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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之間:北宋文人尺牘中的衰病敘事與生命意識

2024-01-10 13:42諸雨辰
江海學刊 2023年6期
關鍵詞:尺牘點校黃庭堅

諸雨辰

善寫老境是宋代文學的特點之一。尤其是在詩歌中,宋人將身體與疾病轉化為審美對象,在寫實基礎上運以巧似的修辭藝術、輕松的戲謔筆法,淡化了憂懼衰病的情緒底色,形成獨具特色的詩歌形態。(1)參見龐明啟:《“剝落”的“老丑”:宋詩衰病書寫與身體審美轉向》,《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5期;孫宗英:《論歐陽修的衰病書寫》,《國學學刊》2018年第4期。然而,文人在札子、表啟等文章中,卻又將其癥狀、病程等描述得極為沉重,如歐陽修《辭開封府札子》《蔡州再乞致仕第一表》、蘇軾《赴英州乞舟行狀》等,其生命底色未必如詩歌所呈現的那樣輕松瀟灑。不少學者已經注意到疾病在歐陽修、蘇軾等人生命中的沉重與悲涼。(2)陳湘琳、汪超等運用尺牘、行狀等資料考察了歐陽修的衰病、蘇軾的瘡病等。參見陳湘琳:《歐陽修的文學與情感世界》,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汪超:《日藏朝鮮刊五卷本〈歐蘇手簡〉考》,《文獻》2018年第5期。那么,從消極的衰病體驗到積極的文學書寫,他們是如何完成心境轉換的?這既事關宋人生死觀的形成,也最能彰顯文學之于人生的撫慰價值。

對這一問題的考察或許需要借助尺牘這一頗具宋人特色的文體。畢竟除了詩歌與表啟外,最為頻繁出現衰病書寫的文體便是尺牘?!俺郀奔此未咳私煌兴矫苄缘?、非正式的書信,往往施于親友之間,多談日?,嵤?篇幅短小,內容和語言都較為隨意,(3)參見李貴、張靈慧:《論宋代書信體類的消長與創新》,《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5期。并與具有公共屬性的書啟區別開來。(4)參見[日]淺見洋二:《文本的“公”與“私”——蘇軾尺牘與文集編纂》,《文學遺產》2019年第5期。宋代的信息傳遞能力大大提升:郵遞與館驛系統開始分離,形成了專門的郵遞系統,長江與運河航線也便利了交通往來。宋太宗還下詔允許官員將家信交驛附遞,(5)參見陳鴻彝:《中華交通史話》,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22—330頁。由此,尺牘也就成為文人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聯絡工具,黃庭堅在《宜州家乘》中就記錄了他幾乎每隔三五日便有收件或寄件。而相對于功能性的表啟(通過細致描述癥狀、病程獲得朝廷垂憐)與抒情性的詩歌(通過戲謔衰病完成詩人的人格塑造),私人性更強的尺牘因為不需故作姿態而更近于真實。由此正可以了解北宋文人患病的感受,進而審視其疾病觀、生死觀以及心態轉換的歷程。

尺牘中的衰病敘事

北宋時期重要文人的尺牘中,幾乎都有對身體與疾病的描述,而且大多會提到病情的前因后果,描述癥狀也很細致,與詩歌中抽象而選擇性的呈現迥然有別。

范仲淹??嘤诜尾?他在與石延年、孫沔的信中備述“朋來相歡,積飲傷肺”,(6)范仲淹:《交游·石曼卿》,李勇先等點校:《范仲淹全集》,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605頁?!胺渭参从?賴此幽棲”的肺病之苦。(7)范仲淹:《交游·孫元規》,李勇先等點校:《范仲淹全集》,第606頁。而為了治療,有時還因為服藥而傷及其他內臟,他在家書中就曾提到慶歷五年(1045)“到忻、代病嗽,醫藥過涼,傷及下臟”,結果“淋痔并作,日夜苦楚”,(8)范仲淹:《家書·朱氏》,李勇先等點校:《范仲淹全集》,第584頁。引發更多病痛。

