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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鬼簿

2023-12-28 12:05鄭驍鋒
黃河 2023年6期
關鍵詞:關漢卿包公

鄭驍鋒

這本該是一份至陽至剛的名單:記錄者姓鐘,鐘馗的鐘;名單的領銜者姓關,關羽的關。

但它卻被命名為《錄鬼簿》。

記錄者甚至自承,他也是眾鬼之一,只是暫未死去罷了。

中國歷史上,有一個神秘的作家群,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事跡無法詳考,甚至連籍貫與生卒年份都不得而知。然而,這群被放逐在官方文獻之外的孤魂野鬼,卻掀起一個與唐詩宋詞平起平坐的文學浪潮。

《錄鬼簿》記載了從金末到元中期,八十余位雜劇、散曲作家的簡略生平及其主要作品,是這個群體殘存于人間的最后身影。

這份名單的意義,并非只限于文學。正如作者鐘嗣成在序言中抒發的感慨,“未死之鬼”憑吊“已死之鬼”,某種程度上,它還能被視作一部飽含家國劇痛的“黍離之書”。

就像他的大部分收錄對象,有關鐘嗣成的記載也不多。人們只知道,他是元朝中后期人,祖籍汴梁,但從小就生活在臨安———

這兩座前朝廢都,令這部《錄鬼簿》,愈發顯示出某種宿命的悲涼。

元曲作家,以“關白馬鄭”最為突出。四大家高低優劣,有多種排名,但爭議基本都在后三位,對于榜首的“關”,歷朝歷代少有人質疑。

“關”,即關漢卿———漢卿應該是他的字,這位元曲第一人的原名已被時間抹去。同時失落的,還有他確切的故鄉:漢卿的籍貫,至少有解州(今山西運城)、大都(今北京)、祁州(今河北安國)三種說法。根據鐘嗣成的記錄,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史料,人們推斷,他大概出生于金代末年,家族世代行醫,因此也學了一些醫術,元朝滅金后,曾被官府編入“醫戶”。

關漢卿的戲劇創作十分豐富,今知劇目至少有六十多個,但大多散佚,存世不到二十部。但僅這一小部分作品,已然驚才絕艷,足以奠定他的大宗師地位。

除了戲劇,關漢卿還留下五十余首散曲。相比用角色講故事的戲劇,直抒胸臆的散曲,更能顯露他的個性。

關氏散曲,以《南呂一枝花·不伏老》最為潑辣,最后一段尤其龍精虎猛: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一粒銅豌豆,恁子弟每誰教你鉆入他鋤不斷、斫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

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臺柳。我也會圍棋,會蹴?,會打圍,會插科,會歌舞,會吹彈,會咽作,會吟詩,會雙陸。

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幾般兒歹癥候,尚兀自不肯休。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魄喪冥幽。天那,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

這套散曲,節奏短促排比鏗鏘,狂放跳躍,而又詼諧灑脫,讀來斬釘截鐵,有如金石敲擊,又如珠玉傾瀉,極為暢快,那粒叮叮當當的“銅豌豆”,更是被許多勵志者奉為精神圖騰。

不過,在今天,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在關漢卿的時代,“銅豌豆”并不是一個好詞———金元時期,它往往被用來謔稱那些眠花臥柳的資深狎客。

雖說免不了以色事人,關漢卿筆下的“煙花路”,與純粹的皮肉行還是有所區別的。他交往的大都是才貌雙全的藝妓,不僅精通琴棋書畫詩詞曲賦,還能登臺表演。作為一個雜劇作者,關漢卿與她們更像是導演與演員的關系。

關漢卿與這些風塵女子結下了深厚的感情,在他流傳至今的二十余部戲劇中,便有十三部以這些底層女性為主角,而且每一位都善良美麗,溫婉聰慧。

他與名妓珠簾秀還有過一段緋聞。

珠簾秀是元代戲劇舞臺上的一位大明星,男女老少,帝王將相,演什么像什么,有“雜劇當今獨步”之譽,頗得名公文士推重,在藝界更是被稱作“朱娘娘”。關漢卿曾多次為她量身打造劇本,比如《望江亭》《救風塵》。

