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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是天涯

2023-12-28 21:56遲遲
黃河 2023年6期
關鍵詞:海林國華

遲遲

行駛中的巴士慢吞吞的,比垂頭的老??觳涣硕嗌?。郝京坐在司機后面的位置,趁著停車上人的工夫,起身轉移到坐在車尾的妻子尹軟云身旁。剛剛,從他后排的一位老嫗身上傳來陣陣下體的腥味,這讓他的鼻腔和整個胸腔受不了。至少尹軟云沒有異味。

這老嫗是程海林的夫人,程海林坐在同自己夫人隔了一條過道的另一邊。他們這一車人要去一個叫北角村的地方,那里有盛開的梨花。尹軟云喜歡這些花花草草,連帶著喜歡由此派生出的各種節慶,比如梨花節、杏花節、油菜花節。這對于身為電視臺主持人的郝京來說沒有足夠的吸引力,促使他去的是另一個原因,就是拍抖音。他也是抖音博主。

尹軟云心里想著那滿園熱鬧的梨花發呆。郝京腦子里對于即將要看到的景象是從來不去預想的,專注于從前排剛上車的那位傳遞過來的零食袋,邊咀嚼著蘇打餅干邊遞給尹軟云一塊。他那大瓢似的上唇翻起,內側沾滿乳白色的碎屑。尹軟云不動聲色朝著郝京的側臉看了一眼,眼神里透出一絲嫌惡。她本不打算接的。

尹軟云是那種模糊臉,乍一看覺得她無論是身材還是五官都比較和諧,仔細看下去,卻又覺得沒有哪部分有突出的吸引人之處,就像是人站在落地鏡前,那鏡子卻蒙了一層白灰,霧蒙蒙看不清。

若有人要在一大堆女人的照片里面選出一張,到她那里手一抖就滑過去了,不會停留片刻。

她說話的聲音也是混沌的,像悶缸里滾落了一只皮球,明明只有四十多歲,聲音聽起來卻至少老了十歲。因此她說的話郝京向來是不聽的。不聽就算了,他還會直白地回擊過去。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的含糊中夾雜著責備,惹惱了郝京。比如今早起來準備出門,尹軟云把黑白兩件外套在身上比劃來比劃去,拿不定主意。她問郝京,哎,你說穿哪件好?

郝京瞥了一眼說,你自己照照鏡子看看,你這腰哪還有點腰的樣子,簡直比陽臺上栽五瓣梅的陶桶還大一圈。

再比如,這時候尹軟云看到郝京過來,在自己身旁坐下,她動了動身子,朝車窗戶那邊挪了挪,又把臉轉向窗外。也看不出究竟挪了多少,更看不出她究竟在看什么。郝京知道尹軟云還在為早晨的事情生悶氣,于是在零食袋中翻揀片刻,又找出一只橘子遞過去。

尹軟云聽到郝京的聲響,聞到橘子的味道,知道他想示好,可自己又不能這樣白聽了清早那些傷人的話,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于是嘟囔道,你現在不嫌我胖了?不怕我的腰更大一圈?

郝京的聲音突然抬高了幾分,不吃算了,拉倒。一把奪回橘子,自己一掰兩半,取出一瓣扔進嘴里。

我就知道你不是誠心的。尹軟云羞紅了臉。盡管眾人都只是默默地聽,沒有人轉過頭去看。

是你自己不要,你究竟要干什么?給你臺階下你不下,世上還有你這么笨的人嗎?他的話里總是帶著不屑和鄙視,仿佛是要通過說話來區分人品德的好壞和智商高低,是要給萬物來下結論或是劃界限的。

聽到這里,程海林轉過頭來哈哈笑,風趣地說道,你們看看,你們看看,這倆人都多大了還打情罵俏。

程海林夫人也轉過頭來說,該吃就吃,胖就胖了,我們偏要胖給他們看。她話里一半是勸解,另一半像是發泄怨氣似的,專門說給尹軟云聽,眼睛也不看郝京。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這場爭吵算是草草收場,但尹軟云的淚卻止不住滾落下來,再一次把臉轉向窗外,同時身子又朝車窗挪了挪,幾乎緊貼著車的側板了。說她坐在那里,不如說是躲在那里。

