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楊
1
世上最可怕的是突發事件,比如斜陽島這座死火山突然噴發,比如漁公不捉魚,突然去搬磚做碼頭?;鹕奖l只是一瞬間,但漁公自個兒搬磚做碼頭,一搬四十年,直到今天。從英國留學放假回來的孫女拍著手掌,指著阿公跳起來,直嚷西西弗斯、西西弗斯……
漁公一怔,差點嗆了一口熟煙,家人和鄰里鄉親有反應快的,也沉下臉,緊張得好像火山要噴發。
海燕,你怎么咒阿公?
漁公的孫女聽到老爸苛責,一臉懵懂,委屈地長“哦”了一聲,說,叫我嗎?老爸,是你叫我嗎?
不是叫你,叫哪個?
我叫露絲。
別露絲露帶露肚皮丟人!做爸的板起臉說,你回來就叫海燕。
是。露絲認了海燕。
你剛才怎么咒阿公法西斯?真是食壞米!
嗨!漁公低喝一聲,忙制止兒子,呵呵一笑,把大碌竹(水煙筒)遞給身旁的大孫子,拉了拉孫女的小手。
哪有呀?沒有??!海燕依偎著阿公,無辜地看著老爸,轉而四下望向鄉親們,好似在向他們求援,但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幫她說句公道話。
法西斯還不是咒人?那是你阿公??!你呀海燕,別讀書讀到那個什么勞什子大不列顛,發癲了不識路回家!老爸拂袖而去。
海燕長“哦”了一聲,大笑道,都怪我沒翻譯好,老爸大人,我說阿公是西西弗斯,不是法西斯,是西西弗斯、西西弗斯!
海燕這回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音咬清楚,握著阿公礁石般的大手,直想掉眼淚。
眾人長吁一口氣,回過神來,笑開了。
老爸頭也不抬,沉痛地說,海燕你出洋幾年,話都說不利落!
有嗎?老爸———做女兒的忙去拖老爸的胳臂,這惹得眾鄉親放下心頭的礁石,火山沒復燃。
海燕的老媽給眾鄉親端茶水,敬香煙,遞糖果,招呼這個答應那個。海燕挨阿公坐在一個榕樹樹頭板凳上,她說,阿公哦,這個西西弗斯呀,是《荷馬史詩》里的希臘神話人物———喔,像《西游記》里的孫悟空,猴王、齊天大圣。嗯,這個西西弗斯呀,有反骨,綁架過死神,讓人世沒了死亡,但這觸犯了眾神。阿公你想,人都死不了,那不人人都得道成仙了?神仙們就不爽啦!為了懲罰西西弗斯,眾神罰他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可巨石太重,比我們斜陽島的火山石死沉多了,巨石每次還沒推上山頂,就又滾下山來。于是呀,他就不斷重復、永無止境地做這件事……
眾鄉親聽得一愣一愣,覺得這女娃留洋可能吃錯了藥,滿嘴跑洋人的鬼神事兒,不靠岸,漂。只有她阿公信孫女,夸獎孫女,說得好,我就是法西斯!
海燕咯咯大笑,蹦起來說,阿公太可愛啦!
聽得略懂一二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海燕的中學班主任語文老師,老師早退休了,向幾乎都是些和自己不同年齡段的眾鄉親學生證實:是有《荷馬史詩》,與我國的《詩經》齊名。希臘神話也是有的,與我國的封神榜近似。
海燕拍著雙手像拍著雙翅,要飛回老師的懷抱。
另一個聽懂的只對海燕雙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語。
漁公對一臉詫異的孫女說,不認識你三仙姑了?
三仙姑?———三仙姑怎么那么老了?海燕一迭聲兒抱歉。
不老不成怪物了?漁公笑呵呵的,眾鄉親也笑呵呵的。
你想想,你記起來了嗎?肯定記不起來了……
海燕那時多大呀,三五歲能長記性?
黃毛丫頭,乳臭未干……
做人第一要緊的是別忘本!
唉,三仙姑的師傅三仙婆可是救了你兩條命吶。海燕的奶奶,島上人叫阿媽的,手里抓一把葵花籽,塞給孫女。大孫子給大碌竹煙嘴里填上熟煙絲,遞還阿公。
第一條命是你未滿百日,高燒不退,藥片吃了一把又一把,中藥熬了一煲又一煲,島上衛生院都叫快送出島去,快去銀海市急救。但那幾天臺風雨,西南浪,哪有船出海?唉,海燕你小,不識生死,都燒得抽筋了,一臉發紫,最后我做主。我就不信邪,連夜敲開三婆廟門,請來三仙婆,一招就治好了。
海燕好奇地問老媽,三仙婆用的什么靈丹妙藥?
就一撮兒三婆廟里的香灰,用火山清泉沖服,你喝了三碗,睡了一覺就退燒了。
三仙姑仍雙手合十,喃喃自語。
阿媽對孫女說,那些天我天天為你祈禱。
眾鄉親一張張笑臉顯得虔誠開闊,有雙手合十的,有微笑頷首的,有喃喃自語的。
你第二條命———
我第二條命怎么沒的?海燕雙手扣向老媽的肩膀,比所有人都急切。
老媽用手指戳了戳她的太陽穴,說你呀———仙姑莫怪,小孩講話不算數———咋亂說喲,是你第二條命咋撿回來的。
海燕左右摟過阿媽老媽的肩膀,討好地說,是是是,我命大。
你命硬。海燕的老媽笑著說,你兩三歲光景,沒人看你,我和你爸帶你出海,你剛學識走路,調皮得緊,我和你爸就用背帶綁你在船舷上。該你命硬,那天七月十四,船上做法事,三仙婆來了,發現船板上只有一根繃緊的背帶,卻不見你人影。三仙婆馬上奪過一把漁刀,一刀砍斷背帶,繞船舷跑一圈,看見你掉下船掛在船尾,背帶把頸勒得都發黑了,剛才三仙婆那一刀松了你的氣。三仙婆想也不想跳下海,大海撈(海蜇)一樣一把你托回陽世。
一鄉親說,三仙婆神靈,那天我記得大家在船頭做法事,燒香拜金豬拜龍王,三仙婆就沖向船尾。
是呀,三仙婆不是人。
不是人。
是神。
是仙。
是佛。
是南海觀世音菩薩。
不對,三仙婆升天后,大家就把師傅的巫婆傳給三仙姑了,三仙姑的法號應叫巫婆。
三仙巫婆。
南海觀世音三仙巫婆。
有鄉親笑。
海燕的老媽說,那天要是常人,肯定會先拉背帶上來,那樣掛在船幫上的海燕就被勒斷氣了。
二十多年后的海燕,此刻聽了也被嚇得半死。
三仙婆撈你上來,你全身青紫,不是海水泡的,是背帶勒的。老媽說,我還記得,三仙姑從師傅三仙婆手里接過水淋淋的你,抱懷里暖了好一陣,你才緩過氣來。
海燕長吁一口氣,說我現在活的,是第三條命了。
三仙姑老得比巫還老,仍雙手合十,喃喃自語。
2
海燕在三婆廟前止步,逼出三仙姑。三仙姑說,她不認識西西弗斯,但那天她聽懂了海燕說的“西西弗斯”。
為啥一直雙手合十,喃喃自語呢?三仙姑說,神是不會為凡人出門的,我現在是以巫的身子出廟門。
海燕一并躬謝師徒搭救兩命之恩。
那天我在超度你的兩條命,三仙姑用巫婆的口氣說,師傅救你的命,我續你的命———都是一樣的。你以為死去的就不存在了嗎?他們的靈魂飄浮在空中呢。除了你那兩條命,還有像沙灘上沙粒一樣多的亡靈,大海里每顆海水匯聚起來那么多的魂魄,你聽你聽,空中漲滿他們的呼喊。告訴你,是師傅臨終前交代我的,那天你第二條命遇難,但活該你有三條命。那天是七月十四鬼節,鬼都出來了,滿世界的鬼,白日也見鬼,你不能成新鬼,給我師傅添堵,師傅就出手救你———別用你那一套人的眼光看你三仙姑,也甭管你什么洋博士,你只能看見人,你看不見鬼世界。你曉得的,你那天說的那個神仙西西弗斯,綁架了死神,讓人世間沒了死亡。那還了得?不說觸犯了眾神,也是犯眾怒的,你看,空中飄浮的亡靈還少嗎?他們在極樂世界自由自在,樂不思歸!怎能讓人不死而永受生活折磨呢?那會多邪惡??!所以,罰他推一塊大石頭上山頂,再滾下來,再推,沒完沒了,是我佛慈悲,普度眾生……
海燕想不到三仙姑變成巫婆后,鬼話說得那么生動。
我是管理他們的。
海燕明白了,轉身道,OK。
身后的三仙姑還在喃喃自語,要是我罰那個西西弗斯,就讓火山噴他無數次,讓他在火山口里生不如死。
望著茫茫大海,海燕想哭。身后是三婆廟和三仙姑,面前是海,海灘上是駕馭著牛車,拉珊瑚石的阿公。天海沙灘上,橫亙著石頭壘堆的梯形碼頭。阿公在制造另一座島。
老媽對海燕說,你不去還愿嗎?要至少還一個。
她覺得阿公在替她還,已還了四十年,他們每個人每天都看見了,但就是沒有一個人知道,連看得見亡靈在空中飄的三仙姑,也視而不見。
阿公能停止嗎?