最苦于疾病纏身的可能是歐陽修與蘇軾。歐陽修尺牘中不斷出現對眼病、腰腳病、眩暈、臂痛、手指抽搐、咽喉腫痛、牙痛等的敘寫,幾乎全身都被病痛長期折磨著:如慶歷八年(1048)“雙眼注痛如割”;(9)歐陽修:《與王文恪公》其一,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2401頁?;实v四年(1052)“忽患腰腳,醫者云脾元冷氣下攻”;(10)歐陽修:《與杜正獻公》其七,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56頁。嘉祐二年(1057)“以客多饑疲,風眩發作,臥不能起”;(11)歐陽修:《與焦殿丞》其十,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478頁。嘉祐四年(1059)“幾案之勞,氣血極滯,左臂疼痛,強不能舉”;(12)歐陽修:《與王懿敏公》其六,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88—2389頁。嘉祐五年(1060)“以嘗患兩手中指攣搐,為醫者俾服四生丸,手指雖不搐,而藥毒為孽,攻注頤頷間結核,咽喉腫塞,盛暑中殆不聊生”;(13)歐陽修:《答張學士》其一,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493頁。治平年間“齒牙搖動,飲食艱難”。(14)歐陽修:《與焦殿丞》其十六,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480頁。蘇軾敘述疾病的頻率稍低,但其患病的類型與次數也不遑多讓。如元豐六年(1083)“春夏多苦瘡癤、赤目”(15)蘇軾:《與李公擇》其八,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499頁?!敖鼜鸵燥L毒攻右目,幾至失明”,(16)蘇軾:《與蔡景繁》其二,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1661頁。元祐四年(1089)“腰腳蹣跚”,(17)蘇軾:《與錢穆父》其十,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2466頁。紹圣二年(1095)“數日來苦痔疾,百藥不效”。(18)蘇軾:《答黃魯直》其四,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1533頁。也分別提到自己的瘡病、眼病、腰腳病、痔瘡等病,而這還不算更常見的腹瀉、癤子、咳嗽等小癥狀。

王安石與黃庭堅的情況稍好,所敘多為咳喘、頭暈、腳氣、臂痛、心痛等癥。如王安石嘉祐四年(1059)言“腳氣已漸平復,殊以為慰”,(19)王安石:《與王逢原書》其八,劉成國點校:《王安石文集》,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1807頁。元豐三年(1080)“痞喘稍瘳,即苦瞀?!?(20)王安石:《與章參政書》,劉成國點校:《王安石文集》,第1355頁。元豐四年(1081)“頭眴多痰,動輒復劇”。(21)王安石:《與沈道原書》其一,劉成國點校:《王安石文集》,第1800頁。黃庭堅亦嘗言其“癰方潰,臂作勞輒痛”,(22)黃庭堅:《與胡逸老書》其六,劉琳等點校:《黃庭堅全集》,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1600頁?!澳潮瓤嗄_氣時作,頭眩,脛中痛,雖不妨寢飯,亦是老態漸出”,(23)黃庭堅:《與王瀘州書》其六,劉琳等點校:《黃庭堅全集》,第1645頁?!澳炒簛磬⒖喙S多,乃苦心痛,殊惡,雖進極溫燥藥得無恙,然遂不能多飲茗,亦殊損減人光彩”,(24)黃庭堅:《與王瀘州書》其八,劉琳等點校:《黃庭堅全集》,第1646—1647頁。影響著他們的生活質量。

相較于宋詩,尺牘中對疾病的書寫更加真實、也更加沉重。尤其是把時間拉長,觀察整個病程時,尺牘所呈現的衰病敘事更會細致到令人心痛。早在嘉祐、治平年間,歐陽修就開始牙痛,可是其病齒“雖浮動,醫者云取未得,須候根脫取之省力”,(25)歐陽修:《與陳比部》其五,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513頁。連拔牙都做不到。此后,歐陽修的尺牘中就經常見到與人傾訴“齒牙搖脫,飲食艱難”,(26)歐陽修:《與吳正獻公》其四,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70頁。這對他不啻為巨大的變故。嘉祐五年(1060),歐陽修與杜植交心:“自去夏迨今,病恙交攻,尤苦齒牙,飲食艱難,則向所謂于身所得者,無復有爾?!?27)歐陽修:《答杜植》,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501頁。牙痛的切身感受讓歐陽修意識到人在衰病面前一無所有,即便得來榮華富貴,身體也無從享受。次年,歐陽修于樞密副使任上,依然“近以口齒淹延,遂作孽,兩頰俱腫,飲食言語皆不能。呼四醫工并來,未有纖效”,(28)歐陽修:《與王懿敏公》其十三,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91頁。因而特別拜托王素求取山豆根為藥。就在同年,歐陽修還向王拱辰推薦過張瑰提供的治牙良方,可是他自己卻感慨:“中年以后人皆有之,患者醫方亦多難得效?!?29)歐陽修:《與王懿恪公書》其七,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96頁。一面是求方問藥,一面卻又困于無效的醫療,言語之間流露出深深的絕望。直到歐陽修去世的熙寧五年(1072),才終于“令醫工脫去病齒,遂免痛苦”。但經過近十年的折磨,他已是“情悰索然,但覺一歲衰如一歲爾”。(30)歐陽修:《與薛少卿》其二十,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511頁。相較于嘉祐五年(1060)詩中“頷須已白齒根浮,子年加我貌則不”(31)歐陽修:《哭圣俞》,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133頁。與嘉祐六年(1061)詩中“自慚竊食萬錢廚,滿口飄浮嗟病齒”(32)歐陽修:《初食雞頭有感》,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141頁。等句,尺牘的病情敘述顯然更真切、也更痛苦。

