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放棄仇恨，選擇寬恕

蔣青林

明朝“弘治中興”雖然名氣不大，但值得后人研究和珍視。說起“弘治中興”，當然離不開明孝宗朱祐樘。從歷史上看，朱祐樘算不上很突出的皇帝，哪怕在明史上也遠不及明太祖朱元璋、明成祖朱棣等。但朱祐樘有一點很特別，就是其強大的內心自制力。在歷盡苦難與兇險之后，朱祐樘終于登上皇位，大權在握的他本可毫不留情地報復那些曾經打壓和迫害過自己的人，然而他選擇了寬恕。其實，做到這點非常之不易。在殘酷而血腥的政治斗爭背后，人們發現了難能可貴的人性光輝。因其稀少，故彌足珍貴。

故事還得從朱祐樘的父親朱見深說起。明憲宗朱見深有個不幸的童年，而且盡其一輩子似乎也未完全治愈。毫無疑問，朱見深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明英宗朱祁鎮順利繼位，之后立長子朱見深為太子。一切看似順風順水，突然平地一聲雷，“土木堡事變”發生了，朱祁鎮當了俘虜，被押到蒙古草原吃牢飯去了。朱見深的叔叔朱祁鈺抵替上位，在于謙等大臣協助下取得了京師保衛戰的勝利，于是朱祁鈺順理成章地變成了明代宗。朱祁鈺當然想要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經過其不懈努力，廢立太子一事完成了。朱見深毫無辦法，只得乖乖地騰出地方，為其堂兄弟朱見濟讓路。朱見深被改封為沂王，開始了廢太子的生活。后來，他的父親朱祁鎮從蒙古“狩獵”歸來，又被安置在南宮，無暇也無力照顧朱見濟的生活。朱見深就這樣過了五年誠惶誠恐的日子，過了今天不知道有沒有明天，隨時可能出現猝死或中毒等意外事件。1457 年，情況又出現了翻轉。本以為會將牢底坐穿的朱祁鎮奪門成功，再一次登上了皇位。朱見深的苦日子算是熬到了頭，再獲太子身份。

在朱見深這幾年過山車般的日子里，一位姓萬的宮女進入了他的生活。當朱見深從太子變成沂王時，身邊之人紛紛離去，唯有這位萬姑姑堅定地留了下來，對朱見深不離不棄。隨著時間的推移，萬姑姑成了朱見深陰暗童年里的唯一光亮。待到重回東宮，朱見深依然眷戀著萬姑姑，越發覺得她就是自己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天順八年（1464 年），朱見深接替皇位。那一年，朱見深18 歲，那位萬姑姑35 歲，可是朱見深義無反顧地將萬姑姑變成了“萬妃”。

萬妃雖不是皇后，但無人能撼動她在憲宗心中的地位，于是她成為事實上的后宮之主。曾經也有人向萬妃發起過挑戰，那就是時任皇后吳氏。她仗著皇后的身份，找個借口將萬妃痛打了一頓。萬妃向朱見深告狀，皇帝二話不說，將吳氏直接廢掉，此時距離她當上皇后才一個月。此后，再沒人敢去冒犯萬妃的威嚴了。萬妃得到朱見深的專寵，很快懷孕了。成化二年（1466年），萬妃生下一子。朱見深喜歡得不得了，封其為貴妃，并特意去祭拜宗社。很顯然，萬貴妃生下的這個兒子基本上已確定為大明帝國的接班人?？墒?，意外出現了，第二年皇子因病夭折了。沒了可以再生啊，問題是萬貴妃當年已38 歲了，生二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盡管朱見深對這位大齡妻子呵護有加，萬貴妃卻并不放心，時刻擔心其他女子生下皇兒。于是，萬貴妃在朱見深面前極盡妻子的溫柔體貼，同時偷偷地開展義務墮胎工作。凡是懷上皇上血脈的，都被萬貴妃派人給打掉了。時間一長，宮中人都知曉了這個秘密，除了明憲宗朱見深，因為沒人敢告訴他?？赡苤煲娚畋救艘哺械狡婀?，但也只能懷疑自身能力有問題。