她走上斜陽島的鄉間小路,小路這幾年都伸直拓寬了,鋪上水泥或瀝青,促成旅游開發,讓遠方的觀光客來到這里。海燕感覺自己成了一個陌生的游客。
迎面來了一隊游人。
你們知道這個斜陽島多大嗎?舉旗的導游舉手說,雄鷹一展翅,就飛出了島!導游還說,知道這個火山島為什么叫斜陽島嗎?
一群人直搖頭。
告訴你們,聽好了,是因為東方莎士比亞湯顯祖,登島寫下一句千古絕唱:日射斜陽郭,風聲別島洋。這是一個中途島。導游繼續道,東方莎士比亞湯顯祖和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還有天涯若比鄰的王勃,都是中途登斜陽島,或去交趾越南當官,或探訪當官的爹。王勃這官二代最慘,年紀輕輕就溺亡在斜陽島對面那片海里……
海燕拐彎穿過芭蕉林,往天主堂走去。雀兒在林梢,香蕉已經透黃,掛熟一個夏天。走到天主教堂門外的龍眼樹下,蟬停止了演唱。海燕記得這棵龍眼樹,比阿公的阿公還老,一百多年了,小時屬猴的她就是爬這棵樹長大的,少女成了假小子。每年夏天,最早和最晚一顆龍眼,非得海燕摘下來不可。但現在來到這棵龍眼樹下,她感到高不可攀。龍眼樹后是教堂,與教堂同齡的龍眼樹讓她感覺自己要跪下來,像迎候圣嬰,回不來的童年。
她叫海燕?
以前叫海燕,現在改叫露絲了。哈哈哈……
假洋鬼子番鬼妹。
海燕悄然止步于圣嬰一樣的龍眼樹前。
她已走到他們跟前,一眼就看出是四個斜陽島男人,黝黑瘦削的面孔,單薄的身子。一個躺在一棵龍眼樹與另一棵龍眼樹之間的網床上,一個半躺在一張竹椅里,兩個側臥一鋪竹床,其中一個抱著大碌竹,咕嚕嚕泵著水煙。
我看她越來越像洋妞,喝多了外國人口水。
鍍金了唄,人倒長得越來越妖。嘻嘻,該凸的地方凸,該凹的凹……
哈!你表哥以前的舊情人,青梅竹馬?是不是上過了?現在肯定不讓上了吧!
我表哥可不敢上她,這可不是開的洋葷,那是假洋仙女,誰敢保證沒艾滋?就一分鐘的事兒,可不敢搭上一條命!
哈哈哈,聽三仙姑說她有三條命……
干脆說她是貓,九條命。
啊呸!她好像跟你表哥一年的,屬潑猴。
她就站在他們面前,龍眼樹的陰影下,沫蟬在飛沫,又叫又吐。他們把她當作了游客。
她想起剛才導游的話,這島,雄鷹起飛的跑道,一飛就飛出了島。那以后就是一望無際,沒有落腳點的大海了。
她走向教堂。
露絲想給他們贖贖罪,洗一洗禮,與生俱來的。
這時,天空響起鐘聲,一下,一下,又一下……她抬起頭。
鳥兒掠過,蟬合唱。
3
阿媽說,海燕,我們食晚。
海燕看著門外夜色說,要等阿公回來。
海燕的大哥海生下班了,也回到家,準備吃飯。二哥海運和老爸釣完魚,正在回家的路上。
一大家子都習慣了漁公這種“潮落而作,潮漲而息”的節奏。大哥海生說,阿公快回來了,水都上岸了。說完,調到電視節目《非誠勿擾》,悶頭抽煙。
老媽說,我聽到阿公坐上牛車回來的吱呀聲了,海燕,你聽到了嗎?
海燕的阿媽瞅著滿桌飯菜,憂傷地說,都累死了二十三頭牛。
海燕心里一愣,眼前一片模糊,似乎潮水上漲,涌進家門,家里的沙發、臺凳、柜子、水壺、電視機里的《非誠勿擾》、阿媽和老媽、大哥和小馬扎、瓶瓶罐罐,都浮了起來。她被嗆得咳個不停。
阿媽坐在陰影里,像一塊暗礁,說,這個老不死的,下一個就輪到累死他了!
海燕不愿聽這些喪氣話。海生有點煩,把《非誠勿擾》調大聲。海生三十出頭,家里幾個老人天天催戀催婚,海生無奈,只能看這個電視節目出神,幻想有一天站在上面成為男主角,但海燕記得二哥曾打擊他,你一上臺就全滅燈!
電視節目里一聲巨響,在“爆燈”的驚呼中,海燕邁出家門,潛水一般浮出夜色,她差點窒息。
月光下,她遠遠聽到牛的喘息和牛車輪輾過大地的吱呀聲,這些混聲蕩起回響,壓過漲潮聲。她害怕在這頭越走越近的老黃牛趴下前,主人先累死。
月光如水,水退潮后,露出阿公暗礁一樣的前頰。
這晚,三婆廟的廟會吵鬧了整座斜陽島,全家人吃了飯都去看廟會。安頓好老黃牛,阿公說,去瞧瞧三婆。
海燕說,我去找阿爸。
阿爸和你二哥要去夜釣,水期好,一拋釣就有魚。老媽說,在東頭海岬尖那邊。
海燕“嗯”了一聲。
三婆廟仿佛是去往島東的橋頭堡,海燕繞不過,鑼鼓鈸釵、高胡喉管、吹拉彈唱,一齊上陣,像花旦老生丑生武生攔住她的必經之路,以各色面譜、長裙、蟒服、褶子、開氅、官衣和長帔,紛繁往來,步履鏗鏘,美目盼兮,企圖喚醒她的記憶。對海燕來說,三婆廟救過她的命,此時各類響器的十八般武藝想勾回她。但在海燕看來,三婆廟再也搭救不了她的靈魂———靈魂,海燕孤獨的靈魂,離斜陽島越來越遠,拍了拍翅膀,就沖出小島———除非斜陽島火山再次噴發,但那是不可能的,斜陽島是死火山島,現在早已結束了三婆廟給海燕的第一條命和第二條命,海燕今后與三婆廟無關了。
她聞到三婆廟的香火味,粵曲的唱段夾雜在煙熏火燎里,是一出她忘不掉的《梁山伯與祝英臺》,那個橋段叫《十八相送》。今晚三婆廟有盛大廟會,海燕是來致敬和道別的。
人流像海水漲潮,涌到海島岸上。
海燕逆流而上———來看戲的鄉親們跑龍套似的與她迎面而過。這讓海燕恍若置身夢中,看似猶如戲臺:右邊是大海,海水正步步上漲。左邊是火山島凹陷的岬角,半個山洞正好形成一個舞臺,燈光照耀下,舞臺上人影綽綽,衣著光鮮,臺步怪誕。臺下人山人海,一浪疊一浪,像皮影虛晃搖擺,說話聲笑聲罵聲干咳聲,還有地攤挑擔擺賣零食水果油炸蝦仔餅等的叫賣聲。這海亂了。臺上臺下,都在表演。匆匆掠過的海燕,一時分不清哪是臺上哪是臺下,哪是戲里哪是戲外,甚至分不清舞臺上的高聳火山,是火山頂,還是月亮照不透的云層———全都渾然一體了。
海燕忽然聽到人群中爆出一句“臺詞”:不給她們進廟??!緊接著是臺上的一聲銅鈸巨響,鼓點密集,錚然迸發,那是一出《白蛇傳》,煙幕彌漫,腳步繚亂,人聲鼎沸。
海燕四處張望,斜陽島整個兒變成一只鸚鵡螺,漂浮在海面上。今晚真的是一臺大戲,臺上是粵劇粵曲粵語,臺下是斜陽島粵語廉州話與客家話、桂柳話、家話的雜交俚語,但都被普通話潮水合圍。海燕聽出他們是游客或上島工作做生意的外地人,他們的人數漸漸超過了斜陽島本地人。海燕聞到人群中濃重的脂粉味。
她看見,三三兩兩的女人,在人群里流鶯般閃爍。
不給她們進廟??!
這些女人……
這些妖精……
三婆廟就在戲臺后,戲臺就搭在三婆廟前。
黑暗中,海燕看見夜鶯們或聚或散,扭腰撅腚,款步巡梭。海風溫柔地把她們的裙裾拂起,她們用手護一下,好像乘著海風,笑著慢悠悠地飛。夜鶯們都被目光填滿旗袍,但她們仍是輕盈地滑翔。
就因為一時放慢了腳步,多瞥夜鶯們幾眼,海燕發覺有人把她當夜鶯了。她一瞪眼,用一句本地話“有硑搞錯”,把幾個涎著臉皮上來搭訕的男人踢開。
海燕感覺三婆廟上的火山頂,已經與夜空中的白云連成一片,分不清哪是山哪是云,今晚的月亮是被山擋住,還是被云遮掩了。她疾步往東,把這臺大戲爆發的響器淡忘于身后。
一步一步遠離三婆廟,好像一步一步遠離大海,但其實三婆廟夾在海島中間,往哪頭走,都在靠近大海。
在經過岸邊一叢人頭高的火山礁巖時,海燕看見夜色中一對相擁的戀人,像一對鱟,一只公一只母,手腳如爪交纏著。
走過兩步的海燕激靈了一下,她回頭透過夜色,看見那只“公鱟”穿著白格子襯衫———這不是二哥海運嗎?剛剛一家人晚餐時,二哥就坐在海燕對面。是二哥,海燕認出二哥的身材,盡管抱著一只“母鱟”,她也認得出。二哥不是跟老爸去東頭海岬夜釣去了嗎?咋在這兒釣“母鱟”?海燕不禁好奇地繞行兩步,想從側面看看二哥抱著的是哪一只“母鱟”,她認得嗎?
