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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障

2023-12-30 10:19劉波
遼河 2023年11期
關鍵詞:甸子大哥

劉波

桑書記

古榆村的會議室里煙氣濃密,陽光從窗戶射進來一長條子白,像伸進來的一條大腿。 我噘著嘴,把腳“咚咚”地往地板上踹。 圓桌邊上排著十多個村干部的腦袋瓜兒,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偷西瓜的情景。 我控制住挨個彈一彈的沖動,轉了個圈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這幫家伙大眼瞪小眼,王轄米的眼睛像一把鉤子死死地盯著我。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的眼光立刻就折了。 王轄米周圍一圈腦袋瓜兒都耷拉了。 我心里罵,一個個的平日里仰臉朝天, 牛氣哄哄,一到較真章兒時都完犢子了。

前幾天,白翎媽上訪去告我,我問王轄米還有村干部們,誰去把她給我整回來。 這幫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沒一個敢站出來。 因為白翎媽上訪的事,鎮里的張書記拍著桌子嚇唬我,還能不能干了?不能干,趕快茅坑里挪屁股。我瞅著他樂,尋思半天想頂他幾句,但又一想,當前這形勢跟他整僵了,我大哥指定得跟我翻拉眼珠子。 我“咣咣”敲桌子,大聲問,都說說,看用點兒啥狠招能把白翎媽鎮住。 一圈大腦袋都低著,沒一個吭聲的。 我又喊,地上有金子咋的?還是沒一個人搭話。 這時,有棍子戳地的聲音傳來,一下接一下“咣咣”的。 動靜由小變大不住地往門口這邊靠,到了跟前停住了。 我對王轄米說,出去看看。王轄米提溜著保安帽歪著脖子跑了出去。 不大一會兒,他縮頭縮腦地跑回來,擠咕著黃豆眼往門口指指說, 白翎她媽。 王轄米的手有點兒抖,嗓子像塞著一塊泡泡糖,聲音出來一半又拖拖拉拉地縮了回去。 我騰地站起來,對門口的白翎媽喊, 騎我桑麻奇的脖頸上拉屎,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白翎

我媽可能真瘋了,咋勸她,她都不聽。 剛從上邊回來,累得小臉蠟黃,貓貓個小腰,臉蛋都塌坑了,還拄著棍子到處跑。 昨天,她去鎮里見到了張書記,人家說得挺好,說你先回家,可別再往上頭跑了, 你的問題得容我們調查清楚??晌覌層望}不進,一條道跑到黑。 一大早起來就哭哭啼啼地跑到我爹墳前坐了老半天,回來也不吃飯,前院后院地走,我一眼沒照到,這人就沒影了。 我東一頭西一頭地找我媽,看到人就問。 后院的劉五妮說,就剛才,我看你媽去村委會了。 聽她一說,我就知道我媽又去罵桑麻奇了。 不提桑麻奇倒好,一提起他,我這心都要蹦出來了。

話得往前頭說。 今年剛出正月那陣, 打工回來的劉五妮呆著沒事干,她爹說, 咱租道邊的門市房開個飯店,礦上人多,飯店一準兒能火起來。 開業那天要招待有頭有臉的人, 怕忙不過來,劉五妮找我去幫忙。 前后院住著,我倆又是好姐妹,這個忙我能不幫嗎?

