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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文性范式下的話本選集:基于藍碁《今古奇觀》譯介的解讀*#

2024-01-25 12:57呂如羽中國人民大學
國際比較文學(中英文) 2023年4期
關鍵詞:話本互文性譯者

呂如羽 中國人民大學

“所有的文本都如同引文所構建的鑲嵌畫,所有的文本都是另一篇文本的吸收和轉換”1Julia Kristeva,Sēmeiōtikē-Recherches pour une sémanalyse (Sēmeiōtikē-Researches for a Semanalysis) (Paris: Seuil,1969),146.,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俄國文論家巴赫金(Mikha?l Bakhtine)對話理論的基礎上,法國批評家朱莉亞·克里斯特瓦(Julia Kristeva)提出“互文性”概念。自問世以來,該概念獲得了豐富的解讀,也為文本分析提供了多樣的可能。而當其進入中國,這一西方理論又獲取了新的研究對象和解讀語境。伴隨著互文性理論專著的翻譯和國內學者對于該概念的梳理介紹,在當代的中國古典詩歌和小說研究中,對互文性理論的運用和參考已然時有出現。而在為《今古奇觀》法語全譯本所寫的導論中,譯者藍碁(Rainier Lanselle)則首次將互文性理論運用于中國古代話本選集之上,以“中國式互文性”(intertextualité chinoise)2Rainier Lanselle (trad.préface et notes),Spectacles curieux d’aujourd’hui et d’autrefois (Modern and Ancient Wonders)(Paris: Gallimard,1996),XXXIX.一詞來概述這一獨特的中國文學類型的文本特點。從其融合東西方文學批評視野的互文性角度,法國漢學家藍碁在譯介中提取了話本選集本身的內在特性和潛在面向,為中國古代文學研究開辟了新的解讀空間。藍碁《今古奇觀》全譯本在國內學界尚未得到研究,而其所包含的在中法語言、文化及理論視角等多個維度的極富價值的互動也因此沒有得到關注。本文即以互文性概念為線索,梳理和分析此位法國漢學家的《今古奇觀》譯介,探討其對于該作品在互文性視野下的理解和詮譯,亦嘗試從“他山之玉”獲取啟示,為中國古代話本研究提供從西方文論角度進行解讀的可能性。

一、藍碁《今古奇觀》譯介:作為主體的話本選集

自《中華帝國全志》將《今古奇觀》中三篇話本引入法國起,此部話本選集在西方譯本眾多、影響深遠,但一直以選譯本的形式出現在讀者面前。1996年,法國伽利瑪出版社推出《今古奇觀》全譯集,這部“為所有法國漢學家所熟知”3Le Marquis de Hervey-Saint-Denys (trad.),Six nouvelles nouvelles (Six New Short Stories) (Paris: éditions J.Maisonneuve,1892),V.的小說選集終于首次得到全集翻譯,書中四十篇話本得到了逐一呈現,以完整的面貌出現在西方世界?!督窆牌嬗^》全譯本譯者藍碁現任巴黎高等研究實踐學院教授,曾相繼師從著名漢學家雷威安(André Lévy)和弗朗索瓦·于連(Fran?ois Jullien)研習漢語語言和中國文學。藍碁既為中國文學研究學者,又為話本譯者。這樣的雙重身份賦予了《今古奇觀》法語全譯本于文本翻譯與學術研究上的雙重價值。

在譯本篇首的導論中,藍碁直言,《今古奇觀》雖為“歐洲譯者不斷到訪的寶庫”,然而,在過去的翻譯中,譯者們關注的是這些話本的“檔案性質”,強調其對于認識“當時社會”的重要價值。4Rainier Lanselle (trad.préface et notes),Spectacles curieux d’aujourd’hui et d’autrefois (Modern and Ancient Wonders)(Paris: Gallimard,1996),XXXVI.而之于藍碁,《今古奇觀》首先是一部在文學意義上具有獨特主體性的中國古代話本選集。從譯本中可見,藍碁對《今古奇觀》進行了極為細致深入的翻譯和研究。其譯本不僅是該話本選集在進入西方世界三百年以來唯一的完整翻譯,其中還包括了譯者所撰寫的長篇導論和占全書近三分之一篇幅的附錄。導論中,藍碁對《今古奇觀》的體裁類型、話本作者、選集輯者、翻譯傳播、內容精神等都進行了詳盡而深入的考察和評析。其論述向法國讀者全面介紹了該部話本選集,可謂是海外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的珍貴成果。值得注意的是,在對話本體裁有著成熟認識的基礎上,藍碁對話本選集這一話本文學的呈現方式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對選集形式所包含和提供的話本文本之間的相互關系給予了特別的關注。

