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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年

2023-12-11 12:06吳文君
芙蓉 2023年5期

吳文君,1971年生,現居浙江海寧。小說散見于《人民文學》《收獲》《上海文學》《作家》等刊,部分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轉載,出版小說集《紅馬》《去圣伯多祿的路上》等。

她說她們的任務是去凝視黑暗,直到一種色彩出現。

——卡洛斯·卡斯塔尼達

病房吃飯早,四點就有家屬跑進跑出,拎回一碗碗面條餛飩。

很快,送飯的推車也來了。大食堂最鐘愛的青椒洋蔥帶著濃烈的味道沖在最前面,一路招搖著飄進病房。茅詩詩不想夾在一群咀嚼進食的人中間,也不耐煩老是對那幾個好心的老阿姨搖頭、微笑、解釋,索性披件外套下了樓,沿著花壇慢慢往前踱著。

天暗成鋼藍色,燈光也遠遠近近一齊閃爍起來,所有的樓房都成了四面玲瓏的光之墻。她從小喜歡這種天色,賣火柴的小女孩擦亮火柴隔著玻璃看櫥窗的時間,爸、媽、姐姐、哥哥圍著一張大八仙桌開始吃飯。盡管姐姐在二十出頭的年紀上得了白血病,家里亂成一團,再沒一天寧靜,這會兒她還是往最大最圓的一簇光看去,仿佛這能化解掉她心里的緊張。

要做的檢查都做了。要打的動員劑也打了。明天就是抽血的日子。怕也沒用,她能做的就這點了,行不行看姐自己了。反正她已經盡力了,管媽滿不滿意,她還能怎么樣?不過這個姓殷的醫生挺好,講話輕輕的,知道爸爸丟不下砌瓷磚的活兒,媽要管弱智的哥哥,叫她放心,安慰她姐很快就會恢復,和以前一樣。他總讓她想起小時候比較依戀爸爸的那段時間。憑良心講,爸對她還好,媽打了她,總是爸給她撥撥頭發,整整衣裳,再悄悄往她手里塞顆糖塞塊餅干。她就算為了爸,也得聽媽的話,隨便媽怎么指使,她都不恨。

光驟然一閃,爆裂了似的從光之墻上消失,好像被“恨”字刺中,好像那個“恨”字帶著尖尖的鉤子刺破一切。茅詩詩吐口氣,打算到了前面花壇就折回去,突然聽到有人叫,一抬頭,看見劉雨雨,她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拎著一袋東西,頭仰得高高地正看著她。

那么多年沒聯系,居然在這里碰到了,還是這種時候。她囁嚅說:“我到前面去去,幫我姐拿個報告?!?/p>

“怎么你姐又不好了?”夜色下,劉雨雨仰著皮膚雪白的面孔,看上去更顯得眼睛幽深透著寒意。她來不及多想,應付著說:“這種病反正就是反反復復?!甭曇暨€是不大,又問,“你呢,怎么在這兒?”

劉雨雨笑一聲說:“還不是陪我媽檢查,動不動這兒痛那兒痛,很煩的?!?/p>

她點點頭,對“煩”有著感同身受的理解,而且,遠不止“煩”。

“這不,聽賣菜的說這家的醫生好,非要我帶她來。有什么用?算了?!眲⒂暧険u了兩下頭,“今天不回去吧,明天一起吃個飯?”

在一陣突如其來的香水味里,她懷疑這個邀請不是真的,又怕打翻了正朝她漂來的浮板,一個難得的重溫舊情被友情包圍的下午。還沒想好,“等下就得回去”已經脫口而出,只等劉雨雨轉身,她也轉身,直奔對面那幢樓,好像真有一份報告急等著她去拿。

離臺階還有幾步,劉雨雨在后面喊:“加個微信吧?都沒你微信!”她再不想加,也說不出“不”來,又有點好笑,加了,以后發個圈還得先想想要不要屏蔽,就像去年加她的幾個同學,不煩?想想以前,真不敢相信,她們好到那樣,《金瓶梅》還是她拿給劉雨雨看的;也是她先說要文身而且真的和劉雨雨一起坐火車去上海找從日本回來的文身師文了指甲大的蝴蝶,她文了左肩,劉雨雨文了右肩。認識她們的都說她們文靜,像姐妹倆,哪知道她們心里也都藏過一只膽大包天的小魔獸。

從對面那幢樓溜回來,她不由得懷了個鬼胎。萬一再碰到怎么說?直到推開病房的門,回到床上,拉上簾子,才松了口氣。晚上她沒去翻朋友圈。連Wi-Fi都掐了。就讓劉雨雨以為她在火車上沒看見好了,不能讓劉雨雨知道她要捐骨髓給姐姐。劉雨雨只會說她蠢。這是肯定的。

抽血的過程跟殷醫生說的差不多,進去了差不多半天,女醫生從頭到尾沒什么表情,偶爾問問她話,哪里的人,結婚了沒有,確認她神經系統沒有崩潰,安慰她鋼針插到骨頭里的恐怖場面只是沒經歷過的人瞎想出來的。

回到病房她有點頭暈,還有點說不出來的興奮。雖說沒想象的可怕,反應還是有的,她沒食欲,幾乎一直在睡。醒過來只覺得四周一片白光,燈亮得刺眼,媽在椅子上靠著,已經來了一會兒了。

她小聲問起哥哥,這些年這算是她的任務,活干到一半爸放不下,干到很遲才去庇護中心,哥就得眼巴巴地等。媽說的卻是前些天碰到老早的鄰居,問她記不記得那個丈夫死得很慘的女人。

她想起是有一個人,喝喜酒喝到一半,肉還在嘴里,人溜到桌底下死了,一度是鄰里的熱談。媽說那女人現在住在上海女兒家里帶小孩,穿得好,人也年輕。聽上去挺羨慕。因為那女人的女兒工作好,嫁得也好,她卻一個兒子弱智、一個女兒白血病。她看著媽疲倦的臉說:“不是說了不用來的,你看著姐就行!”

“哎,你姐那邊那么多醫生護士,你一個人,別頭暈摔了都沒人知道?!?/p>

她想說“我這兒不也有這么多醫生護士”,腦中出現的卻是自己倒在路上被車軋過的鏡頭——媽坐在地上哭天搶地,怨恨少了一個幫手,而不是沒了一個女兒。

讀小學的時候同學之間風傳她是媽媽和一個生意人的私生子,所以比哥哥姐姐聰明,會讀書。這當然是假的。不然她的骨髓怎么可能和姐姐配型成功?可真是這樣,豈不是爸媽把僅有的一點讀書的基因全給了她?連姐姐也沒輪到多少,勉強讀完初中就去一個小理發店學剃頭了。

看到劉雨雨的微信,她都到家了。是媽陪著她一起回的。飯桌中央擺著爸燉的雞湯,迎接功臣似的等著她。吃飽喝足,她徹底不想睡了。家里靜悄悄的,沒點人聲,就像折疊出一個誘人的缺口。Wi-Fi一接上,劉雨雨的微信就進來了:

“來了微信你?!焙竺嫱弦粋€笑。

她腦子一蒙,再看上面的一條:“這一陣老是做夢回來?!?/p>

什么意思?她猜想片刻,頹然把手機放回床頭,腦中盤旋著講不出來的話。

現在不是以前了,她和劉雨雨,她們早就反轉過來。就是那一年,劉雨雨考進上師大,而她只錄了個二本學校,還沒去成。姐姐感冒,醫院一查,馬上叫他們轉院,去杭州的第二天就確診了白血病。全家人手足無措。媽要去醫院陪護,哥只能她來管。想到這一管弄不好就得幾年,她很煩她媽的決定。她問媽干嗎不送哥去福利工廠,有人管,還有人教,被媽罵了一頓?!八ジ@S你就臉上有光了?不怕以后找不著對象?誰跟你介紹對象,都要加一句有個哥在福利工廠?殘疾人?弱智?!”媽大喊大叫,好像哥哥姐姐的不幸是她招來的,是她偷了他們的幸福,自己卻活得好好的。媽就是這種邏輯。他們倒霉,她也要倒霉。否則就不公平,沒良心。她不知道自己多恨這些話,恨得晚上想從床上跳出去,頭也不回走出這個家??伤蓡岵蛔??趁年紀小,趁臉蛋和身材都在最佳狀態?說她聽媽的話,不如說看不下去哥的可憐。哥有間歇性語言障礙,最嚴重的時候一個字不說。媽氣得踢他,摳他的嘴,吼他,恨不得拽出他的舌頭。為了有個一技之長,他勉強讀完初中就被送到杭州的特殊學校學做中西面點。她每兩周和媽一起去學??此淮?,他還是很少說話,但是成功地做出一只填滿餡料的日式菠蘿包,給了媽巨大的幻想,以為他畢業后可以隱身在一家面包店的后廚當個不用說話的面包師,靠兩只手活下去。他一度確實在好轉,除了話少內向沒別的毛病??梢划厴I,他又露出一副不跟這個世界合作的老樣子。為了讓他少吃點苦,媽硬是讓他在家里待了十來年,誰勸媽也不聽,直到半邊腿、胳膊都萎縮了,人也越來越瘦,媽才把他弄到庇護中心,讓他也過上朝九晚五的生活。每次媽極度灰心,就會講起去上??粗嗅t的經過:“醫生也沒辦法呀,勸我想開點,殘疾都是前世帶來的,不殘疾也有別的毛病?!彼龖岩蓩屨义e人,搞到算命先生那里去了。哪有這樣做中醫的?要不就是碰到騙子了,總有媽這種病急亂投醫的人撞上去?!耙院竽阋苣愀绲摹背闪藡尩目陬^禪,也成了拴在她身上的一條鐵鏈。姐姐再一病,她再也沒有凡事沖在劉雨雨前面的勁兒了,連和劉雨雨笑談幾句的精氣神都拿不出來了。

爸媽和哥陸續回來,飯已經煮上,湯也燉得差不多了。

她督促哥洗手,問他今天怎么樣?裝了幾個夾子?有沒有跟對面的小謝講話?

哥皺著跳個不停的眉頭,“她?”聲音輕得像蚊子叫,嗡嗡嗡,嗡嗡嗡。

她被哥嫌棄的表情逗笑了。小謝新來不久,工位在哥對面,看人頭低到胸前,扭成四十五度,第一次看見嚇她一跳。庇護中心的大姐說小謝可憐,家里誰都不疼,放假都沒人接,之后她見了小謝便有意笑一笑。久了,小謝臉上也有了似笑非笑的樣子,雖說比哭還難看,卻也知道小謝這是在對她笑,她鼓勵哥多跟小謝說話,同病相憐嘛。

她要洗菜,媽叫她歇著別動,臉上卻是慍怒的。她懶得問媽路上碰到誰了,聽了什么具有刺激性侮辱性的話,無視媽轉來轉去,跟菜刀、水槽、抹布較著勁。

“等你來了聚?!敝钡竭@時她才回了劉雨雨的微信,腿并攏了,伸到地板上的一塊燈光里。她的注意力有一會兒全在手機上,等著它在口袋里發出令她既盼望又害怕的嘟嘟聲??墒謾C始終靜靜的。她的目光不知不覺移向被燈映成暖黃色的白襪子。這是媽買給她的,襪口裝飾著一圈小花邊。她盯著花邊,一動不動看了很久,直到媽讓她拿碗拿筷子準備吃飯。她答應著站起來,覺得自己就是個只會被這種小事打動的愚人。比如,腳上這雙襪子;比如,爸燉的雞湯;比如,哥難得叫她的那聲“妹妹”。只要她一想到走,它們就會變成鏈子拖著她,讓她走不成。

飯盛好,哥又不肯坐下來了。最近他老這樣,叫他吃飯,他總要捧著碗磨蹭半天,弄到飯涼了還不肯吃。要不就把飯碗從左手拋到右手,從右手拋到左手,讓人擔心他非要弄到把那飯碗打翻才罷休。她和媽像看雜技演員一樣看著他發愣。

“我看他是越來越糟了?!眿屨f,朝哥哥瞪著白眼,“你說我到底前世作了什么孽?是不是我死了,他就好了?”

她在心里說:“說這種話有什么意思!”

媽得不到她的援助,一邊發狠把哥哥往椅子上拖,一邊氣喘吁吁說:“那幾個醫生都是吃屎的?沒一個有用。就知道要錢!就知道錢!”

她忍不住說:“殷醫生總還好吧?姐能不能好不全靠他!”

“不是你說的,他上上班會好起來?好哪兒了?你倒說說他好哪兒了!”媽對準了她。

“你怎么不問問自己?他又不是我生的!”可這句話在她喉嚨里轉來轉去就是找不到出路。

“你跟他說吧。我反正一跟他說,就要被他氣死!”媽吐出一口氣。如果這口氣有顏色,一定比窗下那條地溝的泥還要黑。好在哥耍夠了那碗飯(也耍夠了她們?)總算坐下來,像個正常人一樣吃起來。

收拾好碗筷,她拉著哥玩公交車游戲。媽一定忘了她也會死,未見得百分之百死在哥后面。培養簡單的自理能力,才是讓哥活下去的保證。

“車輛啟動,請拉好扶手,下一站,天仙橋站……”本來這是小孩玩的,現在她和哥——他們這兩個成年人玩起來,總有點可笑。哥三十五了,她也三十三了。眼看嫁出去都難了,誰敢到她家?面對一個弱智哥哥,一個白血病姐姐,外加一個神經病媽媽?只有蔡杰說她還小。忙完雙十一聚餐那次,坐她對面的早早說蔡杰喜歡她,嚇她一跳。她尖叫蔡杰有老婆哎,兒子都四年級了。早早說她,怎么啦?哪個男人不家里一個外頭幾個?她笑早早哪兒聽來的,外頭真要是有幾個,顧得過來嗎?蔡杰對她好,那也是人家性子好,不忍心看她為家里這些事奔忙。她之前那些工作,哪個做得長?頭兩次請假還好,再下去就讓她走人了,來了照明廠才算安定了。一半是廠長好,一半就算蔡杰好了,有事替她兜著。她知道早早早不耐煩她的長篇大論,推早早一把,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早早結婚,早早生兒子,早早玩兒個快樂,完了早早當奶奶!

哥沒耐心,車還沒開到庇護中心那站,就喊下車了,不玩了,要去折紙。她正好也想早點睡。眼看雙十二了,今年最后一波行情,到圣誕節都有的忙,明年過年早,趕在物流停運前要把貨發完,這兩天已經是蔡杰替她頂著了,不能太麻煩他。

剛坐到床上,聽見手機響,是蔡杰,問她明天來不來,不行再休一天。她回他來的,謝了他。他回,謝什么,小事一樁。她納悶,他們真是什么曖昧都沒有呀。蔡杰總說她心好。哪怕她說有一陣整天被媽喝來罵去,殺了媽的心都有,蔡杰只是笑,笑完了說,讓他說,她殺自己也不會殺了媽。他也是這種人,做不來對別人太壞的事。

退出微信前,她又看見劉雨雨那句“這一陣老是做夢回來”。這么丁點大的地方,還值得做夢回來?反正對于從前她們揚揚自得摘錄在本子上的“一次遭遇便能決定人的一生”這句話,她算是真正嘗到味道了。劉雨雨讀了上師大一路順,畢業,當老師,房子買得早,或者不如說買得是時候,面積不大,離市中心倒近,幾年一過,爸媽也接走了。但她總是嫌老城區不舒服,再后來一家都搬到浦東去了。這些消息有些是劉雨雨在電話里說的,有些是從別人那兒聽來的,唯獨劉雨雨家的老房子賣了,是媽說的。媽問她,劉雨雨沒跟你說?她就像當年媽問起劉雨雨考上上師大的事一樣,忽然間自己就像沒有了胳膊、腿、腳,自己的肢體全沒有了。就剩下一個頭,孤零零地懸在半空中,睜著兩只眼睛,看著案板,看著媽的兩只手,空洞地告訴媽,劉雨雨忙得要死,她們很久沒聯系了。進照明廠后,她聽了蔡杰的話,報了電大讀本科,選了心理學課,才明白過來那種感覺其實是一種極度的失落。

