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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者的偉業(創作談)

2023-12-11 15:13鄒謹憶
芙蓉 2023年5期
關鍵詞:山莊導師文學

鄒謹憶

在絕大多數人心里,開發商大概是個形容詞吧,約等于無良。

也難怪,從來沒有哪一個行業,擁有如此大的體量、如此龐雜的上下游產業鏈,又與所有人的日常,真正切膚相關。

就宏觀經濟而言,房地產當然至關重要,對每一個購房者來說,買房更是人生中最重大的決策,甚至可以不用加之一。

假設,你買的房子不幸爛尾,能否想象,你的人生將會變成怎樣?

網上不乏這方面的跟蹤采訪,無他法可想的人們,湊合著住在水電不通的鋼筋水泥森林里,他們將床靠墻鋪設在毛坯房內,日日都得下樓拎好幾桶水,搭個灶臺,買來煤氣罐,做最簡單的飯食,夜里用手電筒照明,不敢多飲,最怕上廁所,來回爬十幾層樓甚至更高才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家鄉親朋打來電話,恭喜他們喬遷,他們一味苦笑著,不愿吐露實情,只是默默地,在冬天來臨前,用透明膠糊住窗戶漏風的每一處。

看到這些時,我早已潸然淚下,哪里還能繼續共情,當他們生了病需要急救,當他們遭了賊無法自保,當他們的孩子因辦不到房產證上學都成問題……

中國的老百姓當真是全世界最好的老百姓,靜坐常思己過,閑來莫論人非,怎奈命運,時常要將他們捉弄!

但,還有更狠的。

廣州最著名的爛尾樓——澳洲山莊,據公開消息顯示,開發商系加拿大歸國華僑,20世紀90年代開盤爆火,領一時風氣之先,孰料財務挪走一個多億(當年的一個多億是什么概念),包括購房款與集資款,項目一下子陷入停工狀態。

多年后,樓棟長滿藤蔓,蕪雜荒涼,恰似科幻電影場景,很多購房者老去了甚至辭別了人世,開發商卻還在那個爛尾樓里苦守著。沒想到,當年的財務竟又返回,也不知他們怎么談的條件,總之結果就是,財務從澳洲山莊劃走一大塊地,轉手賣給別的開發商,開發為高端別墅樓盤,高價出售,目前已售罄入住。而澳洲山莊的幾十名業主,忍耐著停水斷電、發霉開裂等諸多不便,一直住在這爛尾樓里,同時,他們抱團自救,幾十年如一日,不斷上訴和申辦房產證。

在被當成皮球踢了多年后,他們竟發現了一個詭異的事實,他們當中,有些人的房子,連土地產權都早已經劃給隔壁的別墅項目,哪還可能給他們辦證?明明他們的房子就建在土地上而不是飄在半空中,這叫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兒?

狂飆突進的歷史進程中,因規則尚未完善造成的權力尋租空間,遺留下無數理不清的爛賬,迄今對于澳洲山莊,網上能查到的資料都相當有限。我只能借助自己對房地產行業的粗淺認識,強行梳理來龍去脈,嘗試賦予生活的邏輯以藝術的真實——這便是整篇小說最大的難點所在,卻也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佛曰,一粒沙中,有三千大千世界;一滴水里,有十萬八千蟲。宇宙本無大小之分、宏觀微觀之別,是以眾生平等,五蘊皆空。而寫作者的追求,也當在見微知著間,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談到文學,我實則是一名迷途知返的逃犯。

記得2000年前后,一度癡迷到,所有同學挑燈夜讀備戰高考時,我卻偷摸著編織情節與對白。那會子電腦并不常見,我就一個字一個字往紙上寫,寫完甩給幾位相熟的同學、朋友,她們趁自習課讀完,便揮筆在文后留言,剖肝瀝膽,細致妥帖,無異于今日豆瓣閱讀大段大段的野生評論文章。

進入大學,我仍將寫作視為生命中最神圣的事件,逃課看書是家常便飯,寒暑假更足不出戶,從早到晚蹲在鍵盤前面,打字聲徹夜不息。然而那個時代,市場經濟已全面降臨,很少有機會能找回20世紀八九十年代那種對文學的熱忱,哪怕辦???、辦比賽都基本無人問津,而我又生性守舊,很晚才接觸網絡,因此,竟時常陷入無人對話的苦悶。

