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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漏兒

2023-12-28 21:56魏潤身
黃河 2023年6期
關鍵詞:老秦盧卡魚缸

魏潤身

1

要不是為去十里河花鳥市場看魚缸,老遲還真不愿跟著老秦、老吳又逛潘家園。他受不了潘家園的人聲鼎沸。老吳好的是雜項,老秦玩的是字畫,雜項露天,字畫在大棚里,一個風吹日曬,一個憋屈逼仄,老遲都跟著他們轉,誰叫是發小呢。不過更主要的是人家二位都有車,上哪兒都心甘情愿帶著他,這份情意辜負不得。

今兒他們先轉遍了那些鎮尺、佛像、玉器、硯臺、印章、山子的地攤,又去了大棚里的畫廊。老秦觀看書畫時,老吳跟著指指點點,老遲左顧右盼。轉到第三通道的一個攤位,老秦瞄了瞄高處掛的一軸山水畫,那是一幅落款為“大聾”的秋山碧水。老秦上下打量著,開口問賣者:“這是誰的畫?”賣畫的說:“是吳昌碩的啊,‘大聾就是吳昌碩的號,這不有‘大聾的印章嗎?吳昌碩還用過老蒼、老缶、石尊的別號呢?!崩锨匦Φ溃骸皼]錯,只是這畫上標著甲寅,那自然是畫在1914年,可‘大聾這別號是吳先生從1918年才開始用的?!?/p>

賣畫的遇到了行家。老秦一個眼神,老吳老遲扭臉就走。擠過摩肩接踵的人群,在一處十字廊口,老秦對他倆說:“我都不跟他廢話,不單年號和印章不符,拿近一瞧那群山有紋,眾樹有枝,拙劣,一看就是假得不能再假的贗品!”

老吳伸出大拇指。

老遲也點頭。

老秦說:“《畫論》上講得清清楚楚,遠山無紋,遠水無波;遠人無目,遠樹無枝。連一般人都該明白的道理,可這賣畫的都分不出大小遠近來?!?/p>

老吳說:“還真是,怪不得那畫一點兒景深都沒有,讓人看著哪像畫兒,反倒像張地圖?!?/p>

老秦說:“你這比方打得好,披圖而尋其為丘壑則鈍,見丘壑而忘其為圖畫則神。這就是繪畫與繪圖的區別?!?/p>

老吳說:“我在書畫上是利巴頭,你一針見血?!?/p>

接著往前溜,剛剛拐進第四道畫廊,本來無精打采的老遲突然眼前一亮,大喊:“看!”

老秦老吳循著他手指的方向一低頭,原來老遲指的是地下插滿畫軸的兩個玻璃缸?!斑B看畫的時候,老遲的心思都在玻璃上,走火入魔了不是?”老吳撲哧一笑,“那不是魚缸,那是玻璃卷缸?!崩锨伛R上接話說:“卷缸有玻璃做的嗎?那是醬缸,做醬的!”

老遲說:“甭管是卷缸還是醬缸,我要的就是玻璃缸!只要它夠厚敦實,更重要的是透明,它是無色透明的!”

連那賣畫的都有點蒙圈,在潘家園擺了二十多年攤兒,倒騰的都是字畫,從來沒人看過這兩個玻璃缸,今天這仨人不買畫,怎么爭論起他這收攤都不往家扛的破缸來?

“老板你把這倆缸搬上來,我要看看它們有多厚?!崩线t眼珠子都直了。

老吳先攔他:“你要它們?這是什么玩意兒?”

“是挺不倫不類的?!崩锨匾侧洁?。

那賣畫的卻早把幾十軸畫一股腦兒地抱出,兩個玻璃缸被輕輕撂到柜臺上,他對老遲說:“算您遇上了,您可著潘家園踅摸,我這玻璃卷缸是獨一份兒的!”

“卷缸有玻璃做的嗎?這是上不了臺面的民用器皿,根本談不上文房?!崩锨丶m正他。

“它既不是缸,又不是罐,還不是壇,更不是盆,您這獨一份真是獨特到家了?!崩蠀青苤阑ㄗ诱f。

老秦用胳膊肘捅了捅老吳,老遲的迫切他心里門兒清,便笑著跟賣主說:“那您這獨一份兒要賣得多少錢?”

“一個半萬,一對九千?!笨粗线t的臉色泛出微紅,還像孩子似的想尥蹦兒。

現在就是民國的一對卷缸也到不了這個價,更何況二百一個新瓷的遍地都是,這倆玻璃缸竟九千,這小子騙錢騙瘋了。老秦心里明白,賣主發現老遲鬼迷心竅了,所以薅住老遲要宰他。

發小歸發小,作為“藏友”———老遲純粹就是娶媳婦打幡兒。退休十來年,他玩的不是玉石、寶石、奇石、水晶石,而是鋪地的鵝卵石。老遲曾說,好看的鵝卵石,泡在水里比任何石頭都好看,晶瑩剔透,五色斑斕,沒有什么比它再好看的了。只不過,老遲的玩法最簡單又最麻煩,誰都愛莫能助,從四處揀來的石頭必須得用水洗拿水泡,容器還得是玻璃的。他買過各種各樣的魚缸,損壞過數不盡的容器。高樁魚缸矮樁魚缸他買過無數,可是換不了幾次水就撐破了,因為石頭的比重大密度高,玻璃魚缸最大厚度五毫米,承受的耐力小,泡石頭的水不能超過魚缸的三分之二,只要超過這高度,一般的魚缸都要炸。老遲為就是想覓到能玩石頭看石頭的結實魚缸。有人跟他說,索性買小點兒的魚缸,別泡那么滿當的石頭。他不干,要的就是大號魚缸一覽無余,痛痛快快地把玩。如果沒有這樣的魚缸,那么多的石頭不就全白糟踐了嗎?

確實,北京的花鳥魚蟲市場老秦老吳都開車帶他跑遍了,高規格的魚缸多少錢的都有,玻璃鋼的魚缸都生產了,可它的底和四面是粘的,又大又厚的魚缸從來就沒有整體壓模的。剛才去十里河就又掃了興,五萬的亞馬遜魚缸都銷售了,依然不是整體的。賣主說:“這亞馬遜是三千倍黏度的萬能膠粘的,跟整體的一個樣,厚度一厘米,別說泡石頭,就是泡十噸金子都撐不裂它?!睕]想到老遲動了心說:“這玩意兒看著還可以,我看它使得住,這東西要真不炸,真想泡上一缸看著什么感覺啊?!?/p>

老吳說:“兩米長一米寬的水晶棺材,你放哪兒?放滿石頭蓄上水,底下那木頭柜子還撐得住嗎?另外,一天到晚你換水淘水濺得滿世界濕乎乎的,屋里還不發霉?三千倍的黏合度你還當真?金屬還折還斷還裂呢,更別說它是粘的了!”

老秦也拉到一邊跟他說:“石頭加水的張力有多大?你信那小子胡說?”

他們也不顧賣主高興不高興,輪番轟炸,老遲只得一臉無奈跟著他倆又來到鄰近的潘家園。

眼下,不管老吳老秦說什么,老遲從兜里掏出一把卷尺,口沿整整五厘米,有那亞馬遜的五倍厚。他當然不忘量缸底,戴上花鏡隔著缸壁一量,嘿,缸底足有八公分!老遲上手啪啪一拍:“我要啦,我找了它們一輩子!”

“遲哥,你有點兒癡,你揀石頭才幾年,怎么會找了它們一輩子?”老秦這話一半說老遲,一半是說給賣畫的。這東西底下小上頭大,是撇口的,比圓的方的容積都小,莫說談不上缸、壇、盆、罐,說它是個升、斗還湊合,不倫不類的?!?/p>

“是呀,你仔細看看這玻璃,還有麻麻的小黑點兒,看著就不透亮?!崩蠀怯钟檬旨毭氜蹆缺?,“里面不光,還有小坑,另外這玻璃玩意兒怎么著也容易壞?!?/p>

賣畫的一聽拉下臉:“不光溜有小坑?你摸摸哪件瓷器里面是全光的?”他瞪著老吳說,“你還說它容易壞,這玩意兒就是不怕磕不怕碰!”說著,他拿起榆木畫軸往玻璃缸上使勁敲,“我這玻璃卷缸是萬年牢?!?/p>

嚇得老遲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來:“別介別介別介……”

沒想到賣畫的一?一拎,砰的一聲把那玻璃缸掄到地上,哐哐兩腳:“一個五十多斤重,踢它踹它都碎不了!”

“我要了,我要啦!”老遲再也控制不住,他蹲身吃力地把那只玻璃缸抱上來,用袖子小心翼翼地輕輕擦拭。

老秦一看這架勢,走進柜臺拍拍賣畫的肩膀說:“兄弟,我們這老哥既然認準了你這玻璃缸擱石頭,那咱們就都松松口?!?/p>

“怎么松?少了九千我絕不賣?!?/p>

老秦向老吳遞個眼色,看了看表,拉著老遲說:“遲哥,既然您喜歡,那我們今天就買定了,只是都12點了,我們先上外頭吃個飯,有了力氣才扛得動這么沉的東西啊?!崩蠀橇⒖毯魬?,架起老遲就要走。賣畫的立馬改口說:“慢著慢著慢走別走啊,下午我就收攤了,這么辦,六千,我今天砸鍋賣鐵啦!”

沒想到老吳回頭揚手出一個指頭來:“就這個數兒,今天我給我哥哥做主了。要么拉走,要么您就留著擱畫!”

“什么?兩個一千?”

老秦眉毛一挑說:“依我一千都不要,一個二百就便宜你!”

只見那賣畫的一掌拍在缸沿上,一指老吳說:“我聽這位哥哥的,一對一千,扛走!”

沒想到老吳兩條胳膊一搭:“誰扛走?我們都多大歲數啦,聽我的,你找人,給我們拎到停車場,在后備廂放好!”

