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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關

2024-01-11 08:02曹多勇
山西文學 2023年12期
關鍵詞:二弟樓房閨女

曹多勇

父親一死,老家空下。再過年,我們兄弟倆各過各的年,各顧各的家。我家住合肥,二弟家住金華,兩地相距有上千里路那么遠。我家一個閨女,跟我在一塊過年。二弟家一兒一女,大的一個是女孩,在金華教書,跟二弟一塊過年;小的一個是男孩,在武漢打工,過年不放假不回家。往年父親在,二弟家過年分兩開。二弟媳婦和閨女留在金華不回來。二弟和兒子回來,陪父親過年,到了年初五、初六的樣子離開,二弟回金華,兒子回武漢。往年挨近年跟前,我回一趟老家,上一上年墳,看一看父親,不陪父親過年。一年捱一年,日子慣性地往下過,“喀嚓”一聲響,父親死去,我和二弟都滿頭白發了。

年三十下午,我與二弟通電話。我問,他家這個年怎么過?二弟說,二弟媳婦在單位加班,晚上吃罷飯回來。二弟媳婦在一家工廠食堂上班,員工過年加班,她就得跟著加班;員工年夜飯在工廠吃,她就得跟著在那里吃。也就是說,那邊只有二弟帶閨女在家吃年夜飯。我說,你帶閨女早點燒早點吃。二弟聲音哽咽地說,今年過年不回去,心里老是覺得空落落的。我說,你要是走得開,清明節就回來上墳。二弟說,走不開。二弟和二弟媳婦一樣,要在金華打工討生活。很自然,父親不在了,一個家就七零八落地分散開。

吃罷年夜飯,我和閨女一塊,換上干凈的被罩和床單。換下的被罩和床單塞進洗衣機里,今天不洗,明天洗。閨女問,今晚你看不看春晚?我說,不看!閨女又問,今晚你守歲不守歲?我不守歲閨女就得守歲。我說,守歲!

接下來,我一個人躲在書房里發愣發呆。窗戶外面有零星的煙花爆竹響聲,對抗著禁放的規定。父親去世,這個年我注定過不好。

父親死在去年秋天里。

過罷年,父親覺得身上不舒服。一是心口悶,喘不過來一口氣。二是腳脖子腫,上手一按一個窩。二弟帶父親上一趟醫院。醫生說,他年歲大,身體器官老化,心臟慢慢地衰竭。二弟問,沒法子治啦?醫生說,沒有好法子。醫生開出兩種藥,二弟帶回家。一種營養心臟的藥,一種利尿排尿的藥。父親吃一吃,稍見緩解,不能根本解決。初夏,父親病情加重。一天一天,他躺在床上的多,下床活動的少。一夜一夜,他睜眼醒著的多,閉眼睡著的少。我回家,在二弟的攙扶下,他吃力地挪到門口,靠墻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前后二十分鐘,就說身上疲乏,回床上躺下來。那一刻我知道,父親活在人世的日子不多了。原本我和二弟幻想著,等父親好一好,找一家養老院,父親住進去,二弟回金華。二弟不回金華打工,就斷下工資,沒了生活來源。我跟二弟說,你在家里陪父親,家里的生活費我負擔。

就在那一天,我跟二弟協商,送父親去住院,全面檢查一番。我擔心,父親身上有大毛病,我們不知道。二弟問,就算查出有什么不好的大毛病,他這么大年歲,能開刀,能治療?我說,知道不知道是一回事,治療不治療是另一回事。二弟就依我,安排父親去醫院。醫院離我在淮南洞山的住處不遠,早上六點鐘我步行二十分鐘走過去,二弟帶父親吃罷早飯在醫院東門等候我。父親坐在輪椅車上,我們兄弟倆一左一右推著他走上環山路。晨風習習,涼爽舒適,路上早起鍛煉的居民很多。前面有一座山叫金家嶺。父親說,他早年在金家嶺干過半年活。我問,哪一年?父親說,一九五六年,修建206 國道,他拉石渣土垃。一眨眼,六十五年過去,父親由青年走進暮年。父親前后住院七天,做CT,查彩超,化驗血,沒查出身上有大毛病。醫生說,老爺子回家,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只能這樣子。我知道父親離瓜熟蒂落真的不遠了。

父親去一趟醫院,用他的話來說,瞎折騰,浪敗錢。我不知道二弟的心里怎么想。我的心里卻有了些許安慰。母親死得早,父親單個人在老家過生活。一年間,我稀稀落落地回不了幾趟,二弟也只在過年回去待幾天。父親晚年一直忙碌不歇閑,直到九十歲這一年才停下喂養兩頭牛。父親喂牛,大姐意見最大,好像我和二弟不愿出錢養活他一樣。父親說,我不喂牛,在家盡吃盡喝不是等死嗎?父親拉不動兩頭牛,不能去淮河邊放牛,見天騎一輛電瓶三輪車去四周莊稼地里割牛草。大姐擔心父親一頭栽進莊稼地里,死在哪里都不會有人知道。我說,他要是那樣的一個命,就叫他那樣的一個命吧。

