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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老爸黃佐臨及我們的“暖巢”

2024-01-04 04:08黃海芹
上海采風月刊 2023年6期
關鍵詞:爸媽爸爸

秋風送爽,金桂飄香??諝舛际乔迩逄鹛鸬?。

十月,老爸(黃佐臨)的生日到了。

今年,他應該117歲。

媽媽出生在1912的新年新春,她應該111歲了。

兩個純粹的人,相識、相知、相愛、結婚,生下了我們五個。1941年,爸爸與他的岳父金峻軒,合資買下衛樂園一號,就是那棟衛樂園后弄堂走到最后,偏僻矗立的二層小洋樓——我們的家。

人人都羨慕我,出生在名門世家。

有同學說,你多好啊,出身好,又有錢,又榮耀;學校組織我們去機場歡迎外賓,爸爸媽媽作為貴賓,并肩緩緩走過我們的列隊,這個時候,同學們的羨慕,想必達到極致。名與利,光鮮的外表,過于炫目,遮擋了一些人的目光。我想,我幸運地出生在這個家,最最引以為傲的,絕對是它的內在,它的誠實,它的質樸,它的率真。

若說爸爸媽媽是名人,不如說他們是“忙”人,忙碌至極。他們以全身心投入熱愛的戲劇、電影藝術,竭盡全力。他們沒有參加過一次我們的家長會,我們除了自己的生日,不知道所有的節假日,例如中秋、端午乃至元宵,因為,他們每逢佳節倍忙碌。

可是,他們又非常愛我們,非常愛我們這個家。

他們會擠出時間,帶我們全家出游。有一次,盼了好久的中山公園終于成行,才走到弄堂口,爸爸的朋友魯韌先生來了,我們只好打道回府,那個喪氣就不用說了。最后,五個小人唱起了《達坂城的姑娘》泄憤,因為,魯韌先生曾經在跳這個新疆舞的時候,褲子松了。一次去漕河涇的冠生園,調皮的弟弟爬在大金魚缸上撈金魚,竟然掉了下去。自此,弟弟黃學良有了掉入金魚缸的黑歷史。暑假,我們舉家去了依山傍水的乍浦,學會了在大海里游泳,一歲多的弟弟學會了在沙灘上走路?;厣虾?,弟弟在打蠟地板奔跑,一步一滑,跌跌撞撞,撞碎了陽臺門的玻璃。1947年暑假,我們乘船去臺灣探望三姑姑,臺灣剛好放映黃蜀芹參演的電影《不了情》,熱情的觀眾把黃蜀芹圍了起來要求簽名,最后,9歲的黃蜀芹被嚇哭了……

炎炎夏日,累了一天的媽媽下班回家,跌坐在花園的椅子上,由衷地嘆道:“走到哪兒,還是家里好??!”媽媽在日夜兩場的演出間隙,騎自行車從卡爾登戲院趕回來,給孩兒們喂奶,每天每天,匆匆忙忙,終于得了嚴重胃病,但是她堅持母乳喂養,讓我們五個得以健康成長。

等我們長大一些,爸爸帶我們練習騎自行車,第一次上街去,他在前面,我們跟在后面。出了弄堂,越加緊張。才到泰安路小菜場,姐姐就撞翻人家一個竹簍子,綠豆芽撒了一地。爸爸趕緊下車,拙嘴笨舌賠禮,誠心誠意賠償。我們在弄堂里闖了禍,爸爸就帶我們上門道歉,回家以后,不打不罵,只是說:人家講,你們父母都是文化人,孩子們怎么那么沒有教養(我想,他是讓我們自行慚愧)。妹妹崴了腳,爸爸把她背上背下。我過生日,爸爸會送我一個景德鎮的貓咪瓷壺,因為我的小名叫毛毛,等等。所以,我們的名人爸媽,也面對各種家庭瑣事,和別人家的爸媽是一樣的。

當然,我們的爸媽,也有他們自己的教育方式。對待我們最大的獨特之處,就是很尊重我們的意愿。弟弟拉小提琴很有天賦,可是他自己沒有興趣,爸媽就同意他放棄。弟弟喜歡上了京劇老生,爸媽就支持他每周去天蟾舞臺看京劇演出。老五黃小芹,耳朵特別靈,就支持她考進上海音樂學院附小,學習鋼琴。老三黃汝芹高中畢業,成績優異,被內招進剛成立的上海計量局,一個保密單位,這說明老三不能讀大學了。去還是不去?老三想去,爸媽就同意她邊工作邊讀夜大學。事后,爸爸還老愛逗她:“老三,今天都干些什么了?”老三照例一瞪眼說:“保密!”大家都笑了。挺嚴峻的問題,就這么輕松解決。老大中學畢業放棄高考,班主任老師追到家里,請家長說服她不要放棄,太過可惜。結果,爸媽同意了老大的意愿。老大為此下鄉兩年,等電影學院招生,才再去追考自己喜歡的電影導演專業。我呢,偶爾說起,喜歡心理學,第二天,桌上就堆了一疊巴甫洛夫學說;說起一個學校發生的小故事,爸爸就會有意無意地說,可以試試寫個小電影,等我真的寫好了,爸爸竟然拿去請電影廠的叔叔看,請人家提意見,像真的一樣。

