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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增湘與朱文鈞交往事跡鉤沉

2023-12-11 09:25付明易
新世紀圖書館 2023年3期
關鍵詞:鈔本朱文刻本

付明易

朱文鈞(1882—1937),字翼廠,別字甄父,號幼平,浙江蕭山人,曾任故宮博物院特約專門委員,喜好收藏明清家具和書畫碑帖。王世襄在其自選集《錦灰堆》中盛贊朱氏收藏:“本世紀前期,北京以收藏珍貴家具著稱的有:滿洲紅豆館主溥西園(侗)……而收藏既富且精者,首推蕭山朱氏?!盵1]朱文鈞收藏金石碑帖久富盛名,但其藏書也絲毫不遜色于同時代之藏家,其家藏書目《蕭山朱氏六唐人齋藏書錄》(簡稱《六唐人齋藏書錄》)著錄頗多宋元舊槧及名家題跋古籍,具有很高的版本價值。

目前,學界對朱氏的研究成果多集中在其碑帖收藏上,對其藏書關注較少,而與傅增湘交往之事更少有筆墨涉及。傅增湘與朱文鈞交往甚密,其許多經眼、??敝畷鶑闹煳拟x處取得,而朱文鈞之子、故宮博物院研究員朱家溍先生稱傅增湘為“沅叔叔丈”,可見二人關系決非尋常書友。對傅、朱兩位交游往事加以研究,在了解二人在古籍收藏和??钡确矫娴闹螌W旨趣大有裨益。本文通過查檢年譜、題跋等文獻,嘗試還原二人的交游脈絡。

1 藏園集會

傅增湘與朱文鈞之交往,始于辛亥革命之后。據朱文鈞長子家濂所撰《先君交游錄》載:“先父翼廠先生自辛亥以來,從事文物之搜集。三十年中,得交同好五六十輩?!雀概c先生締交以來,相互通假,賞奇析異,三十年中過從甚密?!盵2]23大致從1912年以來二人或已相識,但論具體交往情況,從朱家濂撰《先父翼廠先生年譜長編》獲知,應始于1921年。此年1月,朱文鈞受邀參加傅增湘在藏園舉辦的祭書會?!安貓@主人以嘉平月二十有二日為祭書之會,循年例也。先父與焉。與祭者尚有仁和吳昌綬、汾陽王式通、武進董康、陽湖陶湘、長白彥德、海寧張宗祥、吳興徐鴻寶、浭陽張洵、張允亮、吳江沈兆奎。皆一時盛流也?!盵2]148是年傅氏50歲,剛辭去教育部總長職務,居住在北京西四石老娘胡同七號,此處即為“藏園”所在;朱文鈞時年40歲,任鹽務署運銷廳廳長,住北京東安門外西堂子胡同。

1922年,傅增湘受命督辦財政清理處,朱文鈞一家則從東安門移居地安門外帽兒胡同。此年祭書會,朱文鈞依常例參加,并攜宋本《漢官儀》與會。同行者邵繼全寫有跋文記載當天之事:“辛酉小除夕,武進董授金、嘉定徐星署、仁和王叔魯、長白彥明允、侯官邵幼實、海寧張閬聲、蕭山朱幼平、吳江沈羹梅、豐潤張孟嘉,集藏園為祭書之會?!灼揭越B興本《漢官儀》來會?!盵3]851據題跋載,此年傅增湘得宋本九部,于祭書會當天和同好展玩交流,有朱文鈞與徐星署兩位攜宋本古書參加,可謂相得益彰之美談。

1923年2月,藏園舉行祭書雅集,“傅沅叔例舉祭書之典,先父與焉。得觀宋本《五代史記》十二卷,考為歐史現存最古之刻本,可謂書林瑰寶。是日,同祭者嘉定徐禎祥、長白彥德、吳興徐鴻寶、吳江沈兆奎、豐潤張允亮諸君。長州章鈺為之記?!盵2]151此宋本《五代史記》于傅增湘《藏園群書題記》中記載頗詳[4]293-294,除沅叔自敘收書緣起、版式特征、??鼻闆r外,兼錄章鈺、鄧邦述等人的題記。此本后經考證,應為南宋前期撫州刻本[5],非藏園所定北宋刻本。10月,朱文鈞與吳昌綬、張允亮、沈兆奎等共赴藏園為傅增湘賀壽,此年傅增湘52歲。今藏臺灣圖書館的宋嘉定四年(1211年)同安郡齋刻本《楚辭辨證》二卷之卷末有上述四位與會者題跋,記載了當日賀壽兼觀書之事,茲錄朱文鈞跋如下:

藏園主人今年所得宋本經籍曰《周易本義》、曰《通鑒目錄》、曰《嘉泰普燈錄》、曰《儀禮經傳通解》、曰《播芳大全文粹》殘本、曰《詩人玉屑》,此書次弟七矣。又當持宋紹興本《白帖》求售者已在案頭收住,此而為八部,至歲闌必逾十全之數。古緣重疊,殊可忻羨。今日來祝主人壽,曰為記之。朱文鈞識。

據上述題跋可知,當年傅增湘所獲宋版珍本甚多。

1928年,北京改為北平,據朱家濂編朱文鈞先生《年譜》可知,“自此先父即脫離政界,專心從事著述?!盵2]1611月,朱文鈞獲得宋婺州刻本《音注韓文公文集》四十卷《外集》十二卷,傅增湘為之作題記一則[4]603;21日,藏園舉行祭書會,朱文鈞應邀前往,與會者徐森玉、許寶蘅、張允亮等人,當日觀書之況可見許寶蘅撰《〈許白云先生文集〉跋》[3]847。

1929年初藏園祭書會,與會者有沈祖憲、夏孫桐、寶熙、王式通、陳任中、傅岳棻、楊熊祥等人,朱文鈞此次約而未至[4]524。4月,傅增湘宴集藏園,席中展示了他頗為珍愛的宋紹興間衢州刻本《居士集》五十卷。此書為傅增湘于1920年得于劉啟瑞家中,劉啟瑞為江蘇寶應人,近代藏書家,《藏園日記鈔》中詳載傅增湘于當時在劉啟瑞家收書之事[6]。此次賞書,據獲得之日已逾十年,傅增湘曾作詩以記當日心情:“瞥影驚飛已十年,故人重見更欣然?!盵4]1040朱文鈞應邀也得觀此書,并為此書作跋以記之。

傅增湘初得此書以為是北宋熙寧間刻本,但通過審視書籍中避諱字可知,應為南渡之后刻本,朱文鈞對此予以贊同,并加以辨識,“主人定為紹興初本。然此刻古質猶存,當是北宋開板,斷手于南宋,雖非熙寧祖刻,要是海內無二善本。主人原題謂或有執此為熙寧者,其說亦不為無見也?!盵2]163沅叔閱過此跋,深感朱文鈞鑒別版本功力匪淺,寥寥數語即勾畫出《居士集》之刊刻源流,不禁呼為同道,另作詩以和之:

缺筆依稀到構桓,頗疑南渡補雕剜。瘦金書體存篇目,真賞偏逢朱翼庵。[4]1039

1931年初,朱文鈞如約參加了傅增湘舉行的藏園祭書會,許寶蘅《藏園祭書會記》記載此次盛況[7]。此次祭書會除展出傅增湘當年所收善本之外,袁同禮、徐森玉、趙萬里、陳垣等也都攜各自所藏珍槧與會,琳瑯滿目。同年,朱文鈞被故宮博物院聘為特約專門委員。9月初,逢傅增湘六十壽辰,朱文鈞前往藏園為沅叔賀壽,并攜帶了令人嘖嘖稱奇的厚禮——宋刻本《冊府元龜》第四百八十三卷殘本及元至正間刻本《通鑒續編》殘本,并作跋以記此事:

藏園主人六十初度,無以為壽,因檢敝簏,得此冊并元刊陳桱《續通鑒》兩卷,以將微意。主人藏弆極富,此不過九牛一毛耳,曾何足以邀主人之一顧。然古籍多壽,亦借祝修齡之意。此《冊府元龜》語尤吉祥,倘亦主人所樂聞乎!辛未九秋,翼廠手識。[4]478