那時她們就算不聯系了,還跟她說什么?換成劉雨雨是她,她也不想再說了,要不就走,干脆點,要不就耗死在家這個無底洞里。她承認劉雨雨說得也對,先出來,有錢有辦法了再回去幫他們。有一年趁著廠里去千燈春游,她一早起來給家里弄早飯,攤了煎餅,煮了哥總說好吃的皮蛋粥——沒有瘦肉也挺香。刷了鍋,背著隔夜理好的背包出門,不防爸跟出來,塞給她兩百塊錢,叫她看見有啥喜歡的別舍不得。她心虛得不敢回頭,到了弄堂口,才偏過去瞥了一眼。就那一眼,朦朦朧朧的爸,朦朦朧朧的灰墻,窗上探出半個腦袋的哥,像是當胸給她鉤上一條彈簧,一路走,一路往回彈。經過蘇州的時候,她沒像計劃好的找借口脫離大部隊,再轉車去上海找劉雨雨,在老鎮的老街上失魂落魄地走走停停,到底跟上了大部隊,拿那兩百塊錢給爸買了熏青豆,給媽和姐買了襪底酥,還給全家買了個蹄髈,直到晚上看著一雙雙筷子把蹄髈撕開戳碎,才差點哭出來。她就這樣了。她只能這樣。從心里斷了和劉雨雨的聯系。劉雨雨發個過年好,她也回個過年好;劉雨雨不吭聲,她也不吭聲。誰知道這就又碰上面了??傆X得底下還有什么掛著,又說不清是什么。東想西想,自己覺得這一晚睡得很好,把消耗的體力都補了回來,進了廠,一徑上樓,穿過中空的展示區,正好蔡杰過來,蔡杰說老板熟人過來看燈,她要是吃不消,叫早早陪一下。

她答應了,他還不走,看著櫥窗里的那排筒燈。

她見最邊上那兩只眼生,問是不是上回老板想申請專利那款。

他笑著說是,扭過臉看著她:“下午不用休息?”

“不用!”她說。

“真不用?”

“真不用!”

“對了,前些天有個一院的醫生來買燈,我問她移植干細胞的手術,聽說現在成功率挺高?!?/p>

她搖頭說:“就我媽怕兩頭空,錢花了,姐救不回,家里再多個廢人?!?/p>

“你媽還是疼你的?!?/p>

“嗐,其實我爸想用我哥的,我媽不忍心,說我哥本來就廢了,再落點病以后怎么活?從醫生的角度,用我的排異性小,成功的可能性更大吧?!彼謸u搖頭,不想再說下去了。

下午早早叨咕蔡杰去東莞廠部了,剛到的一批貨出了差錯,卡口容易掉,得發回去。她心里奇怪,什么都是早早先知道?他這一去就是五六天,回來才告訴她,那天她臉色那么差,真怕她撐不下去。

她倒沒覺得有那么糟。那幾天心思都在姐身上。殷醫生說手術挺成功,關鍵看之后的排異了,要是能扛過去,她的努力就不是白費的。一周接一周等著,總算等到姐換到普通病房,媽連上視頻,讓她跟姐說兩句。姐戴著她買的絨線帽,一看見她就哭了。她也哭了,心疼姐瘦癟干巴成這樣,說好忙過雙十二就去醫院,讓媽回來歇兩天。心里高興,做什么都帶勁。這天,她鉆在庫房里,把剛到的貨一層層往上壘著,同事們都在調侃剛發的段子:“早一步準時發貨,慢一步剛好有貨,晚一步明年待貨,有需要趕緊下手?!闭脚涝礁?,快挨著房頂了,聽見手機“?!绷艘宦?,以為客戶找,卻是劉雨雨發過來的。

“楊立走了,你知道嗎?”

楊立?她當然知道,只是太久沒想起來了,得用點勁才能把那張光鮮的臉從一堆陳年舊事里拉出來。

又有微信進來,只寫了“心?!眱蓚€字。

她在上面再也站不下去,喊早早上來,自己慢慢往下爬。大家以為她去廁所,也沒人當回事兒,蔡杰正好進來,問她怎么了,她小聲說:“我同學沒了?!币贿呎f一邊往外走。

到了走廊上,蔡杰問她:“生???意外?”

她苦笑說:“說是心梗,老婆帶著孩子旅游去了,兩天聯系不上才發現?!?/p>

就在兩個人的沉默里,手機又在口袋里“?!绷艘宦?。

“明天上午火化。我晚上坐火車回來?!?/p>

她蹙眉看著,問劉雨雨幾點到,她過去接。

劉雨雨回:“估計得八點?!?/p>

她回了“晚上見”,對著蔡杰苦笑一下。

蔡杰說:“沒事,去吧!”

“不是不是?;鸹敲魈?。明天上午?!?/p>

“那行,你要下午去就跟我說?!?/p>

她再三保證下午不去,不好意思地說:“你瞧今年這事兒多的,凈給你添麻煩?!?/p>

“客氣什么?沒事,都一個廠的?!?/p>

蔡杰也不多說,一轉頭,朝那頭卸貨的幾個人走去。

她倒是愣了一下,覺得自己沒想那么多是對的,都一個廠的,不就是這樣嘛!

火車晚點,等她望眼欲穿守到劉雨雨出來,弄清楚劉雨雨不去酒店,打電話給爸,再一起坐上爸的小破車,朝殯儀館開去,都快九點了。

“晚上車不好叫?!彼忉?。

“辛苦叔叔了。叔叔這幾年也見老?!眲⒂暧陮Π终f。

不老才怪,爸笑,又抱歉車臟,怕她們等,都沒顧上掃掃。

“這車三天兩頭裝建材,灰大,平時我們都不坐?!彼忉?。

戴著黑貝雷帽的劉雨雨坐在邊上,比她高了整整一個頭。印象里,她們倆的個頭原來沒差這么多。

經過一個小廣場,劉雨雨被歌舞聲的喧鬧驚住了:“都幾點了,這么多唱歌跳舞的?”

“他們啊,十點之前都算正常?!?/p>

“這么大聲,沒人嫌他們吵?”

“這不是從你那邊淘汰過來的嗎?”

“前些年鬧太兇,現在好多都靜音模式了?!?/p>

“耳機?再過十年吧,這邊?!?/p>

“你跳嗎?我是說有時候?!?/p>

“我才不和這些人跳,這么老!”

“有不老的??!”

她斜著眼睛略微往外一探,只說了一句:“有嗎?”

“還真是,想想以前出來唱歌跳舞的那撥人多有勁兒!再看現在這些人!”劉雨雨說著,用力往座椅上一靠,幾乎把她從座位上彈出去。

“是那些人老了?跳不動了?”

“本來就不是一撥人吧。喂,那邊那個倒有點像?!?/p>

路燈下走著的是一個穿黑大衣的男人,腿又細又瘦,像兩根套著黑長筒襪的竹竿,如果頭發不是這么油這么貼著頭皮,還真像小時候看見過的跳街舞的那種人。

她們咯咯地笑著,直到劉雨雨用結束一堂課的語氣說:“你要是能想起以前那些人多精神,就會覺得現在這些人多懶散?!?/p>

一種倒過來的感覺包圍住她,讓她覺得可怕,在她的無動于衷中,那些跳舞的真的換了一撥?就像她對房價、對什么生意賺錢一樣麻木?她都沒想過她不想跳是因為如今這些人代表不了膽大、代表不了敢做敢說了,只能代表代表養生、消閑,或者不如說代表人生的末梢?