那天,天藍瓦瓦兒的,響過了一陣鞭炮,客人就擠滿了屋子,吵吵鬧鬧的,快把房蓋兒給掀翻了。 我貓在后廚洗碗擇菜,忙得汗巴流水的。 前廳那邊我不樂意去,我特別計較這個,聞不得人堆兒里的那股酸氣拉哄的味道。 有人破嘶拉聲地嚷嚷,我一聽,這不是王轄米嗎?看他穿著一身黑制服, 歪戴著大沿帽,脖子一抻一抻地走。 剛當上村保安,這把他嘚瑟的。 一見到我,他嘻皮笑臉的。我把臉往旁邊一扭, 才不稀得搭理他。聽王轄米喊,誰給倒點兒茶水? 劉五妮就喊我,白翎,騰把手,給客人倒水。 我慢慢地走出來,到了王轄米跟前,我把茶壺往桌上一蹾,瞪了他一眼說,自己倒吧。 王轄米瞅瞅我,用鷹爪子一樣的手去抓茶壺。 旁邊坐著一個“大板牙”,黑瘦的臉上有點兒小胡子。 我往后廚走,“大板牙”叫我。 我尋思他有啥事就停下來問,這位客人您還需要啥? “大板牙”的臉上掠過一絲怪笑,陰陽怪氣地說,眼眉描得挺細??! 我一聽,臉騰地紅了。 他還在盯著我看,我用眼睛狠狠地剜他,然后我回了后廚。 聲音嘈嘈雜雜的,我聽得不太清楚,好像“大板牙”問王轄米我叫啥,在哪住。 王轄米一口一個桑哥地叫,這通虛乎。 我猜出來他是誰了。 在我們烏爾鎮,誰不知道桑家哥兒倆,靠著礦區開發弄的錢那真是小鼻子他爹——老鼻子了。 桑麻奇開著霸道車仰仰個脖子可哪招搖。 他哥桑老大不咋露面,開辦了幾個公司,招了幾個他的好哥們在前頭干, 他在背后掰扯事。這幾年,礦區修公路、蓋廠房、建家屬樓,都是他們哥兒倆干的。 用王轄米的話說,桑家看上的工程誰要是敢插手那就是誰的腦袋上缺包。

忙活了好一陣子, 擺齊了酒菜,開了宴席。 這幫人嗚嗷地說著、喊著就喝冒了煙。 劉五妮喊,爹啊,該敬酒啦! 她爹撂下大馬勺, 把手往圍裙上一擦,滿臉堆笑地跑了出去。 后廚就剩下我一個人,這一陣忙活造得我一身汗,腰都伸不直了。 我去倒水想喝上幾口潤潤嗓子。 就這工夫,桑麻奇一挑門簾走了進來,他看我的眼神,像火苗子躥出來。 我緊張得要命,問,你要干啥? 桑麻奇一撇嘴說, 找你嘮兩句唄。 我斜楞他一眼,說,誰跟你嘮。 桑麻奇噴著酒氣踱著碎步一點點往前湊乎,我趕緊躲閃,他手一攔,張嘴就往我的臉上親,我狠狠地推他,壓著嗓子說,你敢胡來,我就喊人。 桑麻奇把臉一沉,用手指著我說,你等著!

白翎媽

白翎說桑麻奇挑逗她,我就知道要壞菜。 我跟白翎說,桑家咱惹不起呀,你快點兒出去躲躲吧。 這丫頭死犟,咋說都不聽。 白翎跟我犟嘴,后屋她爺咳嗽了兩聲,有些氣喘地說,還沒個王法了。我扯著嗓子喊,哪說話都有你。 這老爺子又一陣咳嗽。 白翎他爹瞅了我一眼,軟著嗓子說,老爺子都病啥樣了,有今個兒沒明個兒, 你咋還老跟他嘰歪呢?我說,我說話嗓門兒大,板不住。 白翎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也沖著我瞪眼睛。

怕狼來狼。 有天早上,王轄米在大喇叭里喊,說點到誰家,誰家去村上開會,修南垣高速占了一些地。 我一聽,喊的名單里,第二個就是我們家。 我讓白翎到北甸子喊她爹,她嘴一噘說,誰去不一樣,折騰我爹干啥? 大喇叭里又喊,快點兒,著急開會。 我說白翎,你跟媽去,占地的事貓膩多。 白翎說行,咱倆這就去。 我們到時,村會議室已經來了不少人,一個個笑嘻嘻地說著話。 王轄米坐在臺上,跟他旁邊的“大板牙”低頭嘀咕著啥。 我姑娘眼尖,她一進屋就往出退,拉了我一把說,媽,咋是那人。 我一愣,問她,你說誰? 她小聲說,姓桑的,我得回去。 王轄米喊,門口的,往前坐。 桑麻奇一抬頭,像是看到白翎了。 我慌慌著一顆心坐到了一個空座上。 會開了半天,我的耳朵里也沒聽進幾句話。 只記得有人說,占的地得過幾天才能丈量。

散了會回家,我剛坐到炕上,王轄米就推開門跟了進來。 他笑嘻嘻地說,恭喜發財呀。我說,發個屁財。王轄米湊到我跟前說, 新來的桑書記特意囑咐我, 等量地時一定要給你家多量點兒。我說,用不著,該多少是多少。 王轄米說,人家桑哥可是好心。 我說,黃鼠狼給雞拜年,他能安好心? 王轄米說,你家錢多得長毛了咋的,怕錢扎手???

