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波
古榆村的會議室里煙氣濃密,陽光從窗戶射進來一長條子白,像伸進來的一條大腿。 我噘著嘴,把腳“咚咚”地往地板上踹。 圓桌邊上排著十多個村干部的腦袋瓜兒,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偷西瓜的情景。 我控制住挨個彈一彈的沖動,轉了個圈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這幫家伙大眼瞪小眼,王轄米的眼睛像一把鉤子死死地盯著我。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的眼光立刻就折了。 王轄米周圍一圈腦袋瓜兒都耷拉了。 我心里罵,一個個的平日里仰臉朝天, 牛氣哄哄,一到較真章兒時都完犢子了。
前幾天,白翎媽上訪去告我,我問王轄米還有村干部們,誰去把她給我整回來。 這幫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沒一個敢站出來。 因為白翎媽上訪的事,鎮里的張書記拍著桌子嚇唬我,還能不能干了?不能干,趕快茅坑里挪屁股。我瞅著他樂,尋思半天想頂他幾句,但又一想,當前這形勢跟他整僵了,我大哥指定得跟我翻拉眼珠子。 我“咣咣”敲桌子,大聲問,都說說,看用點兒啥狠招能把白翎媽鎮住。 一圈大腦袋都低著,沒一個吭聲的。 我又喊,地上有金子咋的?還是沒一個人搭話。 這時,有棍子戳地的聲音傳來,一下接一下“咣咣”的。 動靜由小變大不住地往門口這邊靠,到了跟前停住了。 我對王轄米說,出去看看。王轄米提溜著保安帽歪著脖子跑了出去。 不大一會兒,他縮頭縮腦地跑回來,擠咕著黃豆眼往門口指指說, 白翎她媽。 王轄米的手有點兒抖,嗓子像塞著一塊泡泡糖,聲音出來一半又拖拖拉拉地縮了回去。 我騰地站起來,對門口的白翎媽喊, 騎我桑麻奇的脖頸上拉屎,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我媽可能真瘋了,咋勸她,她都不聽。 剛從上邊回來,累得小臉蠟黃,貓貓個小腰,臉蛋都塌坑了,還拄著棍子到處跑。 昨天,她去鎮里見到了張書記,人家說得挺好,說你先回家,可別再往上頭跑了, 你的問題得容我們調查清楚??晌覌層望}不進,一條道跑到黑。 一大早起來就哭哭啼啼地跑到我爹墳前坐了老半天,回來也不吃飯,前院后院地走,我一眼沒照到,這人就沒影了。 我東一頭西一頭地找我媽,看到人就問。 后院的劉五妮說,就剛才,我看你媽去村委會了。 聽她一說,我就知道我媽又去罵桑麻奇了。 不提桑麻奇倒好,一提起他,我這心都要蹦出來了。
話得往前頭說。 今年剛出正月那陣, 打工回來的劉五妮呆著沒事干,她爹說, 咱租道邊的門市房開個飯店,礦上人多,飯店一準兒能火起來。 開業那天要招待有頭有臉的人, 怕忙不過來,劉五妮找我去幫忙。 前后院住著,我倆又是好姐妹,這個忙我能不幫嗎?