“母鱟”把頭深埋進二哥懷里,只留手腳爪子盤著二哥的身體。海燕只能看見這只“母鱟”頎長的身子,披肩長發———她突然看見這只“母鱟”的裙裾,藍底碎白花的裙擺,好像在哪兒見過,在哪兒被海風吹拂,高傲地飄起。
他倆一動不動,海巖像屏風一樣,把這對戀人擋在三婆廟外。海燕覺得好笑,二哥好像抱著一尊礁石。
如果是小時候,海燕會撿一塊鵝卵石,朝二哥擲去。
海風鼓動,有戀愛的味道。海燕笑了笑,輕快地走開了。
前面就是東頭海岬尖,在火山島東面?;鹕皆?000年前噴發過,斜陽島是當年火山噴發的堆積物。海燕在這個夜晚發現了二哥的戀情。走進更深的夜里,她看到的堆積物炭黑成灰。她有一陣迷路了,憑感覺指導自己往東走。三婆廟是她最初的地標。三婆廟在島中間,偏東方向,一片墨綠的大菠蘿樹后有一小片田野,田野中央是天主教堂,教堂穹頂上的十字架是用珊瑚做的,鑲著日月珠貝,黑夜中熠熠發光。她白天去過教堂,在教堂聽海,潮汐無聲,浪濤漲落。順著潮水再往東,是斜陽島東頭,火山蝕巖遍布灘涂,向海低垂的礁石上有無數火山噴發孵出的火山蛋。二哥海運這時應和老爸在那兒夜釣,也許屁股下就臥著兩顆火山蛋———但二哥,他在夜釣“母鱟”。
4
海燕看見教堂的光,補丁一樣漏出夜幕下的大地。放慢腳步,她繞過一小片小葉速生桉,走近教堂。大門敞開的教堂全是光,人影在一張銀幕上放映,兩個窈窕少女躲在教堂的廊柱后,一嘴島外話,細聽好像是“巴適”的川音。
海燕走近,倆少女聽到腳步聲,膽怯地從廊柱閃出身來。繞過教堂后的一株月季時,海燕“嗨”了一聲———她發現那披肩發女孩子有點兒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就在剛才,剛才見過!她看向正在閃身離去的那個長發女孩子,果然裙擺是藍底碎白花。
長發女孩子聽到身后有人“嗨”,不禁擺脫同伴的手,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海燕看見一對夜明珠一樣的大眼睛,在教堂后的月季花旁閃爍。
倆女孩子見身后是一個女孩子,就有點放心了,相視一笑。
我見過你。海燕走近了,肯定地說。
倆女孩子面面相覷,不曉得面前這個陌生的女孩子說的是誰。
海燕含笑盯著披肩長發女孩。
另一個女孩子的長發綰在腦后,笑出了聲。
你見過我?長發女孩子疑惑地問。
嗯!海燕重重地點頭說,海運是我哥,我二哥。
海運?披肩長發女孩子盯著海燕問,側過臉望向身邊的同伴。
海燕一再點頭。
長發女孩搖搖頭,綰發女孩子說,你可能認錯人啦。
不認識?你們剛才還抱在一起?海燕脫口而出。
長發女孩臉紅了,羞澀地低下頭。
束發女孩笑嘻嘻地說,原來是花蟹呀!
什么花蟹?海燕皺了皺眉頭。
長發女孩撲哧一聲,掩著小嘴笑了。
就是她。海燕走近說,他是我二哥,叫海運。
我們叫他花蟹,本島花蟹。束發女孩還在嘻嘻地笑。
嗯?海燕不解地看看這個女孩,又轉看那個女孩。
生猛唄,帥唄!束發女孩輕輕地擰了一下女伴的臉蛋,瞅著海燕笑說。
海燕也笑了。是呀,二哥海運挺帥的,高高瘦瘦,白白凈凈,不像大哥海生微胖木訥。大哥雖在公家單位上班,但抽煙比說話多,悶得像一只不出頭的螺。二哥機靈,像新鮮魚蹦蹦跳跳,從小有女人緣,二十來歲就招蜂引蝶的,別人家老爸老媽為孤島上的兒子找不到女朋友發愁,而她老爸老媽總是嚴厲告誡二哥“別亂來”。海燕從中學就出島讀書,直到大學,大學考去北方,讀研讀博出了國。只是今晚,海燕沒想到,自己的家鄉,一座孤島,都這么開放了,只曉得一個綽號,就能摟一起?但海燕想,姓名不也是一個符號嗎?
海燕問,我二哥呢?
長發女孩猶豫地搖了搖頭,拉起同伴的手要走。
海燕想叫住她倆,但叫不出聲,她還不曉得她倆叫啥,就像她倆不曉得她二哥的名字。海燕又笑了。
教堂一下子清靜下來。
海燕正要轉身去教堂門口,卻聽到教堂后墻似乎有一只蝙蝠擦墻飛行的聲音,然后真的看見一只蝙蝠降落地面,是著一身黑色寬長袍的嬤嬤,正好迎在要離開的倆女孩面前。
海燕認得這個干瘦的老嬤嬤,她從小就見老嬤嬤顛著三寸金蓮在禮拜日跑前跑后,幫忙張羅。聽阿媽說也不曉得是哪一天,嬤嬤住進教堂。這時的老嬤嬤沒有變得更老,仍是原來的樣子,一點都沒變。海燕聽到老嬤嬤請兩位少女進去看看,坐坐。
不進去啦,我們就瞅一眼。那個束發女孩說著,回過身來,與長發女孩手挽手,跟在嬤嬤身后,駐足在教堂門口。
海燕聞到她倆的脂粉氣,好似與剛才三婆廟前的廉價香水同一個牌子。
倆少女伸著長頸鹿般的脖子探向教堂深處,好像那兒有漿果。長發女孩盯著門口正對的十字架,見一個中年男人被釘在上面,她慌忙用手掩住猩紅的嘴巴,低低地“啊”了一聲。而她的女伴,則盯著十字架前的景象,那是一個粉團般的圣嬰。老嬤嬤侍候在她倆身旁。
見海燕走上來,倆少女有點害羞地對老嬤嬤說,我們過幾天再來。那個被十字架嚇到的長發女孩說,現在……身體有點不舒服。
她的同伴拽了拽她暗紅色的腰帶。
老嬤嬤說,我可以去請神甫,就在后面的神甫樓。
噢噢,不用了,謝謝你,老奶奶。
倆女孩一陣海風似的與海燕擦肩閃過。
海燕與老嬤嬤回頭看時,只見兩只夜鶯掠過桉林,飛進大菠蘿樹里消失了。
老嬤嬤認不出海燕。
海燕對老嬤嬤點點頭,微笑道,老嬤嬤好。
老嬤嬤側了側身,像一張折疊起來的椅子,讓出更多的空間。
但海燕沒進教堂大門,只是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她突然看見離自己更近的另一個人:跪著的阿媽。
阿媽什么時候來的?
阿媽的頭低得貼住地板了,花白的頭發垂落,像從地里長出來的枯草。
海燕從小在教堂玩大,在教堂珊瑚石的地板上,扶著用碎珊瑚和糯米漿糊混合筑成的墻體學走路。珊瑚是海底的化石,她覺得,阿媽這一跪,海應聲退潮,阿媽把頭低到海底了。
她對老嬤嬤點點頭,退后一步。
阿媽剛剛不是去三婆廟了嗎?海燕想阿媽是不是看了《柳毅傳書》,才繞著火山小道來教堂的呢?
記得小時聽阿公說過:“我小時候,見阿公一個人去找尋搬運天下所有的石頭,永遠搬不完,阿公為的是搭筑自己的碼頭。阿公從石頭越堆越高的海邊回來,泵著大碌竹,數落阿媽,貪洋人的幾顆紐扣、幾枚漁鉤、一坨鉛,信了耶穌那洋老頭……”
你這個倔老頭別亂說天父,會有報應的!
海燕記得阿公嚷道,他天不怕地不怕,還怕一個不遠萬里上斜陽島的番鬼佬?阿公喝了二兩木薯燒酒,燒酒像漁刀子在肚子里絞,絞得翻江倒海。阿公說,老媽子,我沒有說錯你嗎?一到禮拜日,你就不肯出工,也不肯在家里剁魚剝蝦,總是上教堂。那個現在埋在教堂后的番鬼佬,我還記得他叫約瑟夫,和踩高蹺的高腳鬼一樣高,眉毛又白又長,站在教堂門檻兒旁,像發門票一樣,給去做禮拜的都發一段膠絲紅頭繩小紐扣,呵呵呵呵……
海風吹得大菠蘿樹林也發出呵呵聲,打著酒嗝,散發出木薯燒酒味。海燕扭頭脧一眼教堂背后,那兒的墓園是一片十字架林,與教堂的十字架相呼應,遲早都會升上天國。海燕一邊走一邊在胸前畫十字。
你們想干什么?攔路搶劫???大菠蘿樹邊,突然撕裂出一句。
海燕愣住了,她聽出是剛在教堂里那個束發女孩的尖叫。
屁!我們不劫財———劫色,哈哈哈哈……一個男人得意地嚷道,引爆一陣浪笑。
喂,你們有硑搞錯?以為我們是啥人……那個束發女孩故意用本地話說。
一個陰陽怪氣的男聲說,好了,別裝了。你以為我們不曉得你是什么爛魚貨色。你欠的房租伙食費不是用自己還民宿老板了嗎?現在還沒還完吧,還要陪睡打工吧?哈哈哈哈……
束發女孩憤怒地說,你放屁!放狗屁!