車子駛出城區,一路閃動的燈光熄隱下去,只有路燈把昏黃的光一段一段打到她們身上。

車開進殯儀館,繞過服務大廳,通靈堂的岔路口,爸停下車。

“啥時候要我過來接,打我電話?!卑终f,像是在跟哥說話似的,手伸到耳朵邊上,比了個通電話的樣子。

“知道知道?!彼影值氖謩荽?,催著爸走,“哥一個人在家呢?!?/p>

“你哥沒你想的笨?!卑终f著,把車開走了。

“你哥比以前好點了?”劉雨雨問。

“算是吧。你不知道我媽管得多死,就怕別人欺負他。就不想想哪個人不是被欺負過來的!”她轉了一圈,找到劉雨雨說的7號靈堂。

殯儀館。又是冬天,又是深夜。她實在不知道這個楊立值得劉雨雨連夜趕來,又覺得就她們兩個女的,不過來看看,把白事包送了,敬支香的工夫也就走了。

“你剛才說等下有車?真不用我爸接?”

“我問李一波了,他剛到,陪外商看項目,酒局散了才得空。等下搭他的車,省得你爸再跑一趟?!?/p>

她想那就對了,她是局外的才對?!澳愀钜徊ㄒ恢庇新撓??”

“偶爾發條微信,你跟他有聯系嗎?”

“李一波?好多年前找我們聚過兩次,喊了十來個人吧。他是班長嘛,生意又做得大,請個客還不是小事一樁?”她挖著口袋里的線頭,到底沒說姐姐剛發病她求告無門的時候找過李一波,他倒也幫忙,親自開車帶上她去醫院找認識的醫生,她怕的是醫院出來的路上,有人搶紅燈超他的車,他沖著風擋玻璃罵了幾十個“操”,直罵得她臉皮發熱,每個“操”字兒都帶尖兒拐彎抹角扎到她肉里,她之后沒再找過他,這時想起他,也還是心浮氣短,把話扯到楊立,學校一別再無聯系也無消息。

“不會吧!”劉雨雨抬起眼睛,“那時你那么喜歡他?!?/p>

“我喜歡他?”她也吃驚地抬起眼睛。

“那時好多人喜歡他。他爸在財政局,他媽教我們音樂,整天漂漂亮亮的,臉上有顆痣?!?/p>

“痣?”她驀地停下,看著劉雨雨,好像那顆被她淡忘了多年的痣長在劉雨雨臉上。

“想起來了?”劉雨雨指指右嘴角下面。

“對對對!”她一拍手,聽到一聲脆響,才驚覺這兒不是喧嘩的地方。況且,那個她“喜歡”過的人,現在正躺在7號靈堂的冰棺里,等著她們去告別。

遠處的樹叢透出雪白和昏黃混雜的燈光,四周仍是一片寂然,聽不到一絲人聲。

她跟著劉雨雨從花壇折過去,沒進門,一眼看到正中間的遺像——頭發蓬松地蓋去半個額頭,眼睛越過鏡頭看著她們身后很遠的地方,端正底下藏著幾分不服管束的味道。

聽到她們走近,幾個人都把頭轉了過來。

正中最矮那個就是李一波,她們的班長,臉圓得像個球,一點沒了過去精干筆直的樣子,眼睛空出一秒鐘瞥瞥她,就像她是團空氣似的,只知道朝著劉雨雨送出一個又一個笑。

她們按規矩敬了香。李一波,還有康明——以前也和她們一個班,陪她們到后面看楊立。

她很容易從那張蒼白的因為太瘦顴骨突露的臉上認出她認識而且“喜歡”過的那個人。那時他就很白,是白里透紅的白,常被人譏笑像個女生。班里的女生都沒這么好的膚色。她是少數幾個可以在“白”上面和他相提并論的人。甚至有人說和她一樣白,或者和他一樣白的只有他和她?,F在想想,他們以“白”硬把人聯系在一起,實在是讓人哭笑不得。女生們喜歡他,有更復雜的原因。比如他有個在財政局又會寫幾筆書法畫幾幅花鳥的爸?因為他有個會彈鋼琴會唱歌的媽?即便嘴角邊那顆痣太大,讓心懷妒意的人取笑成“發財痣”,也掩蓋不了她的美。人們不好意思說她漂亮,就夸她兒子。所以,這個楊立,實在是聽多了好話,只有別人哄他高興,他是斷然不會低頭哄別人高興的。

即使這種時候,也還是他們在瞻仰他,哄他高興,永遠輪不到他來瞻仰他們,哄他們高興。

他們默不作聲從他臉的這一邊慢慢繞到腳這一邊,回到外面。邊上就是休息室。劉雨雨跑到外面接電話,李一波跟她閑聊了幾句,諸如還這么年輕啊,眼睛里沒老同學都不跟我們聯系啊,哪家照明廠、老板誰???她覺得自己孤零零地對著全班同學在講話,正僵得慌,忽然李一波拿了根煙,點著了,抽了一口,說忘了這兒有空調,夾著煙出去了。

她枯坐了一會兒,自稱是楊立表弟的人給她倒了杯熱水,她接過來捧著,謝了他,問起錢老師。楊立的表弟說楊立的爸爸前年去世,錢老師受了很大的打擊。

“啊,”她惻然說,“錢老師本來那么無憂無慮?!?/p>

“就是啊?!睏盍⒌谋淼艽怪^,似乎不想再說下去,她還是又問了一句,“那錢老師以后怎么辦?”

“楊立有個哥哥,在加拿大,會把她接過去住,不然留她一個人也太慘了?!?/p>

“那就好?!彼蹩跉?,雖然還有很多疑惑,比如楊立的爸爸怎么去世的,年紀不算大??;楊立這點年紀怎么會心梗,但也沒有再問下去。

屋里靜下來,只有日光燈管的電流吱吱地叫著。給楊立守靈的幾個親戚看著都是與他同輩的表兄弟堂兄弟,伸長了腿,都在刷手機,不像是能給她解釋疑惑的人。無聊還有莫名的焦躁把她從長椅上拉起,往窗邊踱了幾步,正好看見劉雨雨和李一波,站在一叢箭竹邊,手指都夾著煙,李一波不時抬手指著半空,好像在為某件秘事指點方向。劉雨雨側對著她,更顯出大衣的合身,這么冷的天也絕不臃腫。相比之下,自己鑲著人造羊羔毛的棉夾克實在太隨便太寒酸了。

踱到休息室門口,只見爐臺一片火光,楊立的表弟,剛才給她倒水的那個,蹲著,從小山一樣的紙元寶堆里抓出一把,往爐臺里拋著。

她走過去,也蹲下了,撿了幾個紙元寶,學他的樣拋進爐臺,看著它膨脹了幾倍發出耀眼的光。

一種安寧得近乎舒適的感覺讓她不想馬上站起來。這種心情總發生在只有她和一個陌生人的時候,而不會是和爸媽,和哥哥姐姐在一起的時候。她貪戀著這種轉瞬即逝的舒適,即使聽到劉雨雨進來,還是又拖延了幾秒,才被她聲音里的急促驚得扭過頭。

“詩詩,你坐一波的車回去吧?!?/p>

“你呢?”她不明白怎么了。

“一波說康明不走,徐方也要來,讀書的時候他們就是連體兄弟,我也不走了,下午咖啡喝多了,到酒店也睡不著,白浪費錢?!?/p>

“沒看見康明??!”她仍不明所以。

“我叫他買吃的去了?!崩钜徊ń忉?,“你跟我走吧。明天我看看你過來搭誰的車方便?!?/p>

“你明天不來了?”