除了編劇,關漢卿有時還妝扮了,親自上場串戲:“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

在這個正統眼中的污穢之地,關漢卿儼然將自己當作了一位高調的風月捍衛者,建號開國登基稱王,知冷知熱地守護著他那些飽受侮辱輕賤的紅顏知已。

———與“銅豌豆”類似,“郎君”與“浪子”,也都是來自煙花柳巷的詞匯。

以污賤自傲,這套《不伏老》,本質上是一次對世俗的猛烈挑釁。

抑或說,泥淖深處的揭竿而起。

宋元口語中,戲劇表演者也被稱為“路岐人”。因為劇團沖州撞府到處演出,常年輾轉在路上。

而“路岐”二字,又有歧途之義。言下之意,這是一群偏離了正軌的流浪者。

有學者曾經統計,文獻中存有名姓的元雜劇作家共計91人:除去行事未詳的25人,布衣終生、或悠游江湖、或行醫業賈的14人,教坊4人,縣尹以下的下級官吏35人,為進士或府學生員的3人,州牧以上的高級官僚僅有10人。(郭英德《元雜劇作家身份初探》)

從中可以看出,大部分壓迫與停開科舉,對于中國文人,這是一個至暗時刻。蒙古人以戶籍治民,將漢族知識分子劃為“儒戶”,據估計,儒戶約占全部登記戶數的百分之一,而根據公元1290年的括戶統計,南北統一后,全國戶籍為1319萬戶,也就是說,至少數十萬讀書人被抽掉了青云之梯。

人生之路一岐到底,未來再無可期??梢幻}延續數千年的元氣,總得有個發泄處。既然被禁錮的現實不可改變,他們干脆在舞臺上為自己搭建了一個王朝,投身于虛幻的江山中,金榜題名出將入相。紅氍毹上,他們飛黃騰達意氣風發,但頰間的每一筆粉墨,耳畔的每一記鼓點,都在提醒這群失路之人,眼前的功名富貴,終究只是鏡中花水中月,掌心握不住的沙。曲終人散,幕布后依然是冰冷的墻,他們依然是那群迷途羔羊,在曠野的風雨中哀鳴戰栗,煢煢孑立。

山窮水盡,臨路彷徨。相比歷代前輩,他們更真切地感受到了宇宙的無垠與自身的渺小,落筆之時,也便多了許多莽莽蒼蒼的迷茫與凄涼。于是,有了那首被譽為“秋思之祖”的《天凈沙》: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p>

順帶提一句,有學者認為,這支曲子中的“瘦馬”,并非常人理解的乘畜,而是古代揚州對妓女的別稱。對于一位漂泊無依的疲憊浪子,戀人的懷抱,或許便是離他最近的天堂?!笆蓠R”,還有可能是作者的自嘲。

這首《天凈沙》的作者,是馬致遠,也就是“關白馬鄭”中的“馬”。

馬致遠出身書香門第,年輕時熱衷功名,據說還給太子真金獻過詩。但他的仕宦之路走得很不順,因此作品中常常出現走投無路的傷感情緒。

《半夜雷轟薦福碑》,便是他戲劇版本的《秋思》。這是一部描寫讀書人被命運圍追堵截的戲。秀才張鎬窮困潦倒,好不容易經范仲淹引薦,被朝廷授了一個小官,卻遭人冒名頂替,還被追殺;逃得一命后流落饒州薦福寺,寺中有一塊顏真卿書寫的古碑,長老見他實在可憐,便讓他拓上幾本賣錢度日;紙墨都準備好了,不料半夜一場暴雨,碑石被雷電劈得粉碎,張鎬萬念俱灰,差點一頭撞死。

戲中,張鎬最終還是否極泰來,中了狀元,但馬致遠蹉跌半生,只做了幾任六七品的基層小官,還被遠遠外放到浙江。

果真是“斷腸人在天涯”。

蒙古人沒有想到,他們對漢人的打壓,居然成就了人類文學史上的一大高峰。

從漢賦,到唐詩,到宋詞,中國文學發展的趨勢,原本就在一步步世俗化,但元代文化精英被驅入民間,極大加速了這個由殿堂到江湖的進程。

客觀說,元代雜劇與戲曲的輝煌,還得感謝元朝在文化上的寬縱。當然,這并非全部因為蒙古人粗豪的草原氣質,更多還得益于這群連漢話都不甚了然的統治者,實在聽不出山呼禱祝背后的皮里陽秋。文化隔閡為元曲作者提供了一個相當自由的創作環境。對比清人的文字獄,他們實在幸運得多,可以安全地指桑罵槐冷嘲熱諷,甚至翻江倒海無法無天。而朝廷對儒學的冷遇,客觀上也促成了一定程度的道德松綁,使他們的創作,摒棄了很多功利和說教,輕裝上陣直指人心。

