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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鳥

2024-01-20 11:41陳年喜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4年1期
關鍵詞:戴勝燕子天空

陳年喜

相比于那些無比顯赫的時光與事物,我常常記住的是那些可以忽略的鳥。

距皮村一公里不到的溫榆河,據說是京杭大運河的重要源頭之一。這里是鳥類的天堂。

我曾百度過溫榆河的歷史,它最早見于文字的是《漢書·地理志》,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對它的源流與支派有過詳密考證。元代時昌平鎮成為京北交通要道,它通過漕運,運送過兵弋與糧草??傊?,它宏大過,輝煌過,滋養也遺禍過兩岸無盡的人煙。2016年春天,我第一次見到它時,它水波不驚,靜靜東流,早載不動舟楫與時代的憂愁。

那是個下午,我照例地去皮村通往溫榆河的水泥路上游蕩。這是我在皮村工友之家完成各種活計之后一天的主要課程。這是一條安靜的小路,兩旁是高大得抱不過來的青楊。時值四月,楊樹葉子翠綠得油浸過一樣。有太陽的時候,它們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如果短暫小雨,下面則難覓濕跡。那天,順著路,第一次就走到了溫榆河邊。

時間正是旺水季,此后,我無數次來到它的河岸,除了幾場大雨后,再沒見過這么旺盛的流水,它茫茫蒼蒼,雖然已經蒼老,但氣勢還在。河堤下長滿了蘆葦,這是蘆花的前身,比于水流,它們要盛大激蕩許多。我心生可惜:要是有一群?;蛘哐騺砜惺啥嗪醚?!

河岸天空飛滿了燕子。我在別處見過無數燕子,一般都是黑身白尾,獨有這兒的燕子是純黑色的,我努力地用眼睛去捕捉它們頸上或尾上的那一圈白,但是沒有。終于,有燕子落在了堤上的柳樹上,柳枝婆娑,我悄悄靠近它,真的沒有看到。后來查了資料,知道它們是燕子的一種,叫雨燕,也有稱塔燕的。我至今奇異的是,在漫長的溫榆河邊,沒有見到一座塔,它們飛來飛去的時刻也與雨無關。

一群麻雀從溫榆河對岸飛過來了,它們像一張巨網,但一點也不規則,忽而變成長圓形,忽而變成正圓形,忽而什么陣形也不是,像一片隨意飛翔的綢布。有時緊密,有時散開,誰也不知道它們變陣的理由和規律。與別的鳥類明顯的不同在于,麻雀在空中飛行的速度疾快,不是覓食,也不是遷徙,似乎是一種操練,一種集體互動。對于生存,每個物種的每個個體都需要機敏、快捷、強韌的能力,對于麻雀無疑更加需要,它們太弱小了。

云鷂是地壇進入到十月后天空里的???,我像喜愛《我與地壇》一樣喜愛、窺探過它們。

地壇是我走南闖北見過蒼柏最多的地方,讓人最驚異的當然是它強大的生命力,其中有數株標明是周柏。周至今三千多年了,多少王朝與人事化作了風塵,甚至連風塵也消散了。這些蒼柏是歷史真正的穿越者,它們并不記錄和見證什么,在它身上,朝夕相親的,是那些比風塵更堅忍的鳥。

忽然地,幾只鳥從樹叢間飛起,在蔚藍的天空上如同突然的一筆特寫,又似不經意的閑筆,是云鷂。它們在天空盤旋,又高遠又舒展,翅膀幾乎不動,在轉彎時畫出斜斜的弧線。似乎要在另一片樹叢里降落,幾只喜鵲穿插在中間,撲打、驅趕著它們。云鷂并不愿戀戰,似乎并不屑于理會它們。對于喜鵲,云鷂當然是過客,它有自己的地盤,有自己的習性。它們是高天孤俠,有足夠的傲氣。

沒有人懂得云鷂,像沒人懂蒼柏一樣。

在北京,烏鴉似乎只屬于郊外,在熱鬧處絕少發現。

那一天在鳳凰嶺景區,當我們打開最后一只綠皮募捐箱時,太陽正落下山尖。這里是皮村工友之家公益機構安置的最遠的募捐箱了,被捐到箱里的衣物、各種閑置物品會被定時收取,清理整合后再捐獻給更需要的人和地方。2016年,我大多數時間在做這個工作。這天,開車的是四川人老呂。