那天,天藍瓦瓦兒的,響過了一陣鞭炮,客人就擠滿了屋子,吵吵鬧鬧的,快把房蓋兒給掀翻了。 我貓在后廚洗碗擇菜,忙得汗巴流水的。 前廳那邊我不樂意去,我特別計較這個,聞不得人堆兒里的那股酸氣拉哄的味道。 有人破嘶拉聲地嚷嚷,我一聽,這不是王轄米嗎?看他穿著一身黑制服, 歪戴著大沿帽,脖子一抻一抻地走。 剛當上村保安,這把他嘚瑟的。 一見到我,他嘻皮笑臉的。我把臉往旁邊一扭, 才不稀得搭理他。聽王轄米喊,誰給倒點兒茶水? 劉五妮就喊我,白翎,騰把手,給客人倒水。 我慢慢地走出來,到了王轄米跟前,我把茶壺往桌上一蹾,瞪了他一眼說,自己倒吧。 王轄米瞅瞅我,用鷹爪子一樣的手去抓茶壺。 旁邊坐著一個“大板牙”,黑瘦的臉上有點兒小胡子。 我往后廚走,“大板牙”叫我。 我尋思他有啥事就停下來問,這位客人您還需要啥? “大板牙”的臉上掠過一絲怪笑,陰陽怪氣地說,眼眉描得挺細??! 我一聽,臉騰地紅了。 他還在盯著我看,我用眼睛狠狠地剜他,然后我回了后廚。 聲音嘈嘈雜雜的,我聽得不太清楚,好像“大板牙”問王轄米我叫啥,在哪住。 王轄米一口一個桑哥地叫,這通虛乎。 我猜出來他是誰了。 在我們烏爾鎮,誰不知道桑家哥兒倆,靠著礦區開發弄的錢那真是小鼻子他爹——老鼻子了。 桑麻奇開著霸道車仰仰個脖子可哪招搖。 他哥桑老大不咋露面,開辦了幾個公司,招了幾個他的好哥們在前頭干, 他在背后掰扯事。這幾年,礦區修公路、蓋廠房、建家屬樓,都是他們哥兒倆干的。 用王轄米的話說,桑家看上的工程誰要是敢插手那就是誰的腦袋上缺包。
忙活了好一陣子, 擺齊了酒菜,開了宴席。 這幫人嗚嗷地說著、喊著就喝冒了煙。 劉五妮喊,爹啊,該敬酒啦! 她爹撂下大馬勺, 把手往圍裙上一擦,滿臉堆笑地跑了出去。 后廚就剩下我一個人,這一陣忙活造得我一身汗,腰都伸不直了。 我去倒水想喝上幾口潤潤嗓子。 就這工夫,桑麻奇一挑門簾走了進來,他看我的眼神,像火苗子躥出來。 我緊張得要命,問,你要干啥? 桑麻奇一撇嘴說, 找你嘮兩句唄。 我斜楞他一眼,說,誰跟你嘮。 桑麻奇噴著酒氣踱著碎步一點點往前湊乎,我趕緊躲閃,他手一攔,張嘴就往我的臉上親,我狠狠地推他,壓著嗓子說,你敢胡來,我就喊人。 桑麻奇把臉一沉,用手指著我說,你等著!
白翎說桑麻奇挑逗她,我就知道要壞菜。 我跟白翎說,桑家咱惹不起呀,你快點兒出去躲躲吧。 這丫頭死犟,咋說都不聽。 白翎跟我犟嘴,后屋她爺咳嗽了兩聲,有些氣喘地說,還沒個王法了。我扯著嗓子喊,哪說話都有你。 這老爺子又一陣咳嗽。 白翎他爹瞅了我一眼,軟著嗓子說,老爺子都病啥樣了,有今個兒沒明個兒, 你咋還老跟他嘰歪呢?我說,我說話嗓門兒大,板不住。 白翎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也沖著我瞪眼睛。
怕狼來狼。 有天早上,王轄米在大喇叭里喊,說點到誰家,誰家去村上開會,修南垣高速占了一些地。 我一聽,喊的名單里,第二個就是我們家。 我讓白翎到北甸子喊她爹,她嘴一噘說,誰去不一樣,折騰我爹干啥? 大喇叭里又喊,快點兒,著急開會。 我說白翎,你跟媽去,占地的事貓膩多。 白翎說行,咱倆這就去。 我們到時,村會議室已經來了不少人,一個個笑嘻嘻地說著話。 王轄米坐在臺上,跟他旁邊的“大板牙”低頭嘀咕著啥。 我姑娘眼尖,她一進屋就往出退,拉了我一把說,媽,咋是那人。 我一愣,問她,你說誰? 她小聲說,姓桑的,我得回去。 王轄米喊,門口的,往前坐。 桑麻奇一抬頭,像是看到白翎了。 我慌慌著一顆心坐到了一個空座上。 會開了半天,我的耳朵里也沒聽進幾句話。 只記得有人說,占的地得過幾天才能丈量。
散了會回家,我剛坐到炕上,王轄米就推開門跟了進來。 他笑嘻嘻地說,恭喜發財呀。我說,發個屁財。王轄米湊到我跟前說, 新來的桑書記特意囑咐我, 等量地時一定要給你家多量點兒。我說,用不著,該多少是多少。 王轄米說,人家桑哥可是好心。 我說,黃鼠狼給雞拜年,他能安好心? 王轄米說,你家錢多得長毛了咋的,怕錢扎手???