這兩部書尤中沅叔之懷。其一,傅增湘多年以??薄秲愿敗窞槭钢?,遍訪各家搜羅《冊府元龜》宋刻本,此次朱文鈞贈宋刻殘卷,可補沅叔藏書之闕;其二,元刊《通鑒續編》除版本罕傳外,其印刷用元代公文紙,另具一番賞玩之趣。傅增湘得此二書,喜不自勝,深感朱文鈞為其知己,“一瓻之惠,未忘于懷,連璧之珍,忽接于目,歡喜贊嘆,不忍去手?!盵4]477此年之后,藏園祭書會似不再舉辦,取而代之的是傅增湘倡導的“蓬山話舊”雅集①“蓬山話舊”雅集的與會資格需是清代進士,并曾任職翰林院,因此朱文鈞此后并未參加過這個集會。。

2 ??惫偶?/h2>

朱文鈞收藏古籍版本精良,具有很高的??眱r值。1921年6月,傅增湘得閱朱文鈞收購的三部書,分別為明嘉靖本《韓非子》二十卷、明寫本《高常侍集》十卷、明弘治十一年(1498年)李瀚刻本《遺山先生詩集》二十卷,詳載于《藏園群書經眼錄》。其中,《高常侍集》被傅增湘拿來??弊圆厍骞饩w十年(1884年)年石印《唐四家詩集》本,發現很多錯誤,“得異字甚多,致可喜也?!礅只菸伊级嘁??!盵3]668

1922年初夏,傅增湘曾借朱文鈞藏宋吳幵《優古堂詩話》明嘉靖袁表鈔本??保?/p>

蕭山朱幼平藏明嘉靖袁氏寫本,壬戌盛夏,假校一過。前年得洪熙鈔本半部,即《讀畫》所據之底,覆核乃無一異字。今忽得此本,改正字句不少,入夏來第一快心之事也。閏月十八日,坐廊下聽雨書此,藏園主人。[3]814

傅增湘原藏清嘉慶四年(1799年)桐川顧氏《讀畫齋叢書》本,1914年,又從杭州古懽堂購得明洪熙鈔本《優古堂詩話》,??焙蟀l現兩本之間無甚舛誤,知其為《讀畫齋叢書》刊刻底本,同出一流。1922年又得朱文鈞藏明鈔本???,發現誤字甚多。

此年8月,傅增湘曾借朱文鈞藏清金星軺鈔本《危太樸云林集》二卷《說雪齋稿》不分卷,以校正家藏民國間吳興劉承干刻《嘉業堂叢書》本?!耙蚪甙朐轮?,勘讀一周,糾正如干字?!盵3]643同時,傅增湘也惦念上朱文鈞所藏另一部鈔本,“幸朱翼庵別有林鹿原藏鈔本,它日更合校之,此集庶可稱完善矣?!盵3]643林佶(1660-?),號鹿原,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進士,福建人,為清代藏書家。此本《危太樸文集》不分卷,經清代林佶、鄭杰等遞藏,但朱氏藏書錄失載。查《六唐人齋藏書錄》,另有《說雪齋稿》附《續集》一冊,為清初鈔本,有清藏書家鮑廷博題跋。

秋季,傅增湘前往錢塘江觀潮。臨行之前,正在校讀清康熙間《通志堂經解》本《公是先生七經小傳》,囑托朱文鈞以宋刻本加以???,朱文鈞在此書上留有題識[3]20。

1923年11月,傅增湘從朱文鈞處借得宋洪炎撰《西渡詩集》一卷,清宋氏漫堂鈔本,以??奔也厍骞饩w二年(1876年)朱氏惜分陰齋刻本[3]523;12月,借得宋周必大撰《周文忠公集》七十二卷,明平陵史繼晨校選明鈔本,以??弊圆厍宓拦舛四辏?848年)歐陽棨瀛塘別墅刻本[3]549。另于此年得閱朱文鈞藏影寫宋刻本《無為集》十五卷等[8]955。

1924年,傅增湘從朱文鈞借得兩部書以??奔也?。其一為鈔本《梁溪先生文集》一百八十卷《附錄》六卷,宋李綱撰。傅增湘于3月至9月以此鈔本??鼻宓拦馐哪辏?834年)陳征芝刻本,“鈔本脫漏訛誤滿紙,遠不及刻本之善,然賴以補正亦不尠,……披沙揀金,往往得寳。舊鈔雖劣,寧可忽視哉?”[3]513其二為明刻本《東維子文集》三十卷《附錄》一卷,元楊維楨撰。傅增湘從7月至11月,以朱文鈞藏明刻本,??庇坝〉妆緸榍邂n本的《四部叢刊初編》本,補正甚多[3]636-638。朱文鈞藏本失載于《六唐人齋藏書錄》。