此外,元朝空前廣袤的疆域與配備完善的驛站系統,令長途旅行成為可能,極大地拓展了這群文人的眼界。元雜劇作家多是北方人,卻大都有南方的游旅乃至生活經歷,比如“關白馬鄭”中的“白”和“鄭”,白樸和鄭光祖,一個出生在河北,一個出生在山西,卻都定居在江南;馬致遠更是浪跡天涯,除了金國故地,江淮、湘湖等地也有他的足跡。長春真人丘處機,西行中亞接受成吉思汗召見時,甚至在鱉思馬大城,即今天新疆的吉林薩爾縣,見到了來自中原的“路岐人”。上一次這種大規模壯游,還得追溯到安史之亂前的唐朝。

五百多年間,文人的視野,從未如此開闊過。載歌載舞,插科打諢,他們的身姿,也從未如此輕盈過。

凡事有得有失。

不妨自問,若要在《錄鬼簿》與《儒林外史》中挑一部棲身,你會作何選擇?

也許是清晨,也許是黃昏。某個無法考證的時刻,關漢卿見到了長江。

“大江東去浪淘盡”“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隨著那條青色的長線緩緩浮上地平線,無數詩詞名句雷擊一般在關漢卿頭頂轟然炸起,他渾身顫抖起來,手腳冰冷,卻又熱淚盈眶。波濤聲中,這位精通音律的元曲作家,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真正的黃鐘大呂。

那一瞬間,他幾乎有些感激蒙古人了。畢竟,無論南北宋,還是遼金夏,除了戰士,又有幾位普通人,能夠讓長江與黃河,中華最大的兩條水系,在自己的生命中完成會師?

元朝滅宋后,南游在北人中成為一大時尚,關漢卿也離開生活多年的大都,沿著運河南下,經汴梁、揚州(他與珠簾秀便是在揚州結識的),直至杭州。

南中國的游歷,令關漢卿的創作發生變化,《關大王獨赴單刀會》便是他這一時期的代表作。

《單刀會》寫的是三國時期,東吳魯肅為了索還荊州,請關羽赴宴,暗中設下埋伏,準備談判不成便下殺手;關羽接到邀請,明知是計,卻仍然單刀赴會,于席間震懾魯肅,安全返回的故事。

與關漢卿的其他雜劇相比,《單刀會》獨樹一格,并不追求情節的曲折跌宕,而是注重抒情寫意,更像是一首氣勢雄壯的長詩。尤其是過江赴會時,關羽在小舟上觀景的一段,激昂而深沉,豪邁而蒼涼,至今為人傳唱:

云:好一派江景也呵!

唱:水涌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傷嗟。破曹的檣櫓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我情慘切。

云:這也不是江水,

唱: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關羽的深度神化,要從北宋末年才真正開始。在此之前,他給民眾的印象主要還是一員萬人敵的勇將,甚至還曾被宋太祖趙匡胤從武廟中剔除?,F存文獻中,關漢卿的《單刀會》,是第一部以關羽為主角的戲劇??梢酝葡?,是曾為三國主戰場的長江,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但撰寫此劇的更大動力,應該來自血脈。

關氏一族,有誰不以漢壽亭侯為豪?何況漢卿最被認可的祖籍,便是關羽的老家解州,極有可能是他的后裔。

不過,塑造出這么一位氣沖霄漢的關大王,關漢卿并非只是為了自己的族人。某種意義上,他在是用文字豎起一面大旗,為鐵蹄下的冤魂、磨盤中的齏粉,為全天下所有受欺凌壓迫的男男女女,召喚一位大英雄。

