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一場雪

紅茶花

哈哈，哈哈。 出人意外，始料不及，猝不及防，笑聲來得這樣突然。

一只流浪狗被嚇一跳，慌慌張張放下后腿，留下一攤尿漬。 它從一棵冬青樹旁逃開，逃開很遠又回過頭來，好似在揣摩那個雙手插兜的女人，和她莫名其妙的笑聲。

她長發過肩，風一吹，有一點兒散亂。 一綹發絲飄在右耳廓上，布藝包斜掛在左肩，一走一晃悠。

她叫鄔向芝，新城縣醫院婦產科醫生。 冷風從拐角處打著旋兒躥上四序路，數片枯葉被刮到鄔向芝腳邊，路燈半明半暗，配合著她不甚明朗的心情。

阿——阿——阿嚏！

這女人患流感啊。 不指望了。 你別指望患流感的人能有好心情賜你吃食。嗅著鹵味尾隨過來的流浪狗有點兒遺憾。

霧氣朦朧。 女人捏捏噴嚏后仍有癢感的鼻頭，突然渴望下一場雪，下一場好大好大，紛紛揚揚的雪，能把“阿嚏”收拾干凈的雪。 快下班時，她接到一個神秘電話。

鄂同學？來電顯示是鄂州。鄂同學并不姓鄂，他在鄂州工作，所以同城那個誰誰每次都這樣通知鄔向芝：來聚聚！ 鄂同學回來了！

那個誰誰，其實是鄂同學大學時代暗戀過的女同桌。 那個誰誰非得說鄂同學也暗戀過鄔向芝。 純屬瞎扯。 那個誰誰拉上鄔向芝約等于對外投放一枚煙霧彈。

聚就聚唄，還玩啥花樣，變聲變調，神秘兮兮，還不通報姓名。 指定地點鄔向芝一次也沒有去過。 她想，不出半個小時， 那個誰誰一定會來電話揭謎底。鄔向芝抑制不住把人想歪的隱秘快感，唱起“北風那個吹”。 流浪狗心情由陰轉晴，對鄔向芝投來滿含期待的一瞥。 唱到“雪花兒那個飄”，鄔向芝沒心情了，本來嗎，干冬無雪嗎。

夜色又暗下一格，風在空中時不時嘶鳴幾聲，恐怖兮兮。

狗狗，你無家可歸嗎？狗狗，你餓肚子嗎？狗狗，你會一路給我壯膽當保鏢嗎？狗狗一口叼住一只鹵雞腿， 含混不清地“嗚嗚”回應，吞咽過程中，它慶幸自己嗅覺靈敏，果真有鹵雞腿，這是鄔向芝剛才特意到“一聞香”買的，她記得鄂同學愛吃這個店的鹵菜。

手機再次響鈴。哈哈，到底沒能沉得住氣，半個小時的心理預期剛到。

你清楚我約你為什么事吧？

聲音軟軟的，特別發“你”發“吧”的音，不像鄂同學，更不像那個誰誰。 像那個誰誰老公？鄔向芝的心狂跳起來。誰誰老公約我干什么？ 誰誰東窗事發了？ 呸，呸！ 她連呸自己，你呀你，留點兒口德行不行！ 畢竟你什么也沒看見過，可不敢憑感覺亂嚼人舌根子。

揮拳頭那可是誰誰老公的強項啊。一想到揮拳， 鄔向芝的心臟就跳得沒有節奏。 那一次， 因為誰誰在同學會上醉酒， 誰誰老公一拳就把誰誰的眉骨打骨折了。 冷風一時吉兇難明，撲上鄔向芝的面頰，吹酸鼻孔。 她用力又捏了捏鼻頭，張口把醞釀半天的噴嚏給憋了回去，整張面孔瞬間染上高原紅。

或已揮拳？那么是鄂同學流血？是誰誰流血？還是倆人同時流血？怎么還是管不住自己做如此猜疑？ 她努力刪除自己對誰誰這個風情女人始終存在的那么一點點小小排斥和幸災樂禍。 不不不，無論哪種結果都非她所愿非她所能接受。 畢竟，誰誰蹚的這渾水自始至終有她陪同，她如何能撇得干凈。