“中國有著一種與西方世界迥然不同的文學選集(anthologie)傳統”5Ibid.,XXXVIII.,秉持著對于中國文學的整體關注,在導論中,藍碁指出,許多中國經典,例如《詩經》《史記》《易經》《論語》等作品,或以選集形式出現,或遵循選集的邏輯,對于內部文本進行了一定邏輯的排序。藍碁又進一步談到,對于想要研究有關中國的文學選集相關問題的人來說,《今古奇觀》提供了難得一見的機遇。這部話本選集有著完整而明確的文本來源,即“三言”“二拍”共計兩百篇話本,并且,在此基礎之上,研究者亦能對這些文本的出處進行再次溯源。而在被選入該文集后,本身便有著規整體制的話本又在輯者抱甕老人的處理下得到了進一步的調整,被納入了一個高度結構化的有機系統之中。因此,《今古奇觀》既源自“選”,又成為“集”,清晰地展現出了一部文學選集于縱向與橫向上的互文性特點。在論述中,藍碁將此種特性加以前綴,命名為“中國式互文性”,并將其視作意義構建過程中一種十分“關鍵”的性質??梢钥吹?,此處,藍碁所言的“中國式互文性”并非是一種修辭化的理論概念,而是由中國話本選集的結構特征所具象體現。

而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在藍碁的譯介實踐中,《今古奇觀》的互文性特點又得到了不斷的深入挖掘。盡管對于“互文性”一詞,藍碁只是在論述的過程中提及,并未對此進行特有語境下的理論化定義和系統闡述,但在其對于文本的解讀分析以及具體翻譯過程中都能清晰地看到,這一概念事實上占據了他對于話本選集的理解的中心位置。正如“中國式互文性”一詞所包含的東西方視角的融合,藍碁本人的譯介工作亦是中國古代文獻考證方法與法國現當代理論視野的交匯。通過譯介結合的方式,藍碁一方面深入調研文本源流,對話本的中文源文本進行了極為詳盡的文本溯源和在此基礎上的意義闡發,另一方面積極探詢選集內文本之間的相互關系,并對此種關系進行了具體呈現和詮釋。如此,在法國學者的互文性視角之下,中國話本選集或明或潛的互文特點得到了充分的釋放。本文接下來從藍碁對于互文性縱橫兩方面的追溯入手,結合藍碁譯文和其在導論、腳注、附錄等副文本處的論述,分析在《今古奇觀》法譯本中,藍碁如何詮釋其對于中國文本的互文性理解,而中國話本選集鮮被關注的內在特質又如何在這一新視角下顯露出豐富的意義。

二、縱向互文性:《今古奇觀》話本外部溯源

在1839年出版的《故事選集》中,譯者帕維(Théodore Pavie)在序言中指出,其翻譯的《今古奇觀》話本《灌園叟晚逢仙女》亦見于《醒世恒言》。6Théodore Pavie (trad.),Choix de Contes et Nouvelles (Choice of Tales and Short Stories) (Paris:Librairie de Benjamin Duprat,1839),II.此段文字似乎是法國漢學家有關《今古奇觀》文本與“三言”“二拍”文本之間關系最早的指認。但在帕維處,兩者的先后關系并未得到明確。而在“三言”“二拍”五本話本小說集皆被發現和整理的二十世紀末,譯者藍碁得以對其淵源關系進行清晰的梳理。

“通過指認文本來源,我們可以認識到起初的作者(馮夢龍、凌濛初等人)對于原主題所做的重要工作,以及他們對于文本來源材料的種種改動”7Rainier Lanselle (trad.préface et notes),Spectacles curieux d’aujourd’hui et d’autrefois (Modern and Ancient Wonders)(Paris: Gallimard,1996),XXXVIII.,而在“三言”“二拍”話本基礎上,《今古奇觀》的編纂者又對文本做出了些許細節的調整,于是,“我們再次看到,同一主題又由微妙的語義變化(changement sémantique)所修飾”8Ibid.,XXXVIII.??梢钥吹?,于藍碁而言,他所面對的文本并非是固定“成品”,而是前代文本的不斷堆積。法國敘事學家熱拉爾·熱奈特(Gérard Genette)曾對互文性概念進行結構主義的理論建構。在《羊皮紙:二級文本》中,這位敘事學學者梳理了五種“跨文本性”(transtextualité)9Gérard Genette,Palimpsestes: la littérature au second degré (Palimpsests: Literature in the Second Degree) (Paris: Seuil,1982),8-14.,并將克里斯特瓦的互文性概念明確限定為了“一篇文本在另一文本中的實際出現”10Ibid.,8.。而話本選集中,文本對上級文本的引用正是生動且集中地體現了此種“實際出現”的互文性。藍碁認為,《今古奇觀》文本與其上級文本之間有著深刻的聯系。因此,對話本上級文本的考證是讀取話本意義的關鍵途徑之一。在附錄中,藍碁對每一篇話本的來源都進行了十分細致的注解和闡釋。誠然,對于話本源流的文獻考證于中國學者的研究中并不鮮見,然而藍碁首次將選集《今古奇觀》的四十篇文本而非“三言”“二拍”文本作為了考察對象,對每篇話本進行了明確的溯源,并對其對上級文本的改動之處及其改動意義作出了清晰的闡釋。