尹軟云知道郝京是從心底里看不上自己的,要不是十年前自己中了郝京的毒,拍了一次照片便被郝京拿下,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兩邊都過不下去了,便離了婚又重新結了婚,自己也許不像現在這個樣子,慢慢地養成了郝京對待自己的惡劣態度。自己的前夫再不好,比起郝京來還是要好一點。

她低頭看自己,明明沒生養過孩子,肚子卻在三十五歲的時候鼓出來。明明沒經歷過什么風吹日曬,臉頰兩側卻在四十歲的時候生出許多斑點。明明沒有頻頻皺眉,眼角卻在四十五歲的時候長出皺紋,連眉頭間似乎也凹得很深。

下車的時候,郝京一手拎了剛才的零食袋,一手舉著自拍桿,邊走邊直播。這對于他來說不是什么難事,但他為了營造夫妻恩愛的熒幕形象,就叫尹軟云來自己身邊,挽住自己的一只胳膊。那直播用的手機鏡頭,一會兒轉向自己和妻子,一會轉向對面的景致。尹軟云這時候便又體會到當初他第一次給她拍照片時的感覺,后來逐漸頗為甜蜜地做著挽手臂的動作。

郝京瘦高、俊朗,渾身上下收拾得齊齊整整,年近五十了頭發還很茂密蓬松,除了說話時語速一快就有唾沫星子飛出來,透出一點點油膩,其余沒什么招人煩的地方,甚至大多數男人女人看了都會喜歡。他年輕時憑著出眾的外表吸引了不少女孩子,又是跑外景的記者,會拍照片,尤其在人像攝影方面下了一番功夫。拍出來的第一張就令人驚艷,隨后就有源源不斷的女孩子和結了婚的女人主動來找他。找的人多了,就不免會有幾個同他墮入情網,尹軟云是算其中之一。

回去的路上,尹軟云接了一個電話,說有個學生剛好有間空房子,想請她去教古琴,只是有點遠,要住在那里。她問郝京,是派她的那幾個徒弟去,還是自己親自去?郝京說當然要親自去,錢都讓徒弟們掙了,她還掙什么?郝京是要大大方方地說掙錢的事情的,因為年輕的時候經常給人主持了節目拿不到勞務費,吃了很多虧,所以慢慢變精明了,看物質比什么都重要。再加上他心底里也巴不得尹軟云趕緊出去,那樣就能騰出地方來供自己消遣快活。

有人請尹軟云去教古琴的事倒是真的,只不過尹軟云也想出去住幾天透透氣,同郝京在一起的日子已經過夠了。尹軟云不是專業彈古琴的,只是跟郝京的事鬧開后,單位里待不下去,本就是個臨時工作,索性辭了待在家里,時間久了,與郝京的風生水起相比顯得無所事事。兩人之間本就沒什么感情基礎,越發生了許多怨氣,于是就找了一個古琴師傅學了半年。那時候彈古琴的人還少,她出席各種音樂會的機會逐漸多了以后,被人記住,有人要拜師學藝,就當了古琴老師,專門收一些閑散的家庭主婦打發時間。時間一長,她的身邊自然聚集了一些寂寞沙洲冷的男男女女。

她教琴的那個地方是一個新小區,周邊的公園、超市、學校、醫院都已經建起來,只是小區里住戶很少,小區的正門、圍墻、綠地還沒建好。一開始只有女學生,說是學生,其實就是中老年婦女。后來有了男學生。

其中有個叫申國華的,說是為了方便請教,加了微信,聊了幾天。突然有一天說要請尹軟云吃飯,正好那天尹軟云同郝京在電話里爭執了幾句,不知怎么就答應了他??煜奶炝?,氣溫并不高,外面仍陰沉著,像要下雨。下午的時候正好沒有學琴的人,房間里空蕩蕩的,沒有開燈,琴臺在陽臺,散進來清幽幽的光,四周的墻壁,工藝架,工藝架上的茶杯,茶幾,茶幾上的金琥都隱沒在暗處,悄無聲息。尹軟云突然想同誰說說話,無論說什么都行。這時候申國華剛好發來消息,他問她,喜歡去哪里吃飯,喜歡吃什么?

尹軟云說,什么都行。

申國華接著問,可以喝點酒嗎?

尹軟云答道,可以喝點,但是第一次吃飯就喝酒會不會很尷尬?