把尺牘當作長期病歷,不僅能看到病程發展,更可以觀察作為患者的文人的心態變化,其中尤以蘇軾的記述最令人感慨。蘇軾向來以樂觀著稱,元祐三年(1088)他與黃庭堅說自己“坐處苦一瘡極痛,至今未穴”,這是坐骨三叉神經處長了癤子,需要令其潰破出膿才能痊愈,非常痛苦??墒翘K軾接著就開玩笑,說料想“瘡兩日當穴,又數日可無苦。諸公自可準法來問疾”,(33)蘇軾:《答黃魯直》其三,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1533頁。足見病痛下的樂觀。甚至貶謫海南,都還開玩笑說:“死則葬于海外,庶幾延陵季子嬴博之義?!?34)蘇軾:《答王敏仲》其十六,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1695頁。仍不失豪氣??墒堑搅私ㄖ芯竾?1101)六月北歸途中,他致書參寥子道:“見知識中病甚垂死因致仕而得活者,俗情不免效之,果若有應,其他不恤也?!?35)蘇軾:《與參寥子》其二十一,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1868頁。竟迷信提前致仕即可得活,可見其晚年對生命強烈的渴望。對比蘇軾病中絕筆詩笑謂“大患緣有身,無身則無疾。平生笑羅什,神咒真浪出”(36)蘇軾:《答徑山琳長老》,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459頁。的詩意灑脫,尺牘中則是對生命的強烈渴望??此泼艿挠^念,卻同樣是蘇軾內心的聲音。閱讀這些衰病書寫,便可了解文人于日常隨筆間流露出的面對疾痛時真切而又深沉的心理反應。

衰病敘事與尺牘的文體屬性

相較于詩歌,文人于尺牘中的衰病敘事更為具體、細致,身體與情感體驗也更為深沉,呈現出不同的精神面相。那么,尺牘何以更適于承載衰病敘事的內容呢?

從文體功能上說,尺牘的核心屬性是溝通交往,所謂“反覆讀之,如對談笑也”。(37)黃庭堅:《與王庠周彥書》,劉琳等點校:《黃庭堅全集》,第418頁。作為信息傳遞者之間實體性的溝通載體,尺牘的交往屬性對其內容也產生了影響。首先,尺牘的溝通是非即時性的,收信人在得到來書后未必能即刻回復,常常需要等待合適的傳遞者。出于禮貌的考慮,回書時就難免要寫一些解釋性話語,身體欠佳正是最不失禮節的解釋,所以經常出現在行文開頭或結尾處,例如:

承惠佳篇,甚釋病思,和得納上。目痛甚,書不得,勿訝。(38)歐陽修:《與吳正肅公》其五,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74頁。

數日適苦壅嗽,殆不可堪,強作報,滅裂。死罪!死罪!(39)蘇軾:《答毛澤民》其七,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1573頁。

多病,稍勞即頭眩,書不倫次。某白。(40)黃庭堅:《與洪甥駒父》其四,劉琳等點校:《黃庭堅全集》,第1773頁。

某以暑中苦瘡痏而苛癢不可耐,爬搔次骨,久乃作痛,意緒無憀,坐此不時具問。(41)孫覿:《與胡樞密》,《孫仲益內簡尺牘》卷二,乾隆十二年刻本,第9b頁。

這些文字都不無歉意地表示回書潦草或不及時是自己目痛、壅嗽、頭眩等疾病纏身所致。這正是尺牘常見的敘事模式之一。

其次,尺牘交往的私密性特點又確保了衰病敘事的坦誠。在宋人觀念中,詩文一般要收入別集,公之于世;而尺牘則未必入集,多是后人輯佚的產物。(42)參見[日]淺見洋二:《文本的“公”與“私”——蘇軾尺牘與文集編纂》,《文學遺產》2019年第5期。蘇軾在黃州時寫給李之儀的尺牘中就明確表示:“此書雖非文,然信筆書意,不覺累幅,亦不須示人?!?43)蘇軾:《答李端叔書》,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1433頁。歐陽修給梅圣俞的信中也提到希望將“此小簡立焚”。(44)歐陽修:《與梅圣俞》其二十三,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456頁。在高度私密性的文本中,文人能較少顧忌地談及一些敏感話題,而疾病亦是敏感話題之一,因為疾病會帶來精神上的恥感。孫覿敘述其“入夏苦瘡瘍,苛癢不能耐”,于是他用硫磺治病,“敝衣破履,擁鼻而坐,不敢對一客”,(45)孫覿:《與孫宣教》,《孫仲益內簡尺牘》卷一○,第12b頁。即道出這種自慚形穢的病恥感。

病恥感源于疾病令人由身體而精神地“示弱”,而在中國文化傳統中,人們推崇的是“老當益壯”“老驥伏櫪”的堅韌,所以患者往往不愿公開談及疾病與身體。元豐四年(1081),王安石與蔡肇游土山,就刻畫了自己“朝予欲獨往,扶憊強登涉”(46)王安石:《游土山示蔡天啟秘?!?劉成國點校:《王安石文集》,第22頁。的老當益壯形象??墒峭晁c吳豪的尺牘中卻自述:“平生未嘗畏暑,年老氣衰,復值此非常氣候,殊為憊頓?!?47)王安石:《與吳特起書》,劉成國點校:《王安石文集》,第1300頁。僅因為暑熱就感到憊頓,這番告白與詩中的形象大不相同,顯然也不符合主流觀念的期待。而這正是公之于眾與藏之于私的區別:宋人在詩歌中將衰病視為一種高級審美對象來刻畫;而在私密性強的尺牘中,則不妨從容地說出一些喪氣但卻真心的話。