一個男人出來打圓場,一迭聲兒說,誤會誤會,來來來,我們剛烤的生蠔,陪大哥喝兩杯。
海燕聽到那個長發女孩對同伴說,我們走。海燕想,長發女孩一定用力拉同伴的手臂了,束發女孩還不服,一路臭罵著,把高跟鞋蹬得咯噠咯噠響,氣鼓鼓的罵聲要引爆火山島。
海燕重重地咳了幾聲,拐一個彎,離遠一點,想甩開這伙惡棍。她看見明月出軸,新鋪的柏油路在黑夜中展開,黝黑得發亮,天地開朗如一幅畫卷。她舔了舔嘴唇,嘗到了有味道的潮聲,腥咸,鮮美,全身的毛孔都張開嘴巴,吮吸潮氣。她仿佛看見老爸一竿接一竿地甩釣線,跨步運氣,奮力張臂,甩到海中心。那透明的釣線,在線匣子里嘩嘩啦啦地狂轉放線,像一只風箏,從天空射向大海,變身一尾飛魚,哧溜一聲,沒入大海深處。
二哥海運站在一塊火山石上,幫老爸收線,一條巴掌大的白臘魚撲騰著升上海面。
5
海運今晚的確是穿著白格子襯衫去逛了廟會,也的確和老爸去東頭海岬角夜釣,然后瞅個空子猛跑回三婆廟,被海燕看見他釣“母鱟”。他不曉得海燕發現了他的秘密,更不曉得海燕把他和王小蘭叫作“公鱟母鱟”。海運從小最怕讀書,用他對大人的解釋是“妹妹幫我把書讀完了”。的確,海運的妹妹海燕從小就是學霸,讀書讀出島,讀出市,讀出省,讀出國。海運調侃說,妹妹還要讀出地球,讀出銀河系。他還說,我不是讀書的料,但他也不是做海的料,不老老實實跟老爸打魚,像今晚夜釣中間,還偷溜出去釣“母鱟”。
他以為自己神出鬼沒,晚餐后隨一家人去三婆廟露露臉就行。他的眼睛不在大戲舞臺上,而在舞臺周圍轉,像在茫茫大海里找魚一樣找人。他對老爸說,你先去下釣,我再看一段《穆桂英掛帥》,就去幫你起線收魚。
他是說到做到了。老爸剛走,他就看見小蘭和同伴小芳來了,也像那些外地女人,被三婆廟攔在廟門外了。她們正要像海水一樣退去,他找上來說,我帶你們從后面去看三婆廟。
小蘭和同伴小芳跟著這個本島“花蟹”,在火山巖洞里一拐兩拐,順著一條只能彎腰穿行的地道走去。地道里還點著蠟燭,每個轉角都貼著神符。
三婆廟真大呀!小蘭說。她站在三婆廟戲臺后面,看到的全是演員的背影和觀眾的正面。小芳說,挺好玩的,我喜歡看戲,聽不懂也好玩兒。
海運就陪小芳在戲臺后看戲聽戲。后來,他拉著小蘭的手,去看“送子觀音”。
小芳走遠了,其實是給他倆留出空間和時間。那些粵曲,小芳一個字也聽不懂,只是聽說還有用客家話唱的《老楊公》《?;恰泛图艺Z的《嘆家姐》《咸水調》。她一個川妹子怎么會喜歡這些呢?那些舞臺上的鑼鼓喧鬧,只是為了掩蓋她的同伴小蘭的戀情。
小蘭和海運拉著手,聽他的叮囑“見人不說話”。他怕她一張嘴,人家就聽出是“異族”。三婆廟里人頭攢動,水泄不通,小蘭躲在海運身后,手被捏得汗涔涔的,像從海里撈上來的一樣。
從側面擠出三婆廟,小蘭才說,你們的觀音菩薩都披紅戴綠的呀。
今天是觀音誕辰日。海運說著,走到較偏遠的一叢火山巖石后猛然停下,攔腰抱住了小蘭。
他說,你全身濕透了……
她說,這廟熱的,海風吹不進,還一屋子的蠟燭香火。
他笑了笑說,你出一身汗,把你身上的香粉味就沖掉了。
他的手已經伸進她的裙子袖口,抓出一把汗水,說,你還在出汗……
她身子往后挺了挺,不貼他那么緊。
他卻逼近說,我們像不像一對鱟?
鱟?
嗯,退潮后滿沙灘的,除了海蜇就是鱟。
她笑了笑,感到他身體在漲潮。
他倆認識也是在一次漲潮時。
那是上個月,夏天剛開始,她剛上島,是職院同桌小芳叫她來的。小芳去年秋天來這個最年輕的火山島旅游,待了一段時間。用小芳的話說,就是喜歡上了這個火山不再爆發的島,這里有一種永遠不可能的期待。小芳那時剛失戀,師生戀,她喜歡在這個島上發呆,就留下來在住宿的那家民宿工作了。她對小蘭說,我欠了民宿老板半個多月房租,我就說我留下來給你打工還債吧。老板同意了,還管我三餐。
小蘭覺得挺劃算的,她沒見過大海,從小住在山頂上,是重慶一個叫銅梁縣的山區。她父親的祖籍在河南濟源王屋山,她不曉得為什么他們要來長江邊上的重慶,好像是著名的祖先愚公除了移太行山和王屋山,還要派一個子孫來移重慶的大巴山。小蘭從小讀書不好,讀職院才下的山,在平地里認識了小芳,現在來到大海懷里。她一見到大海就深愛上了。在大海面前,她覺得大海像一個男人,她未來的戀人,她要投入他的懷抱。
那天漲潮,把斜陽島的海灘都漲沒了。斜陽島的東面是一個臂彎一樣的港灣,一個七千年前的火山口?;鹕娇谂杂幸蛔⌒〉纳綆X,酷似一頭肥豬,人稱豬仔嶺。
海運的快艇就泊在豬仔嶺下。
她倆從岸邊的馬尾松林走向豬仔嶺,一個穿著紅裙子,一個穿著白裙子,超短裙蹲下來,沒能罩得住沙灘。她倆驚喜地叫起來,找到一枚虎斑貝。小蘭說,她發現了一枚日月貝,她舉起日月貝,迎著東邊的光亮,透過薄薄的貝殼,看見了快艇旁的海運。
海運在她倆走出馬尾松林時,就瞄準了她倆。他摘下墨鏡,背著光也習慣瞇起雙眼,看見這兩個雪白膚色的女孩。她們肯定是剛上島不久,雪白的皮膚還是白里透紅,從墨綠的馬毛松林走向淡藍色的海水,踩著雪白的沙灘,沙灘上鋪著一層奶黃色的碎珊瑚。遠處的云朵,一半落在海水里,一半披在她們身上。
他老遠就揮手,“嗨”了好幾聲。
一個女孩對另一個女孩說,他在叫我們呢。
她倆朝他和快艇走去,他和快艇就在她們與大海之間。
他穿齊膝短褲,白背心,短褲上印滿花花綠綠的花蟹。她們一見他褲子上的花蟹,就叫他“花蟹”了。他說,去玩玩呀,帆板沖浪、游艇環島,還是潛水看活珊瑚?想刺激,夠膽,讓腎上腺素狂飆。想嗨翻整個海的,就玩水上魔毯、空中飛傘!
她的同伴挑戰性地問,今天適合玩什么呢?
他抬頭望望天,平視一眼大海,說今天東風,最適合玩空中飛傘。
她的同伴鼓勵她說,你不是沒跳過蹦極嗎?這個就是海上蹦極。
他打了一個響指,說,是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玩法像空中飛傘,可以上天,可以下海!
她偏了偏臉蛋問,是嗎?
他給她掛上藍色、紅色、黃色間條的降落傘,最后整理了一下她身上的救生衣,給她綁緊安全帶。她一直看著他,一點兒也不緊張。他退后半步,重新戴上墨鏡,細細打量她。她莞爾一笑,甩了甩長發。他跳上快艇,轟然一聲發動馬達,整個大海翻滾起來。
小芳在她臨出發升空時高聲喊道,我等下要玩魔毯!
她還來不及應答,就摸到了藍天。
快艇的拖繩把拖傘猛地拖起來,整個大海變成她起飛的跑道,降落傘瞬間打開,像綻放在海面上的藍紅黃花朵。她哇哇直叫,陸地、沙灘遠去了,俯視間大地變小,海洋變成一塊藍寶石。
今天的風太好了,他緩慢地推進速度,讓她飛得更高。
快艇飛向大海深處。
留在沙灘上的小芳,眼看同伴飛成一只小鳥,不禁跳起來,舉起雙手使勁地向空中的同伴搖著擺著。
她沒有回頭看一眼變成一只小貝殼的小芳。
她飛過了豬仔嶺,越過火山口,如果有飛機牽引她,她可以掠過斜陽島,飛出地球。
他牢牢握住方向盤,往左彎,他要帶著她飛,繞島飛行一周。他覺得今天特別異常,風是好風,陽光也燦爛,但以前也有過這樣的風和陽光呀,難道是因為天上飛的這個仙女嗎?