記得我初中畢業,爸爸去北京拍《魯迅傳》,我就跟去了北京。他忙著拍戲,我一個人玩,在故宮后門一條小街,迷上了外殼琺瑯質的、五彩繽紛還會打鳴的懷表。爸爸看出了我的心思,對我說:“你把你寫的小詩拿去投稿,我就給你買懷表?!蹦鞘俏业谝淮蔚奖本?,有感而發,大約的意思是:讓我們把腳步放得輕輕,不要把辛勞的領袖驚醒……聽了爸爸開出的條件,我想了許久,終是沒有膽子把稿件投出去,當然,懷表也沒有得到。

長大以后,姐姐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分配回上海電影制片廠。老三本來就在上海計量局。弟弟中學畢業,正逢上山下鄉,因為他勞動賣力,老師傅喜歡,留在上鋼三廠當電工。老五音樂附小畢業,正是特殊時期,無法考入音樂附中,分去上海圖書館書庫工作。

1963年,我大學畢業,被分配在福州軍區。爸媽有些不舍,專門去問了南京軍區的朋友,回來以后,鄭重地對我說:“部隊對女同志而言,比較局限,有的地方連女廁所都沒有?!比欢?,我年少氣盛,自信滿滿,爸媽只好為我準備行裝,送我從軍。

這一走,就是18年。

家里五個孩子,就我一個離家遠行,那么,所受到的呵護,也必定是最多。朋友們好奇,家里給我帶什么行李?爸爸趴在飯桌上,把一條綠緞子面的鴨絨被一剪為二,一半給姐姐,一半讓我帶走。我不肯帶,綠緞面,太奇怪了。爸爸說,帶吧,行軍背著,可以輕一點。然后,他用白被套套上。我勉強說:“好吧?!毕虏筷?,我的被子鼓鼓囊囊,在一堆四四方方的被子里,尤其突出。老同志說,來,你個新兵蛋子,我教給你怎么打背包!他打了半天,不是東突就是西翹,愣了好一會,說:“我的個媽呀,你這是什么被子?鴨絨被?”戰友們都向我看來,像看外星人。當時能擁有鴨絨被,有如天方夜譚,我羞得恨不得鉆地底下去。

18年中,家里給我寄些什么呢?不是吃的,不是穿的,也不是什么化妝品。1960年代中,他們給我寄了一個半導體收音機,那是稀罕物,大概連部隊首長都沒有吧。害怕過于特殊化,我只敢半夜偷偷聽。1970年代中,我收到爸爸寄來的帶輪子的旅行包,讓我下生活的時候,可以省力些。那時候旅行包有輪子,也是很稀罕的。我拉來拉去的風光了好一陣。最叫我啼笑皆非的是,他們給我寄來了一件爸爸自行設計的“防蚤服”。這是一件白紡綢的套頭睡袍,袖口和褲腿,都是全封閉的,唯有臉部是一方深墨綠的蚊帳布,用以透氣。我試著穿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因為我曾說過,福建鄉下跳蚤多,把我咬得體無完膚??墒沁@件奇裝異服,雖是防了跳蚤,夜半三更,穿了會嚇死人的,我把它又寄了回去。我安慰老爸說,這個創意,可以得諾貝爾獎,可我們是前線,民兵看見會以為是對過偷渡過來的特務水鬼,要把我抓起來的。這樣,他老人家才算作罷。

在離家的18年中,爸媽沒有以任何借口讓我回家看看。連外公過世,都沒有及時告知??墒?,僅有的一次,說要陪媽媽看病,把我叫了回去,實質上,是攜媽媽去北京觀摩爸爸導演的《伽利略》。我看過《伽利略》譯本,晦澀難懂。而爸爸導演的舞臺劇,引用了古希臘的幕前說唱,生動順暢,受到觀眾熱烈歡迎,爸爸傾注的心血,難以估量。我知道,爸爸是要和我們共同分享演出的成功和喜悅。我和媽媽連看三場,其中,伽利略懇求神父們看一看望遠鏡,看一看天體的真相,他求一次,神父們往后退一步,求一次,神父們再退一步,再求,再退……我看得熱淚盈眶。幾十年過去了,這個場景,依然記憶猶新。

哇!當時朋友們評論,讓你們坐飛機來回,就為了看一個戲!

哇!是有點匪夷所思。

但是,那些“哇”,那些“匪夷所思”,那些潛臺詞,那些爸媽胸中默默的涌動,我懂。

順境中,爸爸媽媽忙著、累著、努力著、奮斗著,對我們呢,牽掛著、關心著、注意著。殊不知,逆境中的愛,才是最直擊心窩的。

特殊時期,我們抱團取暖。

我回上海探親。每天,和家人一起,喝三分錢的冬瓜湯。當時,爸爸每個月工資15元。有一天,爸爸下班,他找到我,塞給我一個咸鴨蛋,悄聲說,革命群眾偷偷給他的。我傻站著,不知所措。這個鴨蛋太沉重,我怎么能夠接受?又怎么能夠拒絕?