白翎給她爺捶背呢,聽王轄米說話陰沉著小臉兒走出來, 指著王轄米喊,滾! 我剜了她一眼,說,死丫頭,咋說話呢? 王轄米把門一摔,走了。 后屋里,白翎她爺“啊啊”了兩聲,我一聽不大對勁兒,叫白翎趕快去看看。 她剛進去就喊,媽呀,看我爺咋了? 我忙跑過去,一看老爺子的臉蠟黃蠟黃的,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倒氣,看樣子夠嗆。 我說白翎快去找你爹。 白翎就往外跑。 我忙手忙腳地翻箱倒柜給老爺子找壽衣。 等爺倆兒趕著羊回來,老爺子早咽了氣。 這就張羅著辦喪事。 雇來一伙喇叭匠“哇啦哇啦”一吹,親戚朋友都來了。
白家的祖墳在北甸子有年頭了。 這邊白翎他爹頂著喪盆直溜溜地跪在靈前,等著大支客喊起靈,那邊王轄米連跑帶顛兒地來了。 王轄米貼著我的耳朵說,桑書記不讓埋,趕緊的,把老爺子往火葬廠拉。 我的火騰地躥上腦門兒,對王轄米喊,看誰敢攔? 王轄米擠咕著小眼睛說,桑書記在北甸子等著呢。 白翎他爹當時就木了。 白翎攙著她爹在靈車前磕頭,我則喘著粗氣往前頭走。 進了北甸子,老遠我就看見桑麻奇的吉普車橫在道上。 白翎他爹哆嗦起來。 我攥緊了拳頭直奔那車走去。 姓桑的搖下車窗問,這要干啥? 我說,眼睛瞎??? 他冷冷地說,這甸子我承包了,誰也甭想往里埋死人。 我質問他,他鐵青著臉跟我吵吵。 白家幾個小輩兒圍上來跟姓桑的理論。 王轄米鼓鼓著小眼睛大喊大叫,妨礙公務是吧,再嘚瑟我就打110。幾個孩子一聽都蔫了。我大聲喊,走!靈車往前一動,桑麻奇的車就往前一頂。 我急了,使勁兒把頭往桑麻奇的車上磕,只一兩下頭就磕出了兩道大口子,“滴答”一地血珠子。 白翎哭嚎著拽我,我一個腚墩兒坐到地上。 白翎她爹瘋了一樣拉扯桑麻奇。 姓桑的跳下車一腳踹過來,把白翎她爹踹出好幾米遠。 白翎嗷嗷地喊她爹。 她爹捂著肚子臉煞白。 桑麻奇一看事不好,喊上王轄米一溜煙兒地跑了。
埋了老爺子,白翎她爹捂著肚子往回走。 我說,姓桑的欺人太甚,我去鎮里告他。 白翎她爹攔住我,說告啥呀告,咱哪整得過人家,消停點兒得了。 回到家,白翎她爹吃了兩片鎮痛藥在喪宴上忙活,咬牙挺著給大伙倒酒。 轉天下半晌,我正往灶膛里添柴,就聽白翎不是好聲地喊,媽呀,你快來呀。 我就往出跑,腿都軟了, 看白翎他爹倒在羊圈門口,嘴里吐著白沫,手一抽一抽的。 我叫來村醫,說趕快往醫院拉,可沒等車到人就走了。 報過案,派出所來的人說,人得尸檢。 法醫給出的報告,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說白翎她爹死于腦溢血。