“這幾天忙死了,一早就得陪外商去開發區,不去不行?!崩钜徊ㄕf。

她聽著市長都出動了,也覺得他是來不了,轉過去看劉雨雨。

劉雨雨說:“明天結束了,我坐中午的火車走,上去正好補一覺?!?/p>

“這么急?”她實在沒想到劉雨雨真是為送楊立來的,她多少以為是為她,多少以為今晚的重頭節目應該是她陪著劉雨雨,在酒店的標間隔著小過道聊半夜,一轉念,“那我也不走了?!?/p>

“你就算了,還得管你哥呢?!?/p>

想到坐在李一波車里,又沒什么可說,太尷尬了,她忙說:“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了?!?/p>

“我怕回頭你爸媽說你?!?/p>

她含糊說就一晚上沒事,劉雨雨上來挽住她,對李一波說:“好了,你回去吧,有茅詩詩陪我?!?/p>

她們送他到停車場,劉雨雨朝他擺擺手,她也朝他擺擺手,李一波正在掉頭,沒看見她。就算他沒掉頭,也不會看見她。時間像一個符號“∽”,把她移到背光的地方,真不知道她過去那種好感覺是哪里來的。

一滴軟乎乎的東西掉下來,既溫且涼,正中她眉間,她嚇得大叫,看清手指上的灰白色,懊喪地說:“鳥屎?!?/p>

劉雨雨朝上面望了望:“你老是會被這種東西砸中?!?/p>

“老是?”她想反駁,卻不知反駁什么。早幾年她就習慣了讓媽說去,想說什么說什么。換成劉雨雨也一樣。換成李一波也一樣。但是意識到這一點,她還是有點難受。鳥都欺負她。怎么不把屎拉劉雨雨臉上?

她們還是從花壇那邊折過去,還是先看到正對著門的遺像。

“這照片啥時候拍的?這么年輕!”

“他一直挺年輕的,三十多歲了還白凈得像小孩似的?!?/p>

“最近心梗的怎么這么多?前些天有個電視臺的女主持人,才二十五歲,也心梗死了?!?/p>

劉雨雨手插在口袋里,和她一起看著遺像。

她想了下,想出一個問題:“錢老師明天來嗎?”

“不來。不想白發人送黑發人吧?!?/p>

“他老婆呢?不給他守夜?”

“我們來之前剛被勸回去,還有孩子呢。明天一早就得來?!?/p>

“這也是李一波說的?他什么都知道?!?/p>

“那當然,啥時候不是他做主?我抽根煙?!眲⒂暧暾镜絼偛藕屠钜徊ǔ闊煹牡胤?,地上扔著七八個煙頭。

“剛才不是抽過了?煙癮這么大?”

“你不抽?”

“不抽?!?/p>

“那你特別累,我是說特別沮喪的時候怎么辦?”

“累了我就睡覺,一睡著啥都忘了?!?/p>

劉雨雨的眼睛揶揄她似的閃了閃:“你真行??!這東西抽上了真不好?!?/p>

“戒嘛?!?/p>

劉雨雨點點頭,打量她一下,忽然問:“還一個人?”

“一個人?!?/p>

“有男友沒?”

“沒有?!?/p>

“你還是我們這群人里最早談戀愛的?!?/p>

“所以我不是高考沒考好嘛!”

“早戀的成本果然大。后來怎么就崩了?有一陣你們不是誰都離不開誰嗎?”

她搖頭:“我媽找過他?!?/p>

“真的?跟我們不是一個學校,你媽都能找到他?”

“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他的。她說我將來要照顧父母,還有弱智的哥哥,有白血病的姐姐,絕不會嫁到外地去?!?/p>

劉雨雨拉拉她耳朵邊的頭發:“這事你從來沒跟我說過?!?/p>

“你不是去上海了嘛,好幾次想跟你說,都說不出口?!?/p>

“那后來呢?后來你談的男朋友,也是你媽攪黃的?”

“后來還真不是她?!?/p>

“你從來不講你的事?!?/p>

“又不是什么好事。我老是會被這種東西砸中。你看那只鳥就不會往你臉上拉?!?/p>

“不奇怪,你沒看見比鳥屎臟得多的東西砸到我頭上?!眲⒂暧暾f著,扔掉煙頭,嘴古怪地往下彎了彎。

“我當然看不見。你去了上師大,我就很少看見你。你的事,不也從來不講的?”

“大概我和你想的一樣,也覺得都不是什么好事。說出來,徒增傷感,而且丟臉?!?/p>

她們對視著,她忽然有個感覺,在現在這個異常的地方,不管她說什么,眼前這個人都會講,脫口說:“我現在就奇怪,這么多年你都不怎么回來,今天奔喪不算,還守夜。老實說,以前是不是有過一茬?”

“不是你想的這樣——昨天李一波打我電話,他去看錢老師,本來是去安慰她的,沒想到反而被錢老師勸了一通,叫他要懂適可而止,錢是賺不完的。名,到頭來也沒什么意思。楊立的爸爸去世,外頭說得病,根子還是抑郁,在財政局那么多年,提副局長提了幾回,就是上不去。他們家的關系都在他爸那兒,錢老師和楊立都不好跟人結交。他爸一走,他家更冷清了。你看今晚就這幾個人。下午全靠同學撐場面,靈堂也是大家弄起來的,他老婆剛帶著孩子從張家界回來,直接蒙掉,哪兒跟哪兒都分不清。李一波看不過去,把康明、徐方給叫來了。剛才我用李一波的手機給他老婆打了個電話,有班長那張嘴,人家老婆不至于多心,也算我們同學一場,送他最后一程?!?/p>

她聽著,就像對著一個電視屏幕,一幀畫面接著一幀畫面翻過去,都是她不知道的——她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說起來她離他們更近一點呢。因為媽,因為哥哥姐姐,她這些年就像活在一個龜殼里、蝸牛殼里,不知道外面,也不關心外面。不過,這些話就算她全聽信了,心里還是存了一點疑惑,李一波干嗎這么義氣?想讓人家說他樂善好施?沒等她問,外面傳來腳步聲。很快,康明拎著兩袋吃的大步進來,叫她們趕緊趁熱吃。

“這么時尚?”劉雨雨說他。她看著他的鍋蓋頭,兩鬢推得溜光發青,以前讀書的時候他就喜歡在頭發上玩噱頭,鄭伊健頭,古天樂頭,陳坤頭。他最招她不喜歡的也是這點。等大家都坐好了,她才姍姍過去。

打包盒里有餛飩、面、冬筍燒賣,菜泡飯。晚飯吃得早,她真是餓了。只是大家捧著打包盒邊吃邊說讓她恍惚之間又回到在醫院等抽血那天。還是那股肉餡味,那股醋、辣醬、香油五味雜陳又讓人胃口大開的味道。只不過這里又是一個世界,活著的和死了的只隔著一道墻。她突然很不好受,說:“我們小點聲吧?!贝蠹彝nD了片刻,搞不懂她怎么了??得餍λ骸澳闩聴盍⑾游覀兂??跳起來叫我們不準吃?真這樣我還真不吃了!”說得她一時無語。劉雨雨遞給她紙巾,她抹了嘴,順便又抹了鼻子、眼睛,大家也就當她沒說過什么,又吃了起來。

走廊上響著腳步聲,徐方來了,大家把剩下的點心全推給他。他似乎挺意外她在這里,但也沒跟她說什么,她只能跟剛才看李一波一樣帶著點呆樣看著他。他是幾個人里變化最小的,還是讀書時那張瘦臉,個子卻高了很多,肩膀寬闊,有點像健身房的金卡會員。

直到劉雨雨起來泡奶茶,喊她:“茅詩詩,你要不要?”他才認真看著她:“茅詩詩啊,真是你,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

“畢業后就沒見過吧?!彼f,為他語氣里的誠懇虛飄飄地高興。

“那會兒我們坐得挺近?!彼f,語氣仍誠懇,甚至誠摯。

“是挺近,隔著三排?!彼a充,想起那時一回頭就看見他,白襯衫,特別帥氣。

“你老是那么高傲,從來不理我?!?/p>

“我高傲嗎?”她哭笑不得地反問,“沒覺得我很自卑?”

“算了,你才不,你是自傲、自大!我們這些人全不在你眼睛里?!?/p>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看看她的另外兩個同學都不替她幫腔,只好自嘲:“確實讓你說對了?!?/p>

“就算你有個智障的哥哥,你也還是瞧不起我們!”