私密狀態下的真情流露,甚至讓文人們敢于自述違禮行為?;实v四年(1052),歐陽修為母守喪時患了腰腳病,醫者告知是“脾元冷氣下攻”所致,于是歐陽修遵醫囑而開始食肉。居喪食肉有悖儒家禮儀,這令歐陽修深感“自犯名教”,(48)歐陽修:《與杜正獻公》其七,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56頁。但他依然愿意在尺牘中向杜衍坦陳此事,后來又以這段經歷勸吳育“間食少葷味,以養助真氣”。(49)歐陽修:《與吳正肅公》其十二,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76頁。類似地,王安石勸說妹婿讓正在齋戒的四妹“且時時肉食,恐久而成疾也”,雖然有悖禮儀,但經過一番“頭眴多痰,動輒復劇”,“槁骸殘息,待盡朝夕”(50)王安石:《與沈道原書》其一、其二,劉成國點校:《王安石文集》,第1800頁。的衰病感嘆后,王安石顯然認為身體比禮節重要得多。而這些有悖禮儀的真心話恐怕只有在私密性的尺牘中才能自然說出。

最后,與私密性相伴的是語體上的隨意性。尺牘一般篇幅短小,即使講道理也很少長篇大論;語體上則在不失尊重的前提下,保持著輕松、隨意的風格。黃庭堅與王云兄弟的書信中就希望“他日惠書,愿悉去表襮,但作家書數行”,(51)黃庭堅:《與王子飛兄弟書》其一,劉琳等點校:《黃庭堅全集》,第1673頁。追求樸素而真誠、如作家書的風格。這種語體風格有利于保持相對輕松的語境,是交流衰病所必要的。因為一旦交流時的距離感拿捏不當,就有可能把安撫變成說教。比如同樣論疾病養生,司馬光在《答范景仁論養生及樂書》《與范景仁論中和書》等書中與范鎮的交流就頗為失敗。這些文章入集時被歸入書啟類,與短小隨意的尺牘并不相同。司馬光的意思其實就是要在陰陽寒熱之間保持平和、節制用藥與飲食??伤欢ㄒ獜牧浾f起,引經據典,頗有盛氣逼人之感,結果引起范鎮的抵觸。與病人談養生治病,可以贈予對方藥品,或者提供必要的共情與安慰,唯獨不需要說服,過于正式、精心組織的語言與論據反而疏遠了與對方的距離。而在諸多文體中,唯獨信筆而書的尺牘最能彌合作者與讀者間的隔閡。王安石與王令的一封尺牘就很得體,他和王令談起腳氣病,首先表示:“然書所傳道,豈可以盡意乎?”謙稱自己是隨便說說,言不盡意,然后再分享其“取唾以手大指摩腳心”(52)王安石:《與王逢原書》其八,劉成國點校:《王安石文集》,第1807頁。的偏方。這種偏方可能未必奏效,但是王安石對距離感的把握還是比較令人舒服的。在輕松隨意的語境中,衰病敘事才能更順暢地展開。

后人閱讀尺牘,讀到的往往是作者的獨白。但不同于其他文體,尺牘有著明確的接受者,有特殊的語境和意圖,因而單方面的獨白又指涉著文人之間的互動。而無論是出于關心性的探問、禮節性的解釋,還是在疾病與生死之間的真情流露,一旦談及身體,往往就會引起回信時話題向身體與疾病聚焦。在歐陽修與韓琦的書信往還中,就不斷可見二人關于疾病的交流。熙寧二年(1069),歐陽修知亳州,當時韓琦正為“臟腹多不調”所苦,因而歐陽修勸韓琦“更乞節慎飲食,酒能少戒尤佳”,并順便說起自己病后戒酒,以及“近秋冬以來,目病尤苦,遂不復近筆硯”(53)歐陽修:《與韓忠獻王》其三十六,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45—2346頁。的近況。很明顯,歐陽修與韓琦共同的交流語境促使了尺牘中疾病敘事的細致展開。蘇軾與錢勰也多有談藥問病的書信往來。元祐四年(1089),時任杭州知州的蘇軾致信正在越州的錢勰,半開玩笑地說道:“惟腰腳蹣跚,略不相讓,可以一笑也?!憋@然是得知錢勰腿腳不好,而以自我調侃的方式讓對方開心。在此語境下,蘇軾開過玩笑便認真地與錢勰分享藥理,提出自己逐漸平復是因為“惟用溫補藥”,并力勸錢勰不要“每用樸消、大黃,晝夜洞下”。(54)蘇軾:《與錢穆父》其十,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2466頁。樸硝與大黃都是性寒之藥,蘇軾認為錢勰服此治病是有害的。從后來的書信中,又可見錢勰再向蘇軾索取紫雪丹,此亦治熱病之藥,于是蘇軾再勸“中年豈宜數進此藥乎”。(55)蘇軾:《與錢穆父》其十一,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2466頁。尺牘中很多時候寫到疾病、藥理、養生等身體相關的內容時,都是因為文人在書信往還之間創造了一個高度互動性的對話語境,促使他們自覺不自覺地圍繞疾病與身體而展開敘述。而在不斷的書信往來之間,關于疾病與養生的交流也漸漸深入,這就使衰病敘事成為尺牘文本中一類常見的話題。