申國華說,你覺得尷尬說明你心態還很年輕,青春正當時。

“青春”這兩個字一下子蹦進尹軟云眼睛里,她看著申國華的微信頭像,那是一團烈火中蹦出一個飛躍向上的青年男子的形體。尹軟云像是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不覺得臉皮有些發燙。她不知道說什么,就回復了一個齜牙齒笑的表情。

回復完了又覺得傻乎乎的,便又撤回去。

申國華看見一個撤回的提示,問她,撤回了什么?

尹軟云老老實實地說,是一個傻笑的表情,怕你覺得我太過幼稚。

申國華緊接著說,不幼稚,心態也不會這么好,幼稚是優點,人心單純了才會顯得年輕。就像老師你,看起來像90后呢。說完了發來一朵玫瑰。小玫瑰在尹軟云的手機屏幕上慢慢展開重疊的花瓣,展開又合住,合住復又展開,像生生息息似的。

尹軟云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于是就又多回復了三個傻笑的表情。

申國華又發來三朵玫瑰,爭相綻放在尹軟云的手機屏幕上。申國華說,沒事的,不要擔心,同我一起喝酒你放一百個心,其他任何事交給我,你都可以放心。

尹軟云說道,我不是不放心,我放心得很呢。只是我酒量不行,大概喝一杯就醉了。

申國華接著說,那咱們就只喝一杯好了。

這句話又說到了尹軟云心里,她隨即發了個臉紅害羞的表情。

申國華看到便問,害羞什么?擔心我對你圖謀不軌?屏幕上除了這行字,還有一個兩眼放光垂涎欲滴的色瞇瞇的表情。

這句話和這個表情倒是有點冒失了,尹軟云一時不知怎么回答,于是什么也沒回復,只抿著嘴看著這個表情癡笑。

過了一會兒,申國華問,在想什么?怎么不回話?

尹軟云點擊鍵盤,在輸入欄中寫道,我在想你。又覺得太過于唐突,便按了刪除鍵,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

申國華的欲望正待燃起,見尹軟云沒有回音,像正要展開的歌喉突然被人扼住了脖頸。

在等待見面的時間里,尹軟云慢吞吞地洗了澡,用了浴鹽,身上光光的。又仔細涂了眼影,描了眉毛,搽了口紅。那口紅顏色是她特別選的一種發深的紅,像凝結著熟透的櫻桃的汁水,嬌艷欲滴。她把自己剝光了洗凈了,像呈上一份盛宴,等待他享用。

她還不由自主設想了許多場面:他一定會來接她,一定不會讓她喝多,一定會安全把她送回家,一定會延續下午聊天的耐心和細致??墒侵钡教旌谙聛?,他都沒有說去哪里吃飯,來不來接她。

尹軟云終于忍不住,問他,究竟要到哪里吃飯呢?

申國華回復,我還以為你生氣了,不理我了呢。說完了便給她發一個位置,叫她自己過去。尹軟云想想也就算了,也許他那邊很忙。她去了等了大約半個小時他才姍姍而來,隨便在手機上用拼團價點了個套餐。飯沒吃幾口,酒卻喝了好幾盅,尹軟云慢慢有些醉了。一直垂著頭不敢正視申國華的眼睛,她怕自己一抬頭看他,就想起下午那個表情,會打消對申國華的好印象,便拿了一張紙巾疊小人兒,疊好了再拆開,拆開了再疊好。她自顧自玩耍的可愛模樣把申國華看呆了,他大著膽子把手從對面伸來,覆在尹軟云手背上。尹軟云“哎呦”了一聲,一激靈甩開他的手,但剛一甩開就后悔了。她并不是存心的,若是她事先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他這一步要做什么,有了心理準備,就不會甩開了。

此刻尹軟云完全醒了,沒有一點醉意。申國華索性站起來,邁步過來一把將尹軟云從座位上拉起,就在他想將她拉到自己懷里的時候,尹軟云想起自己的口紅,她擔心如果兩個人抱在一起,口紅會蹭到他衣領上或是臉頰上,當初她同郝京的事情就是因為他那時候的妻子發現了襯衣領子上的口紅印跡。于是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思謀找個什么理由能很自然地擦掉嘴唇上的口紅。