1928年2月至6月,傅增湘借得朱文鈞藏元鄧文原撰舊鈔本《巴西文集》一卷,鈐“李澧南藏書印”,??奔也仵U廷博舊鈔本,“原本十一行二十四字,假自朱君翼庵,留置案頭已四月矣?!盵3]595

1931年9月下旬,傅增湘從朱文鈞處借得鈔本《張淮陽詩集》一卷《附錄》一卷《詩余》一卷,此書為元代張弘范所撰,以明正德間周鉞刻本為底本傳鈔,為清代朱彝尊舊藏。秋冬之季,傅增湘得觀朱文鈞所收唐韓愈撰、宋祝充音注《音注韓文公文集》四十卷《外集》十二卷宋刻本,據以校家藏《五百家注音辯昌黎先生文集》,寫有詳細題記。此本原為徐坊家藏舊物,其文獻價值可據朱文鈞與傅增湘二人共同的好友張允亮所作題記觀之:“宋本唐人詩文集傳于今者,大率坊間匯刻之書,得者已珍如球璧。此祝學士校注單行善本,裒然巨帙,七百年完好如新,而在在處有神物護持者乎,真驚人之秘籍也已,翼廠其永寶之!”[4]604張允亮(1889—1952),字庾樓,號無咎,河北豐潤人,近代藏書家,曾任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編著《故宮善本書目》。張允亮與朱文鈞、傅增湘交好,上述朱文鈞為賀沅叔六十大壽所贈宋刻殘本《冊府元龜》,原為張允亮贈予朱文鈞之物,可見三人之間以書為紐帶建立起的珍貴情誼。此書1934年經文祿堂主人王文進影印,化身千百,造福書林。

3 版本鑒定

朱文鈞對版本鑒定頗為擅長,除上述祭書會中所提判斷宋紹興間衢州刻本《居士集》一事外,另有其他事例可證。1923年,朱文鈞與傅增湘曾共觀元劉屢撰《風雅翼》十五卷?!傲_少眉送閱,云是元刊,朱幼平言是弘治本,細審之信然?!盵8]12361924年10月,朱文鈞為傅增湘當年所獲宋本《客亭類稿》殘本撰寫題識,詳述書籍版式、字體,并對其文獻價值予以判斷,認為其為《四庫全書》底本[4]745。

1929年,傅增湘借得朱文鈞藏唐李德裕撰明鈔本《李衛公集》二十卷《別集》十卷《外集》四卷,此書原為清末民初藏書家徐坊舊藏。徐坊(1864—1916),字士言,又字矩庵,號梧生,山東臨清人,藏書頗富,但秘不示人,藏書以名家稿鈔本為重。徐坊去世后,其書流散,傅增湘一直頗為關注?!独钚l公集》已無宋本傳世,存世最古為明嘉靖刻本,但舛誤甚多。清代藏書家陸心源藏有丁氏月湖影宋鈔本,但因皕宋樓藏書被日本靜嘉堂文庫收購,此本便遠隔重洋不得一觀,傅增湘以為憾事。正好又遇朱文鈞購得明鈔本《李衛公集》,此本以宋本為底本而傳鈔,文獻價值極高。傅增湘迫切取來校讀,還書時附跋語一則:

……然則欲讀《衛公集》者正不必遠求之海外矣。校畢,為之愉快不已,因書數語以歸之。嗟夫,宋本不可得見,見此明影宋鈔,竟與月湖丁氏本并留天壤間,勝于嘉靖本萬萬也,是豈皮相者所及知哉!翼庵嗜藏古鈔名校,具有神解,試取明刊并席而觀,知余言之非溢量也。[4]622

傅增湘盛贊朱文鈞收書“具有神解”,認為他并非只追求版本古舊,而是注重極具文獻價值的鈔校本,具有較高的版本鑒賞和文獻識別能力。

4 性情相投

1925年3月,孫中山于北京逝世,社會局勢動蕩飄搖。傅增湘與朱文鈞先后所寫題記中均流露出嗟嘆世事的情感。6月,傅增湘從朱文鈞處借得明王達撰《天游雜稿》明正統六年(1441年)胡濱刻本,??蓖戤吅髸鴮戭}記,除詳述??本壠鸺案兄x朱文鈞借書之誼外,又不禁道出近期校書之心情:“更年來世亂益亟,時有不可聽聞之事,惟閉門卻埽,日與古人為緣,差足以自遣。異時當遯入深巖邃谷中,抱蠹簡以盡余年,未知彼蒼其許我否?”[3]649閉門校書以遣懷,朱文鈞于此也心有戚戚焉。1926年2月,朱文鈞購得宋謝薖撰《謝幼盤文集》清汪氏古香樓鈔本(此本現藏于國家圖書館),并撰有跋語:

《謝幼槃集》兩冊,古香樓汪氏抄本,無目錄。余另有一本,較此為善,乃曹石倉藏書,曾經葉東卿校過,北平謝寶樹有題識,乙丑嘉平購之臨清徐梧生家。時危勢迫,卒歲無資,乃后于故紙堆中覓生活兮,亦不可以已耶。濁世紛紜,英雄氣短,書畢放筆三嘆。翼廠手識,祀竈夕。

這則跋語讀來令人為之唏噓,尤其末尾一句,道出世事亂離中讀書之人無奈而悲憤的情感。對于愛書者而言,古書是亂世之中的避風港,傅增湘與朱文鈞面對世事發出幾乎同樣的感嘆,可以印證二人對書及國家命運的情感有一脈相通之處。

1927年1月,朱文鈞曾借傅增湘藏明末刻本《硯北雜志》一閱。此書為元代陸友所撰,其內容包含鑒賞書籍、字畫、金石等,頗合朱文鈞治學旨趣。借閱后朱文鈞曾書題跋一則,對作者及其子字號、身世加以考證:

陸友仁,元至正時人,與倪云林為友,其子名定之,字仲安。前跋謂定之輯,恐誤。友仁字曰靜遠?!对屏旨酚屑撵o遠詩,并有賦仲安字詩,可以見其兩世交情之摯,而陸氏父子之名重當時,亦良有以也。丙寅嘉平望日閲畢識此,翼庵。[4]396

此跋傅增湘當時并未得見,朱文鈞將《硯北雜志》還給傅增湘后,此書一直被遺忘于書簏之中。1942年,傅增湘再次翻閱此書,才偶然睹獲故人筆跡,而此時朱文鈞已經去世逾五年之久,“忽睹遺跡,不禁如庵春露之感?!盵4]396

1929年秋季,朱文鈞得獲清翁栻鈔本《江月松風集》十二卷補一卷,此書經名家遞藏,同樣為傅增湘所喜,因此朱文鈞獲書不久,傅增湘即借以??奔易圆厍骞饩w八年(1882)刻《清風堂叢書》本,并題寫跋語:

余前年領秘閣事,庫籍中未見此物,意歸入法書類歟。此帙流入厰肆,曩時曾一寓目,后知為翼庵所收。頃以清秋過訪,于案頭復見之,因乞假讀?!礅质葧刹?,名鈔妙跡,尤具真賞,還瓻之日,聊述梗概,翼庵得毋莫逆于心,相視而笑乎?[3]627-628

讀此段題記,可透過文字感知傅增湘與朱文鈞兩位愛書好友之間的惺惺相惜。傅增湘作為民國時期首屈一指的藏書大家,對朱文鈞青眼有加,可見朱氏收書眼光之獨到。

此外,朱家濂編《先父翼廠先生年譜長編》中收錄了1930至1931年間,傅增湘寄予朱文鈞的一封書札:

廣東鮮荔已到,乞駕臨寒齋共啖,但不能如坡公之豪舉耳。此上翼廠先生。增湘再拜。六月一日。[2]167

此封信札內容為二人交往的日常生活寫照,頗具文人雅趣。

5 售書往來

1933至1934年間,因上述《優古堂詩話》,朱文鈞與傅增湘、周叔弢之間有一些售書的往來之事。朱文鈞藏《優古堂詩話》見載于《六唐人齋藏書錄》卷八《集部·詩文評類》:“《優古堂詩話》一卷,一冊。宋吳幵撰,明嘉靖袁表鈔本。有先君題記并附傅沅叔函三頁?!盵9]281此本后入藏國家圖書館,按圖索驥,于國家圖書館“中華古籍資源庫”查得電子書影,輯得傅增湘跋語三則與朱文鈞題記一篇。