她的心縮了縮,就像被一個銳利的東西觸碰了一下,因為“智障”?因為“智障的哥哥”?她想起自己有時候是會誰也不看獨自穿過操場;大家圍成圈的場合,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為了不給別人當著她的面說她哥哥的機會?因為“智障”和“智障的哥哥”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變成火,引發出自己都想不到的舉動,生氣、翻臉、撕掉手里的書和本子,大聲咆哮?

她及時收住隱約冒上來的火,為了快點結束這個話題說了聲:“好吧!”承認這么做人是挺不堪的,應該被攻擊。工作換來換去這么多年,早該知道要想合群,就得聽任他們奚落。奚落她,也奚落她那些奇奇怪怪的家人??涂蜌鈿馑闶裁??講話不好聽,才是自己人。臭味才能相投,別人的臭味當然也算。

果然徐方放開她,換了話題,說到李一波熱心這事,跟當年錢老師的貓有點關系。本來是只野貓,錢老師給它弄了個窩,每天弄點飯給它。那貓挺通人性,錢老師媽媽去世,錢老師回老家待了一禮拜,那貓天天跑到路口等她。她在廊下打電話忘了關煤氣,那只貓就沖出來又跳又叫的。在錢老師家住久了,那貓也不怕人,到處溜達。平時學校圍墻那頭沒人來,那天不知怎么來了幾個小孩,把貓套住弄死了。弄死就弄死了,還點了火燒。燒又不燒干凈,把半拉貓扔過圍墻,掉宿舍樓前邊,讓錢老師認了出來。李一波上完賽前輔導課出來,正好看見那幫小孩在撥弄那只貓,急著回家就沒管,后來就老后悔沒下去看一下,把那群小孩轟開。錢老師也奇怪,說起她媽死了倒不哭,在她心里,她媽不如一只貓?

“這不是一回事吧?”劉雨雨說,有點護著錢老師的意思。大家忽然就都沉默了。好像貓的死藏著神秘莫測的事。

劉雨雨松開支著頭的胳膊,朝她挨近了說:“跟貓沒關系。他覺得對不起錢老師,是因為喝多了,把人家的私事說了出來。他是沒惡意,傳得挺不堪的。以后跟你說吧?!?/p>

她聽著“以后”的意思是“別打聽了”,至少是“現在別打聽了”。顯然這事除了她都知道。那又干嗎?她也不關心李一波心好心壞,她就是有點好奇。這好奇也沒維持多久,困意上來,她越發懶得插嘴,有一搭沒一搭隨他們說去。

忽然,劉雨雨推她,問她去不去洗手間。她應了一聲,跟著往外走。從靈堂到洗手間有兩三百米,沿途種著冬青和月季。寒氣里走著,先還迷迷糊糊,簡直忘了在哪兒,走到廁所里面,隔間的門全都是打開的,而且統一呈四十五度角——這地方的保潔還有這規定?燈雪白慘淡地從很高很空的地方照下來,她頓時醒了過來,只想快點尿完,快點走。

劉雨雨出來,走到她旁邊,踮起腳,做了幾下拉伸。

“累了?”她問。

“坐久了坐骨神經痛?!?/p>

“那,去那邊站一會兒?”

她說的是北面的草坪,兩邊也是修得很矮的冬青和月季,她們的影子和枝葉零亂的影子疊在一起,路燈昏沉得像團蠟燭。

“這地方這么黑?!彼f,“看著像在做夢?!?/p>

“夢見參加一個悲傷的葬禮?”

“你覺得呢?”

“做人不就是像在做夢嗎?你想,夢里想一個人,和真的想一個人,有什么兩樣??!”

“我可不做那種夢?!?/p>

“算了吧,我就不信你沒想過誰?!?/p>

“反正沒想過楊立?!彼粓F影影綽綽開著的花走過去,對著一朵端詳了片刻說,“我現在百分之百相信你和楊立不一般?!?/p>

“沒啥不一般的,他約我看過電影?!?/p>

“還有呢?”

“他也約過你,你沒去?!?/p>

“說什么呢?”

“別裝了。他發作業本把字條夾在你那本里,你敢說你沒見過?”

她一時僵在那里,下午人聲鼎沸的教室,那塊永遠擦不干凈的黑板,貼在黑板上方勵志的大字,還有回頭看她的楊立,在她眼前連續閃過。

“這就是我們的不同之處。我沒去,你去了?!?/p>

“好吧,算你坦白。我愿意去,是因為我想看看錢老師的鋼琴。那時候只有電影里才有鋼琴?!?/p>

“他真帶你去了?”

“去了,趁他家沒人?!?/p>

“不怕錢老師突然回來?”

“那才有冒險的勁兒。他彈了他媽媽最喜歡的一支曲子。我們一起吃了蛋糕,偷喝了他爸的葡萄酒。怎么樣?”

“有點瘋狂。不過,不算太瘋狂吧?!毕氲酱丝趟驮陔x她們不遠的地方,再也不能參與她們的生活,她忽然有一種瘋狂的感覺,覺得咽下氣一走了之才是一個人最大的瘋狂。

劉雨雨凝神看了她一會兒:“那天走的時候,他吻了我的臉,說那是法國人的習慣?!?/p>

“這是要甩鍋給法國?”她咧咧嘴角,覺得很多年前蔑視一切的勁兒又回來了。

“別忘了后來我很回避他?!?/p>

“有一次換座位,老師把你們換到一起,你一天沒說話,隔天老師就把你們換開了?!?/p>

“他看上去太漂亮、太柔弱了,是不是?像個男洋娃娃。我就是好奇。他家里那些布置,吃的用的,印著大象的桌布,是我從來沒見過的。他其實很單純,那點小狡猾,真碰到有心機的人,是應付不來的?!眲⒂暧暾f著,蹲下去聞一朵花?!坝痔孀?,小時候父母把他罩得太好了,話稍微講得不好聽,他就覺得受了侮辱。李一波只不過說在別人前頭,他那個女兒,我也見過,長得太像一個人了,簡直一個模子里出來的。明眼人一看就猜出來了,只不過不當他面說罷了。誰管誰閑事???他自己覺得好就好,別的話不多,一說到女兒就滔滔不絕。沒準真以為女兒像他,關別人什么事!只怕心里到底是窩塞的。這次去張家界我猜就是一家三口約好了一塊兒團聚去了。別說我惡毒。沒有一種死是無緣無故的,抑郁,過勞,營養不良,都是會死的?!?/p>

她看著靈堂聳起的屋檐,有一會兒,覺得楊立就站在邊上,不滿地看著她們。嘀咕什么?瞎說什么?欺他不能睜眼說話?這當然是她幻想,除了風刮動枝葉,飛起一片片黑影,眼前沒有任何可疑的景象。為了不讓自己在這幾分鐘的其中幾秒里喘不過氣來,她說:“果然每個人頭上都有個蓋子?!?/p>

“差不多吧,就看你想不想揭?!?/p>

“你先揭?!彼f,以為這只是一句笑話。

所以,劉雨雨說:“我先就我先?!彼詾檫@只是她們今天有心思開的第一個玩笑。這么長的晚上,誰還能從頭到尾保持一種心情不變,還是特別壓抑的那種?她繼續開玩笑說:“你不怕你揭了,我卻沒揭?”