申國華看尹軟云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索性退回座位上了。后來的飯,雙方都吃得有點心不在焉,申國華不斷拿起手機,點開微信,輸入文字,又放下。尹軟云則在那里為剛才的兩次拒絕懊惱,想怎樣才能緩解尷尬,繼續找回剛才的感覺。后來申國華接了個電話,聽筒那邊是個嬌柔的女人聲音,聽不清說的什么,尹軟云只記住了酒店的名字,梨花山莊。放下電話,申國華解釋說來了一個朋友住在梨花山莊,一會兒要過去看望。

尹軟云一下子悟了,這是同她吃著飯,心里還想著另外一件事,還是件關于女人的事??磥硭前阉斈莻€備胎了。

回來后申國華沒有再聯系過尹軟云,尹軟云一看見他的頭像或是無意中知曉了他的行蹤,就想起他同她有那么一種沒來得及說清楚的承諾。她不知道這算不算承諾,但每當她想起那句“其他任何事交給我,你都可以放心”時,就同時記起那晚欲抱將抱的肩膀,欲吻未吻的唇。她想,若是自己主動向他走近一步,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可偏偏自己把這一切搞砸了。

當后來她有了好多個新歡,她問他們,男人會不會擔心女人的口紅蹭到他們臉上或是衣服上?他們都說,他們巴不得被口紅蹭上。

尹軟云住的這個小區連著旁邊的小區,再往東走就是學校,一到放學的時候,樓下內道上、廣場上、公園里、超市里,到處是一個或者兩個大人牽著一個小孩。雨剛過,從屋子里往外望,天空似乎遠了很多,一切仿佛用了淡藍色的濾鏡。尹軟云常常站在落地窗后面,一動不動,如果這時候有人推門而入看見了,也會以為那里放了一座人形雕塑,在室內昏暗的光線中,朝向門外進來的那個人的一面,是那種望不到底的暗灰色。來人或許會希望她的背影朝左側一側,或是右也行,那樣鍍在她身上的暗啞的光也不至于太令人壓抑。

她總覺得身邊空空的,特別是站在這里向外望,地面上的人和車輛縮成爬蟲,只看見遠處泛著霞光的湖面、散落的公路和農莊、隱隱約約起伏不平的淡青色山廓,都一筆一筆落在宣紙上,清疏,落寞。若是再填一個或是兩個人物,這畫面就會生動活潑起來。尹軟云想在這畫面里填上人物,不要郝京一般的做作,也不要申國華那般虛情假意,最好是散發著汗味的、煙草味的、長滿絡腮胡子的、肌肉發達的壯漢。

后來,她新添了失眠和酗酒的毛病,每逢睡不著就要喝兩口。有一天,她叫來設計師,那小伙子看起來比她還年輕幾歲,擼起袖子踩在凳子上在客廳的白墻壁上打膨脹螺絲。他先用激光尺量了尺寸,畫了線,定了位置。又拿電鉆打眼兒,把兩寸多長的螺絲釘插進去。這樣一共裝了四排二十四個螺絲釘,裝完了早已經大汗淋漓。他把T恤的下襟朝上挽了兩圈,用雙面夾夾住防止它往下落。他站在凳子上伸著兩條粗壯的胳膊往螺絲釘上掛琴的時候,被挽起的那兩圈衣服便向上縮起,露出半片結實的淌著汗珠的胸肌。收回胳膊的時候,那兩圈便又回落下來。尹軟云站在底下仰望著,她沒有刻意看那兩片忽而露出忽而隱藏的部分,但它們就那樣生生落在她眼睛里。后來她只是仰著脖子,忘記了凳子上這個人的其他動作,她滿眼都是它們了。

掛完琴的設計師正要從梯子上下來,頭一低,視線正好碰到了尹軟云的視線,還有她領口下那兩團云霧般白膩的乳房的上部,那最為豐滿誘人的部分。尹軟云對那副靜物畫中人物的想象,與眼前這個孔武有力的真實形象合二為一,申國華發來的那三朵玫瑰還有色鬼模樣帶來的新鮮與刺激又涌上心頭,趁著酒精催發她的情愫,她一把抱住設計師。

設計師斷然抵擋不住此情此景的誘惑,更何況同女主人茍合這種事情他經歷多了,已經覺得習以為常。

他們手忙腳亂地抱在一起,他托著她將要傾倒的半邊身子一邊朝臥室走,一邊摸索口袋里的某個東西。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到了改錐、釘子、卷尺、橡皮圈,最后在一團粗糙的止水麻繩下面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止水麻繩真硬,劃破他的手指。媽的,他在心里罵。