在附錄中,藍碁為《今古奇觀》話本一一標注了其于“三言”“二拍”中的原文本,并將二者進行詳盡比照,指出其中是否存在更改,以及更改是否具有意義。例如,在第三十四卷《女秀才移花接木》的附錄說明中,藍碁談到,編纂者主要改動了“文學性不夠強、有失笨拙或含有過多方言化表達的部分”11Rainier Lanselle (trad.préface et notes),Spectacles curieux d’aujourd’hui et d’autrefois (Modern and Ancient Wonders)(Paris: Gallimard,1996),1956.,同時補充了一些細節,以增強小說效果;而在第三十卷《念親恩孝女藏兒》的附錄中,藍碁則指出,該篇話本與原文的唯一區別為將女主人公之名從“引姐”改為“招姐”。在藍碁看來,這一名字更強調了“招弟”之意12Ibid.,1920.。對于《呂大郎還金完骨肉》一文,藍碁則指出,抱甕老人對《警世通言》原話本的修改較為明顯,而通過種種改動,輯者事實上突出的是文本中“潛在的哲學性”13Ibid.,1931.。在呂玉與失散七年的兒子相認一幕中,《今古奇觀》輯者的修改使得文本“更加自然,也更加深情”14Ibid.,1935.。藍碁又特別指出,在馮夢龍的原文中,喜兒“跌損左邊眉角,結一個小疤兒”,因而呂玉認出兒子,而在《今古奇觀》中,呂玉先認為眼前小廝便是喜兒,再因他“卷褲解襪”后“左膝下有兩個黑疵”15(明)抱甕老人輯:《今古奇觀》,顧學頡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第570 頁。[ Bao Weng Laoren,ed.,Jingu qiguan (The Spectacle in Ancient and Modern Times),annot.,GU Xuejie.Beijing: 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1957,570.]而確認其身份。藍碁認為,這一改動意味著從“眼”至“心”的轉換:感官的體驗只不過是為了確認心中已然認識之事。因此,通過對原文的改動,輯者強調了一種“人之天性與天意的相融”16Rainier Lanselle(trad.préface et notes),Spectacles curieux d’aujourd’hui et d’autrefois (Modern and Ancient Wonders)(Paris: Gallimard,1996),1935.,展現出了“天道”與“人道”之間巧妙的呼應,而這一哲學思辨正是此篇講述善惡有報、“天使之然”的話本的主旨。

可以看到,藍碁的考證不僅清晰地梳理了話本與上級文本之間的脈絡,更著眼于兩者之間的“語義變化”。于藍碁而言,文本既獲取上級文本的意義,又在變更中制造新的內涵,而文本與源文本之間的此種微妙關系正是文本意義生成的源泉,也是譯者解讀文本的關鍵途徑。如果說藍碁對于話本的考證工作是基于傳統的文獻學方法,那么他對于話本意義的分析和闡釋則更展現出了互文性的視野。藍碁指出,在“三言”“二拍”話本源流體系中,每一層文本對于上級文本的提取與摒棄、承接與改動都具有特殊的含義。而《今古奇觀》文本則被置于該系統的最終位置,其意義來源于層層疊疊的“變”與“不變”。通過藍碁對于話本與上級文本的比較,《今古奇觀》這部“選集”中的文本不再是原文本的簡單復制,其自身于這一互文性網絡中的價值獲得了指認。