2

七十的老遲那叫樂,十年尋不到的東西一千塊到手,他半屋子的鵝卵石終于有了好歸宿。十年前剛退休,他偶然揀了塊鵝卵石回家一洗,頭一次發現還真鮮亮真好看,從此這癖好就一發不可收。反正湖邊、河道、公園隨處都有鵝卵石,只要看著好的他就揀,開心,舒服,熨帖,過癮。不過人的審美也在隨著對象的豐富而漲行市。石頭越多就越想要大容器,那樣看著才過癮。老秦老吳跟他說:“你只能換陶瓷的,直徑一米的景德鎮大缸還不到一千,泡它一大缸你敞開了看?!彼灰?,他要靠在沙發上看,仰在躺椅上瞧。魚缸換了無數,水漫金山不說,手劃了腳扎了的糟心埋汰三天兩頭有,光破傷風的針倆發小就陪他打了四五次??墒寝植贿^喜歡,老遲就是要揀石頭泡石頭看石頭。

相繼退休的老吳老秦才是真正的藏友。一個倒雜項,一個尋字畫,他倆越來越上道。但他們為什么跟老遲好?其一都是老三屆,其二還得溯本求源到半個世紀前老遲他爸爸身上。

這仨發小都住在前門外楊梅竹斜街的蘊和殿,解放后那是一個住了三四十戶人家的大雜院。最前院的三間正房就是老遲家,解放前開過鼎元珠寶店。解放后古玩玉器的玩意兒越來越不時興,鼎元的買賣就黃了。老遲他爸爸由賣古玩的變成取燈胡同副食店的售貨員??墒抢线t家里的家具擺設還是好看又好玩。

那會兒,小秦小吳總上小遲家找他玩,小遲比他倆大個三四歲。小秦小吳來小遲家就是看新鮮。有一回,小遲拿出一個小秤來讓他們看,秤桿是象牙的比筷子還細,秤盤秤砣都是銅的很小巧。小秦說怎么還有這么小的秤?小遲說這哪里是秤是戥子,什么叫戥子?戥子是稱珍珠寶石的,要把個窩頭擱上去,那小小的秤砣就打不住它了。那天仨人都笑得咯咯的。

小時候一過年,小吳小秦更愛上老遲家里轉悠去。春節小遲他爸還愛掛畫,不是掛上幾條梅蘭竹菊,就是幾幅《紅樓夢》里的人物。不掛畫的時候他家就是一幅中堂一對條幅,至于上邊寫的什么就不知道了。

只不過,隨著日子的流轉,他們一個上東北,一個去陜西,一個赴云南,這仨發小一別就是十來年。這期間他們也都回來過,見過一兩回面也沒說上過幾句話。匆匆忙忙的歲月,暈頭轉向的人生,后來仨人都回了北京。一個老師,一個調度,一個電工。結婚生子養家糊口,風風雨雨,一眨眼仨人由發小變成三老。改革開放又一晃兒,平房改造,他們改到楊梅竹斜街。他們三位的孩子都住了高樓,有了自己的生活,而這老哥兒仨又夢幻般聚在蘊和殿。

老遲沒揀石頭的時候,老秦老吳就多次攛掇過他,說各地電視臺都在播什么尋寶、鑒寶、淘寶、一錘定音什么的,全國都興起收藏熱,不光男人現在連女人都有興趣收藏,你這世家出身的怎么無動于衷呢?老秦說:“就沖你們老爺子,你也得慎終追遠吶。收藏也是潮流,咱們得跟上潮流哇!”

老遲說:“不是我不玩,我真不懂。咱們楊梅竹斜街往西走五分鐘就是琉璃廠,當年我能躲琉璃廠多遠就躲琉璃廠多遠,我父親三天兩頭不是讓我兜著塊盤子就是抱著一個瓷碗上那兒去賣。你們知道同治青花的盤子多少錢一個嗎?三塊五!鑲螺鈿紫檀的任伯年扇面多少錢一把?兩塊八!我爸爸一月工資四十二,我是老小,賣古董最丟人,拿去賣的都是我,零零碎碎林林總總無數次。

老秦老吳知道他寒透了心,說:“遲哥,那你教教倆兄弟成不成?”老遲說:“當年我們家有歸有,賣歸賣,我父親也跟我講過什么是青花什么是豆青,什么是粉彩什么是斗彩,還有宋瓷五大名窯的鈞汝官哥定。這些玩意兒要跟不懂的瞎白話,我能給他們蒙得一愣一愣的,全都得五體投地。但是要真講究鑒定,辨識,那我絕對不行。畢竟那會兒我是個孩子,不會就是不會,不懂就是不懂。我父親十六上來北京,在萬益誠當了二十年學徒,才到了由一位把兄弟出資開的鼎元珠寶店。沒有真功夫真本事不可能有火眼金睛,常人誰敢碰這行?”

老遲這話,他倆都信??衫线t一門心思揀起了鵝卵石,讓他倆不明白了,那圓圓乎乎一文不值的鵝卵石有什么好看的?即使不玩寶石玉石,倒也有專攻石頭的,人家玩的是奇石是山子,至少能看出不同的形態,構成不同的景觀,做出別有寓意的擺件———名目,玩也得玩出個名目啊。

老遲說:“一個玩兒還要什么名目?非要說出個名目來,這名目就叫好西,老北京誰不懂‘好西?———開心,喜歡,高興,樂意,什么也沒我看著這水中的鵝卵石有意思,我就看著它,玩著它,因為我‘好西?!?/p>

正因為逮著這么一對可心的寶貝,老遲跟他倆說:“這回算是了我多少年的心愿,我的玩物有了最好的歸宿!哪兒找去,老吳你那天酸人家說是全中國獨一份,可不獨一份嗎?你們說它不倫不類四不像,它就對上我的口味了,我找的就是這玩意兒。冬天把倆缸擱屋里,透透亮亮的兩缸石頭往水里一放,再也不怕炸裂再也不怕撐破,想怎么攪和怎么攪和,攪和一次一幅畫。誰有我自在,躺在屋里就能看風云變幻!”

魚缸買來這幾年,只要天氣一轉暖,老遲就把倆魚缸左旋右轉挪到小院中央。老秦有時候到西跨院跟老遲聊天,望著兩缸石頭,他唯一的感覺是涼快了點兒。今天,老秦又來到西跨院,和老遲并排坐在葡萄藤下一塊兒乘涼。老秦剛想說畫兒,老遲就聊開他的鵝卵石了。老秦只能說:“好好好,好看倒是挺好看,清清亮亮五色斑斕的,但遲哥你說的風云變幻氣象萬千,我這母豬眼實在看不出來,怎么可能呢?”好幾年了,他不好意思駁老遲。

“既然你刨根問底,那你就得虛就得靜,你要真虛真靜,這石頭就不單是石頭,人的目力也就別有變化。我雖然不如你懂畫兒,可是我知道宋代有個叫宋迪的,作畫的路數不一樣?!崩线t閉上眼睛接著說,“靜,靜,靜?!比缓舐朴颇钸冻鲆欢嗡蔚献鳟嫷姆椒ㄅc過程,“先求一敗墻,張絹素訖,朝夕視之。既久,隔素見敗墻之上,高下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為山,下者為水;坎者為谷,缺者為澗;顯者為近,晦者為遠。神領意會,恍然見人禽草木飛動往來之象,了然在目,則隨意命筆,默以神會。自然景皆天成,不類人為矣?!?/p>

老遲信口拈來一頓一挫,老秦卻著實沒全懂。老遲睜開眼睛告訴他:“宋迪作畫就是隔著一塊白布看破墻,看著看著就入境了,然后那殘破剝落的墻皮就會跟小孩兒尿在褥子上的額吝一樣,浮現出高高低低的山水溝壑,悟出人禽草木的飛動流轉,宋迪就是依著這種幻覺幻象畫畫的?!?/p>

老遲說:“我雖然不懂鑒定更不會畫畫,但是讀了些閑書,慢慢就跟宋迪作畫一個樣,越看越縹緲越瞅越玄虛,自然就入境而山嵐霧障了。魚缸就不只是魚缸,石頭就不只是石頭,詩畫全都撲面而來了?!闭f著站起身來走到那倆魚缸前,伸進手去攉攏,回過頭來跟老秦說,“一切歸于平靜你再看,又是一道景兒。關鍵還是得虛靜,虛靜致幻給了我余年大歡喜、大樂趣!”

透過這倆要多敦實有多敦實的魚缸,老秦雖然沒看出任何風景和幻象,但是第一次認同,真正靜下心來看,這些五顏六色形態各異的鵝卵石,泡在水里是挺好看的,跟漢字的象形會意有點兒近似。想到此,他突然為這魚缸操起心來:“這么幾年了你擱在院子當中好看歸好看,一下陣雹子給它砸了不就麻煩啦?”

老遲嘿嘿一笑說:“你都沒耐下性兒來仔細瞧瞧它們,比瓷的結實上百倍,賣畫兒的不是說萬年牢嗎?他那話一點兒不假,連銅的都沒它硬朗跟軸實?!?/p>

3

老遲的姑娘在上海,多少次要把他接到上海住,他不去。前些年去過兩回沒住幾天就回來了,那么高的樓層那么窄的街巷,名副其實的人粥人海。海派的飯菜倒是精致,可那么一點點,看著就讓人不敢動筷子。唯一讓他折服的是上海杏花樓的糕點??墒抢线t有自己的吃食。鹵煮火燒涮羊肉,炒肝包子鹵丸子,好吃的東西多了,反正挨著前門大街鮮魚口,想吃什么幾分鐘就能拎回來。每月八千多的退休金,可敞開了吃敞開了喝。說起喝來他每天晚上三兩二鍋頭,下酒菜永遠是松花蛋花生米,夏天拍一黃瓜拌個西紅柿,喝完酒一碗面條就齊了。不管誰來了,他永遠備著蜜三刀、糖火燒,老秦有糖尿病,老吳有血壓高,都勸他少吃甜的和咸的。他拿出每年的體檢表來跟他們比,血糖血壓血脂都不高,從來沒有忌過口。他跟他倆說:“關鍵你們運動比我少,北京郊區我跑遍了,河道、濕地、峽谷,我一禮拜三次長途跋涉,雙肩背里的石頭不但練我的腿,連胳膊帶腰全活動了。別看我比你們大幾歲,可腿腳比你們都不差。我還不信那養生,成天變著花樣瞎扯。我吃喝還是一個樣,吃完喝完,我跋山涉水,都消化了,這叫收支平衡。收支一平衡什么病都沒了?!?/p>

還真是的,不但天天喝,老遲還抽吶?;乇本┑臅r候連房子帶家具什么都沒了,就剩上山下鄉時帶走的一個桃花心木老煙斗,咬不壞的銅包口,意大利三B的。當年老爺子開鼎元,一個老外買玉器送給他爸的。

最狼狽的一回是頭年學校組織退休的老教師去蘇杭,坐在高鐵上跟幾個會喝的同事推杯換盞,老遲的煙癮上來了。他剛掏出三B來要抽兩口,一塊兒的老師馬上把他按住,這哪兒成,你冒上一口煙車上的報警器就響了。老遲等那高鐵剛在德州東站一停下,就溜下去,掏出三B捻上煙,不料風大打火機幾次都沒打著,就在終于點上的那一刻,列車卻啟動了。老遲這回傻了眼,急追緊喊干尥蹦,還跟站臺的工作人員去理論。虧了人家念及他歲數大,緊急通話列車長跟學校領導核實情況,折騰到夜里十二點,他才趕到杭州找回組織。有奚落的有玩笑的,反正蘇杭之行不怎么爽,不過在南京揀了幾塊雨花石還讓他滿意。

其實老遲除了看閑書,一會兒工夫都不閑著,隔三岔五挎一雙肩背,到處游山逛水,而且每回都沒空過手,哪怕一塊石頭入眼也算有收獲?;丶倚【埔缓热鼴一叼,蘊和殿的老人誰也沒他滋潤。

自從有了那倆大魚缸,他在家的時候照樣一會兒也閑不住。一塊一塊地比較,一塊一塊地篩選,再一撥一撥地淘汰,把淘汰出來的石頭再扔回池塘河道公園去。老吳見了說:“原來你是揀石頭背回來,現在是篩石頭再扔回去,這不折騰嗎?”