那邊的嘴巴在負責說， 這邊的耳朵在負責聽。 她保持警惕，沒應一聲。 如果大大出乎意料地做出反應， 也太不符合她的行事做派了。

不妙， 那個病人家屬說話好像也是這話音，像糯米粘住牙齒和舌頭，不干不脆，磨磨嘰嘰。 不過，真是關聯那起紗布塊掉進病人腹腔的責任事故， 他沒有道理費這大勁找她而不去找當事人。 心里正在結疙瘩，突然有人拽住她的衣袖，大喊女騙子！ 鄔向芝怔怔地，邊甩胳膊，邊在自己良心版圖上迅速搜索有無騙人劣跡。 搜索結果：一沒搞傳銷，二沒賣鼠藥，三沒搞婚介。 倒是小時候玩心眼兒從哥哥手里騙過十顆玻璃蹦子。莫非？眉毛一挑， 莫非在她從醫生涯中發生過的兩例誤診病例，有一例是他的妻子或姊妹？

她良心不安，皺著眉頭，轉身。 男子眼神迷離，頭發蓬亂，一件沒有紐扣、沾有兩片蕃茄皮的軍綠大衣，被一根鐵棍山藥那樣顏色那般粗細的布繩，松松垮垮地攔腰束著， 散發出一股嗆鼻的氣味。

瘋子。 一個她不認識的瘋子。 她主觀判斷這人極有可能與被某個女人騙婚、騙財有關。但絕對與她無干。保證與她扯不上半角紙幣的瓜葛。 但她還是輕松不下來，心里要多沮喪有多沮喪。 近來盡遇稀奇古怪事。 前天，黃慧來看病。她檢查一看宮頸沒有糜爛，再查子宮無肌瘤、卵巢無囊腫。 真是，沒病來看什么病呀！ 現在想，黃慧是為八卦而來，來暗示她可能遇上的麻煩，攤上的事。

那起手術事故她又沒參加，她能攤上什么事？ 畢竟診室不是說私話的場所，還沒聽出個眉目，又進來一個病人，黃慧的閃爍其詞被中止。

電話會不會與黃慧暗示的麻煩，攤上的事有關？

霧氣漸濃，被流浪狗咬走的瘋子也很快被霧氣吞噬得沒影了。 鄔向芝右眼皮莫名地跳了兩下。 一切撲朔迷離。

約定地點不太遠，就是位置偏僻點兒。 行政大道往左，穿過四序路，路燈紅時，得停留三十秒等待紅燈變綠。 過了這個十字路口，她還得在右方岔道再拐兩個彎，走進一條用黑白兩色鵝卵石砌成的狹長巷道， 來到一間咖啡色屋子，找到臨窗的九號桌， 才算走完全程，才能見到那位神秘兮兮的人。

風，吹得路燈忽閃閃亮，忽閃閃暗。寒氣更重了。 重得像下雪的樣子。 這個時候確實該下一場雪了。 她緊了緊脖子上那條玫紅色圍巾，腦袋“轟”的一聲，想起前天清理抽屜時，她翻出一張攀枝花百貨大樓購物憑證，也就是說王秋實出差去攀枝花買了兩條一模一樣的玫紅色圍巾。那一條呢？啥事經不起琢磨，一琢磨二推敲的，把王秋實就推成了嫌疑犯。 是的，此時此刻，那條去向不明的圍巾， 像身邊這只沒有主人的流浪狗，陡然加重她的煩惱。 她收腹提氣做了幾下深呼吸，一股氣流裹挾著煩惱快速往下躥，“噗”的一聲，她感覺輕松不少。

手機唱歌了。 鄔向芝再次把手從衣兜里拿出來。 電話是王秋實打來的，問她現在咋還沒回家，用不用來接。 他也知道她接到一個神秘電話吧。 當然，應該，理應，他知道。 所以才做賊心虛，所以才來討好，所以才要阻攔。 鄔向芝語氣重重地說，不用！ 同時撒個小謊，說，小張和我臨時對調一個小夜班，你哄孩子先睡覺吧。流浪狗支楞起耳朵。 她想用孩子來絆住王秋實，讓他哪兒也去不成。 這是鄔向芝接王秋實電話的剎那萌生的主意。 她把事件同他聯系起來了。 沒法不同他聯系起來。 這聯想令她莫名興奮，從而催生她自己雇用自己做一回私家大偵探。 她的手沒再插進衣兜，雙臂、雙腿與包包，保持了和諧一致的振幅， 步態不再是無所適從、心無主張。