而在對話本進行有關“三言”“二拍”的明確溯源的同時,藍碁在其解讀中還闡述了文本與其他外部文本在主題上形成的豐富關系。此種關系超出了熱奈特所限定的互文關系,展現出了一種更為廣闊的思路。1973年,在為《通用大百科全書》所撰寫的詞條“文本理論”(?Texte(théorie du)?)中,法國學者羅蘭·巴爾特(Roland Barthes)將互文性概念進一步理論化。文中,巴爾特將文本詮釋為一種過去文本的“織物”(tissu)17Roland Barthes,? Texte (théorie du) ? ? Text (theory of)?,?uvres complètes,Tome IV (Complete Works,vol.IV) (Paris:Seuil,2002),443.,而且,伴隨讀者的閱讀,此織物會不斷處于編織與生成之中。事實上,在克里斯特瓦、巴爾特等人處,互文性成了文本的基本特征之一,“一切文本都是互文本”的理論范式以解構主義的思想和方法呈現了一種與熱奈特式解讀有所區別的“廣義互文性”18秦海鷹:《互文性理論的緣起和流變》,《外國文學評論》2004年第3期,第22頁。[ QIN Haiying :“ Huwenxing lilun de yuanqi he liubian”(The Origin and Evolution of Intertextuality Theory),Waiguo wenxue pinglun (Foreign Literature Review)3 (2004): 22.]。而藍碁所闡發的話本文本與多部外部文本的關系正是在某種意義上呈現出了此種互文性思路。

在《今古奇觀》第二十八卷《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中,因劉璞病重,與劉家結親的孫寡婦恐誤了女兒,故讓兒子玉郎假扮女裝,代妹出嫁。結果與劉家女兒弄假成真。藍碁談到,這個故事中“偽裝”(déguisement)和“變形”(transformisme)的情節“關乎一類常見的小說母題”19Rainier Lanselle (trad.préface et notes),Spectacles curieux d’aujourd’hui et d’autrefois (Modern and Ancient Wonders)(Paris: Gallimard,1996),1912.。譯者指出,李漁的《無聲戲》第六回《男孟母教合三遷》亦講述了一個男扮女裝的故事,且都涉及了男子如何掩飾雙足的細節,只是李漁的故事更加極端。另外,《今古奇觀》第三十四卷《女秀才移花接木》講述了一個女扮男裝的故事,從相反的方向進行了性別的轉換。于是,通過這些文本的互聯,藍碁在中國文化語境之中讀取了一種性別認知的模糊性,在此種話語模式中,性別的流動甚至倒置占據了敘事的焦點。

如果說此種性別的轉換尚在中文文本中較為明顯,在關于《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分析中,藍碁的解讀則展示了與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角度與觀點迥異的一面。在談到杜十娘投江的結局時,藍碁認為,這一情節是屈原故事的“明顯影射”20Ibid.,1691.。而從此回溯可發現,杜十娘遭遇小人、不得賞識的境遇也與屈原的命運有著諸多呼應之處。而篇尾敘述者“明珠美玉投于盲人”的感嘆,更是鮮明展現了中國政治敘事中對于懷才不遇、明珠暗投的主題。于是,在藍碁看來,《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故事雖表面敘述名妓故事,但事實上體現了一種政治隱喻,可與屈原故事被共同置于中國文化中有關失意政治家的母題中進行看待。誠然,藍碁對于話本的詮釋或有失牽強,但通過對文本內容的多元讀取,譯者的確挖掘或“演繹”了文本與外部文本之間的種種意義關聯,體現了一種“他者”對于中國文化相通主題的獨特關注。

此種宏觀的互文性視角還有著更加廣闊的體現:在具體的文本對照之外,藍碁亦屢屢將文本與儒家、道家等更加深厚也更加廣闊的思想體系聯系在一起,以中國的哲學思想來解讀話本。例如,在《陳御史巧勘金釵鈿》的附錄中,藍碁便將故事置于儒家語境之中進行闡述。譯者指出了“禮”在儒家思想中的重要位置,“禮”讓每個人扮演其于社會中的角色。而具體而言,“禮”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所構成的社會秩序。但此種貌似完美運轉的社會形態存在一個重要隱患,即是“難以承受偏差和意外”21Ibid.,1884.。因此,《陳御史巧勘金釵鈿》中,顧僉事悔婚的行為違背了這一家庭角色應盡的“禮”,因此引起了一系列的悲劇后果,展示了社會秩序中單一元素的偏離如何觸發了整個鏈條的潰敗。在這樣明顯具有“廣義互文性”色彩的論述中,譯者事實上將《今古奇觀》選集的源泉從給定的五本文集擴展到了整個中國思想文化的范圍,以考察中國文化傳統對于文本的影響。一方面,藍碁對于文本與經典哲學論述之間的互文性指認拓展了文本的意義,將描摹市井生活的話本與更加深刻的哲學思想相互關聯。另一方面,來自法國學者的解讀將中國的文本置于中國思想的宏觀語境,或許從另一角度顯露了中國文本本身某種潛在而非自覺的哲學內核。