父親開春天買小牛,臘月天賣大牛,早上飲牛水,鏟牛糞,上午割牛草,喂牛草,下午割牛草,喂牛草,一天一天往下趕。一般情況下,我回老家都是下午回。上午,我先從合肥回淮南洞山的住處,下午兩點鐘前趕到那里。這個鐘點,父親一準待在家里。我坐上半個小時,父親就有著急的模樣,一會抱一抱青草塞進牛槽里,一會看一看三輪車的電池充滿沒有。我要是再坐半個小時,父親就會說出這樣的話。父親說,你在家里坐一坐,我要去割牛草了。在父親的心里,割牛草喂牛草是主要的,跟我說話是次要的。我說,你走我也走。父親問,你回合肥?我說,我去河下。每一回回老家,我都要去淮河邊站一站看一看。在我的生命里,淮河成了父母親的替代品。

父親死的那天早上,我一點預感沒有。

早上八點鐘,二弟喊父親起床,他嘴上答應一聲“嗯”,還有一口氣。上晚黑他倆說好的,隔天早上一塊上畢家崗街。父親去那里吃早飯,二弟去那里買東西。哪想到父親沒能爬起床,躺在床上咽下氣。趕二弟去床前見父親,他嘴里只有出氣沒有回氣了。二弟慌亂地給我打電話,問我怎么辦?我說,你守在床前,等我回去。父親最大的心愿是土葬,打120 送醫院,回不來怎么辦?好在那兩天我在淮南,趕緊地打出租車,四十分鐘到老家。父親臉色枯黃,雙眼緊閉,安詳地蜷縮在被窩里。我側耳貼近他的鼻上,一絲氣息都不覺。我俯身貼近他的耳邊,哭腔哭調地喊兩聲,一點動靜都不見。我叫二弟去喊村里醫生,看一下父親活著不活著。王醫生走過來,檢查一番說,要不送醫院去吧。王醫生聲音虛飄,眼神躲閃,不敢擔責任,不敢做判斷。父親是死是活不清楚。我打電話找一位醫院領導,叫他派一名醫生趕過來。醫生姓楊。楊醫生照一照父親的瞳孔說,瞳孔擴散開。楊醫生聽一聽父親的心跳說,心跳聽不見。楊醫生量一量父親的血壓說,血壓是零。楊醫說,老人家老了。老了就是死了。這是當地方言。

往下就是操辦父親的喪事。一是我和二弟一塊去請曹姓長輩人,由他來主持父親的喪事。二是打電話喊一個姓吳的人來。吳師傅是一家喪葬一條龍服務公司的老板。村里死人下葬都找他。三是候吳師傅確定下父親的下葬時辰,打電話通知自家親戚。棺材,父親生前準備好。墳地,父親生前準備好。壽衣,父親生前準備好。吳師傅派人坐井(挖墓穴)、抬重(抬棺材),親戚朋友聚攏我家吃上兩頓飯,父親的喪事就辦一個差不多了。父親本身是一介草民,子孫也沒出大富大貴的人。我跟二弟說,喪事能簡則簡,父親順順當當地安葬下土,就是我倆最大的孝。父親生前有交代,他死后不請嗩吶班子。他活著沒有熱鬧過,死后依舊不喜歡熱鬧。按照老家風俗,請嗩吶班子的錢由閨女出。大姐問,不請一班嗩吶吹一吹,四周鄰居會不會說閑話。我說,父親的喪事怎么辦,我們姐弟三人說話算,鄰居想說什么閑話由他們去說吧。壽衣是父親生前買一塊老藍布,請人縫制的。大姐說,妝老衣(壽衣)重新買一套。我問,那一套怎么辦?大姐說,塞棺材里帶走。綾羅綢緞的,父親活著時不喜歡。我要是依大姐,買一套綾羅綢緞的穿在父親身上,合活人的眼,不合父親的心。我遲鈍一番說,那就重新買。

吳師傅過來的頭一樁事是布置靈堂。靈堂布置好,就掏出皇歷看時辰。吳師傅說,明天能下葬,往下就要候到第五天。第五天下葬,間隔太長。再說那兩天氣溫高,不適宜。我問大姐,明天下葬怎么樣?大姐說,你們兄弟倆定。關鍵時大姐往后退一退。我問二弟。二弟說,就怕時間短,自家親戚回不來。所謂自家親戚,就是父親名下的侄男侄女。父親兄弟四人,往下傳二三十口子。少數在本地,大多在外地。路途遠的,明天趕回來有困難。我說,誰個能回來就回來,回不來不回來。依照風俗,自家親戚,下葬這一天趕不上,“五七”回來是一樣的。