海風在他把快艇駛到島的西面時小了一些,他把速度稍微降了一點兒。島的西背面,沒有一只船在附近,遙遠的海平線上浮動著三兩根桅桿,靜止似的,仿佛在支撐著天際。
他正要加速,突然抬頭一看,發現距離海面十多米的她在空中手腳摟成一團,嘴里嚷著什么,他聽不見。
馬上減速,讓她像云朵一樣降落,十米、八米、五米……
他不敢相信地把墨鏡推到鼻梁,看見正向海面降下的她,幾乎赤裸!
她的超短裙被海風刮成一塊布條,給海水泡濕了,不曉得纏在她身體的哪個部位。她哆哆嗦嗦,臉色發白,看著他,又躲開他。他忙讓她靠近自己,快艇降落。她全靠救生衣裹身,像海燕一樣觸落水面時,巨大的降落傘成了她的外套,她伸手攬住,披掛胸前。
他把她拖上停下來的快艇上。
她撲進快艇,像一口海水一樣倒進他懷里。
她背過身子,他幫她解下降落傘和救生衣,裙子被海風和海水搓成一條,綁在她腰間,成了一束紅腰帶。
她把裙子解下來,風中抖了幾抖。他退后半步問,要我幫忙嗎?
她背著身子,把裙子遞給他,他接過裙子放進海水里泡了泡,超短裙像給蔚藍的大海身體里注入的血,快艇邊的大海一片火紅。他不禁回頭看她一眼,她正好背著身子回頭看他。
她說,你不是說今天的風很好嗎?
對不起。他替風向她道歉,風是好風,可把你裙子吹掉就變壞了。
她咯的一聲,想笑,想哭,又忍住了。
她環抱胳膊,坐在快艇的駕駛座上。
他一邊絞擰她的紅裙子,一邊問,我叫海運,你呢?
王小蘭。說著咯的笑出一聲。想到剛才和小芳就叫他“花蟹”了,她看了一眼他的花蟹褲子說,我上島第一餐吃的就是花蟹。
哦,所以呀,今天送你第一次下海上天的人,是我。
哎,有你這樣說的嗎?她在他的駕駛座上撒嬌。
他咧嘴笑了,把她的裙子擰干,曬在艇幫上。
她扭過細腰說,給我裙子,我穿上呀。
他透過墨鏡看著她白海豚一樣細膩雪白的腰肢,下面是藍色的海水,上面是藍色的天,前面是綠色的火山島。泊在海中的快艇像他的心跳,風平浪靜卻把他的心涌得加速跳動。
他脫下白背心遞給她。
她害羞地輕輕“喔”了一聲,接過來,從頭罩下去,居然罩住大腿,正好是一件白色超短裙。
光著上身的他笑了,她這才側過身,看著他笑,覺得他的牙齒白得晃眼,海水倒映著波紋,一波一波蕩上他醬紫色的上身。
她盯著他的上身,掩了嘴笑。
他莫名其妙地低頭看看自己的上身,身上留著太陽曬出的一件背心的印痕。
我還有一件白背心。他撓了撓頭說,就是脫不掉。
她笑得更開心了,正面對他。這回輪到她莫名其妙了,低下頭看自己的身子。
他笑說,我的白背心給你穿成了白短裙,像你的皮膚,真好看。
是嗎?她不好意思地把“白短裙”往下拉了拉。
他走上前去,阻止住她說,你別動,就坐在這兒,我教你開快艇。
真的嗎?可以嗎?
他點了點頭,摟過她的肩膀,握過她的手,按在方向盤上,說跟開汽車一樣,右踏板是油門,左踏板是剎制……
他握著她的手,擰開快艇啟動鍵———突然,他看見快艇右前方的海里噴起一團海水,接著又是一團,像海底噴泉。
她聽到快艇啟動的馬達聲,問他咋了?
她順著他的視線,看見海底噴泉風生水起。
他附著她的耳朵說,太棒了,海豚,我們低速靠近去看海豚。
她驚喜地摟緊他的腰。
他回頭看了一眼,但愿晾在艇幫上的紅裙子別被曬干。
6
阿公不讓海燕動手,說你走開,一旁玩去。
我搬小的!海燕拗氣地說。
那是一條三十多米寬的海溝,水大了,潮就漲上來,水小了,潮就退回海。阿公在海溝兩邊碼石堆,疊高,堆大,石頭大多是珊瑚石和長滿牡蠣的火山石。阿公駕著牛車,繞著斜陽島轉一萬遍,四處打聽哪有石頭,哪怕是廢棄的碎磚破瓦。阿公用牛車裝上廢棄的鋼筋水泥塊、火磚、立柱,甚至還有巨大的預制板,都將為他四十年來筑起的碼頭添磚加瓦。海燕看見有些石頭已經泡出苔蘚,有些還漂出一綹海菜,招來海蟑螂和小螃蟹,無數的牡蠣和番塔螺、紅螺、刺螺、馬蹄鐘螺寄生在亂石堆上。
阿公抹一把汗水,抬起頭,看見港口碼頭像堅固的城墻,面朝大海,水閘一般地屹立不動。
眼看大功告成,阿公充滿干勁。碼頭,完全徹底地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每一塊石頭里。
牛一個趔趄,車輪陷進沼澤似的灘涂。
阿公雙腿大字形插入沙灘,牛車往后傾斜,一塊巨大的珊瑚礁石滾落,珊瑚礁石正好夯實碼頭地基,冒出一串串水泡,把阿公的全身濺滿水花。
海燕把長裙打結成超短裙,但她還是幫不上忙,感到整個沙灘要塌陷。她知道這是海水在沙灘內部策反潮汐,阿公要搶在斜陽落進海水前,把這一段堤岸砌好。
這片西海岸沒什么游人,風景區都往東頭開發。這兒是火山漁村的尾部,漁船和越做越大的游船都??吭跂|邊深水港?;鹕酱搴袜徑鼛讞l村子的小漁船停在東海岸碼頭,人要繞島多半圈才能回到家。漁公不是為了少繞一圈島,才要自己做碼頭的。那得從四十年前的一場臺風說起,那場臺風的威力霸占著印度洋上空,突然變速,風力高達17級,形成巨大颶風,把來不及開到東海岸避風的漁船全部掃沉,有幾條船上的守財奴舍不得跳海逃生,結果發生了三幕悲劇。一幕是三天后,深海發現漂泊的浮尸,第二幕是死尸曬在岸邊珊瑚礁上,第三幕是派出所結案的眾多“失蹤”案。
漁公的一個舅兩個表叔三個宗親大哥分別扮演了三幕悲劇的主角。全島全村人都為悲劇慟唱了七七四十九天,沿火山島海岸線點燈敲鑼,晝夜不斷地喊海招魂。那時海燕還沒出生。三仙姑的師傅因此一舉成名。三仙婆能跳大神,生辰八字,陰陽互動,問花,卜螺,篩米,掐指,算卦,指出船沉何方,是人是鬼。三仙婆閉關整整七十二小時,才說還有一個船佬死死抱住一塊破船板。跪了一地的村民叩響了頭。海里一片迷蒙,硬是被三仙婆看出來了,說在斜陽島往越南方向二十海里,那兒退潮時露出幾塊島礁。兩只快艇連夜趕去,天亮時果然在往越南方向二十多海里的一塊島礁上,發現一個赤身裸體的漁民,被海水泡爛了大半身。
善后的水產局專家說三仙婆能看出水流,是人是鬼,那幾天都順水順風往這個方向漂,死了那么多,僥幸生還一兩個,那是小概率。
島民說我們要的是天意,就是三仙婆了。
民意不可違。香火不斷的三婆廟,晝夜是叩響頭燒長燭的漁夫島民。
海燕的阿媽卻另有一個版本,說那是天父拯救島民。那些天,他們天天禱告,禮拜還默禱。老嬤嬤在祈禱室跪了三天三夜,每天教堂樓頂的鐘聲,都隨海風吹向南去。信徒們候在祈禱室外,三天后老嬤嬤出來,說有難兄難弟還在南海上。
阿公阿媽為此在飯桌上爭過輸贏,海燕聽說老爸老媽主持不了公道,都是打圓場,說中西結合,都救人有功。直到這幾年孫輩們長大了,海燕有一回還在飯后聽到阿媽嘮叨這事兒,不服氣,說阿公土氣,迷信,端午跟他們做海佬燒金豬拜觀音菩薩海龍王。阿公反擊說,你這個老媽子嚼啥勞什子?凈說你的上帝好,你這是這是……
海燕見阿公求援似的望著自己,就說崇洋媚外。
對,崇洋媚外,吃里扒外!阿公說著,哈哈大笑。
阿媽急紅了眼,大哥海生把煙頭摁進一只崩角的醬油碟,說,你們說點正能量的好不好?
什么是你的正能量?老媽白了大兒子一眼,正能量就是結婚生子,成家立業。
呃呃呃,海生岔開話題,開家庭會議似的,給大家背文件精神,說以廣大人民群眾關系密切的,比如扶貧攻堅、鄉村振興、環島旅游升級、新經濟發展、島民致富……
老爸點頭說,這倒是真的,掙不來錢,海燕能讀書越讀越遠嗎?