可是老遲有自己的道理:“過客,鵝卵石是我的過客,我是天地之過客,什么不是什么的過客?再說來去都背著石頭我這腿腳不更硬朗?生命不在于運動嗎?你跟老秦要跟我學,你們那血壓高糖尿病早好了?!?/p>

老吳拿他沒轍,也為他遺憾,依著老遲這家學,要倒騰起文物來比自己和老秦強多了,誰想他意興闌珊玩物喪志,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吃苦受累迷上了一分錢都不值的鵝卵石,可惜了啊。只不過,老秦再讀《畫譜》《畫論》,再看《古玩指南》《玉石辨偽》,都跟老遲的文化、內功差一截。雖然老遲任起性來就是一“過客”一“好西”,可是他不爭,厚道,為人為學讓人不得不服氣。

比如他跟老遲說,老秦總覺著他玩的書畫才高雅,說起什么來都居高臨下,動不動就拿收藏文化、鑒賞藝術說事,說他不但搞收藏,還發表了好幾篇畫評,入了北京美術家協會,當了書畫收藏學會會員什么的。老吳自語道:“相形之下,我老吳這玩山子、沉香、手串的就老土啦?老吳參不參加民俗學會,要是成了會員,在收藏界你就也算有了身份。另外他入美術家協會、收藏學會,而讓我入民俗學會,這不明擺著說我低他一等嗎?我玩雜項就是為了賺錢倒騰錢,我成了民俗學會會員又能怎么樣?”

老遲搖搖頭說:“人家讓你既賺錢又有名份怎么啦?另外學會也不分什么俗雅,這有什么可掰扯的?咱們過去是發小現在是老哥們兒,出名也沒錯,你別把老秦想歪了?!?/p>

老吳說:“再一個是老秦張口就是法蘭西,閉口就是意大利,三句話離不開他閨女和那個洋女婿,他閨女長得多寒磣,那男的爺爺還是一意大利的莊園主,生倆串秧兒,他閨女更身價百倍了?!?/p>

老遲撲哧笑道:“你白倒騰擺件、山子了。太湖石的瘦漏透皺連中學生都明白,柳宗元那‘美不自美因人而彰,你這玩收藏的早就該知曉。你別糟踐人家雅紅,老外的審美跟咱們不一樣,再說人雅紅長得哪兒丑啦?別嫉妒,生的那倆混血孩子多漂亮,咱們得跟著高興才是?!?/p>

沒脾氣,什么事到老遲這兒就全化腐朽為神奇了,雜學博收什么都懂,還心寬心大抹稀泥。

雖然是發小一塊長到現在的老哥們兒,老秦對老吳也有看法。老秦有時跟老遲念叨:“老吳玩雜項就是趁著別人打眼,逮著空子撿漏兒,抓住機會賺錢?!崩线t說:“舉國搞淘寶,全民玩收藏,已經成為潮流特色了。再說真懂的假懂的誰沒打過眼?誰沒撿過漏兒?誰不想賺錢?什么叫投機取巧?搞企業投的就是運營之機,取的就是進出之巧,沒這本事能把企業越做越大做活嗎?那叫智慧。搞收藏的哪個不是投打眼之機,取撿漏兒之巧,不這樣玩收藏干什么?光賠不賺,你那字畫能玩得風生水起嗎?”

老秦說:“你說的話都在理,可我還想寫點兒收藏心得,盡量從實踐上升到理論,也要在收藏鑒賞上留下一筆。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咱也不能平庸窩囊一輩子啊??衫蠀撬跪v來倒騰去就是為了一個錢?!?/p>

老遲說:“老吳兩口子都是工人,退休的工資合起來不頂我們一個的,兒子又一天到晚打油飛,連媳婦帶孩子都啃老,老吳倒騰雜項不為錢他為什么?別用你的想法要求他,老吳兩口子一塊兒倒騰風吹日曬不容易?!?/p>

老遲幾句話,老秦也悶了。

老遲雖然沒有車也不會開車,可老秦老吳不管上哪兒都心甘情愿帶上他,當之無愧的老大,絕不單純在歲數上。

4

可是老大也盡不讓人省心,除了因為三B惹麻煩,還因為鵝卵石招是非。一次到附近公園,老遲見到一條鋪著鵝卵石的小道日久失修,那鵝卵石三天兩頭被人踩松散落,這讓老遲發現了好機會。十天半月就來一趟,每次都能揀到一兩塊好看的寶貝帶回去。

一天他又背個挎包來尋寶,盯著這條小道。突然,一塊紅彤彤帶黑線的鵝卵石就歪在路邊,他跨步趕過去,剛貓腰,啪一聲一個手機掉地上,只聽“哎喲”一聲,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喊道:“干嗎呢?我的手機!”

老遲嚇了一跳:“怎么啦,你賴我呀?”他趕緊又一貓腰,先把那塊鵝卵石綽起來。

女人那個氣:“走道你不抬頭,成心往我身上撞,這么大歲數,你什么意思?”她撿起手機,屏幕裂兩道大口子,更加氣急敗壞,嚷嚷道:“你賠我,這是蘋果的!”

“什么?你光顧了看手機,是你撞我身上的!”

兩人正吵吵著,早有人圍過來,有人說那女的走路看手機不應該,有人認為老遲也沒準別有用心往女人身邊蹭。越吵人越多,來了公園保安,倆保安讓眾人散開,把他二人帶到公園管理處。見了管理處的領導,老遲和那女人還是各說各的理,那女的竟然還說老遲耍流氓,成心往她身上歪,心慌意亂才把她手機碰碎的。最后領導讓人把監控打開仔細搜索在那條小路上的畫面:二人分別都低著頭,女人在看手機,老遲左右逡巡瞎踅摸。反復審看了好幾遍,確實主要責任在老遲,是他低頭走著走著突然向女方一側貓下腰來插過去。人家問老遲:“突然一頭撞到女方那邊,干什么?”老遲說:“干什么?我揀石頭,她說我是流氓成心往她身上扎,有這么血口噴人的嗎?”

“揀石頭?你揀什么石頭?”那位領導模樣的人頭歪了,因為確實在錄像中看見他還一貓腰,撿起一樣東西來。

老遲從兜里掏出剛揀的那塊石頭說:“就是它,我揀石頭,她說我想耍流氓,有這么誣賴陷害的嗎?”領導接過那塊石頭在手里一掂問:“你揀它干什么?”“干什么?我揀著玩怎么啦?我看著它好看怎么啦?”那領導轉過頭來問那女的:“他是在你跟前揀的這塊石頭嗎?”那女人說:“是啊,他見把我手機碰壞了,可不假裝說是揀石頭,借口唄。原來我還拿不準老人變壞還是壞人變老那句話,這回我可是親身感受了!”

嘿!老遲腦門上青筋繃起:“你還敢繼續誣蔑我,今天我跟你沒完?!?/p>

那位領導趕緊勸解又找過好幾個人幫著看錄像,然后又帶幾個工作人員去隔間嘀咕了半天,回來說:“經過我們仔細分析,今天的事情你們二人都有責任,一個走路低頭看手機不妥,一個確實是老先生你往人家那邊突然一拐,把這位女同志的手機碰在地上摔壞了,百分之七十的責任在您這位老同志?!?/p>

“什么?”老遲一聽不干了,“百分之七十的責任在我?我什么責任都沒有?!?/p>

沒想到那女人比老遲還硬氣,雙手把腰一叉:“走道看看誰來電話了,我一點責任都沒有!”

說著,二人又在管理處爭執起來,領導一看這情況,說:“你們都覺著自己冤枉,那就先在我們這里登個記,把姓名電話住址留下再商量。你們要認為我們做得不公,那就到相關部門去解決?!?/p>

老遲跟那女人都說成,反正一時半會兒也斷不清。

老遲回來當然得把倆發小叫過來商量,他把來龍去脈一說,老吳一聽急了:“多少人走道玩手機都被報道了,怎么能讓咱們賠她手機?那是她自找的,遲哥你不會說手機掉地下‘砰的一聲還嚇你一跳,你差點犯了心絞痛啊?!崩锨卣f:“別急別急,你先別急。這么著,咱們哥兒仨明天一塊兒去,聽人領導怎么說。另外這三七開的責任到底是怎么劃分的,一切都得有理有力有節,咱們得再仔細琢磨琢磨怎么應對。不打無準備之仗,怎么著遲哥?”

第二天,這仨發小一塊兒來到公園管理處,問那領導說也想看看錄像成不成,沒想人家還挺痛快地說沒問題。老秦老吳全看清楚了,確實是二人都低著頭,都沒注意對方,所以老遲斜跨一步二人一遭遇,手機就掉地下了。

老吳看完早憋不住了,說:“多少人癡迷手機不看路,掉河里掉井里掉溝里還有被汽車軋死的更有人倒退著從懸崖上掉下去一命嗚呼的,這種行為已經成為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不但害己,更重要的是害人。公交司機看手機讓一車人命喪黃泉的事情也屢有發生,電視上頭條上報道了多少回,這種惡習她為什么不改?她要不先低頭看手機,可能把手機摔壞嗎?”

