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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澤東《念奴嬌·昆侖》的譯者行為研究

2024-01-11 04:39李正栓蘇賽迪
關鍵詞:布洛克清波巴恩斯

李正栓 蘇賽迪

收稿日期:2023-09-05

基金項目:

作者簡介:

李正栓,男,河北保定人,博士,河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蘇賽迪,女,河北邯鄲人,西南交通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所涉翻譯內研究采用的毛澤東詩詞譯本分別為布洛克和陳志讓的1965年版,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1972年版、許淵沖的1993年版。

摘? 要:

毛澤東《念奴嬌·昆侖》是中國詩詞史上第一次以“昆侖”為題并將其作為吟詠對象的作品。該詩氣勢磅礴、立意高遠,可謂是中國詩詞中豪放之典范,表達了毛澤東改造世界、造福人類的宏偉抱負和“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的崇高追求,具有高超的藝術魅力、超凡的思想高度和卓越的政治價值。國內外多名譯者翻譯過《念奴嬌·昆侖》,但由于身份不同、專業素養和翻譯思想以及讀者意識方面的差異,譯者行為存在差別。本文以三個譯本為例對《念奴嬌·昆侖》進行譯者行為研究,通過分析五位譯者的翻譯外社會行為和翻譯內語言行為,探索翻譯內外聯系和不同譯本特點。研究發現,五位譯者的翻譯內行為與翻譯外因素息息相關,其譯本各有千秋,不同程度地傳達了毛澤東詩詞的意旨、風格和詩人形象,對毛澤東詩詞翻譯研究具有借鑒意義。

關鍵詞:

《念奴嬌·昆侖》;英譯;譯者行為

中圖分類號:I0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23)06-0100-14

毛澤東喜用山、水和梅花、菊花之類意象抒發他的情感。在眾多詠山的作品中,《念奴嬌·昆侖》尤為獨特,含蓄深沉,藝術性高,意旨深遠,是不朽的浪漫主義詩篇。

昆侖山是我國西部山系的主干,主峰在新疆和西藏之間,西接帕米爾高原,東延入青海境內,分北、中、南三支伸展,東西長約2 500千米,分三段,海拔6千米左右,多雪峰,其最高峰公格爾山海拔7.719千米,是我國最大的山脈之一。1935年10月,毛澤東所作《七律·長征》中提到的岷山即指昆侖山中段?!赌钆珛伞だ觥穭撟饔谕粫r期,最早發表于1957年1月號《詩刊》,是豪放派詩詞代表作之一。

《念奴嬌·昆侖》是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結合的佳作。該詞上闋實寫,勾畫出巍峨高大、綿亙千古的昆侖山景象,同時也反映出昆侖山積雪消融后殃及蒼生的一面,體現了毛澤東對人民的密切關注和深切憂慮。下闋虛寫,詩人對昆侖山講話,表達了他征服自然和興利除弊的決心。從描寫昆侖山高寒到把它裁為三截再到“環球同此涼熱”,該詞的題目雖寫山,實則抒發了詩人偉大的理想抱負,是一首體現革命浪漫主義的精彩詞章。

譯者行為批評屬于譯者批評。譯者行為批評視域的譯者行為研究“是在社會視域對譯者行為所作的批評性研究,是對譯者等意志體在翻譯社會化過程中的角色化及其作用于文本和社會的一般性行為規律的研究”[1],具有“外化性”“人本性”“動態性”三大屬性。翻譯內外結合是譯者行為批評的研究路徑之一?!胺g內”又稱“語言內”,指翻譯內部因素及其研究,主要關涉語碼轉換上的問題?!胺g外”又稱“語言外”,指翻譯外部因素及其研究,主要關涉社會上的問題[2]?!胺g內”和“翻譯外”是兩個彼此獨立又相互聯系的研究領域。一般而言,翻譯內研究視域強調譯文的求真效果,翻譯外研究視域強調譯文的務實效果,將“翻譯內”和“翻譯外”諸因素綜合考察能有效實現翻譯批評的全面性、客觀性和科學性。本文選取布洛克和陳志讓、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許淵沖所譯的《念奴嬌·昆侖》,從翻譯內外兩方面分析譯者行為,探索五位譯者的翻譯內行為與翻譯外行為的密切關系以及不同譯本的特點。

一、翻譯外社會行為

(一)譯者身份與素養

1.布洛克和陳志讓譯者身份與素養

邁克爾·布洛克(Michael Bullock),出生于倫敦,有人稱其為布邁恪,筆名邁克爾·赫爾,是英國當代詩人、小說家、翻譯家和畫家。他早年就讀于英格蘭巴金罕什爾的斯托學校,之后就讀于霍恩西藝術學院;1952—1968年,他是一名自由撰稿人和翻譯家;1968年,作為英聯邦學者前往加拿大,在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講授創造性寫作和翻譯;1969年,擔任美國俄亥俄大學英語系訪問教授;1970年,回到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任文學創作教授及翻譯專業主任;1983年以終身教授的身份退休,退休后在家專事寫作;1994年,他成為香港中文大學的訪問學者。此外,他創辦了現代主義詩刊《表現》(Expression),被選為國際筆會英國分會的執行委員,并擔任加拿大著名文學刊物《國際棱鏡》(Prism International)和《加拿大小說雜志》(The Canadian Fiction Magazine)的編委。

布洛克出版了五十多本文學作品,包括散文和詩歌。他的多部作品完全沖破文體障礙,“在詩歌與散文之間不設置一種詩歌媒介物的區別”[3]21。他于1938年出版處女詩集《變形錄》(Transmutations),在扉頁處寫下題記:“詩歌的作用是暗示,陳述則應該留給散文?!盵3]12這一題記決定了其今后六十年的詩歌創作方向。他的作品內情與外景交織,充滿自然意象和隱喻,既夢幻又沉思,是自然體物象和潛意識心象的結合體。關于詩歌形式,布洛克的作品短小精悍,一般不超過二十行,其中還包括了大量散文詩。關于詩歌語言,布洛克不喜歡釋放無紀律的情緒,他的語言像藥劑一樣經過精心炮制,其散文詩通過嚴格的句法和嚴肅的人物形象傳達豐富的夢境敘事。