這回阿公阿媽都點贊一樣點頭。
二哥海運剝著幾只大花蟹撐飽了,連聲說就是就是,阿公阿媽落后,凈信那些神神鬼鬼,每個禮拜每個月初一十五不是捐獻就是收香火錢。要我說啊,那些錢捐了幾百年,鬼神們也不幫你們致富,哎哎哎———先不接受反駁,聽我說完嘛。就用我的致富經來說吧,我尊重阿公的三婆廟,也崇拜阿媽的天主堂,但我只是去年去一趟海南島旅游,看見人家??谌齺営辛四ν型?,每天賺的錢用麻袋來裝,我就借錢買了一艘。阿公阿媽你們看,現在跟我學的都買了摩托艇,我把水上魔毯和拖傘搞起來,他們也一窩蜂地跟著搞。
阿媽說,那是上帝保佑……
阿公說,我是敬天地,敬鬼神。
海運忙抱雙拳,打起揖來,拜托拜托,青山綠水給我們金山銀山……
海燕拍著手說,都挺好的呀,我回國時,看望了北京的一位老師,他還問我,你家鄉斜陽島是不是可以看到海豚呢?
阿公泵起了水煙筒,說,不說他們打漁的了,我在岸邊搬磚,遠遠也看見過海豚好多次。
海生說,這有什么出奇的?最近還有人看見了鯨魚。
鯨魚?海燕瞪大了眼睛。
阿公阿媽和老爸老媽都點頭,二哥海運說我開快艇也見過幾回。
布氏鯨。海生鄭重地宣布,上個月國家海洋局專家上島來看過現場,看過照片視頻了。住了好些天,可鯨魚就是不出來,專家回京便申請了在島上設一個觀察研究點。報紙上都說了,斜陽島是我國近海唯一發現有鯨魚群的島嶼。
海運喝了一口啤酒,說,火山倒沒噴發,鯨魚卻先來了。
海生得意地說,這就對了,我們島的旅游馬上就要沖上熱搜了,到時就是網紅打卡點。抖音小紅書上有很多介紹視頻。
阿公阿媽老爸老媽都笑得合不攏嘴。
海運也亢奮起來,說,那我得準備眾籌,多買一兩艘快艇啦!
老爸接過阿公的水煙筒,泵了一口,水煙筒咕隆隆地響,像一個春雷裝在里面。老爸環顧了一下孩子們,說火山島有鯨魚,這下子上島來的人會越來越多。阿公這碼頭做了四十多年,正合水期,這下子不發也不行啦!
阿公說,水期有漲有落,漲有漲的發,落有落的發……
海燕說,阿公成了哲學家。
阿公說,成法西斯也行。
惹得一家人大笑起來,老爸差點被熟煙嗆了。
海生笑著,好似欲言又止,他想說上周他的工作有點兒變動,他前面說了那么多關于鯨魚的話題,順利引出這則新聞———國家海洋局專家正在斜陽島建一個觀鯨研究站。事實上,他就是負責前期建站工作的,從斜陽島鎮政府借調去建觀鯨站。這還不是重點———是的,觀鯨是重點,但那是專家的重點。他的重點是海洋局派來了一個女研究生,那是他觀測的重點。
女研究生乘“滄海號”渡輪上島,領導派海生去渡輪碼頭接。海生簡直不敢相信她是研究生,因為女研究生太時尚太漂亮了,眼睛一彎新月似的,身材高挑,穿著黃色連衣裙,像一只沒出過殼的珍珠螺,向發愣的他伸手相握時,他以為遞到面前的是一根竹筍。他居然嫌棄自己的手了,左右手掌拍了拍,又搓了搓。
我叫方蔚。女研究生說,以后你叫我小蔚就可以,請多多關照。
他忙幫小蔚提行李。
小蔚說,以后我叫你海生哥,海里生,海里長,海里大……
她挎著背包,跳著往前走,回眸凝看了他一眼。
那回眸一笑,把他迷住了。
觀鯨站早就選好了,是駐島海軍換了營地,遺棄的一排四間平房,鎮政府簡單裝修了一下。小蔚很滿意地說,太棒啦,一間辦公室,一間科研室,一間男宿舍,一間女宿舍。我天天可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還可以觀鯨起舞!
海生覺得小蔚上島后,整個島都動感起來了,他心里的火山也爆發了。
他是來配合方蔚工作的,方蔚說她的導師和團隊隨后到。
他帶方蔚吃了島上的海鮮,她特別喜歡吃半生不熟的牡蠣,伸出嘴巴的舌頭像蛇信子。方蔚說,這可是大海牛奶喔,從小就讀過的課文,莫泊?!段业氖迨逵诶铡?。方蔚還說,這是十九世紀歐洲貴婦人才能享用的呢,我真的可以獨享一盤嗎?
他冷靜地點了點頭。她太可愛了,像海蛇一樣邊扭動身子邊吃海鮮。他的身子卻越來越僵硬,抵住了餐桌邊,上面滿是她扔的牡蠣殼和蝦蟹殼。心中的火山要用斜陽島的海水冷卻,他不斷告誡自己。
方蔚打了一個飽嗝,用手掌掩蓋嘴巴,有點難為情。她不僅與配合她工作和陪他吃海鮮的海生哥干了一扎生啤,還喝了一瓶可口可樂汽水。
吃飽了海鮮,她說,海生哥,你喝得不多,開你的電動車搭我環島游,好嗎?
喝了半扎啤酒沒事兒的海生問,你行嗎?
你開車,你行就行。她很豪爽,摟住他的腰,坐車后座上。
他把電動車開得戰戰兢兢。
電動車繞著火山島行駛,薄暮之下,滿海金箔般的夕光,歸帆片片。那些斜飛的倦鳥,飛入路邊的馬尾松林,嘰嘰喳喳炸開了窩。
很快,她扒在他背上睡著了。
他開得更慢,后來干脆停在一片碎珊瑚海灘上。
夕陽煮海,反而把他心里的火山澆滅了。他動也不敢動,坐在停下的電動車上,把自己的背脊給她當枕頭。
直到月上柳梢頭,她才伸了個懶腰,睡醒了。他累壞了,腰已經不是自己的腰了。
她推了他一把,跳下車,甩掉皮鞋,踩在碎珊瑚海灘上,回頭對他說,我怎么來到史前了?這些珊瑚活了千多年,現在碎成化石,鋪在海灘上,被我踩在腳下,至少需要兩億年。
他下了電動車,扭著腰說,那是你的專業。
太美太神奇啦!她蹲下身來嘆息,雙手捧起碎成一節節手指大小的珊瑚化石,我知道鯨魚為什么尋這島來了,也許這兒是它們億年前的故鄉。
月亮躲到云朵里,海風把浪花吹開。他用做大哥的口吻說,小蔚,你喝過了酒,早點回去休息吧。
她一屁股坐在碎珊瑚上,轉頭看四下無人,悄聲說,我還想夜泳呢。
他被嚇了一跳。
她站起身說,你不會甩了我,自己回家吧?
我當然要負責你的安全……
這就對了。她公主一般傲慢,用命令的口吻說,你要么去幫我弄一件泳衣來,要么給我警戒……
干嗎?
我夜泳呀。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說,我也不是裸泳,里面什么都穿著的,放心啦!海生哥!
這聲哥叫得甜,海生四肢酥軟,似乎要石化成珊瑚化石了。海生沒應聲,四下細細觀察,腦袋轉得像山頂的軍用雷達,他說好吧,那邊有一個火山窩,我小時候在那兒泡過,今晚水大,你泡一會兒就上來。
方蔚胡亂答應著,踩著碎珊瑚跑向右前方的火山礁石叢。海生慢慢地跟在后面,像海水一樣慢慢地漲。
火山礁石被六千年前的火焰燒灼得堅硬如鐵,黑如焦炭。他跳著爬上火山礁石,然后拉了她一把,她已經衣衫不整了。
他站在最高的一尊火山礁石上,指著臨近海邊的一個低洼石槽的凹陷處,說就在那兒。
那是他童年和玩伴們玩的地方。
她走過去,站住說,天然的火山巖浴缸??!
他走遠了,背過身去。
上漲的潮水沖進火山巖浴缸,注滿海水后退出,第二波潮水又補充進來……
月亮躲入海水一樣的云里,海生數起山頂上的星星。
方蔚在火山礁巖浴缸里大叫,還哼起了搖滾,哼哼哈哈的,水花和浪花共舞。
海生發覺今晚他的聽覺特別靈敏。
方蔚突然嚷道,快看流星,一顆、兩顆……
他回過頭來,流星下凡了,看到了她坐在“浴缸”里的背影。她說一顆入海,一顆上山了……
這一切發生得那么倏忽,在海生的內心里,那是他一個人的火山爆發。他催了幾次,方蔚才出浴。
方蔚說我來開車,他只能聽從,坐在電動車后座上,雙手緊緊抓住座下的不銹鋼條,與前面的“真空”身體保持一指距離。方蔚把內衣褲擰干塞進了包里,把裙子套身上,吹著山風海風回觀察鯨魚的研究點。
第二天下午下班,女研究生叫住海生,海生哥,今晚我請你喝啤酒,行么?
海生不知怎么回答。
女研究生笑道,你看你,你是主人,我是客。她看了一眼西邊的海,接著說,你看夕陽下海,多美呀,不值得喝一杯嗎?
海生使勁點頭說,每天都值得,太值得了!