桑麻奇八成是魔怔了,自打在飯店遇見白翎,這一天天的,喪打幽魂似的。會開半截兒手一揚說,不開了。 說話無氣無力的,嘮嗑吧,說不到三句就往白翎身上扯,好像不說她,就得死。 不說白翎倒好,一說白翎,這家伙就像打了雞血,眼珠子锃亮。 我憤憤地想,真賤。 白翎他爹死后, 桑麻奇叫我送去兩萬塊錢,說村上給的。 我把錢一掏,白翎就翻了臉,一把搶過錢,狠狠地往我臉上砸。白翎她媽指著我罵,說我是狗腿子。 我尋思好男不跟女斗,趕緊走。 回到村部我跟桑麻奇一說,他眉毛一擰,緊緊地攥了兩下拳頭。 我心里想,遇上硬茬口,再硬的刀刃也得卷。
清明節,桑麻奇喝了不少酒,說他心煩,叫我陪他去北甸子轉轉。 那天,有霧,北甸子像鬧仙兒了。 白家老墳那塊拱著兩個大土包, 青草芽子剛冒尖兒。白翎扎著一條白絲巾跪在墳前燒紙。 桑麻奇搖下車窗把頭伸出去, 他問我,小米子,你看那人是誰? 我說,看不清。 桑麻奇回頭瞅瞅我,一臉的奸笑。 他好像認出了白翎。 越走近看得越清楚,白翎的小臉蛋兒上掛著淚珠兒。 桑麻奇的眼珠子瞪得溜圓, 車直勾勾地開過去了。白翎一驚,“嗖”地站起來。 我看桑麻奇要下車,趕緊拉住他。 他一把把我推開,罵罵咧咧地說,給臉不要,看看是你撅我,還是我把你給撅了。 我給白翎使眼色讓她趕緊跑。 白翎轉身這工夫,桑麻奇跳下車上去打白翎,“啪啪”就是兩個耳光子,抽得我都跟著一激靈。 白翎捂住臉,身子哆嗦成一團。 我抱住桑麻奇,他使勁兒一掄,手打在我眼睛上,打得我兩眼一抹黑。 白翎尖著嗓子罵,聲音都變了。 桑麻奇也罵,像是誰欺負了他。桑麻奇邊罵邊去撕扯白翎,白翎一把撓過來, 桑麻奇的臉上被撓出幾道血印子。 也是趕巧,打南邊開來一輛摩托車,上邊坐著兩個半大小子,眼看著摩托車騎到跟前。 桑麻奇爬起來,歪歪著嘴說,等著瞧! 早晚收拾你。 說著,上車,猛踩油門兒,開車走了。
還沒到村里, 桑麻奇就趕我下車。我說,干啥? 他說,你去白家告訴老白婆子,趕緊把她們家的祖墳遷走。 不然,我掘了它。 我硬著頭皮跑到白家,看白家一屋子人,個個臉紅脖子粗。 白翎倚在炕旮旯,眼睛直勾勾的。 她媽哭喪著臉,嘬得煙袋鍋上的火星子直跳。 我膽兒突突地說,桑書記讓遷墳。 白翎她媽一蹦高兒從炕上跳到地上大聲罵,他個姓桑的,臭不要臉,占不上俺姑娘,難受抽邪風。我說,話別說得太難聽。白翎她媽把大煙袋桿舉起來沖我腦袋就刨,我趕緊跑, 跑挺遠了還聽見屋里殺豬一樣地叫,有錢有勢咋的,有錢有勢就能想欺負誰就欺負誰??!
