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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帶來你的消息

2023-12-26 07:16徐海蛟
幸福 2023年25期

文/徐海蛟

如果我們足夠幸運,得以避開1992年那個夏天的早晨。

如果那一天,三輪小客車的司機因為前一晚宿醉未醒拒絕載客;或者我突發一場急性病,由深夜腹痛輾轉至天明;或者你走出家門時,被路旁一截樹樁絆倒,正好傷及足部;或者三輪小客車急速行進中,突然爆了胎;或者天降大雨,車速就比平常慢出些許;或者你要坐的那個座位,偏偏被別人占了,你就擠到了逼仄窄小的車廂另一側;也或者你沒在走到村口時停住腳步,沒有指給母親看那片即將在明年變成宅基地的農田——你告訴母親,明年將在此地建屋,我們就要有新房了。

父親,以上這些命題,只要成立一個,你乘坐的簡易三輪小客車只要快一秒,抑或慢一秒經過那個黑燈瞎火的十字路口,你將仍然留在人間。

二十六年過去了,我常常在腦海里回放1992年夏天的情形。那個早晨,我明明七點多醒來,熱好你和母親留下的早餐,于一種莫名的空落里望著夏日白晃晃的陽光傾瀉到門前田野。我看見稻子正在結沉甸甸的穗,田野由綠轉黃??稍诜磸突叵肜?,事實似乎變了一個樣,仿佛有另一個我,正跟隨著你和母親往前走去,零碎的回憶拼接成了另外一種場景。我非常痛恨,在整個事件中,在死神向你發出召喚的早晨,我竟然沒有做一丁點的抵抗。我無數次想,如果時光倒回,父親,那個早晨我一定要更改這人世間最不公平的事實,我要和死神談談,不管你是否陽壽已盡,不管死神多么冷酷,只要他聽得懂人話,只要他知曉世間的天倫之愛……父親,我都要和死神談談,他沒有權利在那個十字路口粗暴地將你帶走。

但死亡一錘定音,從來不容置辯,不許說情和講理。

父親,你猝然離開后的二十六年里,另一個你卻在我心里瘋狂生長,像夏天野地里的藤本植物,枝蔓橫生,根系延伸至每一個時間的角落。

十三歲,你離開后第一年,我需要一個父親。在小學畢業的各種履歷表中,我偷偷摸摸將你的名字仍然填在那些欄目里,我故作平靜地想讓別人知道,我的父親還在。但字寫得要比其他表格的小,落筆很輕,我知道那是因為不自信。一個已不存在世間的人,原本不用再填寫他的名字,但我不允許他們在一張表格里忽視你。那一年,我和班上一個又笨又傻又壯實的男同學打了一架,后被班主任老師拉到辦公室。打架理由簡單,我去收他遲遲不交的作業本,叫了他父親的外號,他反過來順口叫了我父親的外號。本來是一場還算公平的口角,我卻認定自己父親的名字不容褻瀆,于是就有了身體的廝打。

十四歲,你離開后第二年,我需要一個父親。幽暗的青春期像一個漫長的雨季,庭院深鎖。少年的身體在成長中歷險,我感覺到胸口的隱痛。我擔心嗓音變粗,我厭惡粗糙刺耳的聲音。我擔心某個早晨醒來臉上會蠻不講理地支棱起胡子,從而出落得像鄰居的兒子那般丑,他白凈的臉,一入青春期就長滿胡子,有如進入春天的荒地瘋長著野草。我更害怕青春痘侵襲,于平整和白凈的面頰上布滿粉刺和膿包。一個夜晚連著一個白天,一場水霧連著一片細雨,我在雨季的巷道里穿行。白天,我被覺醒的身體弄得坐立不安,夜晚,身體里的荷爾蒙又像拱動的小獸,一刻不能消停。這樣的季節,我需要一個父親,需要被一個男性的聲音告知,男孩的身體在哪個時節醒來,又將完成怎樣的蛻變,我需要弄清楚不安和悸動皆因生長所致。