那位領導說:“您說的情況的確屢有發生,這位女同志的做法也確實不妥,所以我們才認為她也有錯誤?!崩蠀锹犃恕八灿绣e誤”火氣更大了,說:“不是什么也有不也有,是她這壞習慣咎由自取的?!?/p>

對方笑笑說:“她的習慣再不好,畢竟沒犯法,而手機確實是因為遲老先生往人家那邊猛地一跨步,碰到人家才掉地下的啊?!崩蠀钦f:“猛一跨步是向她那邊歪了一點兒,你說是我們先碰了她也成?!崩蠀莿傉f到這,那位領導立刻接話說:“不是我們說,是錄像提供的畫面清清楚楚的?!?/p>

“成,就算是我們碰了她,可她說我們是壞人變老耍流氓什么意思?有這么血口噴人的嗎?她侮辱謾罵老人,這是犯法的??!”老吳越說越來氣。

對方說:“您這位老同志先消消氣,全是話趕話,一時沖動就口不擇言了。誰讓她是一女同志,咱們也就別跟他計較這只言片語啦?!崩蠀钦f:“那不成,我們確實是碰了她胳膊一下,可她又低頭玩手機又惡語傷人這是錯上加錯,你說的三七開不合理?!?/p>

“女同志再不應該,畢竟是遲老先生給人家碰掉了手機,咱們的責任確實多一些,”對方拉開抽屜把昨天那塊鵝卵石拿出來擺在桌上說,“況且老先生上公園拿石頭本來就不對嘛?!?/p>

老吳一聽,騰站起來:“我們偷東西了是怎么著?她低頭玩手機,她誣蔑我們耍流氓不犯法,我們揀塊石頭倒犯法啦?”

領導舉著那塊石頭說:“都別急都別急,公園的一草一木都得愛護,什么都不該拿,什么都不該動。老先生雖然沒犯法,可是這鵝卵石畢竟是公園買來鋪路的,游人來了,你也揀幾塊我也綽兩塊,凡是好看的都給拿走,合適嗎?”

嘿,沒想到領導話題一轉讓老吳愣住了。

“所以我們說三七開,雖然我們不是公檢法,但是也得拿證據講理嘛?!弊蛱炷菈K石頭成了三七開的一個佐證。

一直沒開口的老秦,這時候才把身子挺了挺,坐在椅子上一笑說:“咱們這公園是越修越好,我也經常來逛逛,請問您這條鵝卵石的小路鋪了幾年了?”

“三年多,我們新近改造的?!?/p>

老秦點點頭:“那我就不明白了,才三年多,這鵝卵石就都被踩得七零八落,不知道您管不管施工,這水泥的標號是多少?沙子和水泥的比例是多少?另外你們是找什么建筑單位施工的?”

老秦的語氣平平緩緩,卻把領導說得臉色都變了,愣怔半天說:“這全不歸我管,施工建筑是另外一碼事,我負責的只是園容和治安?!?/p>

老秦說:“負責園容您就更有責任了,這鵝卵石既然隨手都能揀,那您怎么沒有及時反映及時報修,任憑游人隨手就揀呢?”

對方被噎住了。

“所以領導您也別用一草一木來上綱上線老百姓,隨手就揀的東西您拿它說事公平嗎,還說什么證據不證據?”

對方眨眼。

“合適嗎?您說呢?”

那領導半天才回過神來,說:“這位老同志,您的意見對我們很有幫助很有啟發,我們的工作有很多不足,確實應該立即整改,立即整改,我們一定要把您提出的所有問題馬上向園長匯報?!?/p>

事情瞬間便有了轉圜,老秦說:“就應該是五五開,不管是手機壞了還是只換個屏幕。因為一個是老年人,一位是女同志,什么事情咱們都得換位思考?!睂Ψ秸f:“這位老同志的意見我贊成我同意,我立刻跟那位女同志聯系,雙方都各退一步坐下來好好商量,我相信沒有什么不好解決的?!?/p>

沒想到的是領導給那女的電話打過去,那位女士說:“手機沒壞,只是屏幕破損,她已經找人換好了。那老同志應該也不是成心的,沒多少錢就算了。自己當時情緒激動說的一些話也不妥,并請領導代她給倒個歉,以后上公園興許還能碰上呢,干嗎磕頭碰腦別別扭扭都不自在吶?!?/p>

嘿,誰也沒想到三下五除二事情就結了。三方都高興。

三人從管理處出來,老遲說:“今兒晚上到我那兒喝酒去,還是你們倆比我會說。昨兒把我氣瘋了,賠她多少錢事小,說我耍流氓誰咽得下這口氣啊?!?/p>

老秦說:“遲哥你別說了,人家那是在氣頭上,今天的錄像多清楚,就是你猛一貓腰把人家手機撞掉的。那女的是看手機了,是你撞的她,而人家絕對沒撞你。老吳也說還真是,矯情半天也是咱沒理,其實那女的還不錯,回去冷靜下來人挺通情達理的?!?/p>

老遲說:“也是的,就是那塊石頭還真好看,鮮紅的顏色有兩條黑線,可惜讓那領導給拿走了?!崩锨匾宦犝f:“得了得了吧,遲哥,還提那塊石頭呢,要不是它還不至于這么興師動眾虛驚一場呢?改明兒你再也別上這兒揀石頭了,那領導也講了人家的理,咱別強詞奪理半天你還揀?!?/p>

老遲說:“成成成,石頭我照揀,只是再也不上這踅摸,我的錯我的錯,行了吧?!?/p>

這回他不“好西”了,因為這婁子明擺是他捅出的。

5

改造畫屋小半年,竣工后老秦把老遲老吳請過來,進門老秦媳婦就跟老遲老吳埋怨開老秦:“廚房之外的這三間房子總共不到30米,全都成了他的畫室,這不,換了個折疊沙發當床用,別的什么都不要了,墻上是玻璃框,滿屋是玻璃展柜,屁股大的地方連轉身之處都沒了?!?/p>

老遲老吳也驚奇,原來客廳臥室有隔斷,滿屋掛的都是畫,現在老秦都打通了。幾個玻璃框取代了橫幅與立軸,玻璃展柜把屋子擠成一小條。老秦跟他媳婦說:“你別瞎咧咧,空間是小了點兒,但這是保護,遲哥你說對不對?”老遲說:“是是是,就是狹窄了點兒?!崩锨卣f:“沒辦法啊,我閨女住萬豪,還在昌平買了別墅,可是這年輕人,他們才不管你字畫文物什么的,要是擱她那一些,我的心得提拎到嗓子眼兒?!?/p>

老遲說:“倒也是?!崩锨卣f:“你們先看看我的新藏品?!彼锊蛔∫寖晌话l小看新東西。倆發小這才開始細看畫,墻上的框里是《雨打芭蕉》《山溪煙雨》《歲朝清供》《晴滿天涯》,確實都濃淡有致,清麗婉約。不待倆人發問,老秦就開始講解:“這四張立軸是新收的,分別是何香凝、陸小曼、周煉霞、吳青霞的作品。她們都是民國現代的女畫家,那陸小曼、周煉霞、吳青霞不但畫美,人也長得沉魚落雁吶,是當年有名的‘海派三美?!闭f著,老秦拿出一張舊報紙讓他倆看,老吳讓老秦挨著個指認:“還真是,不單他聽說過的陸小曼漂亮,周煉霞、吳青霞也難分伯仲,一個比一個美?!?/p>

老遲卻只瞄了一眼報紙,跟老秦說:“畫我不懂,倒是《山溪煙雨》上的幾句詩挺有意思?!崩蠀钦f:“你學問大,給我讀讀?!崩线t情不自禁地讀起來:“云蒸山欲冥,峰翠黛疑煙;門徑入谷色,何當聽清泉?!崩蠀钦f:“遲哥你再把每句給我細講講?!崩锨亓ⅠR打住說:“這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看畫解詩全靠你自己琢磨去,自己品味去?!崩蠀钦f:“好好好,我們再欣賞欣賞你這些扇面?!?/p>

老秦新打的玻璃柜,里面擺的都是扇面,老秦繼續講解:“這幾個玻璃柜中的扇面分別是馮文鳳、李秋君、陸小曼、顧青瑤、陳小翠、龐左玉的作品,不管是工筆還是寫意,也不管是山水還是花卉,撲面而來的確實不張揚,顯雅致,又平和,很陰柔?!甭犞锨仃P于20世紀四十年代“中國女子書畫會”成立、成員、作品的講解,老遲啊啊唔唔地點頭,目光又回攏在陸小曼的一幅扇面上,那是幾叢水草,兩條紅色的金魚,旁邊還是一首小詩:圖畫本非真,萬物唯心盟,得魚終無日,縱有佇于情。這回老吳沒再問,免得老秦又犯“高雅”,索性一拉老遲說:“咱們先坐會兒,也掃看掃看老秦這精心打置的玻璃柜?!?/p>

老遲跟他坐下,老秦也在一旁坐下來,讓媳婦趕緊沏水,進來都忘上茶了。老吳拍拍老秦的大腿剛想說什么,老遲先開口夸起了老秦的精細。老秦說:“我不精細行嗎?收藏書畫得防水、防潮、防曬、防蛀、防鼠、防霉、防塵,比如那畫軸吧,卷緊了不成,卷松了也不成;還有溫度的調控,另外連買防蟲的樟腦片也得選擇特殊的,更別提絹畫和宣紙,保護方法又不一樣,為了更好地保護,現在我連卷缸都不用了?!?/p>

老秦正滔滔不絕,他媳婦端出茶水說:“誰也沒法跟他過,不是裝框,就是擺這破玻璃柜,咱們這普通住家有那么大地方嗎?老百姓過的是日子!”老秦說:“我怎么沒過日子啦?”

“別爭競別爭競,弟妹我們都知道你辛苦了一輩子,不過你得聽我說,別老玻璃玻璃的埋怨他。玻璃這玩意絕對是個好東西,要是沒玻璃,怎么會有顯微鏡放大鏡?沒有放大鏡,那哥倫布怎么能發現新大陸?沒有顯微鏡,怎么知道人體是細胞構成的?大妹子你說現在的門窗、瓶子、燈泡、電腦、手機、汽車、火車、飛機、輪船還有那電視機、照相機,哪樣東西缺得了玻璃?”他摘下老花鏡接著說,“包括你,咱們每天誰離得開玻璃?誰讓老秦他喜歡呢?!?/p>

老秦媳婦說:“喜歡也不能連日子都不過了??!”