我回來一學, 桑麻奇眼睛就紅了,他把拳頭砸向桌面的葫蘆,葫蘆骨碌著摔在地上。
那天,我到鎮上辦事,跟朋友多喝了點兒酒,回來時大半夜了,走到北甸子,看見一臺抓鉤機的“大胳膊”正在白家祖墳那一抻一抻地抓撓,我身子一激靈,頭發都立了起來。
先前,烏爾鎮的人都管我叫桑大巴掌, 我小扇子一樣的大手一巴掌拍下去,能把人拍個半死。 靠著打打殺殺的老底子,礦區一開發,我這個土狍子立馬就開花了。 人們都這么捕風捉影地說,礦上的一個頭頭,被人拿槍指著胸,讓我遇見,對著黑洞洞的槍口我一把拽過槍管,把那小子造蒙了。 還有一個傳說,說我跟礦上的一個經理倒賣鋼材犯了事,審我的人想撬開我的嘴巴,一百多度的大燈泡子在我眼前晃了三天三夜,我愣是沒吐出半個字。 更有人說得有鼻子有眼,說失蹤多年的焦百萬是我們哥兒倆給暗害的,人就埋在烏爾鎮的某個地方。 他兒子焦猛一年一年長大了, 這小兔崽子喝點兒酒就瞎嚷嚷,說要殺了我跟麻奇,給他爹報仇雪恨。 我兄弟麻奇跟我說,焦猛心狠手辣,留著他對咱哥兒倆來說早晚是禍害。 麻奇要蠻干,我指著他鼻子說,你給我消停點兒,沒聽說打黑嗎? 麻奇還是嫩,撇著嘴說,打誰呀,扯耳朵腮動。
焦猛在古榆村橫踢馬槽,村上搞啥項目只要不合他的意,他就跟村干部使橫。 鎮上的張書記想派個壓茬兒的,我就舉薦了麻奇, 想讓他把身子洗白了。張書記繃著臉說, 你兄弟連黨員都不是,咋去當村書記? 我說,他是黨員,你的上任給辦的。 張書記一臉蒙,我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麻奇走馬上任時,我叮囑他,說遇事要多動動腦子,別兩句話說不來就動武把抄。 可我這兄弟豪橫慣了,剛到古榆村就把一個村民給打了。 我訓他,他還不服氣。 他說,先收拾一個,這叫殺雞給猴看。 麻奇跟老白家叫勁兒我就很生氣,為一個女人,犯得著嗎? 老話說,兔子急了咬人,就算一只雞你把它往死里逼,它跳起來照樣啄瞎你的眼。 那天我把麻奇叫來,說你也不看看啥形勢,都啥火候了,還敢惹事? 他晃著腦袋說,怕個啥? 真沒個整,其實,他的身上就像纏著一圈一圈的炸彈,不知哪個響,不知道什么時候響,還瞪著眼珠子愣橫呢。
自打上頭吵吵著打黑, 讓我整過的那幫人眼珠子都亮了。 這幫人里頭有我占了他們黃金地段買賣的商人,有我把他們干得好好的工程硬給撬過來的工程隊, 還有我修路扒了他們的房子少給了補償款的老百姓。 明里暗里的,遠的近的,還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恨我的人可不在少數,連月窠里摔壞腦袋的王二愣子見到我都瞪著眼睛說, 讓我咬死你吧。 也不知道誰教的他。 好多天了,我總是做噩夢,夢見被我整過的那幫人都站出來詛咒我,用唾沫吐我, 對著我齊刷刷地做著抹脖子的動作。
白翎的死像揪掉了我心上一塊肉,多好的一個人啊, 像一朵帶刺的玫瑰花,咋說沒就沒了。 那天在車禍現場,她媽抱著白翎哭得死去活來,在場的人沒一個不罵逃跑的司機,說老天咋不咔嚓打個炸雷把他劈死了。 我揉揉紅腫的眼睛,跟焦猛把白翎她媽往車上抬。 我就勸她,往開了想吧。 可勸皮勸不了瓤兒,好好一個家,昨天還好好的,現在就剩她孤零零的一個人,擱誰能受得了? 來了幾個穿制服的,繃繃著臉,左瞧右看了一陣。 我問他們啥時能破案? 一個大圓臉說, 這大野外的也沒個攝像頭,到底誰撞的, 案子啥時候能破還真沒法說。我對著他們喊,你們是干啥的?我以為大圓臉會激惱,可他嘴一撇都沒稀得搭理我。 案子破不了,白翎她媽到處告,這才幾天,白了頭發,兩只眼睛都凹陷了。