十七歲,你離開后第五年,我第一次離家遠行,我需要一個父親。你應該走在我前面,幫我拎著那個人造革的黃色皮箱,我像你一樣以右手的手指梳理頭發,以左腳邁出門去。一個即將成年的人,第一次走向更開闊的世界,他要自己購買第一張客車票,他坐上嘈雜的客車,這時候父親應該在身旁,以最少的話語叮囑他到了外地如何與人相處,叮囑他隔一個月往家里寫封信。一個男人的遠行要始于父親,而歸于母親。

二十三歲,你離開后第十一年,一場痛徹肺腑的失戀擊中我。我在自己的執念里難以自拔,以為只要借助愛情,就能留住世間任何一個想留住的人。這件事固然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求醫問藥,只有父親能告訴兒子愛的真相何在。我想會有那樣一個時刻,我們靜默地坐于燈下,在彼此面前倒上一盅老白干,就著一盤水煮花生,一碗青豆炒肉。我們是不善飲的父子,但有些時候必須有一盅酒,必須有嗆人的白干,必須讓它在經過喉嚨時引發熱辣辣的滋味,我們才能談論從來避之不談的事。依然不是促膝長談,只在昏黃的燈下,說一句或兩句話,但每一句話都是有響聲的,像酒杯磕到桌面一般。父親會說:“往后長著,愛情不獨一份,要走很遠的路,才能遇到共度一輩子的人?!?/p>

二十五歲,你離開后第十三年,妹妹遭遇一場兇險的感情危機。公司里一個男人追求她,兩人戀愛不成,分手也不成。對方死纏爛打,不肯罷休。我們讓妹妹全身而退,迅速離開了那家公司。對方氣急敗壞,不斷電話騷擾,揚言若分手,就得留下一條胳臂一條腿,妹妹嚇得瑟瑟發抖。這幾近扭曲的人,時不時出沒在我家附近,后于每天下班后等在公交車站。我第一次感覺到了野獸出沒的威脅,我需要一個父親,那時候危機的第一片陰影將落在你的額頭上,而我只是那個站在你身旁的兒子,我只需和你一道注視著那片陰影,來分析明天我們如何應對。我需要父親由閱歷帶來的智慧和勇氣。

二十九歲,你離開后第十七年,結婚前夜,我需要一個父親。新屋里敬神,紅燭燃著,香煙繚繞,世界蒙上夜色。那一刻,我需要一個父親。我們一道站在窗前,父親會說出一盞燈火的意義,那也是世俗之于一個男人的意義。他曾經在深山里走過無數夜路,像風浪里沉浮的一葉孤舟,每一盞燈的出現都令他感動得想要呼喊。因了對燈火的渴望,因了遠路的漂泊與游蕩,我們才殷切地守護一個家國的夢想,就像守護寒夜里最后一團火光。

三十歲,你離開后第十八年,我守在產房門口,女兒于夏日的一個中午降臨人世,在陽光最盛的時刻,生命完成了一個分支。父親,或許你對女孩頗有微詞,你向來格外看重傳宗接代這類事。但我仍然期望,你能和我同在,我們一道迎接這個夏天里最奇妙的一朵蓓蕾。我渴望看到你抱起小嬰兒的樣子,那就是你自襁褓里抱起我的樣子,也就是我抱起女兒的樣子,這是生命的交接,由你的臂彎到我的臂彎,由你的寄望到我的寄望。

三十三歲,你離開后第二十一年,我躺在手術臺上,等待麻醉。醫生擺弄器械時的金屬撞擊聲敲擊著我的耳膜,那一刻,手術室里的冷幾乎一下子奪走了我積攢三十三年的熱量。我閉緊雙眼,我需要一個父親。我的父親恐懼各種事物,唯獨面對疾病,他有最大的膽量,我需要一個不說話的父親,需要他堅定的眼神,需要他和我一起走到手術室門口時毫不猶豫的步履。