一個激靈， 寒風振作了她的精神，她走向那個風險未知的地點。 之前，她習慣走大道，走直路，往曲徑走，今天還是第一次。 她和王秋實結婚四年，孩子現在三十六個月零七天， 日子一直過得平順。平順是她的自我認知。外人理解的平順往往就是孕育婚變的搖籃。 變化應該在去年。 是她自己遲鈍，今年才看出來。不，確切地說，是今天，是現在，她才看出一點兒端倪。 她想起那天王秋實收到一封信，她掃了一眼寄信人地址：四川攀枝花師范學院。 四川攀枝花師范學院的信王秋實收到好幾封了， 長途電話也接了好多次。 當然這好幾封和好多次，她都不知情，僅僅知道的這一封，也因她的粗枝大葉，和對隱私權的尊重，忽略掉了王秋實的窘迫和尷尬。 現在什么事都花樣翻新， 又興起了師范院校與小城學校之間的換崗交流。 她以為那不過是兩個學校之間的交流信函。 因為信封上收信人的姓名、地址，寄信人的單位地址，都是統一的仿宋印刷體?，F在誰還寫信呀？這不是自留證據嗎？傻蛋。傻蛋？你才傻蛋吧。最危險的或許最安全。 瞧，這足以引出一個外遇故事的線索， 在她眼皮下就像一塊橡皮一擦就無痕跡的虛線， 根本沒有存在過似的。

鄔向芝一路徒步去赴約，一為健身，二為拉長時間想對策， 去化解她認為已經存在還不甚明朗的危機。 她隱隱預感這危機與攀枝花的那封信有關， 與攀枝花的某個女人有關。 哼，那女人的膽子也太大了， 居然走火入魔跑到新城二中來換崗，來接近王秋實。 那天黃慧沒明說，暗示卻極具殺傷力——黃慧是王秋實的同事， 也是被攀枝花女人換崗去攀枝花待夠十二個月的二中女老師。

拐彎，再穿過一條路就到那條黑白兩色鵝卵石鋪成的狹長巷道了。 一個秘密，一個真相即將被撕開——是精神肉體的雙向出軌， 還是懷孕逼婚的要挾？鄔向芝一個不小心，把腳崴了。 她單足支地，屈起一條腿，一手托起膝部，另一只手反反復復揉搓崴痛的腳脖子。 布藝包順勢溜下肩膀，流浪狗乖巧地叼起來還給她。

鄔向芝掏出一只鹵雞腿說， 狗狗，給！

狗狗， 前面沒攀枝花的什么事兒吧？ 她的語氣軟弱無力。

狗狗，前面只是鄂同學與誰誰同學喝茶聊天的歌舞升平吧？ 她在給自己打氣。

流浪狗停下來，嗅了嗅，然后吃掉鹵雞腿，抬頭凝望這個女人。 流浪狗擔心她的健康，卻不知如何表達。

鄔向芝瞪著流浪狗說，是的，我是病得不輕。

去年， 單位接受三甲醫院評定驗收，搞宮頸癌篩查那一段時間，正是育齡婦女生育高峰期，鄔向芝下班回家就想睡覺，哪還有別的心思，王秋實此時出差尤其可疑。

手機又唱歌了。 不是神秘人，也不是王秋實。 電話是醫院打來的，要鄔向芝隨救護車去接一位高危妊娠產婦。 剛緩下一口氣，心又緊張起來。 鄔向芝放下所有的念頭，急速趕往醫院。

手機唱一曲，又唱一曲。 科室小張說，已聯系好化驗室、手術室、麻醉師，一切準備就緒， 鄔醫生你們什么時候到？ 她焦急無奈地回答，現在起霧了，能見度十幾米，估計不了時間。