布洛克是一位十分復雜的文學大師。他一方面深受西方現代主義文藝思潮的影響,另一方面從東方文化尤其是中國文化中汲取營養。中國詩歌在布洛克的詩歌發展中起到主要作用。他將中國詩歌對自己作品的影響概括為“與生動具體的形象之卓越相聯系的語言的清澈度的堅持”[3]5。布洛克的多部詩集體現了中國“道”與西方現代主義的結合。關于1983年的《雨之囚徒》(Prisoner of the Rain:Poems in Prose),他表示:“這些散文詩是在溫哥華的野外公園的景物中面對自然、在中國的道家精神影響下寫成的?!盵3]16該作品是體現其東方格調和西方現代主義精神合璧的最重要的作品。此外,他的詩作《日本月亮》(Japanese Moons)類似六首日本俳句,頗具東方意味。布洛克認為中國的影響使其詩歌尤其適合譯成中文,并希望被中國讀者理解和喜愛。董繼平出版的《紙上幻境:布洛克詩選》收入二百余首,是國內首次大規模結集出版布洛克詩歌的作品,收入他策劃的《世界百年經典詩歌叢書》。布洛克的作品被譯成多國語言,而譯文在中國的銷量遠超包括加拿大在內的其他任何地方。

此外,布洛克也是一位多產的翻譯家。他翻譯了近兩百部法、德、意等國的文學、美學和哲學著作,是瑞士劇作家、小說家馬克斯·弗里施(Max Frisch)主要的英文翻譯家。布洛克對翻譯理論不感興趣,對翻譯實踐尤其熱愛。由于其翻譯成就,布洛克擔任了英國翻譯協會主席和美國著名學術刊物《翻譯評論》(Translation Review)的編委,并獲得諸多獎項。20世紀60年代初,布洛克協助陳志讓翻譯了中世紀中國詩選《寂寥集》其中包括六位中國詩人的作品:阮籍、鮑照、王維、裴迪、李賀、李煜。該詩選屬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文化交流項目。(Poems of Solitude)和《毛澤東詩詞37首》(Thirty-Seven Poems by Mao Tse-tung),為中國文化在西方傳播起到了一定作用。

陳志讓(Jerome Chen)是加拿大華裔漢學家和歷史學家。1919年出生于四川成都,后考入南開大學;1943年畢業于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經濟系;1947年前往英國留學;20世紀50年代為BBC中文項目工作;1963年在英國利茲大學任教;1971年離開英國前往加拿大,同年擔任約克大學中國史教授;1983—1985年間任多倫多大學和約克大學亞太研究聯合中心(JCAPS)主任。他著有《軍紳政權:中國近代的軍閥時期》《袁世凱傳》《毛澤東與中國革命》,編有《毛論文集:文選和書目》,對中國革命歷史和毛澤東詩詞有較全面深刻的理解。

1965年,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陳志讓的專著《毛澤東與中國革命:附毛澤東詩詞37首》(Mao and the Chinese Revolution:with Thirty-Seven Poems by Mao Tse-tung),該書之后再版5次(1966年、1967年、1970年、1972年和1976年)。書中分兩部分:一部分是“毛澤東與中國革命”,由陳志讓撰寫;另一部分是毛澤東詩詞37首,由布洛克和陳志讓合譯,布洛克主筆。在該書“毛詩導論”(Introduction to Mao’s poems)中,譯者對毛澤東及其詩詞進行了高度評價,認為毛澤東作為藝術家和行動家取得了雙重成就,且不談政治地位,其詩才足以令他在中國當代文學界占有一席地位。

2.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譯者身份與素養

威利斯·巴恩斯通(Willis Barnstone)出生于美國緬因州的劉易斯頓,是詩人、翻譯家、文學評論家、宗教學者、編輯和東亞及中國政治與歷史專家。他在鮑登學院獲文學學士學位,在哥倫比亞大學獲文學碩士學位,在耶魯大學獲博士學位。此外,他還曾就讀于墨西哥大學、索邦大學和倫敦大學等名牌大學。巴恩斯通曾在全球多所大學任教,是印第安納大學比較文學和西班牙語專業的榮譽教授。1984—1985年間,他任教于北京外國語大學。巴恩斯通著有七十多本書籍,內容涉及詩歌、文學批評和翻譯。他二十歲開始寫詩,對語言有敏銳的洞察力,詩歌形式為自由體。1960年,他在美國出版第一本詩集《來自白色的島嶼》(From This White Island),并憑此獲普利策獎提名。他的批評著作包括1983年的《狂喜詩學:從薩福到博爾赫斯的各種幻覺》(The Poetics of Ecstasy:Varieties of Ekstasis from Sappho to Borges)和1993年的《翻譯詩學:歷史、理論、實踐》(The Poetics of Translation:History,Theory,Practice)。他還翻譯了安東尼奧·馬查多(Antonio Machado)、雷納·瑪麗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薩福(Sappho)、佩德羅·薩利納斯(Pedro Salinas)和王維的作品,也翻譯過《圣經新約》。

郭清波(Ko Ching-Po)出生在中國,畢業于威廉姆斯學院和衛斯理大學,也是印第安納大學的比較文學教授。在美國攻讀研究生時被導師巴恩斯通看中,與導師合作翻譯毛澤東詩詞。

1972年,紐約哈珀與羅聯合出版社出版了兩人合譯的《毛澤東詩詞》(The Poems of Mao Tse-tung)。該書的出版與1971年中國乒乓球外交相得益彰,促進了中美民間交往。同年,該書由美國班坦圖書公司與英國巴里和詹金斯出版社再版。2008年,又由加州大學出版社再版。在譯本序言中,巴恩斯通介紹了中國詩歌和漢詩格律。他認為翻譯是閱讀詩歌和認識詩人的最好方式[4]8。在該書中,他不僅翻譯了毛澤東詩詞,也介紹了毛澤東生平、革命歷程及各時期詩歌特點??梢?,巴恩斯通對中國革命、中國詩歌傳統和毛澤東本人都有著深刻的認識和把握。