父親,更多時候只剩下寂然。無數黃昏和夜晚,我獨坐在橘紅的霞光里,暮色像大提琴的曲調一般哀婉,有時候我佇立于窗前,細雨織出綿長的回憶,你的腳步再沒有自窗外響起。在往后長及一生的時光里,你只以無盡的沉默示人。我以為,每一天都在遠離你,越來越遠,遠到再也望不見你的一星半點。直到我成為父親,我才明白,一個人的生命可以在大地上展開,在地理和時間里展開。一個人的生命同樣也可以在人心里展開,在記憶和想念里展開,在口耳相傳的故事里展開。

這樣看來,一切還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悲觀。

父親,當人的肉身消失,順帶除去了身體的局限和掛礙,也除去了來自時間和空間的阻隔。在這人間,我們從此以另一種形式相逢。而你,活在輕盈的欲望以外的世界里,你以無所掛礙的方式絲絲入扣地擁抱我們。我開始相信,無限事皆出于你的意旨。

你埋藏在我身體里,像一粒恒久的種子埋藏于無垠的土地,你借助我的血肉之軀生長為人間的一棵小樹。你的血液成為我血管里的一股潛流,成為我骨骼里硬朗的鈣質。你的味覺賦予我對食物的選擇,我喜歡食肉,喜歡麥餅、年糕、面條……父親,這些都是你的喜歡。每一回吃麥餅,我都要留下一截外圍的厚圈,據說這也是你的一貫吃法。而現在,在一個餐桌上,女兒仍然和我不約而同將手伸向一盤包子,我們神奇地重復了曾經我和你同時將手伸向一盤饅頭的動作。你的聽覺,賦予我對是非的選擇。那些藏在街巷里的困苦,那些日光即能照見的不公,那些發軔于遠古的英雄故事,在進入我的耳膜后,都能激蕩起與你心里相似的波瀾。

你又俯身于萬物,將自己分為我的千萬分之一,讓我在更寬闊的世界里逢著無處不在的你。

秋風乍起,寒雨和落葉帶來大地的消息。那是你曾經勞作的大地,你在那里種植小麥和水稻,種植紅薯和玉米,并以此養育年幼的我。那是你長眠的大地,是你的故事依然生生不息的大地。父親,我將收到你的來信。你的生命消融在秋光里,消融在晚風和薄暮里。古老的九月像神秘的藍色雛菊打開好奇的眸子,當秋涼平復我靈魂里每一處的褶皺,躁動與不安變得寧和服帖。父親,我與你在秋天的黃昏相逢,你附著在一片邊緣通紅、中間如金的葉片上。那是你自小就有的魔法,你那樣輕靈,在經過一棵大樹的時刻,自我的目光里墜落。你知道我是愛樹的,你拂過我的臉頰,輕拍我的左肩,這是深秋的召喚,也是父親的問候。我們遠隔著一個遼遠的人間,遠隔著生的全部愿望,遠隔著一杯熱酒,一碗白米飯,一件貼身棉衣,一聲小嬰兒的啼哭。父親,我們又如此切近,近得我仿佛可以觸到你沉思的目光。此刻,你就是我掌心的一片葉;你又是帶著葉輕揚的這陣秋風;你還是滿山在夕陽里閃閃發亮的茅草的穗子。

我在深冬的老屋里醒來,檐上的冰凌閃現晨光里第一道晶瑩。父親,那是你在童年時為我折下的一根冰凌折射出的光線,依然有著三十年前的剔透。多年后,你一定在一個冬夜想起我們早年的事來了。那些隆冬的清晨,下過一夜大雪,寒意吐著冷冷的舌頭,你并不畏懼第一個鉆出被窩,將一塊瓦片擱到灶膛內昨夜藏起的余火上,再將紅薯置于瓦片上。紅薯慢慢熟透,香味穿過廚房,穿過干冷干冷的空氣,鉆進板壁,進入我們的鼻子,寒氣被擠走了,一個新的日子就在這暖融融的香里開始了。