大學出版人生中第一本小說遇挫,研一為出第二本書觸到人性的暗面,加之當時我父病重,不舍花錢入院,差點丟掉性命……種種外力疊加,促使我放下心心念念的寫作,從事了房地產。在見證了行業的起落后,我甚至開過公司,干過工廠,做過其他雜七雜八很多與文學無關的事。

回想不讀、不想、不表達的那些年,一度失魂落魄到,唯湘西趕尸當中的那具尸,可堪比擬。人最大的悲哀莫過于此,我轉過頭,閉上眼,不再認識自己。

直到2019年末,人生晦暗,一事無成,回上海見到導師,導師問我可還寫作,我一臉赧然,答說讀了些心折的大作,方知自己從前是無知者無畏,我之于寫作,終究是過分淺薄了。導師溫厚,反倒安慰說,這個世上,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總不能光讓大狗叫了,小狗不能發聲,所以,寫吧,哪怕最后證明并沒有天賦,只管寫下去。

是啊,除了寫作,還能做些什么呢?文學是弱者的偉業??!我需要寫作,從來大過寫作需要我,如果沒有寫作,又將如何應對這千瘡百孔的生活?

只管寫下去。

我重新打開電腦,斟酌著敲下第一行字,那個逃亡多年的、真正的我,又回來了。這一次,是不打算再逃了,要昂起頭啊,勇敢地,迎接命運的暴擊!

這樣雄心勃勃地想著,下一秒,卻發現那些字、詞、句子,我認識它們,它們統統不認識我了。好比做過腿部手術的人,需要重新學習走路,而我,在停擺整整十五年后,竟需要重新學習寫作!

重學寫作是怎樣的難呢,如果將所有漢字看成是一整座巨大的石山,我將手放在鍵盤上,不眠不休地開鑿打磨,盡力去除掉多余的、占絕大部分的那些字,祈禱著心中的塑像慢慢吞吞從中浮現。

想想三年前寫的那些東西,是多么做作,多么無病呻吟,多么拿不出手……毫不夸張地說,是到了需要向我的導師和幾位同學、朋友誠懇道歉的程度,感謝他們沒有輕慢地下定論,說這根本行不通,還是去找份正經工作吧——或許他們說過,而被我選擇性遺忘了吧。至于我父母,是從不贊成我做這樣的無用功的,他們樸素的腦子里,永遠樸素地只想著并不樸素的錢。

轉機出現在第二年,一位同學突發奇想做了個公眾號,幾乎把我所有不成熟的作品都拿了去,表示喜歡得很,更關鍵的是,她還慷慨地、強行地付給我一大筆錢,前前后后算下來,省吃儉用的話,可能大半年不用上班都不至于餓死。

我能說什么呢,唯有加倍努力地寫著,不斷懇求導師介紹雜志編輯,忍耐著投過去的稿件一路石沉大海的苦悶,直至終于獲得某位主編賞識,一連發表兩篇,他更親自下場指導,將重要獎項授予我,并與我談論文學和人生的真意。

啊,真乃個人的高光時刻,值得永生銘記。

不錯,最無助時,我也曾憤然抱怨,說不定成為中國版蘇珊大媽,五六十歲才爆得大名,豈非更具戲劇性???,冷靜下來又不免臉紅,我個人的成與不成,有什么重要,不都是寄蜉蝣于天地間,渺滄海之一粟,僅此而已啊。

事實上,寫作的回報早已在寫作中顯現,那些不為人知的時刻,完全進入迷狂狀態,遺忘了時空,背離了庸常,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福至心靈……不寫作的人,哪里領會得到它的妙處。

如今,我過著極其簡單的生活,做一份兼職,養活一個孩子并兩只貓,將物欲壓縮到活下去便好,最喜悅是兼職時摸魚,得以靜下心來,觀摩許許多多文藝電影,不明就里的部分,再去B站查找解讀,反復思索回味。

一流的影視和文學,根本就是相通,其他不同的藝術門類,也都相通,通在命運的波譎云詭,通在人性的復雜幽微,通在追問到最后,都只剩悲憫。

末了,必須鄭重感謝《芙蓉》雜志,感謝湖南這片熱土——我生長在這里,離開過這里,又回到了這里,你們非但沒有將我厭棄,反而一如既往地接納我,溫暖我,鼓舞我,令我深深體認到:吾道不孤。

人生如此,更復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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