打白翎出事, 我好幾宿都沒睡實,一閉上眼睛,就看見白翎佝僂著倒在道上。 那天晚上竟是我們姐倆的永別,一想到這兒我的心就一剜一剜地疼。 那天,天有點兒陰,還刮著小涼風,我去市場買菜, 回來看白翎騎著電動車過來。我問她干啥去,她說她媽大腿疼,一宿一宿地哼哼,來鎮上買點兒藥。 我還喊呢,回去時慢點兒開。 哪承想,出了天大的事。 白翎她媽的臉剩下一小條兒,拄著一根棍子走路,像個紙人。 我跟她說,別往上頭跑了,跑折了腿怕也不管用。她仰脖倒氣,頭發絲顫顫巍巍。我給她摩挲摩挲胸口,她的淚珠子噼里啪啦地掉。 她喘勻了氣,咬了咬牙說,我閨女死得不明不白,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得告,不抓著撞她的人,我死了也閉不上眼。 我也跟著抽搭著說,道兒那么寬咋能說撞上就撞上了呢? 轉天我去殯儀館看白翎,跪在裝她的棺材前我差點兒哭昏了,我說,白翎你就閉上眼睛吧,從今以后我就是你媽的親閨女,我給咱媽養老送終。
往回走時,看到巷子里的一個婦科小診所,我的心“咯噔”一下。 那年我十七歲,縣城剛興歌舞廳。 有一天,我一個遠房大姨來我家扭著鴨子嘴跟我爹說,她在縣城干個買賣, 吧臺上沒收錢的,五妮這孩子靠譜,我想讓她去。 我爹挺樂,說老姑娘你去吧,爹先把上灶的手藝學到手,等你闖蕩夠了咱爺倆到鎮上開飯店。 我樂顛顛兒地跟著大姨去了。
歌舞廳在西街上挺偏的一個地方。來的客人大多喝過了酒, 男的摟著女的,女的抱著男的,東倒西晃,扯著麥克風,不折騰到后半夜沒個消停。 有個男的看上去三十多歲的樣子,他三天兩頭來歌舞廳,包個單間自己坐那嚎。 聽大姨說,好像是哪個石油公司的。 我守著吧臺,包間忙不過來時我也偶爾過去幫著忙活。 一來二去的我跟那個男的就混熟了。 他說公司有個項目讓他過來打理,可能要在這里住上一年半載,忙完了工作閑著沒事過來打發時間。 也說不上咋的了, 看到他干凈帥氣的樣子,我的心臟就怦怦直跳,見不到他,我的心就亂糟糟的。 那天,大姨去省城上貨了,天下著大雨,沒幾個客人。 他說,小妹你過來陪哥喝點兒酒。 我說我哪會喝酒呀。他說,酒這玩意兒一練就會。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喝酒,喝了沒幾口,我就覺得頭上像罩了一個大筐,腳像踩著棉花一樣。 記得他摟住我的時候我還推了兩把,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人要倒霉, 喝口涼水都能塞到牙縫里。 那事過后兩個多月吧,我發現我那煩人的東西沒來,心就開始不踏實,但我尋思咋就那么巧呢。 我找他問, 他說沒事吧, 我要去趟南方等我回來我就領你去檢查。 也是我年輕不更事,就等他,可等了一個月也沒見他回來。 又過了一個多月我打他電話,電話已經變成了空號。 等我醒過腔來, 我的肚子都像揣著一個小枕頭了。 我怕大姨發現就用布帶子把小肚子緊緊地勒住,走路呼哧帶喘的。 那段日子可難死我了,要不是白翎,說不上我得丟多大的人呢。
那天,白翎來縣里買衣服,順便來看我,一見到她我就哭了。 她問咋回事,我就把事情從頭到尾說給她聽。 她說傻丫頭還等個啥呀, 你想抱著孩子回家丟你爹的臉呀? 走,上醫院。 我說碰著熟人咋整? 白翎一拍腦門兒,說,不能去大醫院,咱去婦科小診所。