曩年得洪熙元年寫本,為讀畫齋付刊之底本,斠讀一過,了無可取。茲就尊藏嘉靖本覆勘,乃得異字數十,是勝于洪熙本多矣。洪熙本今在椒微(注:李盛鐸字)所,許翼庵我兄,增湘拜上。(傅增湘跋語其一)

《詩話》竟以貳佰四十元商定。原書亦為改裝,大約須加三四元,叔弢言須正月乃付款,不免望梅林而止渴耳。此上翼庵先生,增湘再拜。(傅增湘跋語其二)

前取《優古堂詩話》一冊,前持至天津與周叔弢同看,據云此乃過錄本,非袁氏原鈔,不愿收之,只得攜回,茲所以奉還。惟叔弢頗欲得尊藏鈔本《江月松風集》有蕘圃題跋者,不知能讓否,乞示知。此上幼平先生座右,增湘拜啟,四月十下。(傅增湘跋語其三)

是書于癸酉嘉平,經傅沅叔售于富室子,給價貳佰肆拾元,并云須開正付款,予皆允之。今日忽由沅叔遣價持還,謂是過錄本,非袁表原抄,不愿得之,更欲吾所收黃蕘圃《江月松風集》。富室子求此久矣,予固寠人,然甚不愿與此子作緣。沅意雖美,只得暫負之耳。甲戌二月甄父書。傅信存此,以為此書他日故實。(朱文鈞書)

據上述四段題跋,可大致了解這段頗有意思的往事。1922年,傅增湘借朱文鈞藏《優古齋詩話》明袁表鈔本??弊约旱牟乇?。1934年1月,傅增湘又帶此本前往天津與周叔弢同看。周叔弢(1891—1984),原名暹,字叔弢,后以字行。曾任天津華新紗廠經理、啟新洋灰公司總經理等,經營之余愛好收藏古籍,為著名的收藏家和鑒賞家。原本周叔弢愿意以二百四十元買下此書,但承諾在次年正月才能付清款項,朱文鈞應允。豈料,1934年2月,傅增湘又把此書帶還給朱文鈞,說周叔弢認為此書不是明袁表鈔本,而是據此過錄的本子,不愿意繼續購買。為何周叔弢能如此肯定此本非袁表鈔本,其實事出有因。1933年前后,周叔弢恰好收得松江韓氏散出的明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袁表鈔本《梅磵詩話》三卷,此事于傅增湘《藏園群書??卑献R錄》有載,“昔年曾假得朱佑平所藏明鈔吳正仲《優古堂詩話》,亦汝南袁表所錄藏,其自跋為嘉靖戊申六月,與此書為同時所寫,第此冊乃早一月耳。豈意三百八十六年后,有人得以會合兩本,并羅陳幾案,以考較其得失耶?”[3]832或許是周叔弢以家藏本校對朱文鈞藏本筆跡,發現存在差異,所以才有了題跋中所述二三事。

據題跋可知,周叔弢不愿繼續購買朱文鈞所藏《優古堂詩話》,而是著意于另一部黃丕烈跋《江月松風集》,此書《六唐人齋藏書錄》有載:“《江月松風集》十二卷《補》一卷,二冊,翁又張寫本。士禮居舊藏,翁、黃皆有跋。有栻字印、洞庭翁栻、又張、湖山風月主人、南陵名山樓、金元功藏書記、黃丕烈復翁、楊庭壁云、群玉之居各印?!盵9]238此書流傳有序,有名家題跋,珍貴異常。朱文鈞略帶不滿的指稱周叔弢為“富室子”,且右側用小字標注“某甲”,以示代稱和避諱,婉言拒絕了傅增湘和周叔弢兩人的請求,明鈔本《優古齋詩話》、清翁又張寫本《江月松風集》仍自藏。1934年5月,傅增湘去信闡明原委,并詢問是否可以讓朱文鈞出讓《江月松風集》,結果可知。此事一直延續至1936年,據傅增湘《藏園群書??卑献R錄》載,《江月松風集》后以四百元之價由朱文鈞出讓給周叔弢,此時朱文鈞收藏興趣轉向,且經濟狀況稍顯困頓,因此已有散書之舉,至此這兩部書的故事才告一段落。

