屢變?!惫厥a《郭中丞詩鐘存稿》七卷,錄詩聯達2000首,為詩鐘最早之別集?!巴伍g,沈葆楨創船政于馬尾,幕中多才雋之士,時與同僚拈題分韻限時鏖詩,如鄉先輩擊缽吟之例。其詩后刻為《船司空雅集錄》一卷?!?98)福建省文史研究館編:《鄭麗生文史叢稿》上,海風出版社,2009年,第213頁。詩鐘的興盛雖然帶來了詩歌的創作繁榮與詩人創作技能的集體提升,但仍然是建立在傳統詩學延續的實踐基礎上,并沒有產生顛覆性詩學理論。光、宣閩中在地詩人革新的聲音幾乎銷聲匿跡,甚至被后世閩人比較認可的詩人也寥寥無幾。與此同時,被后世目為同光體閩派代表詩人的陳衍、鄭孝胥、陳寶琛、林旭、李宣龔等人,此時或在京師,或在滬上,或在武昌等地為官為幕。他們大多是維新運動的參與者,理想要求的遠大與現實社會的沉淪已經容不下他們悠游林下、模山范水、詩酒酬唱的雅潔生活,詩歌自然也變得激憤、沉摯,黃庭堅、陳與義等最能代表宋詩風的江西詩派詩人的遭遇引起了他們的共情,宋詩風成為他們的學習對象。而閩中在地詩人大多身處下層,詩歌往往已經變成了個人生活與心靈的記錄,在一生足跡不出百里的相對封閉、安逸的環境中,耕讀田園、友朋唱和仍是他們生活的主要部分,因而強大的傳統唐詩風潮也自然仍在他們筆下頑強地延續,成為閩中詩壇從未改變的底色。直到民國初年,隨著此時隱然已成詩壇領袖的陳衍回歸,閩中在地詩人詩歌取徑才有所改觀。民國元年(1912),陳衍自京師返回福州,雖然僅短暫里居數月,但積極與王允皙、何振岱、林宗澤、劉崧英等人倡建秋社,“不專宗盛唐”的清蒼幽峭詩風第一次在閩中詩人中成為追逐的時尚。民國九年(1920),陳衍再次從京師歸來,在福州大光里組織說詩社,林翰、陳樵、施景琛等二十余名弟子入社,并綿延十數年方才消歇,由此同光體風尚在閩中才真正開花結果,陳聲聰《兼于閣詩話》所云“(陳衍)廣接縱流,著為詩話,晚居鄉里,創說詩社,影響頗巨”(99)陳聲聰:《兼于閣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361頁。的記載誠非虛言。不過,此時傳統古典詩學也已在與新文學爭奪正統陣地的斗爭中漸趨頹勢,畢竟古典詩學生長的土壤越來越貧瘠。

四、結語

康、雍、乾百余年“神韻”“格調”“肌理”“性靈”四大詩學時尚的產生不同于明人,明人詩歌創作中心由臺閣下移到郎署,但清人又回歸到臺閣,甚至“神韻”“格調”的風行也是迎合帝王意志的結果。因此,在地域詩學發展相對穩定的同時,詩學時尚對傳統地域詩人的吸引力逐步加強,從而造成出仕詩人與母地詩風的背離現象越來越突出。然而我們在敘寫地域詩學史時不僅忽略了詩學大風潮與地域小氣候之間的矛盾性與滯后性,還總是把目光盯在與時尚契合的詩人、詩學上,導致傳統的“以線性時間作為縱軸線建構起來的既往文學史,在很大程度上成為權力制導下的一種政治思想史的論證,它僅僅以精英作家與強勢文化代替了整個文學史的敘述……尤其是在很多‘思潮論爭史’‘派別論爭史’的敘述中,這種以歷史決定論的態度來論述一個思潮或派別的最終消亡時,以‘歷史證明了’的方式來進行敘述更顯示出了它的‘正確性’。在這種‘正確性’下面,被掩蓋的就是那些思潮或流派下所存在的文學的合法性”(100)李偉、魏巍:《文學史寫作的空間維度——兼談區域文學史寫作的合法性》,四川省作家協會主編:《西部文學論壇文論萃編》,四川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84頁。。具體到近代詩史建構,普遍存在“宗宋”敘事泛化的現象。近代閩中詩學史的敘述亦不例外,敘述的目標與焦點是尋找與“宗宋”時尚相契合的詩人,而這批詩人又往往多是出仕詩人,如李彥章、梁章鉅、林壽圖、陳衍、鄭孝胥、陳寶琛、林旭、李宣龔等等,而忽略了他們未出仕時的創作以及當時閩中占絕對數量的在地詩人的詩學與創作,缺乏文學景象空間橫軸的關照,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缺失與遺憾。當然,近代隨著社會的發展,一生固守一地的詩人很少,但我們可以通過當時詩人大量的日記與年譜資料判斷其在地時間與創作情況,以借詩社活動來窺探在地詩人、詩學景象,為長期被遮蔽的、不被重視的“小詩人”撥云見日,畢竟詩人的歷史地位與詩學的存在價值最終都以詩歌創作為評判標準,詩中含情并能與讀者產生共情的詩人才是永恒敘述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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