這時， 那個神秘人發過來一條信息：限時不到，后果自負！

濃霧彌漫。 鄔向芝見證生， 見證死。 在產科醫生的時間表上是隨機無序的現場直播，需要訓練有素，就得藝高、大膽、心細。 鄔向芝給產婦吸上氧，說，張口。她投進一片降壓藥。叮囑，別吞，含著。 孕婦喊，我疼，我好疼！ 她緊緊抓著鄔向芝的手腕，不肯松手。 鄔向芝忍痛安慰，堅持住，快要到了！ 堅持哦， 快要到了！ 產婦隱忍地壓低了哼聲。

——到了，終于到了！

“哇——”女嬰在啼哭，鄔向芝長吁一口氣。 護士報告北京時間二十三點五十九分，鄔向芝雙手托起寶寶遞給助產士，笑說，子時，好，快抱給媽媽看一眼。

鄔向芝面色煞白。 助手馬上說，鄔醫生先下去休息，掃尾工作我來做。 鄔向芝拒絕了助手的關照，很快處理好血管。 關腹前，又與器械護士一一清點刀片、針線、鉗子、紗布塊。

什么？

紗布少一塊。

鄔醫生，又清點了一遍，還是少一塊。

不可能！

她可是被點將、 被信任的醫生??！她再也沒去理會，再也感受不到手機振動。 她一邊說不可能，一邊把手重新探進腹腔。

機械設計、制造和自動化的發展需要各種系統模式的共同發展。只有這樣，才能提高機械設計、制造和自動化的效率和質量，從而實現設計的進步和效率，使經濟效益最大化，有效地降低后期維護的難度。機械設計制造、自動化、模塊化的發展是機械制造業未來的發展趨勢。生產方式的轉變可以使機械生產企業實現模塊化。通過模塊化的不斷改進，可以使企業的生產更加系統化，從而減少企業在生產成本中的資金和材料投資，同時為以后產品的維護提供極大的便利。

沒有呀？

沒落下什么東西呀？

小張你也摸摸。

她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跳得好響。

你記錯了沒有？

你數錯沒數錯哦？

她有些惱火。

真是見鬼了！ 沒錯？ 那它長腿長翅膀跑了飛了？

還不趕緊找！ 趕緊找！

鄔醫生請您把腳抬一下。

謝天謝地！ 手術臺上掉下來的一塊紗布被鄔醫生的腳踩個嚴嚴實實。

母嬰被安頓好， 已接近凌晨一點鐘，嬰兒赤紅的臉蛋徹底平復了鄔向芝的焦躁和不安。 多少這樣的子夜，誕生多少新的生命。 想到若干年后，這些由鄔醫生接生的嬰兒長大成人，鄔向芝就變得溫柔明媚起來。

鄔醫生今天是平安夜， 外面好熱鬧，我們也去逛逛吧，反正這個點兒也睡不著。 鄔向芝心底升起絲絲慚愧，遇事不沉著，剛才對護士粗暴失禮，在家也不溫柔，現在還有一個神秘人，日子過得多險啊。

小張在催，鄔醫生快點兒！

人少不得一日三省，也不能庸人自擾不是，說不定一切都是子烏虛有的猜測。 她又恢復了干練和灑脫，答應一聲，好，來了！

路上熱熱鬧鬧， 來來往往很多人，更多的是女人，有去舞廳蹦迪的，有去KTV 唱歌的，也有和她們一樣逛街的。

一只狗，不離鄔向芝前后左右，跑跑停停。 這正是那只尾隨她、護衛她的流浪狗。 鄔向芝好驚奇，在她去接病人又入手術室做剖宮產的這段時間，這只流浪狗竟然一直候在醫院大門口等她出來。

鄔向芝暖暖地喚一聲，狗狗！ 她決定收留它。 沒有鹵雞腿了，你吃不吃蘋果？揚手向前一甩，流浪狗疾速往前跑去。

鄔向芝的手機也趕熱鬧似的響起來——感謝你參與我們的心理測試！ 來自鄂州市的神秘電話，竟然是鄂州市某家報社策劃的隨機抽樣測試，受試者三千多人。

鄔向芝額頭上直冒虛汗，在這個浮躁的年代，她不敢胡亂猜測這次測試測出多少人誠信缺失，又收獲了多少可圈可點的故事。

阿嚏！ 阿嚏！ 鄔向芝五味雜陳連打兩聲噴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