3.許淵沖譯者身份與素養

許淵沖,出生于江西南昌,畢業于西南聯大,是中國當代著名翻譯家。他自幼受母親影響,善于形象思維,長于抒情,后來將創造美和傳播美當成人生的最高樂趣。

許淵沖對文學翻譯感興趣是在20世紀30年代。1938年,他考入西南聯大外文系。1939年,英譯的第一首詩是林徽因的《別丟掉》,后來發表在《文學翻譯報》上。1941年,在歡迎陳納德將軍的招待會上,將“三民主義”翻譯為“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反響良好,引起注意。在機要秘書室,將“以守為攻”翻譯成“to attack so as to defend”,獲得領導好評,增強了他的翻譯興趣。許淵沖的譯作大多是后來出版的,但打基礎是在20世紀40年代。1942年,在美國志愿空軍擔任一年翻譯后回到聯大讀書。1944年,漢譯的第一部文學名著是德萊頓(John Dryden)詩劇《一切為了愛情》。1948年,去歐洲留學,在船上讀莫泊桑(Henri René Albert Guy de Maupassant)的《水上》日記,并于20世紀60年代將其譯成中文,接著將雨果(Victor Hugo)的戲劇,司湯達(Stendhal)、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和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等的小說譯成中文。20世紀50年代,從歐洲回國,在北京一個外國語學院教書。這一時期翻譯了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和巴爾扎克的作品,出版了英譯中版的《一切為了愛情》,一本法譯中版的《哥拉·布勒尼翁》,半本中譯法版的《農村散記》,還把一些詩歌譯成英法韻文,成為翻譯界英、中、法互譯的先鋒。20世紀60年代,在張家口外國語學院教英文。1966年,將《毛澤東詩詞》(包括傳抄的在內)譯成英、法韻文。20世紀70年代,在解放軍外國語學院教英文和法文,主要翻譯和評論革命家的詩詞。1978年,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刊印了他譯的《毛澤東詩詞四十二首》英、法文格律體譯本。20世紀80年代,出書14本,主要是唐詩宋詞譯本,發表文章約30篇,主要是對譯家或譯著的評論或答辯。20世紀90年代,出書20本。在中譯外方面,以唐詩宋詞為基礎,向上擴至《詩經》《楚辭》、漢魏六朝詩,向下延伸至元明清詩。在外譯中方面,主要是重譯和校譯。

許淵沖于1939年英譯第一首詩,開始涉足文學翻譯,1950年以前基本上是學習與繼承,20世紀50年代教英語和法語,80年代譯唐詩宋詞,90年代傳《詩經》《離騷》。其譯作涵蓋中、英、法等語種。他的漢譯英《不朽之歌》在英國出版,《詩經》《楚辭》《李白詩選》《西廂記》等英譯本被收入《大中華文庫》。2010年,獲“中國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2014年,獲國際“北極光”杰出文學翻譯獎,成為首位獲此獎項的亞洲翻譯家。此外,他將前人的理論或經驗應用于自己的翻譯實踐,并對其發展與升華,提出“美化之藝術,創優似競賽”的文學翻譯理論,通過借鑒哲學、模糊數學、物理學、化學和生命科學等領域成果,提出關于文學譯論的六論:實踐論、矛盾論、“1+1>2”論、超導論、化學論和克隆論。

1993年,毛澤東誕辰一百周年,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后改為中譯出版社)出版了許淵沖的英漢對照版的《毛澤東詩詞選》,收錄詩詞50首,成為當時毛澤東詩詞數量最大的譯本,書中還有毛岸青和邵華為紀念毛澤東誕辰一百周年寫的中文序言。2015年,中譯出版社又出版《許淵沖英譯毛澤東詩詞》,收入詩詞67首。

(二)翻譯思想

1.布洛克和陳志讓翻譯思想

布洛克沒有談論過他的翻譯思想,我們只好從各角度研習。首先,他是一位超現實主義者,視“超現實”與“詩意”同義。他贊同英國浪漫派詩人把想象視為詩歌至高元素的宗旨,甚至認為它與詩歌幾乎同義,并想象視覺意象至高的重要性是產生作用的想象的具現。他的作品是多種風格的混合體。除小說是完全超現實主義的,他的詩歌和其他文學作品都受意象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的雙重影響,而意象主義和超現實主義都強調意象。想象(詩意)和意象成為布洛克詩歌創作的關注重點,而研究其譯著,我們不難發現,布洛克的創作同樣影響其翻譯實踐。

布洛克在“毛詩導論”(Introduction to Mao’s Poems)中或多或少地表達了對翻譯的想法。他指出該譯本不同于其他譯本的特點。他認為之前的譯本在節奏上太過“平滑”,缺乏力量感,與原詩有力,近乎“暴力”,具有明顯斷音的節奏不符[5]319??梢钥闯?,他翻譯時反對“平滑”,注重力量和節奏。因此,他表示在英漢語言差異允許的情況下應盡量采用簡短有力的詩行,避免使用多音節詞,保留原詩節奏特點。此外,他也注意到詩詞節奏與詩人個性的密切關系,并認為毛澤東詩詞有力的節奏特點與毛澤東堅強的個性特點相適。對于毛澤東少量情緒傷感、節奏緩慢的詩詞或缺乏詩意的詩詞,其翻譯規則是盡量保持原詩緩慢的節奏特點。由此可見,布洛克重視原詩節奏移植,力圖通過譯詩節奏展現原詩特點和詩人個性。

2.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翻譯思想

巴恩斯通在《詩歌翻譯入門》(An ABC of Translating Poetry)一文中詳細表述了對詩歌翻譯的認識。主要觀點總結如下:第一,就翻譯本身而言,翻譯是展現的藝術(art of revelation)。翻譯不是精準復制,是對原作的仿制或對位(a fake or counterfeit of the original),不存在完美翻譯。第二,就譯者主體而言,詩歌譯者首先要是詩人,但優秀的詩人不一定是好的詩歌譯者。翻譯是語言間的藝術(art between tongues),需后天學習。第三,就翻譯策略而言,忠于原文詞匯至關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忠于原詩的美。貼近翻譯(close translation)需要譯者發揮最大的想象力,不被直譯的膚淺表面所誘惑,要進行美學上的補償翻譯。第四,就譯文與原文關系而言,譯文是獨立于原文的藝術品,譯詩必須讀起來像用目的語寫成的詩。譯者就像中國陶藝家,將原內容裝進用自己語言創造的形式中。此外,譯者也是一名作家,他有充分理由反對古語,但不用擔心現代性會抹殺過去。第五,就翻譯對目的語影響而言,翻譯可以擴大目的語主題和形式邊界,豐富目的語文學[6]265-271。