白翎給她爺捶背呢,聽王轄米說話陰沉著小臉兒走出來, 指著王轄米喊,滾! 我剜了她一眼,說,死丫頭,咋說話呢? 王轄米把門一摔,走了。 后屋里,白翎她爺“啊啊”了兩聲,我一聽不大對勁兒,叫白翎趕快去看看。 她剛進去就喊,媽呀,看我爺咋了? 我忙跑過去,一看老爺子的臉蠟黃蠟黃的,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倒氣,看樣子夠嗆。 我說白翎快去找你爹。 白翎就往外跑。 我忙手忙腳地翻箱倒柜給老爺子找壽衣。 等爺倆兒趕著羊回來,老爺子早咽了氣。 這就張羅著辦喪事。 雇來一伙喇叭匠“哇啦哇啦”一吹,親戚朋友都來了。

白家的祖墳在北甸子有年頭了。 這邊白翎他爹頂著喪盆直溜溜地跪在靈前,等著大支客喊起靈,那邊王轄米連跑帶顛兒地來了。 王轄米貼著我的耳朵說,桑書記不讓埋,趕緊的,把老爺子往火葬廠拉。 我的火騰地躥上腦門兒,對王轄米喊,看誰敢攔? 王轄米擠咕著小眼睛說,桑書記在北甸子等著呢。 白翎他爹當時就木了。 白翎攙著她爹在靈車前磕頭,我則喘著粗氣往前頭走。 進了北甸子,老遠我就看見桑麻奇的吉普車橫在道上。 白翎他爹哆嗦起來。 我攥緊了拳頭直奔那車走去。 姓桑的搖下車窗問,這要干啥? 我說,眼睛瞎??? 他冷冷地說,這甸子我承包了,誰也甭想往里埋死人。 我質問他,他鐵青著臉跟我吵吵。 白家幾個小輩兒圍上來跟姓桑的理論。 王轄米鼓鼓著小眼睛大喊大叫,妨礙公務是吧,再嘚瑟我就打110。幾個孩子一聽都蔫了。我大聲喊,走!靈車往前一動,桑麻奇的車就往前一頂。 我急了,使勁兒把頭往桑麻奇的車上磕,只一兩下頭就磕出了兩道大口子,“滴答”一地血珠子。 白翎哭嚎著拽我,我一個腚墩兒坐到地上。 白翎她爹瘋了一樣拉扯桑麻奇。 姓桑的跳下車一腳踹過來,把白翎她爹踹出好幾米遠。 白翎嗷嗷地喊她爹。 她爹捂著肚子臉煞白。 桑麻奇一看事不好,喊上王轄米一溜煙兒地跑了。

埋了老爺子,白翎她爹捂著肚子往回走。 我說,姓桑的欺人太甚,我去鎮里告他。 白翎她爹攔住我,說告啥呀告,咱哪整得過人家,消停點兒得了。 回到家,白翎她爹吃了兩片鎮痛藥在喪宴上忙活,咬牙挺著給大伙倒酒。 轉天下半晌,我正往灶膛里添柴,就聽白翎不是好聲地喊,媽呀,你快來呀。 我就往出跑,腿都軟了, 看白翎他爹倒在羊圈門口,嘴里吐著白沫,手一抽一抽的。 我叫來村醫,說趕快往醫院拉,可沒等車到人就走了。 報過案,派出所來的人說,人得尸檢。 法醫給出的報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說白翎她爹死于腦溢血。