可能是老天憐憫朱見深，不忍讓他絕后，事情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出現了轉機。成化初年（1465 年），兩廣出現士官叛亂，朝廷指派都御史韓雍擔任指揮官，負責平定兵亂。此時明軍還是比較有戰斗力的，不久就擺平了此事。按照慣例，韓雍從俘獲的土民中挑選了一些青年男女帶回宮中，男的當宦官，女的做宮女。其中一位姓紀的姑娘，給大明歷史的進程產生了重大影響。紀姑娘原是廣西一位士官的女兒，能識文斷字，而且她還有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很好相處。紀姑娘為人謙和，能吃苦耐勞，哪怕是受人欺負，她也不怨天尤人，而是默默忍受。如此一來，她就在宮中廣結善緣。紀姑娘擔任錢庫的管理員，從來都是認真負責一絲不茍。

成化五年（1469 年），朱見深想去看看自己的私房錢，于是來到內藏庫?？赐曛?，朱見深就同守倉庫的小姑娘閑聊了幾句。能同皇上見面并聊天，對于宮女來說可是天大的事情，絕大多數人會利用這難得的機會去套近乎，拼命表現自己?？墒沁@位紀姑娘表現得很淡定，口齒清晰，回答得體，沒有半點矯揉造作。朱見深被這位姑娘的大方、樸實、清新之風吸引住了，頓時心生愛慕之意。沖動之下，朱見深直接“臨幸”了紀姑娘。換成其他人，可能就到處吹噓去了，但紀姑娘生性淡泊，沒有任何表示，繼續看守著倉庫。

可是這次邂逅產生了實實在在的成果，紀姑娘發現自己懷孕了。在當時環境下，身孕等同于危險。盡管紀姑娘小心翼翼地保守著秘密，但又怎么可能逃過萬貴妃布下的耳目呢？事情還是泄漏了，萬貴妃則照例派出一位親信去查實此事。很快，貴妃的親信就來到了紀姑娘的住所，看到的是微微隆起的肚皮和一雙驚恐無助的眼睛。然而，親信啥也沒說，轉身離開了。她回去向萬貴妃報告，紀姑娘只是生病了，消息有誤。萬貴妃一再追問，親信依然一口咬定。于是，紀姑娘逃過一劫。

成化六年（1470 年）七月，隨著一陣刺耳的哭聲，大明帝國的又一位皇帝誕生了，即本文的主人公朱祐樘。當然，朱祐樘成為皇上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眼下他最為重要的事情是活下去。了解真相的萬貴妃氣急敗壞，她馬上派人去處理這一麻煩事。工作難度倒不大，直接將孩子溺死就好了。一位叫張敏的普通宦官，負責落實此項工作。張敏找到了紀姑娘，看到了這對孤苦伶仃的母子。紀姑娘了解對方來意之后，知道自己根本無力對抗，就將孩子靜靜地交給了張敏。經過短暫的猶豫之后，張敏作出了此生最為重大的決定：隱瞞真相，將孩子哺養成人。后宮出現了奇怪的一幕，一群宦官與紀姑娘東拼西湊，竭力讓孩子吃飽穿暖，并從中得到莫大的安慰與樂趣。隨著小家伙一天天長大，大家發現生活已難以為繼了，因為他們的收入實在過于菲薄。正在此時，被廢的前皇后吳氏出手了，她表示愿意接手。她雖已失勢，但家境殷實，撫養一個孩子沒有問題。此外，也不排除她借這個孩子向萬貴妃發起反攻的潛在想法。無論如何，朱祐樘總算活了下來?？赡芪镔|比較匱乏，但他的童年是快樂的，許許多多的底層人給了他簡單而真誠的關愛。大家不約而同地保守著這個秘密，因此萬貴妃一直被蒙在鼓里，不得不說這是一段神奇的歷史。

應該什么時候告訴皇帝？大家都拿不定主意，只是耐心地等待合適時機的出現。而這一等就等了五年多，直到宦官張敏決意用自己的死去揭露真相。一天，張敏奉命替皇上梳頭，看到他愁眉緊鎖，就隨意問候了一下。朱見深也吐了真情，因為自己至今還沒接上香火。張敏意識了機會來了，經過短暫緊張的思索，張敏咬牙說了句：您其實已有兒子了。朱見深大吃一驚，馬上追問孩子在哪兒。后面的事情也就是水到渠成了，朱見深在后宮看到了已快六歲的朱祐樘。由于一直深居簡出，皇子的頭發也從未修剪過，竟然垂到了地上。