巴恩斯通針對詩歌翻譯的這些觀點就是他的翻譯思想,在翻譯毛澤東詩詞中均有體現。此外,在其毛澤東詩詞譯本的前言和附錄中,巴恩斯通對詩歌意象、詩歌與散文的區別、詩歌語言和翻譯策略進行了詳細闡述。這些闡述和巴恩斯通的翻譯思想相互印證并補充,對巴恩斯通的翻譯思想和翻譯過程產生了影響。

首先,就詩歌意象而言,巴恩斯通指出意象在中國詩歌中具有重要作用,相較于其他詩歌手段更容易傳達。中國詩歌中的意象總是清晰的[4]20。當毛澤東或其他古代詩人欣賞自然時,他們往往將自然看作擁有自身價值的獨立個體,而不是人的鏡子。

其次,就詩歌與散文的關系而言,巴恩斯通在論述文學分析時表示讀一首詩首先要對詩中的抽象術語進行釋義,當詩歌被譯成散文時,我們便有了新的習語來表達詩的意思,但盡管這有助于理解一首詩和表達它的概念化意義,甚至是不可或缺的步驟,詩歌的主要意義,至少是詩歌最有力的表達仍存在于詩歌本身的文字中。如果忘記了這一點,原詩就成了批評文章的低級隱喻,藝術就被背叛了。

再次,就詩歌語言而言,巴恩斯通表示詩歌語言通常是具體而非概念的[4]26-27,詩人通過聲音與意象表達抽象的概念化意義。即便是借詩歌表達政治意識或歷史形態,詩人也應堅持詩歌語言的具體性,力圖通過意象、象征和客觀對應物傳達政治思想。詩歌語言是表達政治學說或理論的直接方式,甚至是強有力的手段。

最后,就翻譯策略而言,巴恩斯通指出他們的翻譯是貼近翻譯(close translation)。譯者認真研讀詩歌的每一個字并尋找英文的對等詞。當處理目標讀者不易理解的文化負載詞或多義詞時,他們認為增譯是必要手段。對于詩詞中的專有名詞,尤其是地點名稱,他們會將其譯成英語,有時也會采用中文名稱加英文解釋的翻譯方法。

綜上,巴恩斯通在翻譯毛澤東詩詞時主要采用貼近翻譯和增譯策略。譯者忠于原詩詞意和原詩的美,注重傳達詩歌意象、典故和詩歌語言的內在意蘊,堅持詩歌的藝術性和詩歌語言的具體性。

3.許淵沖翻譯思想

許淵沖主張文學翻譯要成為翻譯文學,把翻譯提高到創作的地位。其翻譯思想得益于前人的各種論述,可概括為“美化之藝術,創優似競賽”。

“美”是將魯迅提出的文學創作“三美論”應用于翻譯?!盎笔菍㈠X鐘書在《林紓的翻譯》中提出的“化境”說分解為深化、等化、淺化?!爸笔菍⒖鬃釉凇墩撜Z》中提到的“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移植到譯論?!八囆g”是將朱光潛在《詩論》中提到的“從心所欲,不逾矩”的藝術論應用于翻譯?!皠摗笔前压舻摹拔膶W翻譯等于創作”提高為再創論?!皟灐笔且l揮譯語優勢論?!八啤笔歉道椎纳袼普f?!案傎悺敝阜g是兩種語言和文化的競賽,也包括譯者自己與自己的競賽和譯者與其他譯者的競賽。就文學翻譯而言,許淵沖認為“美”和“優”是本體;“化”和“創”是方法;“之”和“似”是目的;藝術和競賽屬于認識論[7]。

在《毛澤東詩詞選》的譯序中,許淵沖表示:“毛澤東詩詞是具有意美、音美、形美的藝術高峰。翻譯毛澤東詩詞也要盡可能傳達原文的三美?!盵8]5他還論述了三似與三美的關系。

一般來說,“意美”和“意似”是一致的,但有時也存在矛盾,“意似”不一定能傳遞“意美”。許淵沖表示在譯詩時要“洋為中用”,“要充分利用外國詩人的名句和詞匯”[8]6,用英美人喜見樂聞的形式傳達原文“意美”。另外,有些“意美”的詞匯是由“音美”或“形美”造成的,在目標語中難以找到“意似”的譯文。因此,許淵沖表示“要傳達毛澤東詩詞的‘意美’,可以選擇和原文‘意似’的‘絕妙好詞’,可以借用英美詩人喜見樂聞的詞匯,還可以借助‘音美’‘形美’來表達原文的‘意美’”[8]7-8。

“音美”是指“詩要有節調,押韻,順口,好聽”[8]8。許淵沖表示翻譯毛澤東詩詞要用格律體,并探討了漢詩字數與英詩音節數的對應問題。至于押韻,他表示最好能做到“音似”,但“音美”和“音似”的矛盾遠超一致的時候,傳達原文的“音美”往往不能做到,甚至也不必做到“音似”。他認為,要傳達“音美”,可以借用英美詩人常用的格律,選擇與原文“音似”的韻腳,也可以借助“雙聲”“疊韻”“重復”等方法轉達原文的“音美”[8]10。

“形美”主要是詩行長短和文字對稱的問題。例如,若原文每行三個字,譯文譯成四到六個音節,就可以算大體整齊。另外,許淵沖表示同時傳達“三美”很不容易,最好能把傳達“音美”和“形美”的困難分散[8]11。也就是說,譯文不一定要押與原文相同的韻腳,傳達音韻的困難可由其他詩行分擔,而這些詩行可集中力量傳達原文的節奏和對仗。