這苦難的人間,實在太需要一柄直指蒼穹的青龍偃月刀了。

《關大王獨赴單刀會》,標志著關公戲從此正式進入戲劇史。不過,元代舞臺,關羽的劇目還不是很多,民眾更熟悉的偶像,還是包拯。

公案戲,是元雜劇最大的類別,占到《錄鬼簿》所載劇目的十分之一以上,而半數都是包公的斷案故事。

包公戲大量出現,說明在異族統治下,元朝的吏治之壞與民生之艱。

關漢卿也有兩部包公戲傳世:《蝴蝶夢》與《魯齋郎》。其中關于魯齋郎的描述,辛辣地揭示了當時權貴的兇殘。

一出場,魯齋郎雖然以“花花太歲為第一,浪子喪門再沒雙,街市小民聞吾怕”而洋洋得意,但也感到有些委屈。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個“本分的人”,只是有些貪玩,經常向人借東西:“但見人家好的玩器,怎么他倒有我倒無,我則借他三日玩看了,第四日便還他,也不壞了他的;人家有那駿馬雕鞍,我使人牽來,則騎三日,第四日便還他,不壞了他的?!庇幸惶?,他看到銀匠李四的老婆“生的風流,長的可喜”,心思又動了:“人家有那嬌美的妻,怎么他倒有我倒無”,于是甩下十兩銀子,將她借入自己府中。

魯齋郎的抱怨,倒也不無道理。即便霸人妻女,他好歹也付過租金,玩膩了甚至想著歸還。相比《陳州糶米》中打殘殺良民的劉小衙內,《望江亭》中密謀殺夫奪妻的楊衙內,《生金閣》中“打死一個人,如同捏殺個蒼蠅相似”的龐衙內,《蝴蝶夢》中公然聲稱“有權有勢盡著使”、殺人“只當房檐上揭片瓦相似”的葛彪,他的確可以算是個本分人。

遍地大小衙內,導致了造神路上包公領先于關公,畢竟一位秉公執法的判官,比馳騁沙場的將軍更接近百姓的日常。

然而,元雜劇中的包公,卻令很多現代人感覺不過癮。

就像一杯燒刀子,被摻了冷水。

“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睍r至今日,包公的舞臺形象已經基本定型,幾乎在所有劇種中,都具有強大的神性,日審陽夜審陰,有龍虎狗三口鍘刀以及陰陽枕溫涼帽桃木枷等法器,下斷平民百姓,上理國戚皇親,連皇帝的龍袍與皇妃的鑾駕都能打,甚至還鍘過陰司的判官,是名副其實的“閻羅包老”。

但在元人筆下,這位包公卻寒酸得多。不僅沒有多少神力,很多時候還有些猥瑣,有次甚至被扒了衣服吊在老槐樹上拷打,看起來就像個戴了官帽的農家老漢。

更重要的是,包公的斷案方式,元人與今人也有所區別,并非強調剛猛公正,一追到底,而是更側重計謀。比如《魯齋郎》,包公居然是在奏報進行時將罪犯名字寫成“魚齊即”,瞞天過海獲得批準后交剩余筆畫補全,才斬殺了魯齋郎:《蝴蝶夢》則李代桃僵,用盜馬賊換下為父報仇的三兄弟,替惡霸葛彪償了命。

元代絕大多數公案戲,與其說斗勇,毋寧說斗智。

舞臺是現實的鏡像。漢人在蒙古人政權中的從屬地位,注定了他們塑造的護法神,根本沒有與邪惡陣營正面交鋒的力量,只能迂回曲折,從側面攻破。而且很多死后,包公的所謂勝利,其實絲毫觸及不到統治集團的特權,既不敢反對皇帝的包庇,也無法駁回權貴的倒打一耙,面對“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挑人眼,剔人骨,剝人皮”的殘酷迫害,最多只能趁對手不備,在皮糙肉厚處扎上幾枚繡花針。

沒有一位包公敢拍案而起,可以想象元曲作家們下筆時的無奈與沮喪。他們始終清楚,“魚齊即”無異于兒戲,盜馬賊替死更是荒唐,現實中根本沒有任何可行性;但除此之外,他們的羊毫筆,又能在豺狼的獠牙間找到什么縫隙呢?