臥室的門口掛了一扇布簾,上面印了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打坐的圖片。設計師正要抽出手來掀門簾,這時叮咚的叮咚的門鈴響了。他放開尹軟云,另一只手剛才還在口袋里摸索,正要伸出來去掀門簾的手,迅速從口袋里拿出來的同時改變了既定目標,出現在手中的是一個橙黃色的卷尺。他慌忙走到餐廳的位置,開始裝模作樣量那張餐桌的尺寸。他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隨著他掏卷尺的動作掉出來一樣東西,正好落在門簾正下方。

敲門的是程海林夫人,尹軟云有些詫異。程海林夫人聽程海林說尹軟云在外面成立了古琴工作室,這種生活在她看來是羨慕不已的,于是她來看她。她要去看望誰,或者要去找某人,向來是不同對方打招呼的。進門來的程海林夫人看到室內還站了個埋頭干活的男人,心里并沒有多想。寒暄幾句正欲參觀,突然看到地板上躺著一個藍色的小正方形的籠罩著神秘氣氛的物品。

程海林夫人并不能確定那就是某種東西,但她以前見過這東西,也用過一兩次,可在尹軟云的工作室臥室門口的地板上出現,太令人意外了。趁尹軟云到餐桌那里去幫設計師量尺寸的時候,程海林夫人裝著參觀的樣子慢慢踱到落著那枚小東西的地方,她彎下腰仔細辨認上面的字。

看到“超薄”兩個字,她頓時明白了,一下紅了臉,直起身來又一次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踱步到客廳。餐廳里,設計師正同尹軟云不知道說著什么,聲音很低。尹軟云輕輕笑了一聲,設計師似乎也笑了一聲,聲音更為微小。尹軟云聽到腳步聲,抬頭看見程海林夫人從臥室門那里走過來,神色似乎有些異常,順勢朝她的身后看了一眼,這一眼正好落在地板上。

尹軟云說,我去找畫線筆,畫線筆哪里去了?說著便朝臥室走去,程海林夫人則大步朝餐廳走。這時候,裝作什么也不知道也許是最好的辦法,但是走到臥室門口的尹軟云卻發出了驚呼,哎呀,這是誰呀?一定是剛才抄水表的物業落下的。真惡心!說完順手撿起來扔進垃圾桶里。一邊扔,一邊瞧著程海林夫人又補了一句,你看看,你看看,現在這些人,真是沒法子說了。她又朝設計師說,哎,你修好了沒,修好了就可以走了,我這里還有客人呢。設計師嗯嗯唔唔應和著,懨懨地出門離開了。

程海林夫人也無非說了些軟云你這里真好呀,我在家里無事可做也到你這里來學琴吧,同你交往總比整日面對家里那個木頭人強之類的話。說時從頭到尾漲紅著臉,隨后道了別離開了。

沒過幾日,郝京打電話來說,程海林死了,胰腺癌,快得很。他要她同他一起去看看程海林夫人,添個份子錢。尹軟云大為驚訝,前些日子還一起去看梨花,怎么冬天和乍暖還寒的春天都熬過去了,眼看著夏天就要到了,人卻死了。她不知道,春末夏初,也是容易死人的。

尹軟云驀地想起程海林夫人。那個女人年輕的時候該是端莊大方的,說話輕聲細語,從來不會高聲講話,還燒的一手好菜。她嫁給矮自己多半頭的程海林,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程海林活著的時候,她只是埋頭做家務,一輩子連個孩子也沒有,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伺候程海林身上,對其他所有的事情包括收拾自己統統不感興趣,正是那個跪著的女人形象,真正詮釋了“女”字的古義。尹軟云想到這些,程海林夫人那下體的腥味似乎仍縈繞在鼻尖,沾染得到處都是。

轉天郝京來接她,依舊是個陰天。

他右肩靠著尹軟云琴房的門框,卻不進去,站在那里同她講話。他又使用一貫的口吻,一邊諷刺尹軟云,一邊討好著。他說,哎,該回去了吧,再不回去,別人都會說閑話,懷疑媳婦被人拐跑了。