許淵沖表示在“三美”之中,“意美”是最重要的,其次是“音美”,最后是“形美”。譯者要在傳達原文“意美”和“音美”的前提下,盡量傳達原文的“形美”。另外,他表示,在翻譯時,盡量選擇“意美”和“形美”兼備的詞匯,要考慮兩方面綜合的分數,總分最高的詞匯就是絕妙好詞。

(三)讀者意識

1.布洛克和陳志讓的讀者意識

布洛克創作準則的第三條“我想被人理解”[3]19,體現了強烈的讀者意識,而這種意識在其翻譯中也有體現。在“毛詩導論”(Introduction to Mao’s Poems)中,布洛克表明提供譯詩的目的,即滿足讀者的文學興趣,便于讀者更好地了解毛澤東思想。此外,他也指出毛澤東詩詞包含大量典故,涉及古代文學、當地地形學以及古代和現代的歷史事件,這些典故需要在注釋中被解釋,否則讀者無法徹底理解詩詞內容[5]319。毛澤東詩詞的提供和譯本注釋充分體現了譯者的讀者意識。

2.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讀者意識

巴恩斯通表示原文讀者閱讀他們時代的語言,因此譯者有充分理由反對古語[6]271。巴恩斯通對譯文語言的表述體現了其讀者意識。該意識在毛澤東詩詞譯本中也有所體現。譯本除致謝外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前言,分為毛澤東生平和革命歷程介紹、詩歌介紹和注釋。第二部分是35首詩詞的翻譯,由巴恩斯通和郭清波合作完成。詩詞采用英漢對照形式,相關注釋匯集在譯文后。第三部分為附錄,包括翻譯說明、漢詩格律和毛澤東詩詞書法手跡(《清平樂·六盤山》片段)。詩詞英漢對照排版便于讀者閱讀和了解毛澤東詩詞原貌。大量副文本信息有利于讀者了解詩人、詩詞內涵、詩詞創作背景和譯者的翻譯思想,這對譯文賞評具有重要作用。

3.許淵沖的讀者意識

許淵沖的讀者意識首先體現在其翻譯思想中。他將文學翻譯視為兩種語言文化的競賽,在翻譯實踐中主張“洋為中用”,充分利用外國詩人的名句和詞匯傳達原詩意美,充分考慮了目標讀者的習慣偏好。此外,他還將“境界說”應用于翻譯,認為文學翻譯應達到“知之、好之、樂之”并由低到高的三境界,分別從譯者和讀者角度進行闡釋。在翻譯實踐中,許淵沖追求使人“樂之”的高標準,迎合不同讀者群體的審美需求。例如,他為成年人英譯的唐詩和為兒童英譯的唐詩是兩種不同譯文。

中國對外出版公司英譯版《毛澤東詩詞選》的內容包括毛岸青和邵華寫的短序、譯者的譯序、50首譯詩(漢英對照)和英文注釋,極大地方便讀者閱讀和理解。此外,許淵沖就詩詞《為女民兵題照》中“不愛紅裝愛武裝”的翻譯表示:“毛澤東一百周年誕辰再版時,我認為意似不如意美重要,音似更不如音美和形美受歡迎,于是恢復了原譯?!盵9](原譯:“T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后改為:“They love to be battle-dressed,and not rosy-gowned.”兩句英文都是“不愛紅裝愛武裝”的英譯?!癟o face the powder and not to powder the face”可回譯為“直面煙硝,而非胭脂妝面”;“They love to be battle-dressed,and not rosy-gowned”可回譯為 “她們愛戰袍,而非粉紅長袍”。)許淵沖的翻譯充分考慮到譯本的受歡迎程度,具有較強的讀者意識。

二、翻譯內語言行為

(一)字詞翻譯

例1:

橫空出世,

莽昆侖,

閱盡人間春色。

《念奴嬌·昆侖》

Towering aloft

above the earth,

Great K’unlun,

you have witnessed

all that was fairest

in the human world.

布洛克和陳志讓(譯)

Over the earth

the greenblue monster Kunlun who has seen

all spring color and passion of men.

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譯)

Above the earth,across the blue,

Monster Kunlun in white,

You have feasted your eye on the world’s fairest view.

許淵沖(譯)

詩詞一開頭就大氣磅礴,首行“橫空出世”從空間上說明了昆侖山的高大?!皺M空”,即橫在空中,指大;“出世”即高于人世,指高。許淵沖將該行譯為兩個介詞短語,忠實達意,保留了漢語結構的對稱美。布洛克和陳志讓的譯文同樣達意,采用短詩行,與原詩節奏最接近,且以重音開頭,“擲地有聲”,較好地傳達了原詩的磅礴氣勢,但缺乏原詩語言的結構美和詩詞形式美。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譯文只體現“出世”含義,表義欠佳。

詩詞第二行的“莽昆侖”再次表明昆侖山的高大。根據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的解釋,“莽”指密生的草,作書面文言詞語表“大”之意。結合詩詞語境,“莽”在該詞中主取“大”之意。許淵沖與巴恩斯通和郭清波均選用“monster”。該詞作為名詞有怪物之意,容易讓人對昆侖山產生不好的聯想。此外,后者以虛詞“the”開頭,未能傳達昆侖山高與天接的氣勢。值得注意的是,巴恩斯通和郭清波增譯了“greenblue”,意為藍綠色。根據譯者參照的原詩注釋,“夏日登岷山遠望,群山飛舞,一片皆白”[4]78,譯者并非不了解昆侖山一片皆白的景象,增譯的顏色詞是春色應有之色,增強了詩歌的意境美。同時,該詞作為譯者的創造詞也增強了譯文語言的新鮮度。布洛克和陳志讓選用“Great”一詞,雖能表意,但用詞欠佳,不夠準確。

詩詞第三行的“閱盡人間春色”體現了昆侖山的“視野之廣”。在此,“春色”有多層釋義。首先是其本義,春天的景色;第二是其轉喻義,借春天景色轉指世間美好景色;第三是其轉喻義,借春天景色轉指世間一切,既有美好,也有不美好。根據詩詞語境,該處“春色”是一種轉喻,而取何種轉喻義則體現了譯者的不同理解。許淵沖與布洛克和陳志讓采取第二種轉喻義,將“春色”視為世間美好景色,英譯為“the fairest view”或“all that was fairest”。巴恩斯通和郭清波采取本義,將“春色”直譯為“spring color”,與上行的“greenblue”構成語義聯系,并增譯“passion of men”為補充語境意義。但結合整闋內容,不難發現,昆侖山所看到的景還包括“人或為魚鱉”的悲慘景象。

例2:

千秋功罪,

誰人曾與評說?