6 余論

1937年5月,朱文鈞因病驟然離世,享年56歲。知交零落,但情誼未散。據朱文鈞之子朱家溍記載,傅增湘抗戰時期,曾對朱家施以援手,“先父逝世后,抗戰期間我離家到重慶工作。家中因辦理祖母喪事亟需用錢,傅沅叔世丈代將此帖(蔡襄《自書詩帖》)作價35000元,由‘惠古齋’柳春農經手讓與張伯駒?!盵10]1944年,73歲的傅增湘再次展卷,品讀當年60歲時朱文鈞作為六十壽禮贈送給他的那卷宋本《冊府元龜》,追溯此本淵源,感嘆萬千:“此數冊中,其四百八十三卷乃故人朱君幼平所藏,甲子歲,余曾假得一校,題名卷尾。適辛未九秋,為余六十初度,君遂舉以相贈,并言書名吉祥,藉表祝延之意。良朋雅誼,銘篆不忘。惟君下世已久,重展此冊,不勝惘然?!盵4]476-4771949年9月,傅增湘逝于北京,其藏書或捐贈、或收購,存藏在國家圖書館、重慶圖書館等地,兩位藏書家的交游往事也隨之封存于歷史長河之中。而朱文鈞的藏書在其生前與故宮博物院前院長馬衡有約,擬捐贈于國家博物館,但因盧溝橋事變起,家國飄搖,此事擱置,直至1952至1967年間,藏書才由其后人相繼捐贈至國家圖書館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傅增湘與朱文鈞的交往脈絡,是在世事變遷、家國興衰等背景下,藏書家與書的命運縱橫交錯的縮影。對于傅增湘而言,廣結書緣是他一生寫照。在眾多師友中,有需要恭恭敬敬、被稱為“筱珊老前輩大人”的繆荃孫,傅增湘常向其問學、借書;有相識近四十年,至臨終仍然不忘向其展閱珍愛之書的張元濟,二人一生互通信札六百多封,此后結集為《張元濟傅增湘論書尺牘》,展現了二人在古籍收購、出版、鑒定等多方面的交游往事;有世交四代、被傅增湘稱呼為“三兄”的周叔弢,二人于藏書、校書之間交往甚多,傅增湘稱其收藏古書“聲光騰焯,崛起北方”,二人對古書的熱愛或許已達到靈魂相交的地步,“每當午窗晴旭,夜漏風清,吾兩人展卷細讀,相對忘言,宛如坐澹生堂中,有縹函朱榻、風過鏗然之趣。逸情高致,固難為不知者道也?!保ā额}周叔弢勘書圖》)[4]1104又有與傅增湘交往密切、被稱為“藏園三友”的徐森玉、張允亮、姚兆奎等。在沅叔眾多師友之中,朱文鈞則有其獨到之處。朱文鈞的藏書,極重版本和文獻價值,對稿鈔校本和祖本頗為青睞。傅增湘常借朱文鈞所藏鈔本???,改正訛誤甚多。沅叔年長翼庵十歲,又是書林前輩,但二人交往十分平等自如,亦無政務、利益牽絆,純粹因書結緣數十年。沅叔60歲時,朱文鈞不惜割愛,以宋本《冊府元龜》賀壽,因為深知傅增湘是懂得古書之美的人;而傅增湘閱書無數,能夠由衷地夸贊朱文鈞“嗜藏古鈔名校,具有神解”,可見二人在鑒賞古籍方面已經成為同聲共氣的知己。

朱文鈞作為近代收藏大家,同樣也有廣泛的交游網絡,朱家濂撰《先君交游錄》詳載朱文鈞相識相知的友朋往事:“先父翼廠先生自辛亥以來,從事文物之搜集。三十年中,得交同好五六十輩?!盵2]23而這眾人之中,朱家濂將傅增湘冠于其首?!跋雀概c先生締交以來,相互通假,賞奇析異,三十年中過從甚密。先生長先父十歲,而先父先逝,宜乎先生有‘人往風微’(先生悼先父語)之感也?!盵2]23

故人已逝,但書緣并未消散。朱文鈞曾言“古籍多壽”,那些書寫在古籍上的題跋、記錄在紙張上的日記、四散在各處的信札,終究會有再被人翻閱的一天。傅增湘與朱文鈞的交往事跡是一代藏書家生活的縮影,這些因緣際會將連同古書一起,展卷拂塵,楮墨猶新,于世人面前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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