女研究生咯咯大笑。
她買來啤酒,他從家里拿來北部灣魷魚干。
她說,這島適合地老天荒。
他不敢大口喝啤酒,心里惴惴不安。
她大口大口地喝,最后對著啤酒瓶吹。她說,海生哥,你曉得我為什么上島這么興奮嗎?
他搖搖頭。
因為我找到了真愛。
他一怔。
我從巫山來,除卻巫山不是云……截斷巫山云雨,高湖出平峽。她笑了笑,笑出一對酒窩。她說,我乘上你們的“滄海號”渡輪,來到這兒,難道不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嗎?再上中國最年輕的火山島,準備觀鯨研究……海生哥,謝謝你這位地陪。
女研究生真誠地擎高啤酒瓶。
海生跟她碰杯。
女研究生喝得差不多了,兩人開始相互亂干杯,彼此拍馬屁,直夸對方海量。對著大海居然敢說海量,真是喝嗨了。
她翻起白眼問他,哥,這幾天不見你帶女朋友出來一起喝???
他躺平在碎珊瑚的海灘上說,我沒有女朋友呀。
你會沒有女朋友嗎?海生哥,你很好的??!
孤島上的一個小公務員,誰會找我呢?他苦笑道。啤酒喝到最后,像海水一樣苦澀發腥了。
我說我上了這個島,找到了真愛。她瞟了他一眼說,你不好奇嗎?
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都兩億年了,珊瑚都已經成化石了。
他望著她,不明白她的真愛是什么。
她垂下眼瞼說,真愛就是灰飛煙滅啊,就是多么美麗的珊瑚都經不起兩億年的時間??!
他聽她的。
她說他在大洋彼岸讀博,我上島為了博士論文的最后收尾,明天我的導師上島,他放不放行,就看鯨魚現不現身……
他聽得不識潮水深淺,他們太專業了。
他看著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才幫她合上房門。
坐在她的門外,直到月星隱沒。愛上一個人,在他心里,火山爆發一遍又一遍,已經把他燒成火山蛋,但他仍不敢說出來,因為他覺得他不配。他只是自己的火山,自己焚燒自己罷了。
翌日一早,忽然刮起五級風,陣風八級,停航。海生不斷打電話給銀海市客運碼頭了解風向實情,方蔚與導師和師弟師妹們聯系,安排入住銀海市酒店。
撂下電話,海生心里刮起強風,他不愿風停下來,只想讓風永遠地吹。他還不曉得,他三十歲的初戀,竟然在這一兩天就完成了。他內心里有火山,噴不噴發都不再重要了。
他第一次聽到了大海的嘆息。
起風的日子也是他家難得的團聚日,出海的出不了,釣魚的釣不了,弟弟的快艇泊岸了,阿公去搬磚砌碼頭也出不去了,正對著大海風口的三婆廟和天主堂也關緊了大門。一日到晚,家人都可以團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天和吃吃喝喝。他想請女研究生方蔚到家里做客,讓家里人也驚訝一下,驚嘆他帶回一位才貌雙全的女孩子,滿足他的某一個心……也是滿足家里人的……但他不敢,不敢奢望女研究生會答應,畢竟在斜陽島,帶一個女孩子進家門,就意味著……
方蔚卻說,為什么不呢?
7
海燕感到阿公太難了。
這四十年來一塊一塊石頭疊上灘涂,只有牛,赴死的牛,忠實地陪伴著他,幫著馱,幫著卸。誰受得了這種苦難?用島上家鄉的話來說,阿公這是“前世無修”,今生受苦。她回家能做到的,只能是每天傍晚,快要吃晚飯了,就去海邊叫阿公回家。這天傍晚風乍起,還不大,但浪花咆哮著卷上岸。她走向滿海翻滾的濁黃,天地仿佛旋轉,感覺自己要被潮水拉動的沙灘吸納,一點點地卷回海里去。大海退潮,好像是在收網。
經過岸邊的人都看見沙灘上有位仙女。海燕拾著小石頭,填充阿公筑堤留下的窟窿。她與阿公隔著一道石頭堤壩,阿公那邊有老牛,潮水已漲到阿公的小腿了;她這邊,只默默地堵罅隙,把撿到的石頭一塊一塊比較,挑合適的石頭封堵一個個漏洞石眼。
海水漲到海燕膝蓋時,她覺得自己是在壘瑪尼堆,阿公這么多年來,堆起的每一塊大大小小的都是瑪尼石。
海水異常溫暖,她直起酸疼的腰,一陣暈眩,看見天上的祥云下降,飄落兩個仙女,一襲紅裙一襲白裙,船帆一樣飄蕩在海岸上。
倆仙女越來越飄近沙灘,飄過一片沙灘上的三葉草,往阿公的碼頭飄來。
水大了,阿公,我們走吧。海燕吆喝道,阿媽老媽煮好飯了,我們回家食晚。
阿公雙手拍了拍一塊大石頭,像說拜托了!抬頭看著壘在堤壩上的火山巖,說,好!好!
阿公雙腳楔入海水覆蓋的沙灘里,像木樁一樣,他重重地又嗯了一聲。
往回走的時候,老黃牛要泅著水浮上岸。
阿公讓海燕坐牛車上,扶穩車欄。海燕卻不肯,她不愿做一塊撤退的石頭,壓在牛身上。這可是第二十四頭牛了!
她已全身濕透,看見了阿公赤膊上陣與收隊,一個人迎戰大海,便想這四十年里,與阿公為伍的那二十三頭牛死得一定悲壯。聽阿媽說,有一頭牛累到趴倒,怎么也站不起來,只好等漲潮。牛像放排的船浮起來,但浮起的牛再也游不動了,被海水吞食了。
阿媽說,那晚阿公自己一個人拉板車回家,說就一個漩渦,一大頭牛就眼睜睜地沒影兒了……
喂!喂喂!突然,阿公大聲吆喝。
海燕回頭,看見阿公抬起頭。
你倆別上堤壩,堤壩還不穩實!阿公沙啞地喊著。
海燕看清楚了,海水上面的堤壩,有兩個仙女已爬上來,捏著手機互拍。
這段堤壩還松著呢!阿公嚷道,他護著牛,孫女扶著牛車。水流鍍著夕光,與倆仙女相視,一笑而過。
海燕認出是那晚教堂門口遇見的倆少女,那個紅裙子的一定是二哥海運的意中人。
夕陽越墜落,風越硬,似乎就是風在起勁吹落夕陽。
這夜,窗外的風聲緊,海燕做了一個噩夢,夢見那倆少女高一腳低一腳,還是走上了阿公的堤壩。這時一口浪噬來,堤壩轟然塌倒……
第二天一早,風軟了一點兒,水也退往遠天遠地。家里找不見阿公,海燕就洗一把臉,心想阿公一定是趁風歇下的小半天,又跑去做他的港口碼頭了。她胡亂吃了兩張蝦餅,便氣喘吁吁地趕往阿公的碼頭。老遠就看見一頭比阿公還大的牛,像天海間的一個頓號,阿公像一個更小的彎腰逗號,他倆一輩子都在同石頭較勁。
海燕想起剛回家時說過的“西西弗斯”,像又不像,沒人罰他倆的。一頭應該耕田種地的牛,卻去海邊拉石頭,一個打漁的漁民,干起了搬磚做碼頭的活兒。
村民們有認不出海燕的,看她的眼光像看仙女下凡,海燕就問遇見的幾個村民,昨晚看見兩個仙女了嗎?一個穿紅裙子,一個穿白裙子,她們上了堤壩,后來回岸了嗎?
被問的村民都搖搖頭,說沒見過。有幾個仿佛認出海燕了,笑道,你才是仙女呢。
直到遇見二哥海運,她才從夢中醒來,海運冷冷地反問道,你找她倆干嗎?
她說,我在教堂見過她們,我在三婆廟外面看見你倆了……
二哥說,這有什么嗎?你準備舉報我?
她笑道,我舉報你干嗎?我只是奇怪,你不帶她回家給阿公阿媽老爸老媽看看?你看,昨晚大哥都帶一個女研究生回家了———盡管是同事,大哥的上級,來觀察研究鯨魚的,但我看出來了,阿公阿媽老爸老媽也都看出來了,大哥喜歡她。
二哥嘆了口氣說,所以,這有什么用呢?
你不一樣。她說,你和她———她叫小蘭吧?你們都相互喜歡呀!
海風這時睡醒了似的,把海水吹得稀稀落落,海邊的一長溜馬尾松猶如駿馬一樣甩動尾巴,要脫韁奔跑了。
海運皺緊眉頭,眺望著海灘上很遠很小的一個點一個點,是阿公和拉石頭的牛,他嘆了一口氣說,他們都不喜歡她,不要說進家門了,連進三婆廟門都不讓進。
為什么?
不為什么。
小蘭現在在哪里?
我剛從她那里出來。海運說,她和她同伴在“隱海民宿”上班。
海燕安慰二哥說,開始總是從誤會開始的……
像大哥嗎?海運像對大海發泄道,大哥跟我說了,那女研究生對他說別灰心,火山還沒完全死,說不定哪天又爆發了!你信嗎?你覺得是火山島對火山的誤會,還是火山對火山島的誤會?那女研究生說,她要去美國,以后也許會回來,到時再來看看火山爆發了沒有,鯨魚環島游沒有……她和大哥根本不在同一個星球!