又一次,路過上海。爸爸忽然問:你的手表呢?那還是考上初中,他給的獎勵。中學六年、大學四年直到工作,近20年我一直戴著這塊半鋼的小女表沒有換過。我實話實說,表太老了,九江(我們已經到江西生產建設兵團21團,在九江廬山腳下)修不好,我托人帶到南昌去修了。說完,我立即后悔。果然,離滬前,爸爸非要帶我去靜安寺舊貨店買手表。那時候,手表要券,所以,爸爸只好買二手貨。他一定要買一塊東風表(天津出的,他的第二故鄉)。當時,他每月只有15元,經年累月,他哆哆嗦嗦地積攢了100元。革命群眾問:“你哪兒來的100元?攢錢做什么!”他說:“我擔心我的孩子們?!?/p>

于是,這塊普通的東風二手表,絕不普通。對我來說,壓在心頭,重過千斤……

最難以接受的,是他們決心替我帶我的二女兒郭茅。在我們小時候,媽媽就宣布,帶你們五個就夠了,將來,我決不幫你們帶你們的孩子??墒?,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候,他們硬是留下了郭茅,給了她最真摯的愛。茅和她外公,成了忘年交,一老一小,有說不完的話。姐妹們開玩笑,說她排行老六。于是,郭茅得了個“阿六頭”的雅號。

我給家里寫信,收信人是“黃全家”,爸爸媽媽給我寫信,署名是“馬巴”,一個自創的、所有字典里沒有的字,以示他們不連累子女,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爸爸媽媽的愛,有如黑夜的繁星,數不勝數,又如冬日的暖陽,環繞在我們身邊,默默地、無聲地、又無時不在。

爸爸去世后,一位哲人來到我們家,說:你們爸爸走得急,來不及交代,家里有三件寶,要珍惜哦。于是,我們五個面面相覷,哪三件寶???一件,大概是蕭伯納先生送的相冊,蕭伯納先生的親筆題詞,以及爸爸的藏書,我們捐給了上海圖書館;第二件,大概是爸爸的房子。我們遵循他的意愿,沒有作為紀念館;第三件,是什么呢?猜來猜去,不知所以。

我自己想,第三件,是我們的家呀!我們這個充滿愛的家,無價之寶。1950年代初,爸爸從北京開會回來,高高興興帶回來一張白石老人的畫,這不是一幅普通的畫,是白石老人根據爸爸的意愿,構思而成。畫面由一只雄壯的公雞(象征爸爸)、一只溫柔的母雞(象征媽媽)組成,左上方是三只小雞(應該是黃蜀芹、黃海芹、黃汝芹三個姐妹),左前方是一只啄螳螂的小雞(是弟弟黃學良,男孩子,1952年左右,正是“打敗美國野心狼”的時候)。最后,拖在后面在奔跑的小雞,一只小腳還蹺著(那是小老五黃小芹,我們最小的妹妹)。

無疑,這是我們家的縮影。

爸爸把畫掛在大廳里,凡有國內外貴賓來訪,他總要興致勃勃地講解一遍,介紹這一幅畫,介紹白石老人,介紹他喜愛的家。這是怎樣一幅和睦的景象啊,主人講得喜氣洋洋,客人聽得津津有味,每個人的心里,都呈現一個美好的家。

可惜,動亂中,這幅畫不翼而飛,至今無有音訊。

我們失去了白石老人的畫,很難過,很惋惜。但是,我們心愛的家還在,我們之間的愛還在。爸爸媽媽做人的榜樣還在。溫暖的情誼,有如清澈的小溪,源源不斷地流淌,流傳到下一代,再下一代。

還是在九江的時候,我想要添加一件棉襖。星期天,“黃全家”們騎著自行車全體出動,幫我在大街小巷尋找。當我重新回到寫作崗位,姐姐黃蜀芹想方設法搞到內參電影票,給我補課。那時候很嚴格,要憑工作證和電影票才能進。于是,姐姐看第二場,我看第三場,我們在新光電影院對過的上海食品商店碰頭,姐姐把工作證借我,我冒充她進去觀摩,竟然一次也沒有“穿幫”。我們的孩兒們,聚在一起,拍起了小電影,于是,有了《泰安路的星期天》:白發的外公,開著老人車,和他的兒孫們嬉戲;遠赴海外的堂弟們,至今心心念念的,就是星期天的家庭聚會。我們沒有滿漢全席,我們吃面條,或是餛飩,再不就是一大鍋沙拉,大家喜歡的不就是聚在一起,不戴面具,赤誠相待嗎?家,家風,讓每個人挺起胸膛,讓每個人驕傲。

我們失去了白石老人的畫,也可以說,沒有失去。我們的家還在,我們的愛還在,刻在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心里。

盜畫的人得到了畫,但也可以說,他什么也沒有得到。

畫的靈魂是無法盜走的。

每每憶起往事,更加懷念溫暖的家。

我愛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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