老秦說:“你別日子日子的,誰不跟你過日子啦?”倆人的戰爭還要繼續,老遲馬上打岔說:“先看畫先看畫,這么大歲數還你一言我一語地嗆嗆什么?有什么意思???我再看看你立柜里碼的這些畫,肯定又有我倆沒有見過的?!闭f著一按雙膝站起來,也招呼老吳一塊兒看。

老秦立馬也起身來到兩個立式玻璃柜子前,戴上白手套,打開柜門抽出一個橫軸,揭開密封的塑料筒套,然后才把那已經發黃的橫軸慢慢打開,展平在一個玻璃柜上,輕輕地壓上一把鎮尺,說話前還戴上口罩:“你們二位看看這《松鶴延年》的落款是誰的?”老遲老吳傻愣著看松樹,看仙鶴,連老遲也認不清那印章跟落款。老半天,老秦才神秘兮兮地說:“繆嘉惠!慈禧太后的御用畫師!老佛爺的許多代筆都是她的,我六萬塊錢拍下的!我為什么戴口罩?就是不能把唾沫星子噴上去,要是老對著畫卷說話,每說一句就等于傷害文物一回!”

老遲點頭,往后退了一步。老吳想說什么也趕緊把手搭在嘴唇上。他倆心照不宣沒想再看。老秦也沒再禮讓,小心翼翼地卷起“繆嘉惠”,按著剛才的程式又拿出一軸畫,說:“這是紫禁城里的另一位女畫師的,同樣是老佛爺的代筆,姓王名韶,是浙江的??娂位菔窃颇系??!?/p>

老遲掃了幾眼說好好好,根本沒仔細看那王韶畫的是什么,就又退回到沙發上坐下來,點上三B跟老秦說:“這么說,你改戲了,專門收藏女性繪畫,還越來越系列了,我沒想到,有點兒意思?!闭f著噴出口煙來。

老秦一拍大腿說:“對呀!我就是要搞晚清到民國的女性畫家系列,收藏也是事業,干事業就得有眼界有規劃,我專收女畫家的東西,將來達到一定數量,我還要辦一展覽呢。我就是要成為收藏女性畫作的獨一份,不能像蕓蕓眾生,雜七雜八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瞎折騰,不瞞你們說,我要弄冷門兒。等到時機成熟,真有天時地利人和的時候,我還憋著要辦一展覽呢。我跟有關方面已經通氣了?!?/p>

“辦展覽?”老吳歪了脖子。

“那怎么啦?你沒見多少人收藏自行車、收音機、留聲機、縫紉機、電視機都能辦展覽,那些東西都太家常,我弄一從晚清到民國的女性書畫展,層次絕對不一樣。關鍵是中國還沒有,我要為中國女性的書畫傳承濃墨重彩上它一筆!”

老遲說:“有你的,有志者事竟成,可你破費也不小吧!”

老秦說:“沒有啊,從來女人畫就比男人畫的價格差遠了?!闭f起這幾年的女性畫價,老秦如數家珍,“何香凝的丈夫是誰?廖仲愷。何香凝的兒子是誰?廖承志。這都多大的人物!可前幾年何香凝的《溪橋月色》才一萬九,《蒼石牡丹》兩萬八,這還都不是起拍價是成交價。顧青瑤《溪岸柳亭》的一把成扇,竟然七千一成交,還有她那山水立軸五千五,大幅的《梅嶺花?!凡乓蝗f四。不信你們打聽打聽去。都是嘉德、翰海拍賣的,平均一平尺四千,一幅大畫幾萬。我是眼見著女人畫作一點兒一點兒慢慢升,慢慢漲,所以我就當機立斷改戲了,抽冷子,鉆空子,干脆我來回倒騰專攢女人畫?,F在孩子都出去了,咱們有多大膿水兒多少錢?倒騰唄,來來去去一倒騰,我不圖錢,錢反而活泛了。我就是要把收藏搞成事業,要不我參加那么多的學會協會干什么?所以呢,雖然談不上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可是呢……”

“可是你那高血壓糖尿病越來越厲害!”老秦媳婦剜了他一眼。

“別別別,大妹子,我佩服我佩服,老秦這是老驥伏櫪壯志不已呀?!崩线t說完伸出一個大拇哥,一抬屁股拉起老吳,“工夫不小了,咱們該走啦?!?/p>

二人嘻嘻哈哈從老秦屋里出來了。

從西夾道往后院走,老吳跟老遲說:“白手套,戴口罩,玻璃柜,又添了多少佐料啊,他累不累?這不毛病啦?再說他那瞅冷子,鉆空子,跟我的撿漏兒有什么區別?還說什么攢系列、辦展覽、搞事業,您都多大歲數啦?”

老遲只是呵呵一笑:“你想的忒多,該怎么賺錢,你怎么賺錢去,一人有一人的道,一人有一人的活法,人各有志,你明白不?”

各回各屋。老遲又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喝開了小酒,搖頭晃腦還念叨起陸小曼的畫中詩:云蒸山欲冥,峰翠黛疑煙;門徑入谷色,何當聽清泉。他拍拍腦門咂口牛二,又吟誦起另一首:圖畫本非真,萬物唯心盟,得魚終無日,縱有佇于情。然后,嘎嘣嘎嘣嚼花生米,夾起一塊松花蛋來細細地咂摸,閉上眼睛又點起了三B,深深地吸進一口,徐徐緩緩地噴出,看著落日余暉下的兩缸鵝卵石,自言自語:“香,好喝,好吃,好抽,好看。美,真美!”

6

自從雅紅生了一對龍鳳胎,便把學校的工作辭了,巴黎、羅馬、北京來回跑。她先生小多利亞在巴黎大學教藝術史,寒暑假也常跟了來。這次他還帶他哥哥大多利亞一家來中國,逛了故宮長城和天壇,大多利亞那八歲的兒子盧卡嚷嚷著要看大海揀貝殼,兩家子又到大連煙臺長島兜了一大圈。臨走前,小多利亞邀請大多利亞三口子到岳父家,想讓他們知道岳父不但是文物愛好者,還是一位收藏家。

那天老秦夫婦早早起來,準備高接遠迎,聽雅紅說丈夫一家雖然是意大利人,他老公公不但研究歷史還喜歡藝術,所以多年工作生活在法國。小多利亞在巴黎教藝術史,大多利亞也在里昂搞地質什么的。誰想到這七口人一進門,大多利亞那兒子盧卡一刻也坐不住,進門就把海邊揀的貝殼石頭抖摟出來擺弄。老秦本想讓女婿和他哥嫂好好欣賞欣賞自己的收藏,但是那屁股長刺的盧卡拋石頭敲貝殼。老秦戰戰兢兢一顆心撲通撲通地往上撞,哪兒還有心炫耀什么字畫收藏,說話都前言不搭后語了。老秦媳婦一勁哄著盧卡去院里玩,盧卡就是不去,還拿起一個小螺號在玻璃柜上劃起來。

老秦六神無主,轉身摸著盧卡的腦袋說:“看你揀的這些貝殼石頭多好看,咱們找個人跟他比一比?!北R卡歪著腦袋不明白,老秦跟雅紅嘀咕了幾句,雅紅就跟盧卡說:“有個老爺爺有許多好看的石頭,我們到他那里去比石頭,看石頭?!?/p>

這時大多利亞夫婦轉過身來跟雅紅說了幾句話,雅紅翻譯給老秦,大多利亞夫婦害怕孩子太淘氣,他們先不看畫了干脆一起去,省得盧卡惹出什么麻煩來,另外西方人是不輕易讓孩子去陌生人家的。老秦顯擺炫耀的心思早沒了,巴不得盧卡趕緊走。他就順坡下驢說:“我帶你們去,我帶你們去?!毖偶t得翻譯,自然就把自己的兩個孩子撂給姥姥,讓丈夫也一塊兒陪著去,畢竟是他哥嫂一家嘛。

周末老遲一般不跋山涉水,在家淘洗石頭,一見老秦帶來浩浩蕩蕩一幫人,攤開濕漉漉的手搬出小板凳讓大家坐。盧卡進院就看見了那兩缸鵝卵石,立刻從兜里也掏出自己的石頭,把幾塊石頭往玻璃缸里一扔,嘿!還真好看,老遲問他們都游覽了什么古跡和景點,話題就轉到盧卡揀的石頭上。小多利亞也跟雅紅學了幾年漢語,這些簡單的問題他就給翻譯了。老遲刨根問底,追問盧卡的這幾塊石頭到底是在哪個海邊揀到的。

雅紅跟大多利亞夫婦滴里嘟嚕地問詢,大多利亞抻著脖子說出兩個字“場———到”,雅紅立刻翻譯:“長島,他們在長島揀的這石頭?!?/p>

“好看!長島竟然也有好石頭……”老遲摩挲起盧卡的石頭,“不錯不錯,小朋友,你揀的石頭泡在水里也好看?!?/p>

盧卡理解這位老爺爺在夸他,索性來回攉攏起石頭。

大多利亞也湊過來,一面讓盧卡手輕些,一面也仔細看石頭,老遲找著知音當然樂,看個夠玩個夠,也不怕誰攉攏。老秦的心早不撲通了,老遲這里不怕造,盧卡干脆在這兒多玩兒會兒。雅紅趁這工夫用中文跟小多利亞聊上了,說老遲的老伴早沒了,就他一人住西跨院的兩間房,跟自己的父母一樣都退休了。

盧卡打小就喜歡貝殼跟石頭,這會兒他越玩越高興,將兩缸的石頭來回翻騰,把水都濺到他爸爸前額的頭發上了??墒谴蠖嗬麃啿挥X得,就坐在兩個缸前看著兒子玩,他也用濕漉漉的手抓石頭,還輕輕地敲魚缸,里里外外地賞看石頭。足足有二十多分鐘,盧卡揀出自己的幾塊石頭,跟雅紅說要跟老遲換一塊,雅紅便翻譯給老遲?!半y得一個外國孩子這么愛石頭,我找著知音同道啦,還用換?讓他隨便挑,喜歡哪塊拿走,”說著轉身指著墻角幾個大鋁盆說,“那里還泡著好幾盆呢,有的是,你再上那邊挑揀去!”