或許,還有一個辦法。

除了公案,修仙與隱遁,也是元戲劇的兩大主題。

馬致遠一生,便創作了很多此類雜劇,比如《西華山陳摶高臥》《邯鄲道省悟黃粱夢》《呂洞賓三醉岳陽樓》,被稱為“萬花叢中馬神仙”。五十歲以后,干脆棄官歸隱,還給自己起了個致敬陶淵明的別號:“東籬老”。

這壁攔住賢路,那壁又擋住仕途。如今這越聰明越受聰明苦,越癡呆越享了癡呆福,越糊涂越有了糊涂富。

惹不起未必躲不起,何苦像張鎬那樣惹得天打雷劈。

不過,也有人堅決不肯退到幕布后面,關漢卿便是一位。雖然有時也免不了消沉,比如包公斬了魯齋郎之后,知道自己與權貴結下不可化解的冤仇,也曾感嘆犯不著“為別人受怕擔驚,沒來由廢寢忘食”“從今后不干己事休開口,我則索會盡人間只點頭”,但正如“銅豌豆”的自喻,他至死叮當作響。

關漢卿所有已知劇目,沒有一部是神仙道化或道家隱逸題材?!陡]娥冤》中,他甚至赤膊上陣,指天罵地: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凄厲的女聲刺破紙面。陰風里,書頁翻卷,筆畫突然滲出血來,撇捺間傳出嚶嚶鬼哭,越來越響,直至匯成撕心裂肺的吶喊:

為非作歹的享盡榮華,持齋行善的活活餓煞;

天老爺,你年紀大,你不會作天,你塌了吧!

刀光一閃,有股寒氣從刑臺上空掠過,竇娥的頭顱骨碌碌在地上轉了幾圈,驀地停下來。眾人順著她那圓睜的雙眼望去,立時全身起栗:那匹高懸于八尺旗槍槍尖的白練上,赫然爆開一朵凄艷的紅云。

竇娥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她看到,紅云中飄下一片潔白的雪花。

血不濺地、六月飛雪、亢旱三年!

關漢卿筆下,竇娥臨刑前的三樁誓愿,前兩樁還能視作以反常的自然現象為己明冤,但最后一樁,打擊對象不分官民良莠,卻是個無差別的毒咒。

同歸于盡,是魚肉對刀俎最慘烈的絕地反擊。

包拯本是個白凈書生,上了舞臺卻被涂抹成一張黑臉。黑,固然喻示著堅硬與公平,但同樣也是瘀血與焦炭的顏色,悄然指向死亡與毀滅。

就像黑洞吞噬整個宇宙,《竇娥冤》便是關漢卿最酣暢淋漓的一次發泄。借助竇娥的詛咒,他咬牙切齒地享受著魚死網破的劇痛與快感。只要能將這個丑惡的世界拖下地獄,他不惜玉石俱焚,甚至親手殺死自己召喚來的英雄。除了《單刀會》,關漢卿晚年,還撰寫過另外一部三國戲,說的是關羽、張飛被害,魂赴蜀都,給兄長劉備托夢的故事,取名為《西蜀夢》。

某種意義上,《西蜀夢》可視為《竇娥冤》的關公版。劇中,兄弟三人夢魂相會時,關張明確表示,他們“不用香共燈、酒共果”“也不用僧人持咒,道士宣科”,所有的祭祀超度統統不需要,唯一愿望就是報仇雪恨。

杵尖上挑定四顆頭,腔子內血向成都鬧市里流,強如與俺一千小盞黃封頭祭酒!

燒殘半樹柴,支起九鼎鑊,把那廝四肢梢一節節鋼刀?,刳圖了腸肚雞鴉啄,數算了肥膏猛虎拖。

若論唱詞的獰厲,關漢卿所有的劇目中,《西蜀夢》排在第一。

與包公一樣,在史書上,關羽最大的相貌特征也只是一部長髯,但元代開始,從戲劇到小說,逐漸出現了棗紅臉的描述,并被當作忠勇的象征,紅色更是演變成喜慶的符號。所有人好像都忘了,這抹赤艷的源頭,本是一片血污———

關羽最初受人供奉,更多是為了安撫其兇死的怨氣,免得為禍地方,與其說吉神,不如說是厲鬼。

關包二公,紅黑兩色,其實同根同源,屬于一張臉譜的文武兩種畫法。

都是死士出征前的歃血蛈面。

若果有一腔怨氣噴如火,定要感得六出冰花滾似綿!