《念奴嬌·昆侖》

昆侖山積雪消融,可成為水利,功不可沒,但洪水泛濫,危害生命,便是罪過。毛澤東憎恨昆侖山的負面影響,順勢詰問:“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毛澤東對昆侖山之“功”是虛寫,對前人不曾提及的“罪”是實寫,體現了毛澤東的理性辯證思維和對人民的深切關懷。在毛澤東的一幅手書上,“自注”如下所示:

……昆侖各脈之雪,積世不滅,白龍萬千,縱橫飛舞,并非敗鱗殘甲。夏日部分消融,為害中國,好看不好吃,試為評之。[10]

What man can pass judgement

on all the good and evil

You have done

these thousand autumns?

布洛克和陳志讓(譯)

Who can judge

a thousand years of accomplishments or failures?

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譯)

But who has ever judged if you

Have done for ages more ill than good?

許淵沖(譯)

許淵沖將“千秋”淺譯為“for ages”,同樣達意。反觀兩位外國譯者,布洛克和陳志讓與巴恩斯通和郭清波將“千秋”譯出,且前者保留原文的轉喻修辭,將“秋”直譯為“autumn”,增強了譯詩的意象美。對于詩詞中的“功罪”,許淵沖采用“good”和“ill”,并對昆侖山的功罪進行了比較。許淵沖強調昆侖山的“罪”,是在原詩基礎上的再理解,屬于深度翻譯,若回譯恐怕無法還原詩詞面貌。布洛克和陳志讓的譯文句法嚴格,忠于原詩本意,但將漢詩兩行譯為四行且處理為一長句,有些散化,丟失了原詩的形式美和凝練的語言風格。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譯文基本達意,但“failures”意為失敗,不同于“罪”,表義不夠準確。

(二)意象翻譯

1965年7月21日,毛澤東寫信給陳毅:“詩要用形象思維,不能如散文那樣直說,所以比、興兩法是不能不用的?!盵11]“形象思維,就是以形象的具體、生動、活躍、流動來認識和揭示客觀事物?!盵12]93毛澤東詩詞的魅力主要源于意象的新穎與獨到,具體表現為“毛澤東偏愛體積碩大、形態粗獷的名詞意象,以及簡潔凝練、迅捷猛力的動詞意象”[12]107。

例3:

飛起玉龍三百萬,

攪得周天寒徹。

《念奴嬌·昆侖》

山,若玉龍,數達三百萬。這是比喻,是夸張,極言這里終年積雪,山脈蜿蜒,猶如龍在空中飛舞,極具磅礴美?!皵嚒辟x予昆侖山動感。毛澤東自注:“前人所謂‘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說的是飛雪。這里借用一句,說的是雪山。夏日登岷山遠望,群山飛舞,一片皆白……”[13]

As they fly across the sky

the three million dragons

of white jade

Freeze you with piercing cold.

布洛克和陳志讓(譯)

Three million dragons of white jade

Soar and freeze the whole sky with snow.

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譯)

Like three million white jade dragons in flight,You have chilled the sky through.

許淵沖(譯)

許淵沖的譯文采用介詞短語將“飛起玉龍三百萬”的情景準確表達,其中的“in flight”是狀態描寫。布洛克和陳志讓與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譯文采用句子形式,動詞“fly”和“soar”強調飛行動作。值得注意的是,巴恩斯通和郭清波將“soar”單獨成行,強調昆侖山動態意象的迅猛之勢。此外,結合詩詞內容和創作背景,玉龍在此隱喻終年積雪的昆侖山脈。許淵沖識解出詩詞的隱喻表達,正確理解“玉龍”的隱喻義,并通過“like”一詞明示修辭手段。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看似準確傳達詩詞的字面含義,也保留了隱喻修辭,實際上,三百萬玉龍到底是誰,指代不明。布洛克和陳志讓將“dragon”和“K’unlun”處理為主賓關系,未能識解“玉龍”和“昆侖山”的映射關系,存在理解問題,他認為玉龍路過昆侖山時把山結冰了。關于“玉龍”的翻譯,相較外國譯者的譯文“dragons of white jade”,許淵沖并未采用“of”表修飾關系,但其并列形式很好地體現了“玉”和“龍”分別與“昆侖山”的映射關系,取得良好的認知效果。

詩詞下句賦予昆侖山動感。周天寒徹即滿天冷透,強調昆侖山終年積雪的嚴寒氣候。五位譯者均將“寒徹”譯為動詞。許淵沖選用“chilled”表達昆侖山天氣寒冷,并將“周天”譯為“the sky through”,用詞簡單,表意準確。布洛克和陳志讓與巴恩斯通和郭清波選用“freeze”,意為結冰,不如“chilled”精準。昆侖山終年積雪,寒氣逼天,但讓天結冰就有些言重了,讓氣體的天像液體一樣結冰,是個很玄學的意象。值得一提的是,巴恩斯通和郭清波增譯“snow”,將雪的意象譯出,既是詩詞應有之義,又與相鄰詩行的“soar”和“globe”形成音韻效果。

(三)句式翻譯

例4:

夏日消溶,

江河橫溢,

人或為魚鱉。

《念奴嬌·昆侖》

“為魚鱉”源自《左轉·昭公元年》的“微禹,吾其魚乎!”(沒有禹的治水,我們會成為魚吧?。┖笕顺⒀退烙诤樗斜茸鳌盎婶~”。毛澤東從昆侖山“高寒”入手,著力點卻是“夏日消融,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的災難,抒發了詩人憂國憂民的情感。

In the days of summer

your melting torrents

Fill streams and rivers

till they overflow,

Changing men

into fish and turtles.