他們倆互相說話之前也不叫名字,都是以“哎”開頭的。

尹軟云最見不得他這個樣子,明明心里不希望她回去,嘴上卻說得好聽,說不定下一句就該罵人了。就白了他一眼,轉身朝陽臺走去。她想看看,窗外面的湖水此刻被風吹皺了沒有。仿佛是真的起風了,而這風是郝京帶來的??赏饷鎱s是一片灰蒙蒙的沙塵,看不清湖面。

郝京見她不理會,從門框上抬起肩膀,站正了,邁步進了屋子。他依舊垂著兩條長手臂,利利索索的。如果是“思想者”從雕塑的底座上走下來,也不過如此。吸頂燈的光芒把他的影子拉開,投射在身后的地板上,路過門的時候被門框裁成兩半,一半正兒八經地站在乳白色的瓷磚上,一半歪著倒向暗幽幽的水泥地面和樓道里的墻壁。

他進了門眼睛朝四下里看,一眼便看見煙灰缸里扔著一個煙頭,是那個設計師留下的。尹軟云是不吸煙的,那么這煙頭的主人不是他郝京,也不是尹軟云,那自然是旁的男人,這一點他心里清楚??伤还芤膊粏?,心里暗暗覺得這樣甚好,這樣他在外面混日子的時候也就不會愧疚,有人替他養著尹軟云,自己能省出不少錢來養自己那個住在療養院的女兒。

他的風流大家都知道,他的悲苦大家卻未必知道,只有尹軟云一個人知道。然而又不是她尹軟云的女兒。那個療養院里的小孩子現在過得怎樣?將來長大了怎樣?等到有一天郝京老得走不動了,她又怎樣?尹軟云是從來不往心里去的。往心里去的只有郝京。郝京有時候想,如果當初沒有尹軟云,還會有別的女人,即便沒有別的女人出現,自己也會離婚。一個癡呆的女兒降臨,給那個家庭帶來的痛苦,是任何人的出現都沒有辦法幫助減輕的。他每接一個工作以外的私活,每收到一筆轉賬,心底里都是疼痛的。他每次開玩笑說要到處去流浪,卻又忍下心性來過最簡樸的生活。

他不抽煙喝酒,沒有什么消費型的愛好,只是看見了漂亮女人,就控制不住被吸引,在她們身上得到這世間最溫柔的安慰。每談一個,他對于他女兒的擔憂和對于掙錢的急切渴望就會減輕一分,他不斷地談女朋友,不斷緩解自己的焦慮癥。但他發現,現在似乎越來越嚴重了,卻找不到根治的辦法。

他拼命工作、找女人,這些都填不滿他心里的空缺。他就到碧落寺,燃一炷香,長久地跪在蒲墊上,聽寺里的大師傅敲著木魚誦唱經文,任憑梵音灌滿眼、耳、口、鼻。

尹軟云也知道他從心底里是不在乎她是否做一個合格的妻子和繼母的,她知道他在乎的只有錢和他女兒。但她裝還是要裝裝的,否則自己就什么也不剩了。于是她向他解釋,那煙頭是學生留下的,沒來得及倒掉。

郝京也煩她這個樣子,明明做了也就做了,大家都知道的事,還偏偏要裝一副無辜的樣子,還不如直白些說出來大概還能讓自己高看一點。他又憤憤地說,我管是你抽的還是誰抽的,與我有什么干系?你只需要隨我去把今天這事辦了。

郝京和尹軟云又像一對和睦的夫妻了,挽著手臂去看程海林夫人。尹軟云看病榻上的程海林夫人,抻著一張慘白的臉,眼神空洞。她望著尹軟云不吭聲,半晌,待尹軟云要走了,才悠悠地說,海林臨走的前一天,拉著我的手跟我說,我料想你到最后還是跟我呢,我都安排好了,咱倆埋在一起。說完這話,似有一絲淺淺的笑意掛上嘴角,像是半輩子的辛苦在這句話里得到了人生至極的安慰。