雅紅說給盧卡,這孩子尥著蹦地就跑過去翻找,此刻的大多利亞卻蹲在這兩缸石頭前沒動窩。他雙手又拍又捏這倆缸,讓雅紅問老遲有沒有卡尺,雅紅一說,老遲立刻把卡尺從屋里拿出來。大多利亞接過卡尺來來去去地量,捏、拍、捋、摸這兩只玻璃缸,又問老遲:“能不能把一些石頭先撈出來?”老遲說:“隨便撈隨便撈,我就是成天撈來撈去瞎折騰?!贝蠖嗬麃喚谷幻撓峦庖螺p輕地一捧一捧往外撈石頭。老遲納悶兒了,干嗎呢這是?他讓雅紅告訴對方,不必那么縮手縮腳小心翼翼的,放手撈隨便瞧。待到石頭全部撈出,大多利亞又提出一個請求,說想把魚缸中的水給倒掉可以嗎?老遲愣了愣說可以,他正要把口沿的水垢擦擦呢,倒掉之后換新水。

只倒掉了一只魚缸的水,大多利亞細摸細看那只玻璃缸,雙手拎了拎它的重量,又通過雅紅問老遲能不能翻轉過來看看它的底部,老遲說沒問題你隨便翻。待到翻過魚缸,大多利亞又小心翼翼地反復看,最終他緩緩站起,做了好幾次深呼吸,掏出手機對著一只有水一只沒水、一只正放一只倒扣的魚缸,分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后左左右右地拍照,少說拍了也有七八十張。

老遲心說,這洋鬼子要干嗎呢?

老秦竟然比他要緊張,這是怎么啦?

一切歸于平靜,大多利亞的臉色竟然凝重起來,他看著老遲讓雅紅轉述,說這兩件玻璃制品很特殊很古老,希望老先生將它們保護好,不管在意大利還是法蘭西,它們的存在都太非同一般。

老秦搶上一步說:“什么?”

老遲反倒慢騰騰地說:“這玩意兒怎么保護?我不正要洗洗它的口沿,那不都泛出一層白垢了嗎?”

大多利亞又跟雅紅和小多利亞說了半天,轉告給老遲的意思是他可能還要來,帶人來看這對缸。

老秦愕然了。

老遲說:“歡迎歡迎,尤其歡迎這小盧卡,我們中國古話把志同道合叫同志叫同道,我難得有一個小同志小同道,歡迎上我這兒玩石頭?!?/p>

這時盧卡也攉攏得全身都濕乎乎的,揀出好幾塊花石頭說他喜歡。大多利亞夫婦不許他要,老遲卻笑得兩眼瞇成一條縫,說:“隨便挑隨便揀?!边€讓雅紅轉告孩子,要了他才高興呢,否則就不歡迎他們再來了。

大多利亞夫婦只得讓盧卡謝謝老爺爺還鞠了一個躬,老遲拿出一個塑料袋把孩子挑的幾塊石頭裝好,盧卡高高興興隨著爸媽從西跨院出來。老遲滿臉堆笑把他們送出院,找著同志了能不高興嗎?

老秦的腦瓜子卻嗡嗡的,邊走他問雅紅怎么回事,雅紅說人遲大爺都一點兒沒上心,您著的什么急呀?怎么回事也得容我慢慢了解打聽啊。

容不得雅紅帶著孩子再來,一周之后聽說小多利亞陪著大多利亞一家先回了巴黎,老秦兩口子就追到萬豪來看閨女。聽完雅紅將近一個鐘頭的說明跟解釋,老秦長了關于玻璃的大知識,五味雜陳也就接踵而至了。

原來,公元前三千多年前玻璃就在古埃及誕生。埃及人在海邊做飯時,灶上的硝石與海灘上的沙子混熔后出現了一種清澈的液體,這就是玻璃。直至12世紀,隨著世界貿易的發展,威尼斯成為世界玻璃制造業的中心。一千多年前,中國也有一種叫“琉璃”的東西誕生,它和玻璃差不多,過去中國人認為琉璃就是玻璃,其實兩者的成分不同,琉璃不是純粹透明的,常常涂抹到磚瓦陶器上,所以中國人很熟悉唐三彩和琉璃瓦。直到宋代瓷器大興,中國的琉璃衰敗,根本沒有發展,更談不到生產制造出高品質的透明玻璃了。

多利亞一家人的工作大多跟歷史有關聯,他們非常清楚意大利和中國的關系是源遠流長的。不管是馬可波羅、郎世寧還是利瑪竇,都是意大利的傳教士,他們不但給中國帶來了宗教和藝術,還把歐洲的科學文化也帶到中國。正因為威尼斯是12世紀玻璃制造的中心,所以真正的玻璃制品也被傳教士們帶到中國,不然燈市口、珠市口、西什庫、宣武門的教堂上怎么會有花玻璃呢?全是意大利等歐洲國家的傳教士不遠萬里帶來的。當時中國根本造不出那么精美的玻璃,無色透明的平板玻璃也是清末養心殿最先安上的。中國老百姓有幾家的窗戶上有玻璃呢?雅紅問他爸爸:“從前咱家的窗戶是什么的?”

老秦蒙了半天說:“那時的窗戶沒有開關、推拉什么的,冬天是窗戶紙,夏天糊卷窗,安上的也是幾塊薄玻璃?!?/p>

“為什么我看小說上還寫著什么玻璃眼兒?”

“那是更窮的人家,在外頭撿了塊碎玻璃,小玻璃,鑲在紙窗戶的棱子上,能從屋里往外看,老百姓就叫它玻璃眼兒?!?/p>

雅紅告訴他:“現代意義上的玻璃是清代晚期才傳到中國的,普及到老百姓就晚得不能再晚了,就連玻璃這個詞,都不是中國話,是外來語?!?/p>

老秦倒吸一口氣:“那就是說,老遲那倆玻璃魚缸是外國的?”

“不但是外國的,還歷史悠久呢,您那天沒聽我給遲大爺翻譯啊?!?/p>

老秦一直懸著的心更是咯噔一下子,當時拍百十來張照片的時候他就蒙圈了?,F在聽雅紅一細說,老遲沒搞收藏反而揀了個大漏兒,那它到底是什么玩意什么時代的東西???

7

根本沒跟老吳說,老秦從萬豪回來就進了西跨院。老遲當初到底知道不知道,這倆玻璃缸是外國的,這回老遲他撞大運啦!

正倒騰石頭的老遲把他讓進屋,倆人并排坐在沙發上。老秦單刀直入:“遲哥,那天大多利亞那通看那通摸,又拍了那么多照片,這件事情你沒琢磨?”

老遲捻上一鍋煙,嘬了三四口才把眼睛慢慢斜過來,反問老秦:“我琢磨他干嗎?老外照相不愛拍人,就愛拍景拍物,跟我有什么關系?”

“他不是說讓你把這倆魚缸保護好,還要帶人看來嗎?”

老遲說:“我不一直在拾掇它,擦它洗它保護它嗎?他說‘心為形役,你知道不?往俗里說就是人別為穿件衣服怕臟了怕皺了被它給限制??;往深里說就是不要被功名利祿左右了人心,若此自然就‘人為物累了。具體到我身上,不管這物件多金貴,一天到晚得供著它捧著它護著它,人馭于物,不就成了一個物奴啦?”

此時的老秦根本沒聽進去什么,他納悶兒這么大的事情老遲怎么無動于衷呢?索性問得更直接了:“咱們買它的時候,你到底知道不知道這對魚缸是外國的,而且已經很有年頭了?”

老遲說:“這我當然知道哇,聽我父親跟我哥哥念叨過,中國講究的是瓷器,從宋瓷的五大名窯興起,中國的琉璃就更加沒落了,直到解放前,我們才造出民用的平板玻璃來,誰家安上玻璃窗戶就厲害了,我們家開鼎元,是蘊和殿內安上玻璃的第一家。玻璃這東西做成的各種器皿厚重華麗,五顏六色,晶瑩剔透,都是從外國進口的。尤其后來洋人跟朝廷套拉攏,專門進貢自鳴鐘玻璃器什么的,玻璃玩意兒一直比水晶茶晶紫晶的東西還珍貴,就是因為我們造不了?!?/p>

“比水晶還珍貴?”

“當然吶,水晶我們能四處開采呀?!?/p>

老遲還跟他說:“古玩行根本不管玻璃叫玻璃,而是稱之為料器,搞古玩的一提料器就是指玻璃做成的器皿,而真正的料器又都是洋人帶來的,當然很稀有很珍貴了?!?/p>

“玻璃制品叫料器?”老秦玩了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

“對,那個時候的東西才叫料器,料器是當然的珍稀品、藝術品,確實很值錢?!?/p>

“那你買它的時候就清楚就明白?”老秦百味,“老遲狡猾到極致了?!?/p>

“叫它料器的時候值錢,當一塊同治青花大盤只值兩三塊錢的時候,它就同樣不值錢了,不是一回事情嗎?”

“為什么?”

“我不跟你說過好幾次,我小時候到琉璃廠去過多少趟,把名貴的瓷器、字畫都一兩塊錢就賣了嗎?我父親一天到晚唉聲嘆氣,我永遠忘不了的就是他的口頭禪,‘仨瓜倆棗……一壺醋錢,一壺醋錢吶!”

“哦哦哦,對對對,”老秦說,“我想起來了?!?/p>

“而我們成為老三屆的時候那些東西就不但不值一分錢,反而被毀被砸被燒了,這你跟我都明白啊。所以現在你非問我清楚不清楚,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玩意兒還被人叫不叫成料器。因為這時代變化快,金縷玉衣的事件誰不知道?現在全民搞收藏,文物市場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魚龍混雜以假亂真,我哪知道它到底值錢還是不值錢?”

“那遲哥你是知道它內在價值的??!”

“我只是用它裝石頭,我關心它的外在有多高有多厚,至于什么內在不內在,我連想都沒想過?!?/p>

老秦說:“你沒想歸沒想,既然知道玻璃的比水晶的都值錢,當然知道它的價值啦?!崩线t說:“這你又錯了,知道又怎樣?不知道又如何?這跟我使它用它玩它都毫不相干吶,心為形役,人為物累,剛才不跟你說了嗎?

再也聊不下去了。也是的,現在只是聽雅紅說了些玻璃的歷史和大多利亞對它的“感冒”,別的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費那么多心思干什么?更何況老遲雷打不動,而且還掄出一套“心為形役,人為物累”來,自己豈止咸吃蘿卜淡操心,不還找不自在嗎?