王轄米

桑麻奇八成是魔怔了,自打在飯店遇見白翎,這一天天的,喪打幽魂似的。會開半截兒手一揚說,不開了。 說話無氣無力的,嘮嗑吧,說不到三句就往白翎身上扯,好像不說她,就得死。 不說白翎倒好,一說白翎,這家伙就像打了雞血,眼珠子锃亮。 我憤憤地想,真賤。 白翎他爹死后, 桑麻奇叫我送去兩萬塊錢,說村上給的。 我把錢一掏,白翎就翻了臉,一把搶過錢,狠狠地往我臉上砸。白翎她媽指著我罵,說我是狗腿子。 我尋思好男不跟女斗,趕緊走。 回到村部我跟桑麻奇一說,他眉毛一擰,緊緊地攥了兩下拳頭。 我心里想,遇上硬茬口,再硬的刀刃也得卷。

清明節,桑麻奇喝了不少酒,說他心煩,叫我陪他去北甸子轉轉。 那天,有霧,北甸子像鬧仙兒了。 白家老墳那塊拱著兩個大土包, 青草芽子剛冒尖兒。白翎扎著一條白絲巾跪在墳前燒紙。 桑麻奇搖下車窗把頭伸出去, 他問我,小米子,你看那人是誰? 我說,看不清。 桑麻奇回頭瞅瞅我,一臉的奸笑。 他好像認出了白翎。 越走近看得越清楚,白翎的小臉蛋兒上掛著淚珠兒。 桑麻奇的眼珠子瞪得溜圓, 車直勾勾地開過去了。白翎一驚,“嗖”地站起來。 我看桑麻奇要下車,趕緊拉住他。 他一把把我推開,罵罵咧咧地說,給臉不要,看看是你撅我,還是我把你給撅了。 我給白翎使眼色讓她趕緊跑。 白翎轉身這工夫,桑麻奇跳下車上去打白翎,“啪啪”就是兩個耳光子,抽得我都跟著一激靈。 白翎捂住臉,身子哆嗦成一團。 我抱住桑麻奇,他使勁兒一掄,手打在我眼睛上,打得我兩眼一抹黑。 白翎尖著嗓子罵,聲音都變了。 桑麻奇也罵,像是誰欺負了他。桑麻奇邊罵邊去撕扯白翎,白翎一把撓過來, 桑麻奇的臉上被撓出幾道血印子。 也是趕巧,打南邊開來一輛摩托車,上邊坐著兩個半大小子,眼看著摩托車騎到跟前。 桑麻奇爬起來,歪歪著嘴說,等著瞧! 早晚收拾你。 說著,上車,猛踩油門兒,開車走了。

還沒到村里, 桑麻奇就趕我下車。我說,干啥? 他說,你去白家告訴老白婆子,趕緊把她們家的祖墳遷走。 不然,我掘了它。 我硬著頭皮跑到白家,看白家一屋子人,個個臉紅脖子粗。 白翎倚在炕旮旯,眼睛直勾勾的。 她媽哭喪著臉,嘬得煙袋鍋上的火星子直跳。 我膽兒突突地說,桑書記讓遷墳。 白翎她媽一蹦高兒從炕上跳到地上大聲罵,他個姓桑的,臭不要臉,占不上俺姑娘,難受抽邪風。我說,話別說得太難聽。白翎她媽把大煙袋桿舉起來沖我腦袋就刨,我趕緊跑, 跑挺遠了還聽見屋里殺豬一樣地叫,有錢有勢咋的,有錢有勢就能想欺負誰就欺負誰??!