作為療愈的衰病敘事

沒有任何東西能像疾病那樣讓人專注于自身感受,同時改變對生活世界的認知。疾病銷磨著人的肉體,卻也可以讓人的精神成長。宋詩中對衰病的戲謔,即可視為以歐陽修、蘇軾等為代表的北宋文人在經歷病痛后精神成長的產物。相比于中晚唐詩中的衰病書寫,宋詩中對衰病與死亡的態度顯得更為成熟。即便如韓愈的《落齒》最后用道家的瀟灑翻出新意,但由落齒而懼死還是縈繞在詩中的主基調,更不用提孟郊、李賀那些涉病之作。值得追問的是,是什么幫助了北宋文人走出疾病與死亡的陰霾呢?

當衰病降臨時,人們會不接受、遷怒于命運、不甘心甚至會抑郁,最終才走向接受。(56)Elisabeth Kübler-Ross, On Death and Dying: What the Dying Have to Teach Doctors, Nurses, Clergy and Their Own Families, New York: Scribner Book, 2014.這一過程無疑是身體與心理的雙重折磨,尤其是因為疾病造成的失能而產生的孤立感、無意義感往往更令人痛苦。不少文人尺牘中都流露出這些感受。嘉祐四年(1059),歐陽修已患有眼病、牙病、臂痛等諸多疾病,這使其改變了生活習慣,他對王素說:“呵呵。酒絕吃不得,聞仲儀日飲十數杯,既健羨,又不能奉信?!?57)歐陽修:《與王懿敏公》其五,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88頁。流露出對健康人的羨慕。兩年后再度致信王素時,歐陽修的心態似乎更加沉重。他不再使用“呵呵”這樣的玩笑之辭,并且感慨:“富貴浮名,何可久恃?至于妻、子,亦不能保?!边@種感慨很可能源于數年病痛帶來的身體上的缺失體驗,演繹為世間一切都會隨著時間而消逝,所謂“盛衰之理,固常如此,奚足為之悲也?”(58)歐陽修:《與王懿敏公》其十,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90頁。我們可以將之視為經歷病痛后的曠達,但對歐陽修來說卻是一種“認命”,同年他與王拱辰的書信中,已經深刻意識到對于他的牙病,無論是“道家修養”還是“患者醫方”,(59)歐陽修:《與王懿恪公》其七,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96頁。都已無力改變什么了。

面對不可逆的疾病與衰老,醫者并非只有藥物和手術,更可以去傾聽與撫慰?,F代敘事醫學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被開創的。敘事不僅是最常見的文學表達,也是一種心理療愈方式。通過在輕松的氛圍中與親友傾訴病情,患者首先獲得了情感宣泄與交流;收到來自他人的安慰或者治療方法;進而還會實現對自己身體的凝視與體驗,獲得哲學思考與心理療愈。在此基礎上就有可能重新體悟生命的意義,獲得坦蕩、豁達的心態。而尺牘正好為北宋文人提供了心理治療的可能。

文人對于衰病的傾訴首先體現在尺牘的重復書寫中。尺牘本就篇幅短小,便于書寫、傳遞,可以實現類似“群發短信”一般與多人的交流。而最常被群發的就是關于衰病的內容。歐陽修于皇祐年間患眼病,他分別與杜衍敘及“目疾無悰”“眼目昏暗”(62)歐陽修:《與杜正獻公》其五,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55頁。的情緒,與孫沔敘及“邇來目昏,略辨黑白,耳復加重”(63)歐陽修:《與孫威敏公》其一,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62頁。的癥狀,與蘇頌敘及“病目眊然,無以度日”(64)歐陽修:《與蘇丞相》其三,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64頁。的煩悶;嘉祐年間患臂痛,又與吳育敘及對生活的影響,“左臂疼痛,系衣、搢笏皆不得”,(65)歐陽修:《與吳正肅公》其三,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73頁。與趙槩和王素敘及導致疾病的原因,“以幾案之勞,憑損左臂,積氣留滯,疼痛不可忍”,(66)歐陽修:《與趙康靖公》其三,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79頁?!皫装钢畡?氣血極滯,左臂疼痛,強不能舉”。(67)歐陽修:《與王懿敏公》其六,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88—2389頁。這些病痛敘述的內容都很相近,甚至寫給趙槩與王素的文字幾乎完全一致。編入全集后,它們可能是重復乏味的。但對于歐陽修本人而言,卻可以獲得多位友人的關懷,同時又在反復的書寫中不斷觀察自身病體、體驗病患,是其最終接受衰病的必要過程。