布洛克和陳志讓(譯)

When a summer sun heats the globe

river flood

and men turn into fish and turtles.

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譯)

When summer melts your snow

And rivers overflow,

For fish and turtles men would become food.

許淵沖(譯)

“夏日消溶,江河橫溢”對仗工整。許淵沖保留了原詩形式美,譯文具有音韻美,且采用時間狀語和主句的形式表明詩行間的邏輯關系,又通過調整最后一行的詞序增強譯文詩性和音韻美。布洛克和陳志讓將前兩行處理為一個完整句子,將最后一行處理為結果狀語,譯文語言頗具散文性。兩位譯者發揮想象力,側重對詩歌畫面的描述,增譯的“melting torrents”增強了譯文的意象密度,“fill”和“till”將山雪消融,匯入江河,直至洪水泛濫的畫面細膩呈現,但原詩簡練的語言風格不復存在。另外,將“江河”譯為“streams and rivers”雖然保證了譯詩詩行簡短、整飭的特點,但“streams”意為小河、溪,與原詩的豪邁風格不符。巴恩斯通和郭清波將首行處理為時間狀語,剩下兩行處理為以“and”連接的兩個短句。譯文忠于漢詩邏輯,但首行將原詩表時間的“夏日”譯為具體意象的“a summer sun”卻有些“過實”,且譯文未體現“消融”之意。關于“人或為魚鱉”的翻譯,兩位外國譯者忠于原詩字面意義,而許淵沖譯出了人變成魚鱉食物的深層內涵。

(四)語勢翻譯

例5:

而今我謂昆侖:

不要這高,

不要這多雪。

《念奴嬌·昆侖》

But today I say to you,K’unlun,

You don’t need your great height,

you don’t need all that snow!

布洛克和陳志讓(譯)

Kunlun,you don’t need all that height or snow.

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譯)

Kunlun,I tell you now:

You need not be so high,

Nor need you so much snow.

許淵沖(譯)

詩詞下闋,想象奇突新穎,詩人開始對昆侖山講話。三個譯文均達意。原詩中的“昆侖”為呼語,在此指為達修辭目的對人格化的昆侖山發出的稱呼。五位譯者均保留原詩呼語,許淵沖的譯文屬于變換角度的同義表達。布洛克和陳志讓的譯文最忠實于原文語義,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譯文語言簡練,但“Kunlun”一詞不足以傳達原詩語勢。

毛澤東引用口語入詩:“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闭Z意直白,口氣斷然,體現了詩人改造自然的愿望,暗示其改變舊中國苦難狀況的決心。許淵沖采用“not……nor”句型,譯文自然地道,符合目的語讀者的語言習慣。值得注意的是,譯者在翻譯第一個“這”時選用了不同的程度副詞。許淵沖保留原詩重復特點,將兩個“這”均譯成“so”,增強了譯詩語勢和音韻美。反觀兩位外國譯者的譯文,布洛克和陳志讓的譯文忠于原詩的語言結構,通過重復和感嘆號傳達語言氣勢,但表達存在語法問題,缺乏連詞。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譯文忠實原詩意義,表達自然,但將兩行處理為一行,未能很好地體現原詩形式和節奏特點,不利于情感和語勢傳達。

例6:

太平世界,

環球同此涼熱。

《念奴嬌·昆侖》

Thus would a great peace

reign through the world,

For all the world

would share your warmth and cold.

布洛克和陳志讓(譯)

that the world have peace

and the globe share the same heat and ice.

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譯)

In a peaceful world young and old

Might share alike your warmth and cold!

許淵沖(譯)

對于詩詞最后兩行,布洛克和陳志讓在句首添加副詞“Thus”表因果承接,增強了譯文連貫性,且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語氣,并將“太平”作為主語,動詞“reign”的選用將“peace”人格化,表達自然且富有詩意?!皌he world”的重復及詩行相同或相似的韻腳增強了語言氣勢。巴恩斯通和郭清波將最后兩行處理為結果狀語從句,以“that”開頭,語勢較弱且語法不對。此外,“have”一詞力量不夠,不足以表達詩人堅定的理想抱負。值得注意的是,兩位外國譯者的譯文都押尾韻,譯詩具有音韻美。但就“涼熱”的翻譯而言,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heat”和“ice”雖形象具體,但不如“warmth”和“cold”表意準確。許淵沖未顯化詩句與上文的邏輯關系。譯文雖與原詩句法不同,但表意忠實。許淵沖將原詩句號改為感嘆號,借以增強語言氣勢,表達詩人的堅定決心?!皔oung and old”在語義上有點多余,但增強了譯文的形美和音美,譯文的整體效果增強。

(五)風格翻譯

例7:

安得倚天抽寶劍,

把汝裁為三截?

一截遺歐,

一截贈美,

一截還東國。

《念奴嬌·昆侖》

If I could lean on the sky

I would draw my sword

And cut you in three pieces.

One I would send to Europe,

One to America,

And one we would keep in China.

布洛克和陳志讓(譯)

If I could lean on heaven,grab my sword,

and cut you in three parts,

I would send one to Europe,one to America,

and keep one part here

in China

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譯)

Could I but lean against the sky

And draw my sword to cut you into three!

I would give to Europe your crest

And to America your breast

And leave in the Orient the rest.

許淵沖(譯)

“安得”意為“怎得”,含期待與何時實現之意?!耙刑靹Α?,本于相傳楚國宋玉作的《大言賦》之“長劍耿介,倚天之外”?!耙刑斐閷殑Α?,本于李白《大獵賦》的“于是擢倚天之劍”,在此指靠在天上抽出最長的寶劍。古人筆下大多是“劍倚天”,而毛澤東筆下則是“人倚天”,突出了革命者的高大形象。將昆侖山裁為三截,體現出詩人改造自然,造福人類的強烈愿望,而“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體現了詩人消滅帝國主義,實現共產主義的理想渴求。1958年12月21日的《在<毛主席詩詞十九首>上的批注》中,毛澤東對《念奴嬌·昆侖》批注道:

昆侖:主題思想是反對帝國主義,不是別的。改一句:一截留中國,改為一截還東國。忘記了日本人是不對的,這樣英、美、日都涉及了。別的解釋不合實際。[14]