我回來一學, 桑麻奇眼睛就紅了,他把拳頭砸向桌面的葫蘆,葫蘆骨碌著摔在地上。

那天,我到鎮上辦事,跟朋友多喝了點兒酒,回來時大半夜了,走到北甸子,看見一臺抓鉤機的“大胳膊”正在白家祖墳那一抻一抻地抓撓,我身子一激靈,頭發都立了起來。

桑老大

先前,烏爾鎮的人都管我叫桑大巴掌, 我小扇子一樣的大手一巴掌拍下去,能把人拍個半死。 靠著打打殺殺的老底子,礦區一開發,我這個土狍子立馬就開花了。 人們都這么捕風捉影地說,礦上的一個頭頭,被人拿槍指著胸,讓我遇見,對著黑洞洞的槍口我一把拽過槍管,把那小子造蒙了。 還有一個傳說,說我跟礦上的一個經理倒賣鋼材犯了事,審我的人想撬開我的嘴巴,一百多度的大燈泡子在我眼前晃了三天三夜,我愣是沒吐出半個字。 更有人說得有鼻子有眼,說失蹤多年的焦百萬是我們哥兒倆給暗害的,人就埋在烏爾鎮的某個地方。 他兒子焦猛一年一年長大了, 這小兔崽子喝點兒酒就瞎嚷嚷,說要殺了我跟麻奇,給他爹報仇雪恨。 我兄弟麻奇跟我說,焦猛心狠手辣,留著他對咱哥兒倆來說早晚是禍害。 麻奇要蠻干,我指著他鼻子說,你給我消停點兒,沒聽說打黑嗎? 麻奇還是嫩,撇著嘴說,打誰呀,扯耳朵腮動。

焦猛在古榆村橫踢馬槽,村上搞啥項目只要不合他的意,他就跟村干部使橫。 鎮上的張書記想派個壓茬兒的,我就舉薦了麻奇, 想讓他把身子洗白了。張書記繃著臉說, 你兄弟連黨員都不是,咋去當村書記? 我說,他是黨員,你的上任給辦的。 張書記一臉蒙,我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麻奇走馬上任時,我叮囑他,說遇事要多動動腦子,別兩句話說不來就動武把抄。 可我這兄弟豪橫慣了,剛到古榆村就把一個村民給打了。 我訓他,他還不服氣。 他說,先收拾一個,這叫殺雞給猴看。 麻奇跟老白家叫勁兒我就很生氣,為一個女人,犯得著嗎? 老話說,兔子急了咬人,就算一只雞你把它往死里逼,它跳起來照樣啄瞎你的眼。 那天我把麻奇叫來,說你也不看看啥形勢,都啥火候了,還敢惹事? 他晃著腦袋說,怕個啥? 真沒個整,其實,他的身上就像纏著一圈一圈的炸彈,不知哪個響,不知道什么時候響,還瞪著眼珠子愣橫呢。

自打上頭吵吵著打黑, 讓我整過的那幫人眼珠子都亮了。 這幫人里頭有我占了他們黃金地段買賣的商人,有我把他們干得好好的工程硬給撬過來的工程隊, 還有我修路扒了他們的房子少給了補償款的老百姓。 明里暗里的,遠的近的,還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恨我的人可不在少數,連月窠里摔壞腦袋的王二愣子見到我都瞪著眼睛說, 讓我咬死你吧。 也不知道誰教的他。 好多天了,我總是做噩夢,夢見被我整過的那幫人都站出來詛咒我,用唾沫吐我, 對著我齊刷刷地做著抹脖子的動作。

劉五妮

白翎的死像揪掉了我心上一塊肉,多好的一個人啊, 像一朵帶刺的玫瑰花,咋說沒就沒了。 那天在車禍現場,她媽抱著白翎哭得死去活來,在場的人沒一個不罵逃跑的司機,說老天咋不咔嚓打個炸雷把他劈死了。 我揉揉紅腫的眼睛,跟焦猛把白翎她媽往車上抬。 我就勸她,往開了想吧。 可勸皮勸不了瓤兒,好好一個家,昨天還好好的,現在就剩她孤零零的一個人,擱誰能受得了? 來了幾個穿制服的,繃繃著臉,左瞧右看了一陣。 我問他們啥時能破案? 一個大圓臉說, 這大野外的也沒個攝像頭,到底誰撞的, 案子啥時候能破還真沒法說。我對著他們喊,你們是干啥的?我以為大圓臉會激惱,可他嘴一撇都沒稀得搭理我。 案子破不了,白翎她媽到處告,這才幾天,白了頭發,兩只眼睛都凹陷了。