“揭不揭隨你。其實,我上班沒幾年我媽就得了卵巢癌。她不讓我說。因為她相信作惡的人才得癌癥。沒法理解是吧?老師、同學,能找的我都找了,華山、復旦、長海,都跑遍了。好不容易熬過手術化療,走路又不行了,腳麻手麻,站不起來,我給她找了康復中心,他們有專業的理療師。她恢復得算好的,兩三個月下來,也能走走了??煽祻椭行哪欠N地方貴得要死,那時我才知道我們家居然沒積蓄??祻椭行囊膊唤ㄗh我們長期住,說鍛煉的要點掌握了,回家練一樣。問題是回家了誰管?老是請假,學校也不好交代。和我爸輪流了幾年,我爸看我快垮了,只好提前辦了退休。開始還算好,時間長了也煩,有時把她鎖家里,只管玩去了。有一次他居然打電話說她掉河里了,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出去散步,我媽嫌冷,讓他回家拿衣服,等他回到那兒,我媽已經掉河里了。幸虧有個保安救了她。大冷天的,氣溫零下五六攝氏度,她讓冷水一泡,又動不了了。只好再送醫院,送康復中心……”

“怎么掉河里的?”她插嘴問。

“還不是掉了一次。救我媽的保安認識我爸媽,我買東西去謝他,才知道我媽那天其實被我爸晾在涼亭里有一個多小時,那個保安路過的時候她就一個人待在那兒,等他回來,我媽已經掉水里了。他趕緊跳下去把她拉上來,叫她坐著,自己跑去找我爸找了半天,發現我爸居然在跟幾個釣魚的老頭瞎扯。等他們跑回去,我媽又在水里了。我爸不會游泳,還是那個保安跳下去把我媽拉上來的。問她怎么掉河里的?她說那邊有棵金橘樹,想摘幾個金橘,腳底一滑就下去了。問她怎么后來又掉下去了?她還說想摘幾個金橘。你說要命嗎?為了幾個金橘,掉水里兩次。那種金橘又不能吃,摘它干嗎?我問我爸,拿件衣服要那么久?他先還不肯說,后來我真火了,才說他拿了衣服,看見幾個老頭在釣魚,有條魚魚鉤吞太深了,怎么也弄不出來,老頭又不想硬拉,把魚弄死,邊上的人都在幫老頭出主意,他保證只看了兩分鐘,保安就跑來喊他了……”

她正聽得出神,忽然真冒出一個喊聲:“你們在這兒呀?”嚇了她一跳。

康明從路燈下鉆出來,問她們:“不冷嗎?”

劉雨雨說:“坐得背疼,溜達一會兒?!崩死骂I子,問康明,“打電話打這里來了?”

康明說:“沒留神,走了這么遠?!?/p>

劉雨雨笑他:“哪個情人這么晚還不睡?”

“什么情人,我跟我老婆打?!?/p>

他們說著話,走另一頭的小徑回到靈堂。楊立的表弟蹲在爐臺前,又在化紙元寶,她也蹲過去,問他:“這一晚上,要化幾次???”

楊立的表弟說:“隔一兩個小時一次?!?/p>

劉雨雨說:“錢老師不是什么都不信嗎?也搞這個?”

康明說:“問過她,她說隨俗,大家都這樣,管他用得著用不著,有總比沒有好?!闭f著摸出兩副撲克牌,問她們打不打,“這個也是隨俗,我阿爺死了我們守夜打了兩晚上牌?!?/p>

徐方笑他:“楊立從來不打牌,你不怕他嫌你煩,一腳把你踢開?”

康明說:“你曉得他從來不打牌?他告訴你的?”

徐方說:“咦,不是錢老師說的嗎?你也在,她說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什么壞毛病沒有?!?/p>

康明一聽得意了:“所以嘛,人這種東西天生要有點壞毛病的?!毕肫鹗掷锏呐?,又氣起來,“我就是問問你們,不打拉倒。他愛聽音樂,你放音樂給他聽???”

徐方拿出手機點開,好像真要翻出一支什么曲子來。

劉雨雨說:“打就打,我們用自己的方式陪他不好?”

她不會打,坐邊上看他們打了兩圈,睡意上來,靠在椅子上閉眼打瞌睡。耳朵邊一直吵吵嚷嚷響著出牌聲和說話聲,腦子里盤旋著劉雨雨剛才講的那些事兒,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點兒聲音也沒了,四周靜靜的。她猛地睜開眼睛,只見幾個男人或躺或靠好像都睡著了,劉雨雨卻不在。

三點還沒到,房間里亮得跟白晝似的,她茫然了片刻,輕手輕腳走到外面,劉雨雨就坐在斜對著遺像的地方,看見她,悄聲問她:“不睡了?”

她應了一聲,不知進好還是退好,直到劉雨雨沒有聲音地拍拍邊上的椅子,才挨過去坐下。

有一陣,她們什么話也沒有說。她看著冰柜的一個角,想著楊立的頭部就在那個角再過去一點的位置。他會高興,她也來了?她差點就去了他說的電影院,鎮上就這么一家電影院,很多人會看見他們,把他們聯系起來。她那時那么怕別人把他們的名字連起來,楊立茅詩詩,茅詩詩楊立,在那些滿是口水的嘴里變成一種丑陋的組合。

就像沉默了一兩個小時那么久,劉雨雨悄聲說:“剛才我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真奇怪,本來都忘了,坐在這兒,一件一件都想了起來?!?/p>

她點點頭,想起很多年前她們晚上伴在一起說話,懊惱地說:“都怪康明,忽然闖過來。你剛才說的我一點不知道?!?/p>

“唉,家里的閑事,說再多也就那么回事?!?/p>

“你媽現在好點兒了嗎?”

“就那樣吧,跟你姐差不多,能拖著就算不錯了?!?/p>

“你爸呢?沒再把你媽晾外邊吧?我記得你爸比你媽還小兩歲,玩心重也正常?!?/p>

劉雨雨撇撇嘴,臉上浮現出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他們,唉,跟你說吧,已經離婚了?!?/p>

“怎么會這樣?”

“唉,我爸真不是那種會照顧人的人,找釣友、煙友釣魚吹牛皮也算了,不知怎么認識了一個女人,動不動嚷著受不了我媽,要我給她找保姆。有幾年,為這個事兒,我冒火得不行,說不上幾句話就吵。開始他也怕我,特別是我去浦東后,他發誓跟那女人斷掉,說得跟真的一樣。我在浦東買了房子,想著那女人不見得追過來。也不知道他們怎么偷偷見面的,再后來就攤牌要離婚,同意不同意都要走。那女人還算好,過一兩個月放他看一次我媽,說給她兩個女兒積點福氣。管她怎么想吧。能讓我媽見見我爸也就不錯了。說實在的,她都不清楚自己離婚了。有時還問我找我爸?!?/p>

“你媽后來一直是你管?”她朝劉雨雨靠過去一點,像是要回到過去最親密無間的時候,可她的肢體好像比她更精確地算出該留出多寬的空隙,不會有傷自尊的尺寸。

劉雨雨根本沒發覺她的用意,吸吸鼻子,彎腰撿起幾個紙元寶,湊近蠟燭點著了,扔進火爐。她看著,沒吭聲。真的,干嗎非要對這種東西嗤之以鼻?火光燃起,就好像心頭有亮光閃出。從前她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擠在一張小床上,一扇小窗前,一個念頭就是一把新鑰匙,打開一個新的世界。

劉雨雨還在說:“一半靠保姆,一個人實在顧不過來。那時做家教管得寬,可帶學生也累。我爸勸我養老院的護工比保姆照顧起來更好。以前讀卡夫卡的《變形記》,那一家人多無情,格里高爾一死,全家就高高興興看電影去了??晌野盐覌屗宛B老院后一邊慚愧,一邊卻也高興,你不知道我媽說話很毒,說誰不孝順,誰沒良心,能讓你聽得生不如死。你信嗎?從小到大她都沒表揚過我,一次都沒有。那天從養老院出來,我就像搬開一塊壓在身上的石頭,就想趕緊談個戀愛,趕緊結婚??筛l呢?那幾年真是太灰心喪氣了。有一年我媽腸梗阻,養老院打電話給我,半夜叫了車送醫院。等到出院,她就說不要回去。我沒有辦法,只好把她帶回家。但是做人真是不好預料的。后來就認識了現在的丈夫,結過一次婚,沒小孩,是他前妻的原因,他倒也不在乎孩子不孩子,關鍵是過不下去。老家在外地,這邊一個親戚也沒有。有時就跟我吐吐苦水。聊多了,就跟我說,結婚吧。我問他介不介意我媽?他說他不介意。我磨不過他,又覺得人哪兒能想那么遠?在一起一年是一年,管那么多?就這么成家了。有了孩子。他眼光好,趁老家房子便宜買了好幾套,一兩千一平,跟撿來的一樣,誰知道這些房子會漲那么多倍?說起來也好笑,我們也算讀了上海的大學,在上海生活了下來,供養我們的卻是他老家那些房子,要不然浦東的房子拿什么買?拿什么給孩子學這學那?累過頭了,我也跟他吵。一天到晚老的小的,家、丈夫、房子、錢、爸媽,都在,唯獨自己再也找不到了。那個好學的我呢?對什么都好奇的我呢?我算是明白你干嗎走不掉了。好幾次想找你說,想想又有什么好說的?有時早上起來,看著鏡子,就覺得悲哀的一天又開始了,而我自己早就死了。死了。李一波打電話說楊立走了,想找幾個同學送送他,我一聽就說我來,我想找找死的感覺,被人送別的感覺……”

