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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酸棗攢下核

2023-12-28 16:59王海英
黃河 2023年6期
關鍵詞:酸棗樹墳場瓦罐

王海英

有一天在街上溜達,碰見路旁有一老婦人叫賣“酸棗!酸棗!”哈,酸棗,我心中一喜,趕緊過去問怎么賣,婦人便從身邊拿出疊好的錐形紙袋子,說大袋5塊錢,小袋3塊錢。那酸棗長得真俊啊,大而圓紅而亮,瑪瑙珠子一樣在我眼前晃動,這么好的酸棗,我毫不猶豫買了兩大袋。興沖沖地把酸棗拿回家,吃了幾顆,品質確實不錯,酸酸甜甜的,家里人嘗了嘗也都覺得不錯。但先生說怕倒牙,不能多吃,孩子們說酸棗肉太少,吐核麻煩,偶爾吃一點。其實我也容易牙酸,每次只能吃幾顆,那些酸棗便在家里存在了好久。

我看著又大又圓的酸棗,不禁有點悻悻然,要是我們小時候有這么好的酸棗那得有多開心啊,娃們怎么就無動于衷呢?他們又不會倒牙,為啥不喜歡吃?轉念一想,現在的娃各種零食數不勝數,美味食品比比皆是,酸棗算什么?充其量就是嘗個稀罕,再說了他們又不知道酸棗的前世今生,跟酸棗沒有過緣來緣聚的親密關系,甚至連酸棗怎么長出來的都不知道,憑啥要喜歡這種毫不起眼的小玩意兒?

而酸棗于我們的童年卻有著特別的意義。

我們那時候可沒有賣酸棗的,即便有,也沒錢買,我們的酸棗都是自己一顆一顆從樹上摘下來的。更重要的是我們享用酸棗時必須要吃了酸棗攢下核,那核在之后會派上大用場。

酸棗是野生灌木,那時候我們把春夏秋長葉子時的酸棗樹叫作“酸棗樹”,到冬天樹上葉子落盡了就叫它圪針,可想而知,要摘取樹上的果子,需要冒被扎手的危險。在物質匱乏的年代,長在土地上的植物,只要能結出可以吃的果實,不管是家養的還是野生的,都會有不少人惦記,酸棗就是這樣。

摘酸棗,我們也叫打酸棗,不過,在我們平川,打酸棗是不可能真正“打”的,其實就是摘。秋天里,每到星期天,女同學們就會約好了結伴兒去挖豬草或者割羊草,順帶著打酸棗。挖野菜、割野草是主業,打酸棗是副業,只能捎帶。

作為家庭成員,即便只是十來歲的娃娃,我們當時也是有著很重要的家庭任務的,那就是給豬、羊弄吃的。養豬、養羊是家里最大的副業,這些家畜長成了或增加收入或補貼肚子,反正都是普通老百姓幸福生活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豬、羊肉雖然好吃,可它們都是長嘴的生命,每天一睜眼就需要吃食兒,糧食那么金貴,連人都得節省著吃,牲畜自然不能和人搶食了,所以到了土地上能生長植物的時節,娃娃們就會被派出去覓草,從春到夏再到秋,只要有空閑時間,我們就會挎了籮筐去田野上薅草。

那時候生產隊也養羊,和社員們的羊一起組成一群,指派一個羊倌放羊。每年開春以后莊稼長起來時羊倌會趕著羊群上山,找一個有草坡的小山村住下來,每天把羊們趕上山坡吃草,山坡上不種莊稼,羊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咀嚼時光。上山的羊群到秋收以后天冷了才返回村里,回來以后先給生產隊踩糞,就是白天在收割過的田地里覓食,晚上屯在村邊讓它們拉屎,拉一層屎墊一層土,漚肥。踩完糞羊們才能上圈,也就是晚上可以回主人家自己的圈。因此,羊不怎么費吃食。豬就不一樣了,每天就在豬圈里,吃了睡睡了吃,哪頓喂食遲了便會用嘴拱豬圈門還不停地嚎叫。即便是不怎么能上膘的野草野菜,總還是能讓它安靜地生活,所以,我們便要日復一日地幫豬們覓食。