打白翎出事, 我好幾宿都沒睡實,一閉上眼睛,就看見白翎佝僂著倒在道上。 那天晚上竟是我們姐倆的永別,一想到這兒我的心就一剜一剜地疼。 那天,天有點兒陰,還刮著小涼風,我去市場買菜, 回來看白翎騎著電動車過來。我問她干啥去,她說她媽大腿疼,一宿一宿地哼哼,來鎮上買點兒藥。 我還喊呢,回去時慢點兒開。 哪承想,出了天大的事。 白翎她媽的臉剩下一小條兒,拄著一根棍子走路,像個紙人。 我跟她說,別往上頭跑了,跑折了腿怕也不管用。她仰脖倒氣,頭發絲顫顫巍巍。我給她摩挲摩挲胸口,她的淚珠子噼里啪啦地掉。 她喘勻了氣,咬了咬牙說,我閨女死得不明不白,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得告,不抓著撞她的人,我死了也閉不上眼。 我也跟著抽搭著說,道兒那么寬咋能說撞上就撞上了呢? 轉天我去殯儀館看白翎,跪在裝她的棺材前我差點兒哭昏了,我說,白翎你就閉上眼睛吧,從今以后我就是你媽的親閨女,我給咱媽養老送終。

往回走時,看到巷子里的一個婦科小診所,我的心“咯噔”一下。 那年我十七歲,縣城剛興歌舞廳。 有一天,我一個遠房大姨來我家扭著鴨子嘴跟我爹說,她在縣城干個買賣, 吧臺上沒收錢的,五妮這孩子靠譜,我想讓她去。 我爹挺樂,說老姑娘你去吧,爹先把上灶的手藝學到手,等你闖蕩夠了咱爺倆到鎮上開飯店。 我樂顛顛兒地跟著大姨去了。

歌舞廳在西街上挺偏的一個地方。來的客人大多喝過了酒, 男的摟著女的,女的抱著男的,東倒西晃,扯著麥克風,不折騰到后半夜沒個消停。 有個男的看上去三十多歲的樣子,他三天兩頭來歌舞廳,包個單間自己坐那嚎。 聽大姨說,好像是哪個石油公司的。 我守著吧臺,包間忙不過來時我也偶爾過去幫著忙活。 一來二去的我跟那個男的就混熟了。 他說公司有個項目讓他過來打理,可能要在這里住上一年半載,忙完了工作閑著沒事過來打發時間。 也說不上咋的了, 看到他干凈帥氣的樣子,我的心臟就怦怦直跳,見不到他,我的心就亂糟糟的。 那天,大姨去省城上貨了,天下著大雨,沒幾個客人。 他說,小妹你過來陪哥喝點兒酒。 我說我哪會喝酒呀。他說,酒這玩意兒一練就會。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喝酒,喝了沒幾口,我就覺得頭上像罩了一個大筐,腳像踩著棉花一樣。 記得他摟住我的時候我還推了兩把,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人要倒霉, 喝口涼水都能塞到牙縫里。 那事過后兩個多月吧,我發現我那煩人的東西沒來,心就開始不踏實,但我尋思咋就那么巧呢。 我找他問, 他說沒事吧, 我要去趟南方等我回來我就領你去檢查。 也是我年輕不更事,就等他,可等了一個月也沒見他回來。 又過了一個多月我打他電話,電話已經變成了空號。 等我醒過腔來, 我的肚子都像揣著一個小枕頭了。 我怕大姨發現就用布帶子把小肚子緊緊地勒住,走路呼哧帶喘的。 那段日子可難死我了,要不是白翎,說不上我得丟多大的人呢。

那天,白翎來縣里買衣服,順便來看我,一見到她我就哭了。 她問咋回事,我就把事情從頭到尾說給她聽。 她說傻丫頭還等個啥呀, 你想抱著孩子回家丟你爹的臉呀? 走,上醫院。 我說碰著熟人咋整? 白翎一拍腦門兒,說,不能去大醫院,咱去婦科小診所。

我們找了半天, 在東街一條巷子里找到一個婦科小診所,黑漆漆的門。 進了屋,穿白大褂的那個胖大姐問,咋的了?白翎說流產。 胖大姐瞅瞅我,又問,她男人呢?我臉臊得通紅通紅的。白翎說她男人跟別的女人跑了,我是她姐。