父子雖然團圓了，但并沒有皆大歡喜，因為宮中還有一位充滿嫉妒與憤恨的萬貴妃。她得知消息后，氣得發瘋，并準備盡一切辦法做好補救工作。由于生性懦弱，皇帝基本上是沒有能力保護朱祐樘的。紀姑娘榮升為紀妃，成為萬貴妃第一個捕獵對象。她的大結局來得很快，在朱祐樘進宮個把月之后，紀妃就死在了后宮的住所。查不出原因，也沒人愿意去查，因為大家都知道行兇者的名字與動機。得到紀妃去世的消息后，宦官張敏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來了，幾天之后他吞金自殺。如此來，朱祐樘的處境就愈發危險了。在此危急關頭，一位重量級人物出手了，那就是皇帝的母親周太后。老太太要求將孩子交給她，由她來親自負責，于是朱祐樘住進了太后的仁壽宮。萬貴妃當然不敢直接去太后的地盤去胡作非為，但是如果將朱祐樘弄出來，她還是可以想一些辦法的。在朱祐樘被冊立為太子之后，萬貴妃特邀他去吃飯。盛情難卻，朱祐樘只好去萬貴妃處赴宴。姜還是老的辣，周太后預感到此行會有危險，就對朱祐樘千叮萬囑，要求他不能吃任何東西。朱祐樘年紀尚幼，但硬是抵制住了食物的誘惑，將萬貴妃準備的美味佳肴欣賞一遍之后就打道回府了。萬貴妃有點沒轍了，于是消停了好長一段時間。

待到朱祐樘慢慢長大，萬貴妃強烈感覺到如果不廢掉太子，將來一定會遭到瘋狂報復。于是，萬貴妃又開始一股接一股地在皇帝耳邊吹枕頭風，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朱見深又一次動搖了，想要采取行動。為此，他專門找來司禮監懷恩，談了準備廢除太子的想法。誰知一向百依百順的懷恩，竟然死活不同意，表示哪怕皇帝殺了他，也絕不遵從。朱見深被震住了，將懷恩趕出宮廷，然而也無法進一步采取措施。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萬貴妃撒手西去。朱見深在精神上受到重創，加上長期以來服用仙丹等亂七八糟之類的東西極大地傷害了他的身體，幾個月之后朱見深也跟隨萬貴妃的腳步走了。

朱祐樘終于登臺亮相，是為明孝宗。還不到二十歲，他已經歷經了太多的艱難困厄，從險被墮胎到差點被廢，朱祐樘已能分辨美丑與善惡，是時候還世界一個公道了。上臺后的明孝宗迅速采取了系列措施整頓吏治，處置了李孜省、梁芳等人，啟用了一批正直能干的大臣，朝廷面貌為之一新。應該說，“弘治中興”的出現，明孝宗起到了重要的主導作用。

后世贊賞明孝宗，還有更為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朱祐樘的人格魅力。明孝宗大權在握后，大臣普遍認為皇帝一定會展開“清算”，尤其是對萬貴妃一家。萬貴妃針對朱祐樘的所作所為，如阻止出生、殺其生母、力廢太子等等，其中任何一項都會讓人咬牙切齒，更何況是長達十余年不遺余力的迫害。很多大臣紛紛上書，要求將萬家滅門，以吁心中久積的惡氣。就連萬貴妃的弟弟萬喜，也作好了赴死的準備。事情到底還是來了，萬喜被免官、抄家，然后被投進監獄。就在萬喜等待最后宣判之際，卻意外接到自己被釋放出獄的消息。原來，朱祐樘在閱完大臣要求嚴懲萬家的大量奏折之后，作出了讓人驚訝不已的裁決：事情到此為止吧。對于朱祐樘的行為，可以從許多方面進行深入分析。其中，朱祐樘擁有一個單調、艱苦而又快樂的童年可能是個重要因素。雖被打入塵埃，但他得到了母親、張叔叔、吳阿姨等一大群人的喜愛和關懷。幸福的童年可以享用一生，用在朱祐樘的身上可能也是合適的。

在有明一代，明孝宗朱祐樘算得上一個相當不錯的皇帝。當然，他也是一個具有人格光輝的人。與“弘治中興”的政績相比，朱祐樘“放棄仇恨，選擇寬恕”的決定更能體現他的內在力量與精神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