程海林夫人的這句話像尖利的錐子,一下子扎到尹軟云心里。雖然已經是現代社會了,可是女人死后還是不能獨自安葬的。像自己這種情況,要么跟頭一個老公埋在一起,可他后來也重新結了婚,生了小孩,肯定是要跟他現在的妻子埋在一起。要么同郝京埋在一起。她同郝京這十幾年也沒有孩子,懷過一個也流產了。況且現如今,她同郝京分居了便覺出分居的好處,偶爾也生出同郝京離婚的心思,不能原諒自己這些年在郝京面前低三下四,覺得實在是自輕自賤了。難道自己活著的時候成天受他的氣,死了到了陰曹地府還要繼續受折磨嗎?如果再同郝京分開,像郝京這樣的條件和情況,他還能再找一個,到時候自己仍然不能同他埋在一起。要么就是自己獨自埋了,但獨自埋有獨自埋的不好,說不定誰就會把她的尸骨賣給一個不相識的男人配陰婚。若要自己同一個不相干的人配婚,寧愿同郝京。

她現在立在程海林夫人面前,方才四十五歲,卻想到了自己百年以后的歸宿。這三條路,哪一條都不好走。但她也斷然不能同父母親埋在一起。有一種說法是女兒出嫁了就不是自己家的人,死了以后也不能回來埋葬,否則就會影響家族后代男子的命運。她那個哥哥還好商量,然而嫂子呢?那樣一個講究人,恐怕沒有一點余地。母親同父親從她記事起就分居,一個住院子東屋,一個住西屋,各做各的飯,逢年過節各招待各的親戚,兒女們上門也是先看望了父親再看望母親。老兩口同住在一個院子里五十多年沒有說過一句話,然而母親卻在臨死的時候留下話來要同父親埋在一起。

她想到自己最終連回到生養自己的家也行不通,自己將是一個孤魂野鬼,骨頭縫里透出的悲涼便浸透全身,像是世界到了末日,下一秒就完全毀滅,沒有一絲希望。若自己成了孤魂野鬼,斷然不是行俠仗義、轉世投胎的聶小倩,也不會是聊齋里天真爛漫、終得善終的嬰寧,而是一個空洞的僵直的零落的骷髏形象。是一捧無處安放的骨灰罐子,蓋子沒人蓋,風一吹白色的粉塵到處飄零。

這樣的想法終究是一擊的,從程海林家里出來,尹軟云像丟了半條命在那里。郝京正要去寺里給程海林超度,他這兩天總是夢見程海林張著兩只手跳到他面前,向他索要前些年借給他的錢。她聽說寺里偏殿住了一個二師傅,是個女的,據說能通鬼神,她便想一同去問問,能不能看到自己的下世輪回。

女師傅看到尹軟云端端坐在那里,面帶憂郁,一雙手交疊了擱在膝前。她燃起一炷香,煙霧繚繞之時,輕啟發黑發暗的嘴唇,唱道:

我本是天宮一仙女

怎奈元帥將我欺

貶落凡塵無人識

孤苦伶仃無人依

左顧右盼覓歸途

只得復回頭姓處

頭姓人帶我如敝履

忍氣吞聲為兒女

兒女有福方得終

轉世輪回得報福

……

唱畢,這女師傅右手指輕握左手四指,搭手在腰間做了一個萬福作揖的動作。然后又大著嗓門天將一般呵斥:

各路神仙,大鬼小鬼,速速歸位!

只見女師傅肩膀抖了一抖,緩緩睜開雙眼,對尹軟云說,姑娘,你聽到了沒,你本是天界一仙女,受人引誘被貶下凡塵,受盡了苦難,只要你還回到第一任丈夫家里,好好養育兒女,活著是這家的人,死了還能繼續做這家的鬼,你的一切福報會源源不斷。

尹軟云聽了覺得啞然可笑,莫說沒有什么兒女,就算是有,她怎么可能回去呢?她恍然大悟,一切所謂人的福報與惡報,都是由人說什么就是什么罷了。

她戚戚然望著郝京匍匐在殿前蒲草墊子上弓起背。天氣漸漸熱了,他那很干凈的煙灰色T恤衫后面隆起明顯的脊柱,脊椎骨排列整齊而細密。面前的香爐中青煙裊裊。殿側是一棵枝干發黑已然枯萎的桃樹。去年春天,桃花開得正艷,來進香的信女們圍著它拍照,大師傅覺得她們嘰嘰喳喳過于吵鬧,便叫郝京想辦法。郝京拿農藥兌了水,澆在樹下,于是桃樹便成了現在的模樣。

尹軟云想,郝京的虔誠不知道是賦予了佛祖還是大師傅,那么這廟里的桃樹又礙著他們誰了?于是雙手合十,朝向桃樹鞠了三躬,口中默念著阿彌陀佛。

責任編輯:柏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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