你光顧了這座故鄉的老屋,你在木格子窗外凝視我們平靜的睡眠,你聽過我們夢里均勻的呼吸,留下這看似不著痕跡的禮物。我相信更多的事物與你有關。在漫天而至的雪花里,那第一片和最后一片一定出自你的魔法,只是你不想那么快讓我們覺察。否則,這兩片雪花不會恰好落在女兒睫毛上。我相信北風的歌聲也與你有關,你只是不想嚇到我們,以至于總是那么遙遠地在野地里吟唱,每當要靠近我們的耳朵了,又隨即快速離開。

到了春天,你就有了更多魔法。你有辦法讓深黑的大地露出一張明朗的臉,你在一條我們必經之路上的水洼里投進一片好比孔雀羽毛般絢麗的彩霞。你在四月的櫻花樹上安插了一只紅嘴的鳥兒,每當我從樹下走過,就被那只鳥的鳴叫吸引,等我站定,櫻花一片兩片三四片,以輕夢和詩句的形式落向衣襟。父親,這是否就是你的生命課?在一樹花前,讓我感念生之短暫與珍貴;在一樹花前,讓我無限接近你此后的輕盈,接近這春光一般絢爛的消亡。

父親,你在每一段行程里,一程山水,一程云煙。你是我走出月臺時,抬頭遇見的那一片云。那一刻,出發的汽笛已響過,一片云朝我揮手,在輕緩的動作中,我看見別樣的深意,那是父親臨別時才有的表情。你是我返回故園時望見的第一縷炊煙。我小時候,大家都還在,家里的人滿滿當當,聲調各樣的腳步聲帶著蓬蓬勃勃的朝氣。每當炊煙升起,祖母便站到家門前喊外出勞作的人吃飯。祖母喊聲嘹亮,對面遠山傳來回音,整個村莊都能聽見,隨后,家人便自各處匯集而來。父親,你早就讀懂了炊煙寫在天空的寓意,你又重新變出了這個我熟知的戲法,讓我在多年以后與故鄉相視一笑,讓我相信故鄉是我的故鄉,也是你的故鄉,這是我們生命的應許之地。

一程山水,一程云煙。父親,無盡歲月,我們都是長河里的一朵浪花,我們永遠地別離,我們又無數次以另外的形態重逢。我坐在秋天的水邊,面前一束束湖光逐水而來,父親,這是你在爽朗地笑,你總是那樣笑著逗引孩子們。我走在陌生的城市街頭,人群中有一個背影,讓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停了下來,我喜歡讓目光追隨一個陌生背影,直至他消失在黃昏街角,我相信那一個熟悉的背影或許就是你。

你是黎明的晨曦,是八月山野里我能望見的最亮的星辰,是大海上風暴來臨前,那一只一直在我船前徘徊的白鳥,你像閃電割開被烏云遮擋的航程。

你是我的猶疑不定,是我揮刀也斬不掉的優柔寡斷。你是我的膽怯,是我的張揚,是我正直的部分,你是我那部分多余的愛。你是我搖擺不定的現實,是我對世界蓬勃的想象,你是我與生俱來的矛盾。你是我根深蒂固的人間欲望,又是俗世上那片不肯落入凡間的云彩。父親,你借我的命繼續活著,我是你一次一次的重生。在每個清晨,你醒來,在每個夜晚,你仍然不肯睡去,你進入我的夢里,你在我的呼吸里游蕩,在我舒展開四肢的時刻綻放。

父親,你是我另一個部分,既是遍尋不見的上游,又是擺脫不掉的宿命。你消逝于世俗的人間,消逝于柴米油鹽酒菜面飯,又皈依于萬物。你在我的每一段行程里,在我每一個置身的時空,悄然出現,又悄然離開。

你是我無影無蹤的父親,你是我無處不在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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