我們找了半天, 在東街一條巷子里找到一個婦科小診所,黑漆漆的門。 進了屋,穿白大褂的那個胖大姐問,咋的了?白翎說流產。 胖大姐瞅瞅我,又問,她男人呢?我臉臊得通紅通紅的。白翎說她男人跟別的女人跑了,我是她姐。
我看白翎掏出一沓錢就往胖大姐的兜里塞。 起先那只胖手還一個勁兒往外推,后來慢慢地停住了。 打胎可真疼啊,比扒皮抽筋強不了多少。 從小診所出來我捂著肚子哼哼,臉色蒼白,白翎扶著我就近找了一個小旅店。 那幾天,白翎白天黑夜地侍候我,臉都瘦了一圈兒,直到我完全好起來,她才回家。
我爹沒那年我剛五歲,露著豁牙子蹦蹦噠噠地滿哪兒瞎跑。 聽說讓我去看看西溝子冰窟窿里的那臺車是不是我爹的,我還沖警察嘻嘻笑呢。 車肯定是我爹的,三菱大吉普,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警察問我,你可瞅準了? 我說錯不了,車里掛的那串玉珠子我還給我家的狗戴過呢。 我媽聽說找到了我爹的車,但只是在車上發現了我爹的血跡,當時,她就昏過去了。 那天西溝子趕上唱戲,溝上溝下全是人。 整了小半天才把車拖走,結論是我爹失蹤,這是個無頭案子。 也有人說我爹沒死,可二十年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烏爾鎮好多人猜測,我爹焦百萬是桑家哥兒倆給害的。 我媽也這樣一口咬定。 她說我爹跟她說過,如果他出事就是桑家哥兒倆干的。 那年,我爹費勁巴力在礦上承包到手的垣北路工程,站出來一個桑老大非要干。 我爹說,就算爭個你死我活,也不能讓他把我的這塊肥肉給搶去。 后來,我爹沒了,是桑老大修的垣北路。
因為白翎出車禍這件事,烏爾鎮人又把我爹翻騰出來, 梳理來梳理去,脫不了干系的還是桑家哥兒倆。 老親少友也說,我爹要是沒失蹤,我媽也不會那么早就死了。 我爹失蹤后的第二年,我媽就死了。 烏爾鎮上的人都說,我媽是想我爹想死的。 我有點兒恨我媽,她想我爹都能想死,那就明擺著她的心里沒有我這個兒子。 可恨歸恨,我還是特別想我媽。 那天,我跑到白翎被撞的地方劈開了嗓門兒喊,桑老大,桑麻奇,我恨你們! 白翎,我一定幫你報這深仇大恨!聲音跳著高在曠野上躥出去老遠。 我攥著拳頭氣哼哼地往白翎家里走。 進了院,看劉五妮攙著白翎媽正從廁所里一點一點挪騰出來。 白翎媽拄著棍子白頭發不停地晃。 我迎上去一看,白翎媽那張皮包骨的臉,眼淚立馬就下來了。 這幾個月為了告倒桑家哥兒倆,老人家沒少遭罪。 末了,官司沒等打,姑娘還遭了橫禍。 看我來了白翎她媽倒了幾口氣,說,孩子你別哭,大娘死不了,我還得看著桑家哥兒倆死在我前頭呢。 白翎媽咬著牙,眼睛一陣陣地放冷光。 劉五妮讓我進屋,她說你勸勸大娘,她都這樣了還要去告呢。 劉五妮在歌舞廳干過,我對她沒啥好印象,她跟我說話,我愛搭不理的。 我跟白翎媽說,白翎被撞特別蹊蹺,這里邊一定有什么幺蛾子。 我剛聽說,上頭派來一個什么組,電視上的公告說,已經進駐咱們市了,我尋思好了, 這回咱娘兒倆抱成團一塊告他們,我就不信咱告不倒那兩個喪盡天良的東西。 白翎媽嚎啕大哭,支巴著要給我下跪。 我哪受得了,架起白翎媽,我也哭得一塌糊涂。
劉五妮送我出來, 眼睛盯著我看,我有點兒不好意思。 她嗲著聲說,焦哥,你得防著點兒,那兩個遭天殺的啥屎都拉。 我心頭一熱,覺得劉五妮這人挺好。