我看白翎掏出一沓錢就往胖大姐的兜里塞。 起先那只胖手還一個勁兒往外推,后來慢慢地停住了。 打胎可真疼啊,比扒皮抽筋強不了多少。 從小診所出來我捂著肚子哼哼,臉色蒼白,白翎扶著我就近找了一個小旅店。 那幾天,白翎白天黑夜地侍候我,臉都瘦了一圈兒,直到我完全好起來,她才回家。

焦猛

我爹沒那年我剛五歲,露著豁牙子蹦蹦噠噠地滿哪兒瞎跑。 聽說讓我去看看西溝子冰窟窿里的那臺車是不是我爹的,我還沖警察嘻嘻笑呢。 車肯定是我爹的,三菱大吉普,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警察問我,你可瞅準了? 我說錯不了,車里掛的那串玉珠子我還給我家的狗戴過呢。 我媽聽說找到了我爹的車,但只是在車上發現了我爹的血跡,當時,她就昏過去了。 那天西溝子趕上唱戲,溝上溝下全是人。 整了小半天才把車拖走,結論是我爹失蹤,這是個無頭案子。 也有人說我爹沒死,可二十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烏爾鎮好多人猜測,我爹焦百萬是桑家哥兒倆給害的。 我媽也這樣一口咬定。 她說我爹跟她說過,如果他出事就是桑家哥兒倆干的。 那年,我爹費勁巴力在礦上承包到手的垣北路工程,站出來一個桑老大非要干。 我爹說,就算爭個你死我活,也不能讓他把我的這塊肥肉給搶去。 后來,我爹沒了,是桑老大修的垣北路。

因為白翎出車禍這件事,烏爾鎮人又把我爹翻騰出來, 梳理來梳理去,脫不了干系的還是桑家哥兒倆。 老親少友也說,我爹要是沒失蹤,我媽也不會那么早就死了。 我爹失蹤后的第二年,我媽就死了。 烏爾鎮上的人都說,我媽是想我爹想死的。 我有點兒恨我媽,她想我爹都能想死,那就明擺著她的心里沒有我這個兒子。 可恨歸恨,我還是特別想我媽。 那天,我跑到白翎被撞的地方劈開了嗓門兒喊,桑老大,桑麻奇,我恨你們! 白翎,我一定幫你報這深仇大恨!聲音跳著高在曠野上躥出去老遠。 我攥著拳頭氣哼哼地往白翎家里走。 進了院,看劉五妮攙著白翎媽正從廁所里一點一點挪騰出來。 白翎媽拄著棍子白頭發不停地晃。 我迎上去一看,白翎媽那張皮包骨的臉,眼淚立馬就下來了。 這幾個月為了告倒桑家哥兒倆,老人家沒少遭罪。 末了,官司沒等打,姑娘還遭了橫禍。 看我來了白翎她媽倒了幾口氣,說,孩子你別哭,大娘死不了,我還得看著桑家哥兒倆死在我前頭呢。 白翎媽咬著牙,眼睛一陣陣地放冷光。 劉五妮讓我進屋,她說你勸勸大娘,她都這樣了還要去告呢。 劉五妮在歌舞廳干過,我對她沒啥好印象,她跟我說話,我愛搭不理的。 我跟白翎媽說,白翎被撞特別蹊蹺,這里邊一定有什么幺蛾子。 我剛聽說,上頭派來一個什么組,電視上的公告說,已經進駐咱們市了,我尋思好了, 這回咱娘兒倆抱成團一塊告他們,我就不信咱告不倒那兩個喪盡天良的東西。 白翎媽嚎啕大哭,支巴著要給我下跪。 我哪受得了,架起白翎媽,我也哭得一塌糊涂。