劉雨雨的聲音越來越小,小成囈語和嘆息。她一連說了好幾個“我也是”。至于“我也是”下面的話卻塞在喉嚨里說不出來。她也沒機會再說了,就在她們一齊低下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時,一顆鍋蓋頭從那邊冒出來,問她們要不要喝口酒。她坐在外側,所以比劉雨雨更早地抬起頭,驚訝地看著為她們打開的秘道合攏,剛才被施了定身法的人又開始說話,走動。

“走吧?!眲⒂暧昱呐乃母觳?,跳起來。

康明擰開酒瓶蓋子,勸她們喝點,暖身,不然睡著了要受寒。酒把他們帶回學校的往事,講起打著打著就會掉下來的破球網,班主任的鄉下口音老是把“酒”的音發成“走”的音,還慣用冷面無情的批評來表達他最熱烈的喜歡,她每天都盼著被他批評,直到有一天她真的被他批評了,而且被批評了五次,被批評到哭。講楊立,講他的白他的雙眼皮讓他看上去像女的,他既會玩他們的把戲,拿彈弓彈鳥、彈玻璃窗,掐輔導老師的花;也會彈鋼琴、畫畫這些他們不懂的東西。大家都以為他不屬于這個小地方,是第一個離開這里的人,誰知道他干脆走了,成了他們這群人里第一個離開人世的人……

快四點了,劉雨雨歪在椅子上打起瞌睡。她也閉起眼睛。燈刺著她的眼皮,但是忽然之間她做起清醒夢,沒意識到自己睡著了就滑進夢中世界,走到一條窄窄的小路上,路邊有幾幢低矮的房子,看上去就像很久都沒有人住過了。垂直比她高出幾米,和她并行的還有一條路,上面長滿了深綠色的草,劉雨雨一身紅裝——紅風衣?紅連衣裙?——走在上面。她走不上去,劉雨雨也下不來。路的盡頭伸向一片建筑,她們就在這兒分手了,她繼續往前走,在一扇巨大的玻璃門那兒轉過頭,劉雨雨已經不知去向。

說話聲越來越嘈雜,她驚醒,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灰中透著青,不像是個好天??得骱托旆介_車出去買早餐。她和劉雨雨去洗手間梳洗,一路無話,剛才的默契和親密已經像露水一樣被白晝吸走了。

豆漿都沒喝完,就有人陸續過來了。敬香、祭拜,到休息室等著起靈。她麻利地把吃剩下的東西收起來,安靜地守在飲水機邊上,不時遞杯熱水給想喝的人。更多的時候遞給他們紙巾,好像她也是這個家里的成員。沒人對她好奇,只有一個人問她是誰,怎么沒見過她。她坦然地說同學,指指另外幾個,說他們來了四個。她看到楊立的老婆,纖細的身條,美顏都拍不出那么好的臉形和皮膚。一個七八歲的女孩頭上別著小鹿發卡,影子似的跟著她,誰也叫不動。膽子這么小,她想,看著女孩的臉,想看出像劉雨雨說的是哪個人,沒準她在新聞里見過,那么有名又有錢的大企業家!卻什么人也對應不上,就是一個不算多漂亮但也蠻可愛的女孩罷了。

大概殯葬一條龍的人也覺得小姑娘不太靠得住,最后捧著遺像走在頭一個的是楊立的表弟。扶棺的是他的兩個堂哥,加上康明和徐方。他老婆緊跟著棺材,整個人被包在白包頭白孝衣里,只露出一個發紅的下巴。

她和劉雨雨還有幾個趕過來給楊立送行的同學夾雜在楊立的親戚和同事里頭。想到這是他的最后一段路程,她情緒低落地跟在后面。到了告別大廳,一個醇厚而沉痛的電子男聲叫所有的人都站好,開始致悼詞的環節。上去的是楊立單位的工會主任。她起先還凝神聽著,想從他說的話里得出一個具體真實的形象,但是那些聽著好聽其實卻干巴巴的套話很快就成了一縷風從耳朵里刮過,除了生卒年月以及英年早逝的傷感,別的什么也沒有留下。

悼詞讀完,仍是電子男聲叫在場的人對著遺體鞠了三個躬,走出來兩個工作人員,把棺材推向走廊另一頭。楊立的老婆撲到棺材上,更多的人沖上去拉她。走廊上全是人,她四處看著,想找到劉雨雨,卻發現楊立的老婆正被人架向遠處,而那具孤獨地被推向火化爐的棺材就在她眼前。一個工作人員背朝著她正單手把它拉向走廊的另一頭。

出于奇怪的她自己都想不透的原因,她沒有跟著朝外散開的人群,而是夢游一般脫離了所有的人,沉默地跟在后面,筆直的走廊倒映著推車的四個輪子、幾根斜桿還有她的白運動鞋。她一直跟到火化間門口,除了爐門和墻別無他物,才驀地醒悟她已經走到活人止步的地方,不能再朝里走了,那兒不是她能進去的地方了。她站在走廊和火化間相接的空地上,目送楊立消失在門后。

人流涌向另外一個休息大廳。她找到劉雨雨,正要過去,有人從后面拍了一下她,嚇得她頭皮麻了一下,回頭一看,卻是早早。

“我姑婆沒了。我媽一會兒來一會兒不來,還得我頂她跑這一趟?!?/p>

“我同學沒了,”她說,“蔡杰今天要暈死了。我們兩個都趕這兒了?!?/p>

“他暈的是別的事兒,他老婆要跟他離婚,你有機會了?!?/p>

“這啥地方,你都能開玩笑?”不吉感從她心里涌起,她跟早早說好等下一起回去上班,朝劉雨雨那邊走過去。

“蔡杰誰???”劉雨雨問。

“照明廠的同事?!彼f。

“什么機會?我聽見了?!?/p>

“聽見了還問?”她推了推劉雨雨。姐姐,抽血捐骨髓,殷醫生,好不了的哥哥,在并不肅穆也談不上悲傷的說話聲里掉回心里。徐方要送劉雨雨去火車站,康明也勸她心意盡到就是,沒必要等一只骨灰盒。她插不上話,對著目送他們的鍋蓋頭猛一陣揮手——好像要把這些年和他們的疏遠全都彌補回來。

離汽車還有幾步遠,徐方問她去哪兒。她聽著像是要送她,吃不準真假,忙說搭同事的車走?!昂冒衫贤瑢W,我們以后再見,別那么瞧不起我們,我們也有幫得上忙的時候……”徐方一調侃起她就沒完沒了。劉雨雨截斷他,叫他有朋友買燈記得找她,別把錢送給別人賺,她才有機會和劉雨雨說了最后幾句,關于楊立走得太早,關于英年早逝究竟是悲傷的。

“我們也是英年……”

“活著的英年?”

“活著的英年……”

“這才是開始吧,誰知道誰是下一個?我嗎?可不想那么早……”劉雨雨說得平平靜靜,給了她見面以來最燦爛的一個微笑。

她看出這意思就是再見了。車門從里面推開,她看著劉雨雨坐上去,從車窗里探出手朝她搖著。尾燈消失的地方沒有一個人一個房子,暗沉的天空如巨幅的幕布上映著之后的事:在火車上睡了一覺的劉雨雨對著手機整理齊頭發抹掉這一夜的疲倦擠進地鐵再擠出來就成了一個嶄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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