落日在山后打出最后一片金光,均勻地鋪排在天空上,極望遠處的北京城,已經是一片燈火世界。落日的余暉與直指天空的燈光進行著最后的交鋒。我們知道,天就要黑了。

一群烏鴉在我們頭頂的核桃樹上呱呱亂叫,它們斗架、爭吵,跳上跳下。募捐箱裝得十分實在,而取物口很小,北京的交通又極其復雜,我和老呂急出一頭汗。他撿起一塊石頭扔向樹頂,它們驚叫著飛走,不一會兒,又飛回來了,故技重演。我不知道老呂怎么想的,他一定想到了關于烏鴉的各種不祥傳說。我的理解是,夜長如年,饑餓的烏鴉將無枝可依,怎能不在日暮將盡時熱鬧一陣兒呢。僅僅是為了熱鬧一陣兒,狂歡一陣兒,像那些窮人的孩子。

回城的路上,我們誰也沒說一句話,導航儀顯示,距皮村七十公里。老呂緊把方向盤,開得異常小心。他緊抱方向盤的姿勢緊張又舒心,仿佛抱一個嬰兒。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我也這樣抱過一個人:蒼遠的天空下,玉米收盡,而豆類要等著帶著冷氣的秋風吹熟。在地邊高高的地坎上,我抱著一個女孩,一天又一天地坐著,看鳥起鳥落,等待大人放工回家。她嬌小、饑餓、哭泣或一聲不語。

她是我四歲的妹妹。九年后,因為一場并不致命的病,永遠留在了十三歲。

從馬各莊塵土飛揚的家具作坊出來,我們第一眼發現了戴勝。

同行的遼寧女孩小趙指著一棵白楊樹枝驚叫:“戴勝,戴勝,快看!”循指望去,在稠密的樹葉間,果然有一只嬌小若花朵的鳥,因為很近,看得十分真切,它不停地變動著身體,仿佛在配合我們的觀察。它的頭、頸、胸淡棕栗色,羽冠色略深并且各羽端呈黑色,在后面的羽黑端前又呈白斑。胸部呈現淡葡萄酒色;尾上覆羽基部白色,端部黑色,部分羽端緣白色;尾羽黑色,各羽中部向兩側至近端部有一白斑相連,呈一弧形橫帶。上背和翼上小覆羽為棕褐色;下背和肩羽黑褐色而雜以棕白色的羽端和羽緣;上、下背間有黑色、棕白色、黑褐色三道帶斑及一道不完整的白色帶斑,并連成的寬帶向兩側圍繞至翼彎下方。這是一只上蒼的用心之作,任是妙筆難畫。

整個六月,我們都在做農民工生活工作現狀調研,以皮村為中心,輻射狀地走遍了附近的大小工廠。我說的我們包括山東的小路,內蒙古的老王,湖北女孩小點兒。他們是工友之家的工作人員,這樣的調研年年都有一次,而我,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活動。在酷熱里,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莊。我驚奇地發現,在這些大大小小看似平靜的村莊里竟是一片工廠世界。從家具到玩具再到電子產品無所不有,且不乏高端的制造。當然,也有數不清的淚水和故事。

那天之后,再也沒有見過戴勝了,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了,誰知有一天又看到了它。

李小毛是專為家具雕花的工人,我不知道這個工種準確的叫法是什么,反正是技術活。他說以前在深圳干過鐵藝和設計,老鄉介紹就來北京了,一千三年。這個工作不僅僅是會操作電腦,很多時間也需要在木件上動手,面對鋒利的鉆頭和刀具。有一天,他終于受傷了,手掌被鉆穿一個洞。

我們到李小毛租住屋的時候,他正在院子里乘涼。穿一件大褲衩,一只手被紗布包裹得像一只紡錘。疼痛已經過去,但傷口愈合需要長久時間。他的愛人在另一家工廠上班,要天天加班到深夜。

說話間,屋檐上落下一只絨球一樣的小東西,是戴勝!

與那天見過的那只比,毛色顯然不同,個頭也大了許多。從屋檐飛到院墻,從院墻飛到臨時電線上,長長的下午,它再也沒有離開我們。

出門時,天空一聲炸雷,接著一場疾雨。據說戴勝只有育卵時才有臨時的巢,不知道這天它在哪里避雨過夜。

原載《石油文學》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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