劉五妮送我出來, 眼睛盯著我看,我有點兒不好意思。 她嗲著聲說,焦哥,你得防著點兒,那兩個遭天殺的啥屎都拉。 我心頭一熱,覺得劉五妮這人挺好。

桑麻奇

白翎出事后,我跑海南呆了半個月,回來后聽說焦猛和老白婆子聯合起來告我,氣得我咬牙切齒的。 我去找我大哥。一見到他我就氣呼呼地說,咋樣,留個禍害吧? 我大哥皺著眉,盯著我的眼睛說,你小點兒聲,能不能不大吵大嚷的。 我大哥推我坐下, 他把門關嚴實了才掖著嗓子說,上頭來了打黑巡視組。 我問,那咋整? 我大哥像是啞巴了,長長地嘆氣,走到窗戶前呆呆地看著藍天上一塊塊飄動的浮云。 上頭罩著我們的那個人跟我們稱兄道弟, 以前, 我們哥兒倆一攤上啥事,把錢給他一送,他就抄起電話把事給擺平了。 可自從上頭開始打黑除惡,這把他嚇的,我大哥一說要去看他,他就啪地把電話給撂了。 我跟我大哥說這人靠不住,看看再擱錢砸砸誰。 我大哥輕輕地搖頭,他說砸誰啊,原來跟我好的那幫人現在都像躲瘟神一樣躲著我, 自己的夢還得自己圓,要想平事咱得自己砸。

如今想起來,我臉一陣一陣地發紅,太掉價了,就老白婆子,給她三十萬元她連眼皮都沒抬。 我大哥在烏爾鎮好歹也算是個有頭面的人物, 竟然觍著臉給老白婆子點煙倒水, 說給你三十萬留著您養老呀,別顛顛兒地滿哪告狀了。 錢就在炕頭上擺著,板板正正挺長一大溜。 可老白婆子把臉往墻上一扭, 任憑我大哥把好話都說盡了,她也沒把臉轉過來。

我大哥說, 老白婆子沒多大尿,最難整的是焦猛那小子,不行,砸給他一百萬。 我說,那小子眼珠子一瞪,甭想用錢砸,砸不倒他的。 我大哥“嘎吱嘎吱”來回拉抽屜,臉上像下了一層霜。 我說,實在不行,咱倆就跑。 我大哥斜楞著眼睛說,往哪跑,就算跑到國外,早晚也得被抓回來。

那天,我跟我大哥一人把著一瓶白酒喝,說起了我媽,說起我們小的時候,家里孩子多,怕冬天穿不上棉衣,我媽坐在煤油燈下一宿一宿地縫,老招呼眼睛疼。 說我爹喝多了酒就作,沒酒了就找茬兒打我媽。 說我媽苦巴苦業一輩子一天福沒享著。 說著說著我們哥兒倆抱在一塊兒好一頓哭。

別看我嘴上硬,其實我心里害怕得要命,白天倒好,到了晚上往炕上一躺,像烙餅似的根本睡不著。 看著身旁的媳婦小瓜子臉白白凈凈的,透過月光朦朦朧朧的,可好看了。 尋思自己咋不知足呢,多好的媳婦,不知道愛惜,這要是哪天真吃了槍子兒,扔下她可咋整。 人家這么年輕, 都用不上兩年就得再找人家。 我一想心就難受巴拉的。 白翎遇難的地方在烏爾鎮的西南,山丘子夾著一條路,往前是西溝子,連著甩手無邊的堿甸子。 先前我去縣里就愿意從那邊走, 現如今我連看都不敢看上一眼,一看那條道心就直翻個兒。

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山丘子和西溝子的中間建起一座造黃紙的工廠,門樓高挑,古香古色的。 廠房里的機器轟隆隆地響,成捆的黃紙不斷溜兒地造出來。 我跪在廠西向著西南大道一車一車地燒黃紙,邊燒邊叨咕著焦百萬和白翎的名字,說這些都是我送給你們的,可勁兒花吧。 天上打個炸雷,一道閃電劈下來,我就看見焦百萬和白翎從云縫里鉆出頭來, 齜著長長的尖牙,拉著長聲對著我喊,誰要你的臭錢!我們要你的命! 一下子把我嚇醒了,用手一摸,腦袋上全是汗。

沒有一點兒征兆,警察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大半夜的,我正翻來覆去地想事,聽看門的大黑狗惡拉拉地汪汪直叫,我一骨碌剛想爬起來,兩個警察就摁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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