類似情況在黃庭堅、蘇軾、孫覿等人那里也如此。在與胡逸老、俞澹、王云兄弟、宋子茂等多人的尺牘中,黃庭堅都在傾訴臂痛之苦,有時是談治療方法,更多則是訴說自己的精神狀態。孫覿也不斷與人訴說瘡痏之苦。更典型的是蘇軾。紹圣二年(1095),蘇軾在惠州患痔疾,他也分別致書黃庭堅、程之才、王庠、鄧守安等,謂:“數日來苦痔疾,百藥不效,遂斷肉菜五味,日食淡面兩碗,胡麻、茯苓麨數杯?!?68)蘇軾:《答黃魯直》其四,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1533頁?!拜Y舊苦痔疾,蓋二十一年矣。近日忽大作,百藥不效……斷酒斷肉,斷鹽酢醬菜,凡有味物,皆斷,又斷粳米飯,惟食淡面一味。其間更食胡麻、伏苓麨少許取飽?!?69)蘇軾:《與程正輔》其五十三,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1612—1613頁?!敖沼挚嘀碳?呻吟幾百日,緣此斷葷血鹽酪,日食淡面一斤而已?!?70)蘇軾:《與王庠》其一,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1820頁?!爸碳仓两裎闯?亦且放任,不復服藥,但卻葷血、薄滋味而已?!?71)蘇軾:《與鄧安道》其四,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1855頁。幾封信說的都是痔疾后斷葷食素之事??墒窃谝淮未蔚募膊⑹鲋?蘇軾有了不同層次的體認:與程之才講到胡麻、茯苓的藥性、烹飪方法,停留在抵抗疾病的衛生層面;與黃庭堅、王庠談此事則引申到戒嚴與枯槁之味,已經上升到修身養性,但仍有自我與外物的界限;至與鄧守安的信中則上升到“達觀久,一喧靜”的哲學思考,看慣了喧鬧與清靜無別,當然也就理解了生死之間的自然連貫。通過在群發的尺牘中反復咀嚼病體、審視疾病與治療的過程,北宋文人形成了從飲食、藥理知識到修身、悟道的多重思考。這讓他們有可能在精神上跳出病體,以超我之心觀察自我,從而在他者的關懷之外找到自主的解脫之道,驅散衰疾的陰影。

尺牘的核心屬性是交流,文人通過尺牘相互存問、傾訴病痛。此時,尺牘中的衰病敘事就成為一場漫長的告別。突然傳來的噩耗會給人帶來巨大的精神刺激,甚至產生恐懼。但在長時間的交流中,文人們不斷獲得他人身體狀況的消息,同時又不斷審視自己的身體與疾病。孫覿在回復李擢的慰問時,就先描述自己“老境衰殘,夏秋感疾在膚革間,雖不至臥病,而塊然危坐一榻之上,奄奄彌時”,(72)孫覿:《與宮使李尚書》,《孫仲益內簡尺牘》卷二,第5a頁。接著又平靜地敘說女弟新寡與胡松年之死,整封信都像是一場告別。在這一過程中,死亡并不因為突然降臨而帶來恐懼。相反,它有條不紊地到來,留給文人足夠的時間去理解生命;它在友朋的陪伴中到來,讓文人來得及與他人、與自己和解。蘇軾重病之際說:“莊生云在宥天下,未聞治天下也,如此不愈則天也,非吾過矣?!?73)蘇軾:《與錢濟明》其十六,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1556頁。這種心境既是與世界的和解,亦是在生死面前放下執著,找回謙卑之心。而尺牘這一文體本身就蘊含著謙敬的體性,不僅體現在開頭、結尾的那些敬語之中,更顯現在其敘事之中。

充實生命的意義

尺牘往還中的衰病敘事緩解了文人的心理焦慮。在他們重新審視了身體與生命后,再度追問什么是死亡,也就對生之意義有了新認識。

對疾病的思考首先讓文人擺脫了外在的束縛,在重新審視自身后,他們發現追求身心的自適才是切身之事。范仲淹在與其三哥的家書中就如此開導他:

今既病深,又憂家及顧兒女,轉更生氣,何由得安?但請思之,千古圣賢,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一身從無中來,卻歸無中去,誰是親疏?誰能主宰?既無奈何,即放心逍遙,任委來往。如此斷了,既心氣漸順,五臟亦和,藥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樂人,忽有憂事,便吃食不下,何況久病,更憂生死,更憂身后,乃在大怖中,飲食安可得下?請寬心將息將息。(74)范仲淹:《家書·中舍》,李勇先等點校:《范仲淹全集》,第571—572頁。