秋天的草比較多,不用太費勁就能裝滿籮筐,做完了正事兒,就可以打酸棗了。初秋時候,酸棗熟得并不多,零零星星有紅了的、半紅了的,后來隨著季節的深度熟得慢慢多起來。每次我們必須先觀察好下手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繞開圪針,扯開纏在酸棗樹上的野草藤蔓,有時候還得躲開樹上的柴蜂窩,果子又稠又大又紅的枝子上經常會隱蔽著一個碩大的蜂窩。柴蜂不比蜜蜂和馬蜂,蟄了人很疼,且疼的時間會持續很久,所以看見了就必須躲開,要是蟄到胳膊上和手上,可以自己趕快吸吮出毒液,然后抹上醋泥,或者用童子尿和了泥抹上,消腫止痛。萬一被蟄到臉上、眼睛上了,那就很麻煩,要腫好幾天。要是沒有意外,我們便一顆一顆把紅了的酸棗摘下來揣進衣袋里,能把兩個口袋放滿的時候并不多。有一次聽山區的人說他們是用棍子打酸棗,像打棗一樣,然后到山崖下去撿,我們聽了羨慕得直咂嘴,看人家多奢侈,我們所謂的打酸棗可是一顆一顆論的。

我們村沒有山坡、丘陵地,所以能讓酸棗樹生長的地方并不多。雖然不多,但在這片古老而廣袤的大地上,還是有一些酸棗的身影的,它們毫不起眼地兀自生長著,如一些久遠的符號,烙印在泥土上,承接著年復一年春夏秋冬的輪回,也為童年的我們營造了不少野趣和美好的記憶。村里土地金貴,地埂都很細小,偶爾有高低落差大的兩塊田地之間會有一條大地埂,也能長一些酸棗樹,但多數酸棗樹長在老墳場里,仿佛在守護那些或新或舊大大小小的墳頭,大人們也說不清這些酸棗樹是什么時候長起來的,似乎在這片土地上已經生活了許多個春秋,不管是風調雨順還是旱澇不均,每年春天發芽、夏天開花、秋天結果、冬天休整,既年復一年地滿足著村里孩子的小小心愿,也給這單調的原野增添了一些風景。

我們王家的墳叫槐樹墳,原來長著一棵大槐樹,后來槐樹被鋸掉蓋了學校,墳場里除了墳頭就只剩下這些酸棗樹,它們長在墳場西面。每年端午節時跟著母親去上墳,正趕上酸棗樹開花,那些細小的淡綠色花兒,也能吸引來飛舞嬉戲的蜂蝶。王家墳的酸棗是那種圓溜溜的小顆粒,口感甜但肉薄。離王家墳不遠的胡家墳酸棗樹最多,長長一排,酸棗是橢圓形的,也不大,有點酸。品種最好的是圈墻墳的酸棗,粒兒大,肉厚且甜。圈墻墳離村里有點遠,應該是許多年前村里富人家的墳,很大一片,還圈了圍墻,但后來可能是人家衰落了,后人不在了,村里人一代一代下來,慢慢也就說不出墳的主家了,因為圈了墻,就叫圈墻墳。我們去打酸棗的時候,墳場周圍的墻已殘破不堪、所剩無幾,墳頭上都長滿了草,有的墳頭已被風雨侵蝕得幾近平坦,但酸棗樹卻因為無人干擾,無憂無慮地歡樂滋生著,酸棗又大又圓很是喜人。小時候無知,對墳墓無所敬畏,經常一群小女生嘰嘰喳喳穿梭在墳墓間,評價著酸棗的好賴,甚至還嘻嘻哈哈嬉笑打鬧,有時有的墓穴被雨水沖塌了,我們還要探頭探腦地過去查看一番,從來沒有想過會不會驚擾先人,也許睡在那里的前輩們不會計較小娃娃的無禮,亦或有時他們也會感到沉悶,正好有童言童語可以添些童趣。

酸棗打回家以后,晾在小笸籮里面,晾到半干的時候收在大肚子瓦罐里,瓦罐雖不算大,但要裝滿也很費勁。整個秋天,我們就那樣一點一點一把一把攢著,慢慢讓瓦罐的肚子充實起來。等到西北風把酸棗樹上的葉子和果實都掃凈以后,母親便從父親的酒瓶里倒一小盅燒酒,把酒盅放在瓦罐里的酸棗上面,再把瓦罐封嚴實。

終于到了能吃酸棗的時候,那時候瓦罐里的酒盅早已沒有了一滴燒酒,燒酒被完全揮發吸收掉了,而酸棗紅亮亮的,飄著絲絲縷縷的酒香。每天我們上學時抓兩把酸棗揣在衣服口袋里,有時候還要揣一把咸菜絲。時值隆冬,天寒日短,村里改了作息時間,一日兩餐了,這些酸棗和咸菜就是我們下午三點放學之前的課間零食。