即便以卵擊石,但只要還在反抗,便不會徹底絕望。明清之后,伶人勾臉時,在包公漆黑的額頭,添上了一彎小小的月牙。這是暗夜里的一點螢火,也是一粒竇娥們用血肉滋養的光明種子。

關漢卿作品,能找到的最晚紀年是“大德”,也就是元成宗的年號(1297—1307),由此推斷,他很可能逝于公元十四世紀初。至少《錄鬼簿》在公元1330年成書時,鐘嗣成將他歸入了“前輩已死名公才人”。

他與珠簾秀沒有走到一起。珠簾秀這位風華絕代的表演大師,嫁給了一位杭州的道士,據說過得并不幸福。

馬致遠去世,大概也是在這段時期。

白樸可能比他們還要早幾年。

鄭光祖的卒年無法考證,人們只知道,他晚年很凄涼,身為山西人,卻孤孤單單地死在杭州。妓女和伶人火化了他的遺體。

“關白馬鄭”巨星相繼凋落,一個時代黯然落幕。

大德之后,元雜劇開始顯露疲相,雖然也出現一些優秀作品,但總體質量遠遠不及前期。這固然與關漢卿級別的天才難以復制有關,但創作鋒芒的消解,或許更為重要。

元朝中期,隨著大規模戰爭漸次平息,民族矛盾有所緩和。特別是元仁宗在公元1313年恢復了科舉考試,垂暮的馬致遠還因此創作了一套名為《至治華夷》的曲子,表達自己的欣慰之情———數百萬斷腸人,流落天涯八十多年后,終于等來了大都的招安。

公元1329年,元文宗圖帖睦爾,在大都建造了一座奎章閣,并成立學士院,命儒臣進獻經史之書,編校整理漢文典籍,還對孔子和歷代名儒進行加封。據說他本人就有極好的漢學功底,書畫方面的造詣甚至能與宋徽宗相比,是元朝皇帝中少有的文化人。

當然,除了興趣,圖帖睦爾營造如此濃烈的漢化氛圍,也是為了拉攏漢人。這是一個徒有虛名的皇帝,大部分權力都掌握在丞相燕鐵木兒和太保伯顏手里,而這兩位跋扈的大臣,都是激烈的蒙古主義者。若想擺脫他們的控制,圖帖睦爾只能在部族外尋求支持。

倒溯上去,仁宗恢復科舉,根本目的也是希望能夠以自己選拔的文官系統,褫奪草原貴族的權力。

但不管怎樣,江湖與朝廷開始和解,越來越多的漢人學者,被請進奎章閣,元曲作家們,也陸續遲遲疑疑地卸下自己筆尖的刺刀。煙花路上浪子回頭,從劇情到唱詞,一家比一家敦厚,一本比一本典雅。銅豌豆的丁丁當當,逐漸稀疏低沉,直至絕響。

《錄鬼簿》,就此成為一張戲劇史上的《封神榜》。抑或說,一曲字字泣血的文壇挽歌。

在雜劇日趨衰微的同時,一種發源于浙江溫州一帶,名為“南戲”的民間劇種卻強勁崛起。

事實上,南戲在北宋末年便已經出現,歷史比北曲雜劇還早,不過長期以來,都是伶人自發排演,文辭粗鄙,“語多塵下”,還一度遭到過官府的禁制。關漢卿等雜劇作家南下后,江南文人也開始戲劇創作,紛紛參與南戲劇本的撰寫與改編,令這種鄉野小戲脫胎換骨,很快風靡全國,風頭甚至蓋過北方的雜劇。

相比北雜劇,南戲主題比較固定,以愛情婚姻與家庭倫理為主。雖然金榜題名也是南戲反復出現的場景,但這之后,劇情往往都會轉向負心與婚變。他們對狀元最重要的評判標準,只是看他富貴后有沒有遺棄糟糠之妻,而并非治國安邦的能力。只談風月。幾乎每一部南戲,都很自覺地繞開帝國最敏感的政治。

鐘嗣成在元末的大亂中去世。

雖然經過多次增補,但有人認為,他的《錄鬼簿》仍不完整。元朝滅亡后,有位名為賈仲明的遺民,為這份名錄撰寫了一個續編。

續編補充的雜劇作家中,有位羅貫中,擅長《宋太祖龍虎風云會》之類的歷史故事,但有明人筆記說,編劇只是他聊以抒懷的游戲,此人“有志圖王”,不甘心只在舞臺上改朝換代,平生最大的夢想,是真刀真槍,重新打造一個世界。

賈仲明稱自己少年時與羅貫中有過交往,但續編《錄鬼簿》時,已經六十多年沒有他的消息,甚至不知道還在不在人間。

多年以后,一部以關公為最大英雄的章回體小說《三國演義》,在坊間開始流傳。作者署名,也叫羅貫中。

責任編輯: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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