父親跟母親沒有葬一塊。母親的墳地在村西,父親的墳地在村東,兩座墳相距有三里地那么遠。這里是一塊漫坡地,在淮河南岸邊上,離淮河有三百米。父親面朝東北方,正對著北岸的堤壩,就是四十年前的大河灣村所在地。那一年村人從北岸搬遷至南岸,那個村莊就消失不在了。要是消失的村莊跟亡人一樣,靈魂存在著。父親去那邊就能跟先他而去的母親,在那邊的村子里過日子,擁有一種別樣的世俗生活。

父親一死,老家的家產分割擺上桌面。

老家現有房屋:三間紅磚紅瓦的瓦房和底三間上兩間的兩層樓房。三間瓦房是四十年前村子搬遷蓋起來的。兩層樓房是五年前父親執意蓋起來的。老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個至。那一年,父親邁過八十四歲命坎,兩眼盯著空落落的宅基地,就想把樓房蓋起來。父親與我協商這件事,想叫我和二弟平分出錢。我說,我不在老家蓋樓房。我這樣說話有我的想法。一是兩年前我在合肥買一套商品房,手上沒有多余的錢。二是就算我把老家的樓房蓋起來,退休也不可能回去住。大河灣村在城市郊區,緊挨國有煤礦。十年前煤礦關閉,四周村莊跟著一塊凋敝。附近沒有大商場、大醫院,我回老家養老不是一句空話嗎?早早地,我看透與老家的關系,老家只存在我的精神里,不存在我的生活里。其結果,老家的樓房是以二弟的名頭蓋起來的,與我不相干。蓋樓房,二弟拿出好多錢,父親貼補好多錢,我不好問,也沒人跟我說。有一天,父親直白地跟我說,三間瓦房有一間算我的,將來我不回去住,叫二弟多少給我一點錢,老家的瓦房和樓房就都是小亮的了。小亮是二弟的兒子,父親的孫子。老家的房產最終全部歸小亮所有,是父親活著時就想做的一件事。父親一生不糊涂,樓房蓋起來,曾經萌生立遺囑的想法。遺囑的具體內容我不清楚。我想父親肯定會把兩層樓房和兩間瓦房(我的一間瓦房他不好寫進去)給小亮。父親擔心他死后,我翻臉不認賬。好在父親沒有成文字,保護了他的尊嚴,也給我留下一絲顏面。

說罷房屋,再說金錢。父親手上有好多錢,我不知道。父親住院期間,我交代二弟,一要問清楚父親該不該別人錢、別人該不該父親錢。父債子還,千年古理。父親死后,討債的找上門,就說不明白了;二要問清楚父親手上的現錢放在哪里,存折和密碼拿手上,還要提前去銀行打招呼,父親死后,不能當作遺產分割,變成一樁麻煩事。要是父親立遺囑,他手上有好多錢,一準會交在小亮手上。我交代二弟這樣做,就是遵照父親的意愿,我不要一分錢。

再一筆錢,是父親喪期的禮錢。這些年,我跟二弟在外面,村里的紅白喜事,都是父親在走動。父親的喪事上,村人過來出禮錢,有禮單記賬,往后人家有白事,再把禮錢還回去。眼下村里年輕人多在外面,村里的老年人一年一年減少,人情一年一年淡薄。往下怎樣維持這一份人情,我和二弟都為難。我跟二弟說,走一步看一步吧。

辦完父親喪事,二弟跟我說,花費的錢與禮錢大差不差的。我說,禮單你收好,禮錢你收好,花費的錢,我倆一家攤一半。二弟說,你是大哥,你說話算。村里有不少人家,辦喪事,分禮錢,鬧得像仇人。我不想為這點小利與二弟生矛盾。

原先打算多付兩千塊錢給二弟,我拿出手機掃碼付款的那一刻,轉變想法,一半就一半。老家的房屋全部歸二弟。父親的存款全部歸二弟。村人的禮錢全部歸二弟。一瞬間,我心理失衡不安寧。那一天,我離開老家的時候,流下了眼淚。我像一個被父親和老家拋棄的孩子流落在人世間。

過罷年,出正月,進二月。二弟打來電話。我猜想他跟我說清明節上墳的事。不是的。二弟說,村里的曹家良老了,問我能不能回去行禮。我說,我這兩天事忙,恐怕去不了。二弟問,你不在淮南?我說,在合肥。閨女在淮南工作,我合肥淮南兩地過。我說,你叫小貴代你去行禮。小貴是二弟的小孩舅,住在村子里。曹家良去世,就是小貴打電話跟二弟說的。二弟遲疑一下說,叫小貴帶去不合適。小貴姓王,算外姓人,確實不合適。二弟說,早遲我回家再說吧。二弟清明節不回來,什么時候能回來,是件說不準的事。

曹家良跟我家住一前一后,我有三十年沒跟他見過面。在我的記憶里,他還是一個中年漢子。我問自個,你要是在淮南去不去曹家良家行禮?我回答自個說,不去!

2023 年2 月21 日 華地潤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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