前面說過,我們吃酸棗是不能丟掉核的,必須是吃了酸棗攢下核,所以吃酸棗也要格外仔細。其實酸棗上那一層薄薄的果肉也就是能給口腔和舌頭添一些味道,但吃的過程卻十分美妙,一顆酸棗在嘴里停留好長一段時間,有時是好幾顆同時進到嘴里,然后慢慢啃食、慢慢吮吸,讓那些酸酸甜甜的味道慢慢鉆進喉嚨,咽進肚子。而那些要攢下的酸棗核,從嘴里吐出來的時候,光滑、干凈,小巧玲瓏,被我們認真地裝進另一個空口袋里,放學以后統一收進家里的容器晾曬。

酸棗核也不是我們最終要的東西,我們要的是核里面的仁兒,那仁兒我們村里保健站收購,1兩3塊錢。從核里面取仁兒,既不像打酸棗那樣快樂、充滿期待,也不像吃酸棗那樣滿足、盡情享受,那是一種充滿挑戰的活兒,挑戰人的耐心,挑戰手上的巧勁兒。砸酸棗核時左手捏著核兒右手拿一個小小的鐵錘子,關鍵是要砸開殼兒,還不能損壞了里面的仁兒,要把仁兒完完整整地取出來。酸棗仁兒千呼萬喚終于和我們見面了,那些棕色的小精靈安靜地躺在那里,猶如初生的小寶寶,懵懂而不知所措。整個冬天,瓦罐里的酸棗在一天天減少,這些小寶寶們在一天天增加。等到所有的酸棗仁兒都收集起來了,我們便可以興高采烈地拿去保健站賣。有時候還同時拿著曬干了的枸杞,那也是我們一粒一粒摘下來的,當時枸杞收購價好像是1斤6塊錢。村外有幾叢野生枸杞,一叢長在干渠的渠堰外側,一叢長在古堡墻上,還有幾叢生長在地埂上。除了這兩樣,保健站還收購甜根苗(甘草),甜根苗是從地里刨出來的,一般是男娃們弄了去賣。

我們每年重復著這樣的操作,總能去保健站換一些小錢,買一塊頭巾,或者買一雙鞋,有時也能扯一塊花布,來年過六一時做一件花衫子穿。有一年,我的酸棗仁和枸杞總共賣下6塊多錢,那可是一筆不小的收入,讓我妥妥地做了一身新衣裳。當時一件花罩衫需要6尺5寸布,1尺花市布4毛2分錢,1尺花線呢布4毛6分錢,做一條褲子需要6尺布,我選了花線呢做上衣,藍線呢做褲子。一身嶄新的衣服,而且是用自己勞動所得買的,過大年穿在身上別提有多自豪多高興了。那個正月,走在村子的街巷里,總感覺有人在欣賞自己的衣服,于是滿滿的快樂便在小小的胸膛間激蕩。隔著幾十年的時光,回望當時的自己,我仍能感覺到那種喜悅和滿足。

每當看見那些買來的酸棗,我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家鄉,想起家鄉的時候,一些美好便毫不吝嗇地覆蓋著我童年的記憶,那里的陽光剛剛好,不厚不薄地照在身上,那里的炊煙剛剛好,不多不少地飄在腦海,那里的鄉音剛剛好,不軟不硬地鉆進心里。那個普通的晉北村莊,是我生命最初的落腳地,我經常想著,自己需要用一輩子的時光來償還那里給我的第一縷曙光。

只是,當我想起那些酸棗樹的時候,它們早已隨著老墳場消失在了家鄉的原野上。土地承包以后,人們為了能多種莊稼多打糧食,平了不少老墳,酸棗樹自然不會留下?;亓舜迮紶栐谔镆吧献咦?,滿地的玉米映襯著浩蕩長空,也寂靜也燦爛,也冷清也溫暖,四周飄蕩著深沉的簡潔和卑微的自足。一些熟悉又陌生的場景從眼前閃過,我認出了那是我們的酸棗樹曾經生長的地方,恍惚間它們還在各自的位置上優雅著、端莊著,靜靜地等候著一群嘰嘰喳喳的小女生來和它們一起收獲快樂。

責任編輯:李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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