如果畏懼生死,那么人將無時無刻不陷入深刻的恐懼之中。唯有意識到“一身從無中來,卻歸無中去”,將死亡視為自然的過程,才能“放心逍遙”,從外物的羈絆中解放出來并獲得自由。這是為了更好地恢復身體,也是在給生命做減法。而在減去不必要的束縛后,文人心中真正的追求便可以顯示出來。

文人最重視立言不朽,在涉及衰病的尺牘中,也最常見到相關的執著。嘉祐三年(1058),歐陽修致信王安石:“某自新春來,目益昏,耳亦不聽,大懼難久于筆硯。平生所懷,有所未畢,遂恐為庸人以死爾?!?75)歐陽修:《與王文公》其一,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67頁。擔心因衰病而影響寫作,失去生命的價值。當時他與趙槩、王素、張方平等人的尺牘中,也頻頻提及對《新唐書》的牽掛。王安石也是如此。在其晚年與呂惠卿的書信中,他已參悟了人世的如夢似幻,體驗著自己“雖無大病,然年彌高矣,衰亦滋極,稍似勞動,便不支持”的身體狀態。而此時最令他掛念的是《字說》尚“未得致左右”。(76)王安石:《再答呂吉甫書》其二,劉成國點校:《王安石文集》,第1804頁。一旦正視衰病與死亡的陰影,文人們反而更激發起文章學術的毅力與熱情,追問究竟怎樣才算活著,怎樣活才有意義?

北宋文人又以趣味充實生命,玩物賞美成為文人趣味的重要組成部分。歐陽修素有收集碑刻拓片的愛好。嘉祐四年(1059),病中百無聊賴的他致信王素,請其代為拓打蜀中碑刻:“如今只見此等物,粗有心情,馀皆不入眼也?!?77)歐陽修:《與王懿敏公》其五,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88頁。以此作為病中的樂事,或者按《集古錄目序》的說法:“足吾所好,玩而老焉可也?!?78)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600頁。歐陽修在收藏中獲得愉悅,也在其中看到生命脆弱的痕跡,就好像他在《唐韓覃幽林思》中所列一連串故去的友人之名。銘文是脆弱的,生命亦然;可是歐陽修卻迷戀于此,直至去世前一年仍在為金石拓片撰寫跋尾,這同樣也是對生命的迷戀。類似地,在黃庭堅、蘇軾、孫覿等人的生命中,也不乏對石刻、書畫、古籍的收藏、品鑒,更不乏對生的迷戀。黃庭堅雅好書法,即便在晚年眼病嚴重到“目前已有墨花飛墜矣”(79)黃庭堅:《跋為王圣予作字》,劉琳等點校:《黃庭堅全集》,第609頁。之時,仍熱衷與人在文字間交流書法行筆之意。而他也把交流書法的熱情保持到生命最后階段,在宜州時仍與張熙載交流用筆作字之道、分享《蘭亭禊飲詩敘》的摹本。建中靖國元年(1101),晚年的黃庭堅回顧自己的書法作品,忽然想到星家預言:“六十二不死,當壽八十余?!?80)黃庭堅:《跋舊書詩卷》,劉琳等點校:《黃庭堅全集》,第614頁??梢娫谒闹?對書法的迷戀正與對生命的迷戀等同。而北宋士大夫這些兼具學術性、藝術性的玩物活動,也由此得以在“玩物喪志”的傳統質疑下,發展出獨特的兼具生命意識的審美思想與追求。

在正視了衰病與死亡,重新認識生命的價值后,北宋文人找到了向死而生的勇氣,安詳地與衰病共存。在諸多文人中,黃庭堅似乎是最接近儒醫身份的文人,(81)關于宋代儒醫階層的興起與醫學知識的傳播,參見于賡哲:《從疾病到人心——中古醫療社會史再探》,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193—205頁。他樂于給別人開藥方、談養生:如與王云講氣體飲食的調養之道,又給他開調養腑臓之藥;給鄭僅開河魚丸、桃紅丸等來治療痢疾;教王直方艾炙法治療病疽,用托里散、追風散、云母膏治療瘡毒;建議逢興文用犀角丸和竹瀝法治療兒子的癰腫等等??墒亲鳛槿遽t的黃庭堅最終也不得不與疾病和解,在宜州的歲月里,他似乎終于意識到已不知如何用藥才能治愈自己的疾病。在兩次向子澤判局問藥后,便不見他執著于治療。在他去世那一年的《宜州家乘》中,只見他與友人對弈、游覽,與遠方親友密切書信往來,甚至還開了肉戒,品嘗魚、羊、海鮮等美食,愉快而安詳地度過了生命中最后一段時光,直到最后幾日的日記中只剩下一個“晴”字。