日子一天天過去,雅紅早帶著孩子回了巴黎,沒想到中秋節前女兒突然來了電話,說她陪大多利亞和一個歷史學家、考古學家來中國,請老爸轉告遲大爺,大多利亞要帶人過來,請求馬上會見遲大爺。老秦剛“淡”下去的一顆心又“咸”起來,老遲的那對玻璃魚缸真厲害了。

他把這件事情轉告給老遲,老遲說:“是嗎?歡迎歡迎,雅紅的大伯子跟大侄子我都喜歡,那盧卡這回跟來不跟來?”老秦說:“我哪知道哇,沒想到暑假剛走就又過來?!?/p>

老遲待見的盧卡沒來,這回盧卡的爸爸把盧卡的爺爺老多利亞帶來了。

老遲把老吳也叫過來,畢竟是發小,沒有什么事可瞞。一一介紹寒暄過后,老遲一看老多利亞的頭發棕里泛白,黝黑的臉色兩只眼睛炯炯有神,猜想他年輕時一定是足球運動員。而雅紅卻介紹老多利亞是法國馬賽的一名歷史學家兼考古學家,所以看了大多利亞拍的照片和描述后,進行了四十多天夜以繼日的分析和研究,要立刻欣賞觀覽老遲的魚缸。還是在小院里,這回老遲除了拿小板凳,還搬出四把椅子,愿意欣賞好好看,再過一個多月這倆魚缸就得進屋了。

老多利亞說不用坐不要坐,他蹲下身歪著腦袋仔仔細細敲敲拍拍了幾下,就從手提袋中拿出一長條厚厚的黑絨布,讓大多利亞和雅紅、老秦、老遲從四面圈住,然后拿出可以照明的長筒鏡,探進頭去不斷推拉,身子也一起一伏,接著又讓眾人躲開,只讓兒子一人用絨布捂住魚缸,只留一個小口,他伸進那只長筒鏡,前后左右照了一圈,一共用了十幾分鐘,然后直起腰來收起絨布和長筒鏡,展了展胸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跟雅紅和大多利亞說法語。老遲三人愣愣地瞧著,不知老多利亞滴里嘟嚕什么。

足足有二十多分鐘,不懂人家又比畫又說的是什么,這老哥兒仨出于禮貌都站得猴累,便把椅子搬回屋里,坐著等客人。又過了大約十來分鐘,那一老多利亞一大多利亞才和雅紅一起進屋,雅紅告訴老遲說:“這對魚缸是三千多年前的東西,是最早的玻璃容器,所以它們才這般厚重與蠢笨,那些細密的星星點點是雜質,恰恰證明了它們的原始與古老,鑄造于公元前13世紀的古埃及?!?/p>

老天爺!三千多年前的古埃及!老秦老吳都蒙了。

仨發小像聽天書,不過老遲的閑書讀得多,說三千多年前的古埃及,那它是怎么來到中國的?雅紅告訴他是傳教士把它們帶來的。老遲拍拍腦門兒說且慢且慢,他思忖了好大工夫才開口說:“我看過《馬可·波羅》游記,他是13世紀意大利的旅行家,途經兩河流域,穿越伊朗高原,帕米爾高原,從絲綢之路歷經四年在1275年來到元大都,也就是我們的北京城,他要從那邊帶幾個玻璃珠子玻璃扣子的我還信,可這么沉的玩意兒誰搬得動?翻山越嶺不可能把它們給駝來?!?/p>

老吳老秦點頭。

雅紅把這話說給老多利亞,沒想到老多利亞竟然立刻挑起大拇指,跟雅紅又滴里嘟嚕的一通說,雅紅告訴老遲說老多利亞非常佩服遲大爺的知識,也感謝他那么熟悉馬可·波羅。但這不是馬可·波羅馱來的,而是利瑪竇從海上運到中國的,他是1583年先到澳門,后來去北京,獻給萬歷皇帝許多自鳴鐘和威尼斯最好的玻璃器皿,可是他把這兩件埃及文物放在自己建造的宣武門大教堂,也就是你們稱作的南堂里了。老多利亞說這兩件東西在利瑪竇的《中國札記》里有記載,此番看了大多利亞拍去的百十張照片,經過縝密研究,今天他又反復驗看,正是利瑪竇帶來的文物無疑。

老遲有點兒悶,這老多利亞對意大利和中國的歷史敢情都門兒清啊。但他還是有疑問,讓雅紅問他說既然在宣武門的南堂里,怎么上潘家園趴著去啦?經過雅紅轉述老多利亞笑起來,說這兩件東西在三百多年后的1900年,我們西方的八國聯軍不是侵略了你們北京嗎?以慈禧皇太后為首的政府不是避難到西安去了嗎?貴國的義和團不僅攻打了西什庫大教堂,同時也洗劫了宣武門的南堂,所以這對埃及文物應該就在那個時候被人扛走的。

始終傻愣著的老吳聽到這兒,憋不住冒出一句話:“腌咸菜去了唄!”

一語雙關,其一是現今的文物市場根本不認外國貨,連中國燒制的外銷瓷,不管多精美,一沾上回流身價反而一落千丈;二是這倆玩意兒在中國的用項要多低俗有多低俗,國人收藏講究的是高雅的“文房”,作為“實用”器“民用”器的“腌菜缸”可不就矮了八截。老秦也跟著笑起來,老多利亞被笑得莫名其妙,雅紅把嘴巴捂起來,這句話實在難翻譯了。

笑過氣氛卻一點兒沒輕松,老多利亞要干嗎?不遠萬里是不是盯上了這三千多年前的埃及物件啦?老遲并沒緊張而是很奇怪,雅紅既然介紹大多利亞是搞地質的,這老多利亞是研究歷史的,他們都跟文物不搭界。老遲把這意思讓雅紅轉告,說白了就是有點兒不信,隔行如隔山吶。

雅紅跟老多利亞說了老遲的疑惑,老多利亞跟老遲解釋西方的地質、歷史、考古、文物、藝術、鑒賞都聯系得很緊密,雖然他是馬賽歷史研究所的資深研究員,但還兼任著盧浮宮和三家私人博物館的文物鑒定顧問。

但老遲還是轉不過向來,老多利亞說是以博物館顧問的身份來此的,這倆魚缸多蠢笨,擺到博物館展覽去,誰愛觀賞這玩意兒?

雅紅跟對方一說,老多利亞又講出一些連老遲也沒想過的東西來,雅紅轉告老遲說:“包括盧浮宮,許多展品都是缺胳膊短腿的,它的展品首當其沖是來自世界各地的,二是不嫌舊,三是不怕殘,米洛的維納斯美就美在她的斷臂上?!?/p>

“好像是有點兒這意思,我去過盧浮宮和凡爾賽宮!”老秦情不自禁地插上一杠子,雅紅帶他們去過巴黎,他們老兩口還專在盧浮宮里三個沒腦袋的石人雕塑前照過相,但回來趕緊刪了,當時怎么想的跟那玩意兒合影?它們要多不吉利有多不吉利??!

老多利亞還說:“你們的三星堆、馬王堆、周口店的文物考古價值很珍稀。法國的盧浮宮遠遠地超過了凡爾賽宮的參觀者?!?/p>

老遲聽著老多利亞的分析與論述,發自內心的佩服,從歷史到宗教,從考古到藝術,從館藏到觀賞,全都有理有據,沒有任何天花亂墜??吹贸鏊麑χ袊臍v史、文物絕不是一知半解。盡管自己沒去過盧浮宮,但是他從電視從書里都知道些,老多利亞的視角和切入點耳目一新很獨特。

聊了這么半天,老多利亞父子千里迢迢鑒定完了意在何為?老遲問雅紅:“他父兒倆這趟來到底要干什么?”雅紅說:“要買您的這對玻璃缸啊———不,是古埃及人的一種飲馬槽。古埃及當時有種小矮馬,就像中國的‘果下馬?!?/p>

“果下馬”的飲馬槽?老多利亞連中國古代“果下馬”的稱謂都清楚?老遲從暑假就知道大多利亞看上了這東西,可他萬萬沒想到,這倆玻璃缸是三千年前的埃及人專為小矮馬使用做的飲馬槽。他沖老多利亞伸出大拇哥。

老多利亞一看老遲沖他伸拇指,立刻跟雅紅又說了足有三分鐘,然后轉過身來沖老遲比畫一個“八”。

老遲沒表情也沒有動。

“八萬?”老吳卻再也繃不住了。

雅紅臉紅,卻抿著嘴搖頭,她也沒想到老多利亞出的這個價。

老多利亞舉著“八”不動。

“八十個?”老吳中午喝了幾盅,索性接著往上猜。

雅紅憋住笑搖搖頭。

老遲站在一邊,似乎那飲馬槽不是自己的,瞇起眼來看笑話。

“八百個?”老吳借著酒勁繼續掄。

老多利亞依然擎著那個“八”。

因為雅紅既好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驚訝,她的心也蹦蹦亂跳著說:“比您那八百萬還多一倍,是一千六百萬!”

什么?一個就值八百萬?所有人都呆了。

老遲也愣了半天,第一個緩過來,他歪起腦袋問雅紅:“那老多利亞為什么一直舉著個‘八?”

雅紅說:“歐洲人對‘二的手法表達跟咱們不一樣,不是伸出食指和中指,而是用食指跟拇指來表示,所以吳大爺他誤會啦,二百萬歐元不就是咱們的一千六百萬人民幣嗎?”

老遲一聽指著老吳就笑,而且哈哈哈地彎下了腰,連鼻涕帶眼淚都笑出了,后來還嗆了一下,好一陣咳嗽才打住。雅紅接著轉述老多利亞的表達,如果老遲不同意,他們的幾家私人博物館包括盧浮宮,都愿意和老遲再商量,這兩只飲馬槽在法國或意大利的任何博物館都沒有。如果老遲同意賣,他還會被授予博物館的最高榮譽與勛章。

老遲揉了揉眼睛,又在油臉上抹了兩把,說:“謝謝老多利亞對埃及飲馬槽的鑒定與評價,使自己學習到從未了解的歷史知識和考古,只是這件事情太突然了,他要好好想一想?!?/p>

老多利亞問他:“什么時候能夠考慮好?”老遲說:“請他們先回去,自己歲數大了腦子不好使,得好好琢磨呢?!?/p>

老多利亞上前深情地握住他的手說:“我們雖然很迫切,但是無論等多久,甚至多少年,各家博物館都會期待渴望著你的決定。只是希望你對它們的保護要再細心些,最精美最珍貴最有價值的文物與藝術永遠屬于全世界,歷史也是人類共同勾畫行走出來的?!?/p>