白翎出事后,我跑海南呆了半個月,回來后聽說焦猛和老白婆子聯合起來告我,氣得我咬牙切齒的。 我去找我大哥。一見到他我就氣呼呼地說,咋樣,留個禍害吧? 我大哥皺著眉,盯著我的眼睛說,你小點兒聲,能不能不大吵大嚷的。 我大哥推我坐下, 他把門關嚴實了才掖著嗓子說,上頭來了打黑巡視組。 我問,那咋整? 我大哥像是啞巴了,長長地嘆氣,走到窗戶前呆呆地看著藍天上一塊塊飄動的浮云。 上頭罩著我們的那個人跟我們稱兄道弟, 以前, 我們哥兒倆一攤上啥事,把錢給他一送,他就抄起電話把事給擺平了。 可自從上頭開始打黑除惡,這把他嚇的,我大哥一說要去看他,他就啪地把電話給撂了。 我跟我大哥說這人靠不住,看看再擱錢砸砸誰。 我大哥輕輕地搖頭,他說砸誰啊,原來跟我好的那幫人現在都像躲瘟神一樣躲著我, 自己的夢還得自己圓,要想平事咱得自己砸。
如今想起來,我臉一陣一陣地發紅,太掉價了,就老白婆子,給她三十萬元她連眼皮都沒抬。 我大哥在烏爾鎮好歹也算是個有頭面的人物, 竟然觍著臉給老白婆子點煙倒水, 說給你三十萬留著您養老呀,別顛顛兒地滿哪告狀了。 錢就在炕頭上擺著,板板正正挺長一大溜。 可老白婆子把臉往墻上一扭, 任憑我大哥把好話都說盡了,她也沒把臉轉過來。
我大哥說, 老白婆子沒多大尿,最難整的是焦猛那小子,不行,砸給他一百萬。 我說,那小子眼珠子一瞪,甭想用錢砸,砸不倒他的。 我大哥“嘎吱嘎吱”來回拉抽屜,臉上像下了一層霜。 我說,實在不行,咱倆就跑。 我大哥斜楞著眼睛說,往哪跑,就算跑到國外,早晚也得被抓回來。
那天,我跟我大哥一人把著一瓶白酒喝,說起了我媽,說起我們小的時候,家里孩子多,怕冬天穿不上棉衣,我媽坐在煤油燈下一宿一宿地縫,老招呼眼睛疼。 說我爹喝多了酒就作,沒酒了就找茬兒打我媽。 說我媽苦巴苦業一輩子一天福沒享著。 說著說著我們哥兒倆抱在一塊兒好一頓哭。
別看我嘴上硬,其實我心里害怕得要命,白天倒好,到了晚上往炕上一躺,像烙餅似的根本睡不著。 看著身旁的媳婦小瓜子臉白白凈凈的,透過月光朦朦朧朧的,可好看了。 尋思自己咋不知足呢,多好的媳婦,不知道愛惜,這要是哪天真吃了槍子兒,扔下她可咋整。 人家這么年輕, 都用不上兩年就得再找人家。 我一想心就難受巴拉的。 白翎遇難的地方在烏爾鎮的西南,山丘子夾著一條路,往前是西溝子,連著甩手無邊的堿甸子。 先前我去縣里就愿意從那邊走, 現如今我連看都不敢看上一眼,一看那條道心就直翻個兒。
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山丘子和西溝子的中間建起一座造黃紙的工廠,門樓高挑,古香古色的。 廠房里的機器轟隆隆地響,成捆的黃紙不斷溜兒地造出來。 我跪在廠西向著西南大道一車一車地燒黃紙,邊燒邊叨咕著焦百萬和白翎的名字,說這些都是我送給你們的,可勁兒花吧。 天上打個炸雷,一道閃電劈下來,我就看見焦百萬和白翎從云縫里鉆出頭來, 齜著長長的尖牙,拉著長聲對著我喊,誰要你的臭錢!我們要你的命! 一下子把我嚇醒了,用手一摸,腦袋上全是汗。
沒有一點兒征兆,警察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大半夜的,我正翻來覆去地想事,聽看門的大黑狗惡拉拉地汪汪直叫,我一骨碌剛想爬起來,兩個警察就摁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