黃庭堅將生命的安詳留在了他的日記中,歐陽修則帶著對生命的安詳完成了他的曠世名作。熙寧三年(1070),衰病中的歐陽修寫作了名篇《瀧岡阡表》。這篇為父母所寫的墓志銘突出了“有待”這個關鍵詞,“待”其一生功業來告慰先人在天之靈。此時的歐陽修已經接近生命的尾聲,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再等。這篇告慰文字何嘗不是他在生命盡頭,平靜地回憶父母之教與愛的產物呢?接受了衰病反而讓他可以平靜地回憶人生,正式地與故去的父母告別。在《瀧岡阡表》中,歐陽修對父母的追憶止于鄭氏“汝能安之,吾亦安矣”一句話,(82)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394頁。雖然這是母親在歐陽修被貶夷陵時對他的安慰。但是放在文章寫作的當下,這個“安之”又恰好是歐陽修此刻的心境。從他這一時期與人的交流看,他已經坦然接受了自己“衰病如昨,目、足尤苦”的病體,將其視為“老年常態”。(83)歐陽修:《與趙康靖公》其九,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第2381頁。因而在歐陽修生命的盡頭,后人看到的不是背對衰亡的恐懼,而是在安詳于人生后,與衰亡的共舞。

在持續不斷的交往中,北宋文人通過衰病敘事完成了對自己身體的重審,進而在意識到自身的有限性之后,理解生命,保持對生命的謙卑之心。也是不斷經歷著這種心靈的治愈,讓他們能夠更為安詳、坦率地面對疾病、衰老與死亡。如此,便不難理解宋人何以能夠開創一種新的文學抒情傳統,何以能將令人恐懼的疾病與衰老重塑為一種獨特的審美對象。

余論:北宋文人生命意識的覺醒

疾病和衰老總會令人不悅,可也正是痛苦讓人類、也讓文明得以成長。通過與他人的交流,文人對生命的思考逐漸細膩、深入。作為早期書信文章的典范之作,曹丕的《又與吳質書》就流露出“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84)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089頁。之下對生命、身體與友朋的細膩溫情,并匯入魏晉時期文人生命意識覺醒的細流之中。而北宋文人尺牘中的衰病敘事,又未嘗不可視為中國人生命意識的進一步覺醒。

所謂生命意識,其實就是如何面對生命的枯榮。儒家往往回避這一問題,孔子講“未知生,焉知死”,(85)皇侃撰,高尚榘校點:《論語義疏·先進第十一》,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73頁。其實是逃避對生死問題的討論。而在北宋理學觀念下,人們把心性論與宇宙論統合起來,司馬光孜孜不倦地說教:“夫人之有疾也,必自于過與不及而得之?!薄梆B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也?!薄皟群蛣t疾疹不生,外順則災患不至?!?86)司馬光:《答范景仁論養生及樂書》,李之亮箋注:《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第五冊,巴蜀書社2009年版,第59、61頁??墒莾仁ナ降男摒B并不能改變生老病死的節奏,“某某則某某”的因果邏輯鏈條,只會讓人在面對衰病時更加不甘、更難于接受。蘇軾在接到秦觀的死訊時,就反復哀嘆不已。因為在他看來,秦觀明明“謫居甚自得”、(87)蘇軾:《答黃魯直》其四,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1533頁?!帮嬀瀑x詩如平?!?(88)蘇軾:《與歐陽元老》,茅維編,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第1756頁。不改平和中正的修身之道,可是卻英年早逝。生死之間沒有因果可言,傳統哲學并沒有完整地告訴人們該如何認識生死。

而日常往來的尺牘以及其中的衰病敘事,卻讓文人們一次次真實地置身于生死之間的語境中,并促使他們思考。在尺牘中交流病患就像一場漫長的告別:文人們看到他人的患病、康復、失能、衰老,最后收到訃告;在敘事話語間,又伴隨著饋贈、建議、玩笑、撫慰與傾訴。在這場漫長的告別中,文人漸漸意識到老病如時序一般不可逆轉,他們唯一能做的是讓生命之花在漫長的四季中更好地綻放。艾朗諾總結北宋士大夫的審美思想與追求,發現了“美的焦慮”,即“以前被認為離經叛道的娛樂和各種對美的追求得以見容,而且可訴諸文字”。(89)[美]艾朗諾:《美的焦慮:北宋士大夫的審美思想與追求》,杜斐然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不錯,北宋文人是在正視了生命的脆弱后,依然以有情的執著去充實生命。在石刻、花卉、藝術等賞玩中,既留下美的享受,亦凝固為《集古錄》《洛陽牡丹記》等為代表的“不朽之作”。從綻放生命的意義上,我們或許能更好地理解何以在離經叛道的“焦慮”中,北宋士大夫依然能夠如此追求美的享受。

如果說魏晉文人生命意識的覺醒,是開始意識到生命的短暫;那么北宋文人生命意識的進一步覺醒,則是開始懂得如何讓短暫的生命綻放得更美麗。他們的生命態度可以反過來概括為“未知死,焉知生”。在漫長的衰病敘述與交流中,文人理解了死亡,同時更加執著地迷戀生命。這形成了中國式的生命觀與宗教觀:即在認定生命的悲劇性前提下,還能執著于人生;在立足于紅塵的、入世的立場上,去理解出世與解脫。于是,當人們追問什么是死亡的時候,北宋文人用其“不朽的生命”回答了到底怎樣才算是“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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