沒有不歡而散,也沒皆大歡喜,雅紅帶著他們走后,老秦和老吳問老遲:“遲哥,你怎么想的???”老遲說:“我怎么都沒想,到時候再說唄,到時候再說唄?!?/p>

老秦說:“這是兩個三千多年前的飲馬槽?誰能想到那兒去呀?!?/p>

老吳說:“什么叫“果下馬”啊,我怎么覺著跟做夢似的啊?!?/p>

8

沒過七八天中秋到了,老遲把老秦老吳請到西跨院,說:“這么多年的春節我盡上你們兩家蹭吃蹭喝,這個中秋,你們到我這喝酒賞月來吧?!彼麄z都樂意看“果下馬”的飲馬槽。

不到五點,老秦就把麻豆腐、芥末堆、花生米,還有一大盤沙拉擺上桌,說:“在我這兒,全是現成的。喝完,咱們一人一碗炒肝一碗鹵煮,今天誰也別忌口,客隨主便聽我的?!?/p>

三人在兩缸石頭旁的桌前坐定,老遲說:“從來沒在中秋聚過,這是咱仨的第一次,痛痛快快喝一回?!?/p>

老遲給他二人先滿上酒,跟老秦說:“我知道你媳婦管得嚴,反正今天她沒在,你無論如何得意思意思?!崩锨卣f:“你放心,管住嘴邁開腿,也不能把我困死了?!崩蠀钦f:“老秦,你先是糖尿病,后來血壓跟我一樣也高,你知道我的體會是什么了吧?這酒精是擴張血管的,每天我喝上二兩就少吃一粒伊納林,它能抵一片降壓藥?!崩锨卣f:“我也有體會,喝點兒酒反而血壓能降下來了?!薄凹热荒銈兌加泄沧R,那咱們就痛快一回,別拘著?!崩线t先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說,“老秦,你先嘗嘗我這沙拉,三樣蔬菜三種水果,別連一點兒甜的都不沾吧?”老秦說:“你甭操心我,我也想開了,什么甜的香的我都不能吃,這輩子不白活啦?”老吳說:“你算明白了,那我今天跟遲哥就看你的表現了啊?!?/p>

老遲說:“老吳你可別誤解了我的‘別拘著,這么多年我天天喝,你見我醉過一回嗎?”

“哎,對呀,老遲盡管天天喝,誰也沒見他醉過,這是千真萬確的。人生永遠沒醉過,真也著實很難得?!?/p>

老遲嚼著一?;ㄉ渍f:“‘喝至微醺處,氤氳半臥時,這是我的歪詩,喝完一歪那叫美?!?/p>

老秦很謹慎,老吳常冒進,他們難解“氤氳”與“半臥”。他二人都正了正身子,尤其老吳提醒自己要悠著點,老遲不喜歡他醉酒,常常含沙射影他。

老遲見他倆全都挺了挺腰板,便接著說:“酒確實是個好東西,不過做人要記住這四句話:不可乘喜而輕諾,不可因醉而生嗔,不可乘快而多事,不可因倦而鮮終?!?/p>

老秦老吳有點兒蒙,他倆多年收藏長了知識也提高了文化,明白這幾句話什么意思,可老遲說得這么鄭重其事,看來他要說什么,應當就是指這魚缸。

老秦索性說:“遲哥,你是不是要說魚缸的事?”

老遲說:“對。我一輩子沒接觸過老外,可老多利亞給我留的印象極深,博學多才還很真誠,不是專為撿漏兒來。他愛歷史才愛文物,他愛意大利也愛法蘭西,要不怎么連兩個兒子也工作在法國?他說歷史是人類的,藝術是世界的,細想有道理?!?/p>

“是呀,遲哥,我都替你好幾宿沒睡好覺了!”老秦呼應。

“1600個,我還一直在夢里呢?!崩蠀歉朽?。

“遲哥,我知道你好石頭泡石頭,可這得權衡什么事,這里頭的東西……”老秦趕緊又往回收,“我知道你一輩子不為名不為利?!?/p>

“誰不為名,誰不為利,世人熙熙皆為利來,世人攘攘皆為利往,老祖宗把人的本性說絕說透了,照你這么一說?我還是人嗎?”

老秦沒想到老遲來一兩頭堵,他說:“我認為遲哥你什么都不要,就是不為名不為利?!崩线t問他:“如何評價這不為名與不為利?”老秦說:“遲哥,我可不是在損你,你可別想多了啊?!?/p>

老遲說:“我有什么多想的,你就給我說說不為名不為利的到底是種什么人?”

“人家崇高唄,偉大唄,清廉唄,這不明擺著?”

“老秦你說得特別好,既然都明擺著了,那這崇高、偉大、清廉是不是更大的名?它比那不為名不為利還要了不起,那不更成英名、美名啦?”

老秦一下噎那兒了。

老吳把話接過來:“遲哥,那你到底為的是什么?”

“我為的就是一個玩兒,活的就是一個玩兒,別的什么都不為?!?/p>

倒也是,老秦老吳都清楚,除了揀石頭泡石頭別的什么都沒有,這就是他的生活他的一切。

老秦禁不住說:“這玩石頭簡直成了你的人生信念啦?!?/p>

“你替我說了一半,信念還不夠,梁啟超的信仰你們知道是什么?”

老吳搖搖頭,老秦一眨眼睛說:“君主立憲,梁啟超信仰的是改良主義?!?/p>

老遲哈哈哈地笑起來:“人家梁啟超說自己一輩子的信仰就是兩個字:趣味。并且說趣味的根基還是‘趣味這倆字。我沒梁先生那品位,我老來的信仰就是一個字‘玩,老秦你說的信念只差那么一丟丟兒!況且飲馬槽也不是他們的,老多利亞不是說埃及的?認祖歸宗它到底該回哪兒,這還是宗懸案呢?!?/p>

二人當然立馬明白了老遲的心思,他不賣,他要玩兒,魚缸永遠是魚缸,飲馬槽的事情他撂了,固執到極致。

老秦老吳不好接話,剛想換個話題說說中秋,想不到老遲說:“我要跟你們倆商量件大事情?!彼麄z一怔,老遲立意已決,又要談什么大事情了?

老秦說:“遲哥你說,我們聽著吶?!?/p>

老遲抹了抹嘴,把筷子撂下:“你們還記得那天怎么買的這魚缸嗎?”

老吳老秦立馬就你一言我一語地熱鬧起來,老吳說:“最虧的是打著坑咱們的那賣畫的,他哪知道自己虧大啦?!?/p>

老遲立刻迎上去一句話:“老吳你這‘咱們倆字用得忒好了,所以這魚缸不是我一人的?!?/p>

老秦老吳都愣了。

“這魚缸不是我一人的?!?/p>

“什么?”老秦說,“您別介?!?/p>

老吳說:“您這么說,我們可接不住?!?/p>

老遲說:“我怎么說?要不是老秦你帶我去買魚缸,要不是老吳你給我從一萬砍下九千來,我能500一個到手嗎?這幾年要是沒有它,我能都玩瘋了嗎?多少年了,破傷風的針哪次不是你們帶我去打的?每次一炸缸,扎了、劃了手指頭腳丫子,我有多郁悶有多煩心,你們知道嗎?”第一次,他的大眼泡子變得水汪汪的。

老吳說:“這有什么,咱不發小嗎?幫忙都是互相的,你還教我們有了多少見識,遲哥,你過了啊?!?/p>

老遲卻連鼻涕都流下來了:“你們幫我的是信仰,什么能對等信仰這東西?”

老秦老吳暈菜,他們沒見大大咧咧的老遲激動過,剛還玩笑著趣味,此刻怎么又嚴肅對等到信仰上了?

“你們倆收藏什么都沒錯,為名為利全都名正言順,堂堂正正的。而我呢,只是為玩才最自私最頹廢?!?/p>

那倆人只是蒙,不好點頭也難搖腦袋。

“三一三十一,這玻璃缸是咱仨的?!崩线t斬釘截鐵道。

什么?三一三十一!老秦老吳萬也沒想到。

“遲哥,這你讓我們情何以堪吶……”老秦一直都有些嫉妒,現在只余愧疚與自責了。

“遲哥,這是你的東西啊……”老吳本來也很醋,此時心里也好羞愧。

老遲比他們還不平靜,對老秦說:“你的玻璃畫室我看歸看,只是記住了陸小曼那兩首詩,其余都沒進到我心里?!闭f著扭過臉來,又看著老吳,“你那雜項我看過一件嗎?我不看,我的心太狠也忒絕!”他又正過臉來說給倆人聽,你們要是不接受,就把我的信仰扼殺了!”

老秦老吳愣怔著,扼殺什么信仰?他們真不知道老吳高深的是什么。

“你們要不接受三一三十一,我明天就把飲馬槽贈送給老多利亞,此生此世我摯愛文玩,但我卻能橫下心來一眼都不看,鋪地的石頭算什么?絕不再玩兒,那是你們逼得我!”老遲目光凜凜,決絕凜然。

老秦老吳不知所措,如果依從了老遲的仗義,那他要怎樣?還玩不玩石頭了?

漫長的僵持,無言的悄寂,老遲看出他倆的疑惑,好半天語氣又緩和了些說:“這三一三十一有個前提,哪天我再也從屋里挪不出這對缸了,就絕不窩在屋里見它們?!闭f著,老遲回屋拿出已經打印好的三份協議,明確埃及飲馬槽為秦立巖、吳金澤、遲念歧三人共同持有,處置的時間準確在老遲挪不動它們的那一刻,有物權法做保證,誰也甭想做他們的主,明天三人一起去公證。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老秦老吳還云里霧里的。

老遲的臉色依然凝重,又給他倆一人滿上一杯說:“誰都知道分憂與分享,但是分憂容易分享難,有人中了三億的大獎,拿出100萬來分享親朋,眾人能分享出多少竊喜與歡樂?只要不均分,快樂就難分享,幸福更是無分享。除非父母與不離不棄的兩口子,連兄弟姐妹都做不到。你們記住我這句話,‘情歸至理,義在均分,老遲我有半點兒虛的嗎?”

老秦老吳呆立著,都不得不反躬自省,至情至理,人心可不這么回事嗎?老遲怎么把人人剔透得一覽無余一絲不掛呢?他倆心中好百味。

老遲逼著他倆讀協議簽協議,一言為定明天就去公證。鐵定,立即,就是現在!

終于,老秦說:“我接受,但愿遲哥永遠硬硬朗朗的?!?/p>

老吳說:“我祝遲哥一百上也能耍弄這魚缸,五十年也不讓它當回飲馬槽?!?/p>

老遲說:“真如此,你們就讓我安心了,將來怎么辦?一切都再說?!?/p>

這仨發小不約而同站起來,顫顫巍巍地喝了酒杯,淚濕了皓月,抖抖落落地把杯中之酒飲盡,誰也沒有再多說,靜靜地坐在院中,也沒吃什么,也沒再多喝,只是月也越來越明。

責任編輯:柏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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