“毛澤東將‘一截留中國’改為‘一截還東國’意義非凡。這首詞寫于1935年10月,當時長征即將結束,而日本侵略者的侵華行徑不斷加劇……中日之間已經處于戰爭狀態。毛澤東設想劍劈昆侖之后,分贈改造昆侖山的成果時,把日本侵略者和日本人民區分開來……體現了中國共產黨人愛憎分明、海納百川的博大胸襟?!盵14]毛澤東不僅關心中國人民的疾苦,也關心世界人民的悲歡,致力于為全世界人民造福,創造一個“環球同此涼熱”的新世界?!袄錾健背蔀槌鲋袊陨砀锩獾氖澜绾推降南笳?。此外,“東國”一詞不僅典雅,涵蓋面也更廣,與“歐”“美”在表義范圍和語言風格上更匹配。

首先是前兩行的翻譯,許淵沖將其譯為感嘆句,強調了詩人改造自然的決心。兩位外國譯者將其譯為陳述句,著重傳達詩人的渴望和期待。三個譯文均能達意,各有千秋。關于“截”的翻譯,巴恩斯通和郭清波的譯文選用“parts”,布洛克和陳志讓選用“pieces”,許淵沖未譯出。我們認為“截”作為“三”的修飾對象,應當譯出。另外,昆侖山脈蜿蜒不絕,“pieces”意為碎片、碎塊,不足以翻譯昆侖山的“三截”。相較而言,“parts”選詞更準確,更能傳達詩詞的陽剛之美。

關于三截的翻譯,許淵沖的譯文體現出不同于其他四位譯者的視線掃描方式。許淵沖將三截譯為“crest”“breast”和“the rest”,采用了由上到下的掃描方式,其他四位譯者則采用了左右掃描方式,而許淵沖之所以采用與詩人不同的掃描方式主要在于他對翻譯美的追求。首先,按身體部位裁截體現了人格化昆侖山的形體美。此外,“crest”“breast”和“rest”押尾韻,增強了譯詩的音韻美。但就詩詞風格傳達而言,許譯改變了原詩俯瞰式的視點,譯文雖美但豪氣不足,沒有把昆侖山剁為三截的氣勢。

關于“東國”的翻譯,許淵沖將其譯為“the country in the East”和“the Orient”,均能達意,也符合毛澤東詩詞原意,且后者更富詩意。反觀兩位外國譯者,他們將“東國”譯為“China”。這一譯文需要結合兩位譯者參照的原詩版本進行評價。如若原文是修改前的“一截留中國”,則兩個譯文均是正確翻譯,反之則存在理解問題。

三、結語

《念奴嬌·昆侖》是豪放詞派的代表作,在古典壯美的基調上傳達了詩人大同的世界理想。本文基于譯者行為批評視角,對布洛克和陳志讓、巴恩斯通和郭清波、許淵沖的譯文進行翻譯內外的探討,客觀分析了三個譯文的合理之處。五位譯者身份不同,國別不同,學術背景不同,素養不一,翻譯思想和讀者意識也有所差別。翻譯外的差異導致了不同的譯內行為,進而產生不同譯本。布洛克重視詩詞意象和詩意的傳達。其譯文意象清晰,譯語富有詩意,并呈現散文化特點。此外,他注意到詩詞節奏與詩人個性的密切關系,其譯文通過簡短有力的詩行表達原詩節奏進而傳達毛澤東堅強的個性特點。巴恩斯通注重對原詩詞匯和美的忠實,堅持詩歌的藝術性和詩歌語言的具體性,主張采取貼近翻譯和增譯策略。其譯文語言形象具體,譯詩具有意境美,但在用詞的準確度上欠佳,創作成分較多。許淵沖則將創造美和傳播美當成人生樂趣。他的翻譯思想可概括為“美化之藝術,創優似競賽”,他在翻譯毛澤東詩詞時注重傳達詩詞的音韻美和整體效果,追求譯本使人“樂之”的高標準。其譯文具有較高的美學追求,但在語義傳達上有時存在不必要的增譯。兩位國外譯者雖與國內譯者合作翻譯,但由于自身語言文化背景的差異,其譯文仍存在理解問題。就語義傳達而言,國內譯者的求真度更高。五位譯者的翻譯內行為與翻譯外因素息息相關,譯文各有千秋,不同程度地傳達了毛澤東詩詞意旨、風格和詩人形象。他們的行為都處于合理范圍內,對未來毛澤東詩詞翻譯和其他詩詞翻譯具有借鑒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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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汪建新.大同理想:環球同此涼熱——《念奴嬌·昆侖》解析[J].黨史詩詞,2021(5):37-40.

(責任編輯:郭? 蕓? 張? 婭)楊? 洋? 楊? 波,張? 婭,王勤美,蒲應秋

A Study of the Translator Behavior in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MAO Zedong’s “Nian Nu Jiao:Kunlun”

LI Zhengshuan1,SU Saidi2

(1.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Hebei,China,050024; 2.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outhwest Jiaotong University,Chengdu,Sichuan,China,611756)

Abstract:

Mao Zedong’s “Nian Nu Jiao:Kunlun” is the poem first entitled with Kunlun and Kunlun as the object of being eulogized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poetry.This poem is majestic in momentum,lofty in meaning,a model of poetry bold and unstrained among all Chinese poems,expressing Mao Zedong’s lofty pursuit of remolding the world,benefiting the mankind and the whole world sharing the cold and warmth.This poem is of high artistic charm,superb thought and excellent political value.Many translators from home and abroad have translated this poem,but owing to their differences in identity,literacy,translation thought and their awareness of the readers,their behaviors are varied.This paper takes three texts as examples to study their behaviors.By analyzing the extra-linguistic and intra-linguistic behaviors,this paper explores the connection between them 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different translations.It is found that intra-linguistic behavior of these five translators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ir extra-linguistic factors,and their translations each have their own strengths,conveying the gist and style of the poem and the image of the poet to varying degrees.Their behaviors have reference for Mao Zedong’s poetry translation in the future.

Key words:

“Nian Nu Jiao:Kunlun”; English translation; translator behavi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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