說完看也不看妹妹海燕一眼,就走過去,他要去豬仔嶺看一下他的快艇,別給風浪吹松了錨。
海燕望著二哥遠去的背影,風起了又止,他還是穿著那件花蟹圖案的齊膝四季褲,好像不到春節前后最冷的那幾天,他都不習慣穿長褲。
她想起昨晚老媽對女研究生的格外殷勤,那殷勤讓她和倆哥都非常尷尬。
老媽是個明事理的人,一眼就看出自家的大兒子和帶進門的那女娃是什么關系,她能不殷勤嗎?如果是未來的兒媳,她會阻止女娃入廚房和飯后收拾碗筷嗎?客客氣氣是對客人的。老媽心里比兒女們都敞亮著呢!
像今年放假回家的她,島上的親朋好友都頗有微詞,甚至有的說,幫外國人養媳婦。還有的說,可能過幾年領一個洋女婿回家上島,過幾年生個番鬼崽出來。每回上三婆廟,遇見三仙姑,三仙姑也都對老媽說,你家海燕進不了廟了。
老媽回答,三仙姑,我家海燕到那邊,要去做禮拜的,她不得不做啊。做媽的沒有不替閨女受氣的,便給了兩張百元大鈔捐作香火錢。
廟,從沒關過門。三仙姑說,看也不看一眼香火錢。
老媽說,我來幫我家海燕燒高香還愿。
三仙姑輕輕嘆一口氣,雙手仍合十。
三仙姑與她師傅有所不同,三仙姑說就算她不再漂洋過海,飛在空中,也是一條飛魚。別人說的大地,是我們的大海,一樣一樣的。我佛慈悲,唉,誰是誰的異教徒?一點都不重要,不再重要了。三仙姑閉著雙眼,喃喃自語。面前的香案上擱著一本線裝經書。三仙姑與她師傅三仙婆一樣,三仙婆是文盲,三仙姑是半文盲,但師徒對天下人間都頭頭是道。
三婆廟香火旺盛,火山洞里金碧輝煌。傳說火山洞尾是曾經抗清黑旗軍的金庫,不僅藏著金銀珠寶,還通向大陸銀海海邊。近年掀起旅游熱,香客來自五湖四海,那些操著各色口音的游客逢廟必進,聽一聽看一看這個藏寶傳奇,一笑一驚而已。大部分游客將三婆廟和火山洞當觀光景點,給三婆廟燒了香,轉過火山一側,見到一百多年前的天主教堂。導游一說這是中國第二座天主教堂,全是用珊瑚礁石建造的,游客們就如海水洶涌而至。遇見禮拜,就瞧一會兒熱鬧,聽唱詩班咿咿呀呀一番,似乎只聽懂尾音“阿門”兩個字。大部分時間教堂都是冷清的,只有那位老嬤嬤耐得住蒼老,似乎時間就是海潮浪聲,沒完沒了。海燕這次回來,聽說每年圣誕的鐘聲,都是老嬤嬤敲響的。神甫換了一批又一批,調動了一撥又一撥,到頭來老嬤嬤倒變成教堂的真正主人了。
阿媽對海燕說,老嬤嬤早就給自己看好了教堂墓地,棺木石材十字架都備了好多年,但總是升不了天國。
海燕喝著海鮮粥,聽著。
阿媽又嘆口氣說,罪孽唄,年輕時賣肉,老了慢慢贖。
海燕喝著海鮮粥,見不到碗底。她聽過老嬤嬤的故事,上島風塵女子,被教堂神甫感化,洗禮,信徒,成為教堂同工,禮拜日和圣日等做教堂義工,后來住進教堂照顧神甫。
海燕很尊敬老嬤嬤,她像島上的人一樣,不曉得老嬤嬤多少歲了,好像比教堂還要老,比砌教堂的珊瑚石頭還要蒼老。
阿媽和老嬤嬤像姐妹一樣來往,家里曬的咸魚,阿媽去做禮拜時,總拿一半給老嬤嬤。海燕知道她們都讀不懂《圣經》,但她們心中有一本《圣經》。
海燕抬頭望一眼窗外的大海,風小了許多,海在退潮。她知道,阿公只要還沒回家,就是海水未大。老爸和二哥常去海釣,說是旅游旺季,一天釣得多就有近千元的收入。她知道他們是在給自己攢學費,用英鎊作換算單位。老媽看水位,一天總得趕海一趟,挖沙蟲,但大多只挖到泥丁,埋怨斜陽島越來越臟了。
海燕發覺只有自己閑著,連阿媽都在剝蝦削蟹。她幾次要搶過螺耙,都被老媽喝止,說這活兒不是博士干的。
博士只需看海聽海吹海風,從西北半球的英吉利海峽,回到東南半球的斜陽島,繞地球一周才回家,她成了一個游手好閑的度假博士。
老媽說,有空還是上一趟三婆廟吧。
一家人看著海燕。老媽接著說,上了教堂回來,再上三婆廟也行。
老媽很幽默,說三婆不計較的。
海燕笑了。
阿媽也說,心到就行,耶穌也不計較。
二哥海運說,他們不計較,三仙姑計較。
大哥笑了,帶動著二哥也笑,海燕盯著哥倆,不吱一聲。
今晚海大,沙灘被淹沒了,風聲一聲比一聲緊,礁石都變成暗礁了。阿公抱著大碌竹泵,大碌竹上的熟煙燒成一粒紅點,被阿公吸得一亮一亮,紅成了月亮。
三眼水。老爸對阿公說,明天這水退得早。
嗯,阿公應道,天未亮,水就動身撤退。
明早風停了,得起早搬磚,這是幾十年來的規律,比潮汐還準,雷打不動。這陣子,阿公的港口已初見規模,陸續有村子里和鄰村的小漁船來停泊,這些小漁船大多是釣魚船、小拖網船、搖搖艇和快艇,還有就是竹排、交通艇和泡沫板船,不用繞到東岸,浪大了也打不到,安全又方便。漁民們都說阿公四十年功成名就,造福一方,是斜陽島的男觀音。熟悉三婆廟的說,不對,觀音就是男的。熟悉教堂的說,阿公給我們島帶來了福音。
阿公都一一笑納。
阿公想的是要抓緊時間多打幾根船樁,??窟@個碼頭的漁船就會越來越多。
阿公幸福地吐出一口熟煙,說我終于有了自己的碼頭。
一家人都為阿公高興,終于忙到頭苦到頭了。兒孫想過向停泊碼頭的漁船收些費用的,不能只收隨意性的幾尾魚幾只蝦幾只螺。老爸暗示阿公倆孫男也沒少幫忙,他們至今還未娶老婆,孫女也還要遠渡重洋……但阿公一口回絕,沒商量的余地,似乎做這個碼頭是天經地義的,看那樣子是替天行道。
阿爸給阿公的煙盒多加了一撮金絲熟煙,阿公抽泵得舒服,說香啊,金絲熟煙真香??!
這煙香,不是香油的香,以前是金絲熟煙添加了香油,阿公抽得出來。做兒子的就買來金絲煙葉,親眼看著熟煙老板加工切絲,零添加。
阿公這輩子就好這一口。
海燕在夜色中看見了阿公和阿爸的人影,看見了這對父子的輪廓。
阿公在黑夜中遠眺著模糊的碼頭,有三兩點漁火泊在自己心中,倒映在微風蕩漾的海面上,那個得意勁啊,舒暢得與一口金絲熟煙一模一樣。
夜還在淺海里蕩,阿公散掉的骨頭像他搬運的珊瑚石,整齊地碼上了床,拉響老風車一樣的鼾聲。
院子里,一半是海風,一半是月光,一棵風背樹與一棵黃皮果樹,又一棵風背樹和一棵黃皮果樹,海燕躺在一棵風背樹與一棵黃皮果樹之間的網床里,她脧見老爸的身影飄來,坐在一棵風背樹與一棵黃皮果樹之間的竹凳上。她知道老爸有話要說了。
老爸說,海燕,過幾天你就要走了?
她“嗯”了一聲。
我們得給你籌一筆錢。
一筆錢?她心里一怔,老爸以前可從沒動用過這個詞。一筆就是很多的意思,不是一鉤魚,也不是一網魚,也許比一船魚還多。
她不能說自己不需要一筆錢,甚至是一大筆。
老爸突然壓低聲音,身體帶動網床往她這邊伸展了,說海燕啊,咱家的好運到了。她聞到了老爸的熟煙味,并沒有阿公贊嘆的“香,真香”,但也不臭。
老爸簡直是對即將遠行的她唱贊美詩。
從小,小幺女就是老爸的小仙女,長大了下凡,不在自家園子里,在遙遠的世界,仙女變成了天仙。老爸疼愛得她說不出口,幾乎激動得哽咽了。
她隱進更深的夜色里,她本能地害怕老爸的這種語氣,但她還是要顯得驚喜地問,是嗎?
是啊,小幺女。
老爸漁釵一樣的大手鉤住她的網床邊沿,說有老板看中阿公的碼頭了,要做珊瑚礁游艇碼頭,要買,出一筆錢,一大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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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飛回英國攻讀博士學位,她發給大哥海生的電子郵件,大哥在全家人面前朗讀。露絲說,她的博導叫姆巴佩,姆巴佩教授聽完她回國省親的故事后,只說了一句話,說我們要合作再寫一部新《新約》。
姆巴佩其實一直想對露絲說,他一位表親的曾祖父曾到中國南方一個火山島上傳過教……
責任編輯:柏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