因此,在文本源流的考證中,藍碁不再停留于文本之間靜態的源流關系,而是進入了中國文學文化相互貫通的動態網絡。在藍碁極具互文性色彩的解讀下,文本從固定的結構體轉換為了開放的意義交流空間,以各種方式“喚及”外部文本,從而顯露了種種意義生成的可能面向。羅蘭·巴爾特曾言,“在讀一篇司湯達的作品時,我從一個微小的細節找到了普魯斯特(……)這便是互文本:不可能生活于無限的文本之外(……)書本造就意義,意義造就生活?!?2Roland Barthes.Le Plaisir du texte (The Pleasure of the Text) (Paris: Seuil,1973),58-59.藍碁的解讀似乎與巴爾特遙相呼應,而中國廣博的文化語境與獨特的文本創作模式更為此種“無限”的互文性詮釋提供了無盡的空間和樂趣。

而借助多種角度的互文性視野,《今古奇觀》本身的價值也因此得到了彰顯。這部話本選集不再如以往學者所認為,只是對于“三言”“二拍”話本或其他上層源文本的簡單引用,而是在吸收和改造上級文本的過程中,建構起了一個以其為中心點的廣闊文本系統,其自身的主體性亦從聯系與差異中得以確立。并且,如同藍碁所展示,此系統始終處于結構的延伸與意義的生成之中,展現出了一種不斷獲得互文關系的潛能。當譯者進入《今古奇觀》內部進行研究,這部文集的主體性又因四十篇話本之間所形成的互文性得到了進一步的豐富。

三、橫向互文性:《今古奇觀》話本內在網絡

在說明《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的政治寓意時,藍碁提供了一項佐證。他指出,在《警世通言》中,《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位于《趙春兒重旺曹家莊》之后,兩篇話本分別展示了兩個性格相反的妓女的命運,相互形成對照。而在選取篇目的過程中,輯者抱甕老人則將此邏輯關系完全消解。當這一故事來到《今古奇觀》中,位于第五卷的該話本與位于其后的第六卷《李謫仙醉草嚇蠻書》形成組合,又與第四卷《裴晉公義還原配》相呼應。通過這樣的篇目位置設定,文本主題從原本的風月之事轉向了呈現主人公的智慧(sagesse),而杜十娘的形象也從此獲得了政治的視角。

從中已可看到,藍碁對于話本于選集內部的位置有著密切的關注。在闡述文本于縱向的互文性的同時,藍碁對《今古奇觀》話本在選集內的相互關系進行了十分深入的挖掘。在導論中,藍碁談到,漢語語言本身便是一種文字之間的并置,文字的意義來自于分節后的組合。而與此種邏輯類似,話本本身亦是孤立的元素,并無絕對確定的價值,它們的意義依賴于某一特定時刻的語境。在《今古奇觀》中,“在編纂的過程中,文集本身成為了制造意義的機器”23Rainier Lanselle (trad.préface et notes),Spectacles curieux d’aujourd’hui et d’autrefois (Modern and Ancient Wonders)(Paris: Gallimard,1996),XL.,而選集內部文本之間的互文關系成為了制造這種意義的驅動力。

參照“三言”的目錄格式,在《今古奇觀》中,四十篇話本兩兩成對呈現。每兩篇話本在形式上以七字或八字題目形成對偶,更在內容主題上達成某種呼應。對于此種關系,藍碁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挖掘,并將其視為話本選集的意義建構的關鍵方式。如同對于《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分析,在每一篇話本的附錄注解中,藍碁都對其在選集中的序列組合及其組合的內涵進行了解讀。例如,他指出,選集的第十三卷《沈小霞相會出師表》與第十四卷《宋金郎團圓破氈笠》的主人公皆為出身貧賤的杰出人物;第二十七卷《錢秀才錯占鳳凰儔》與第二十八卷《喬太守亂點鴛鴦譜》都以幽默的筆調描述了類似的婚姻故事;而三十五卷《王嬌鸞百年長恨》和第三十六卷《十三郎五歲朝天》則形成了有關生存智慧的對照:王嬌鸞不了解情人周廷章的真實品性,因而自我耗損、走向死亡;而王襄敏了解其子南陔之過人聰穎,最終南陔毫發無損地歸家。藍碁對互文性的挖掘十分細致,甚至話本二元組合的內部順序也得到了關注,成為了影響意義生成的要素之一。在《滕大尹鬼斷家私》的注解中,藍碁指出,該篇話本在《喻世明言》中本位于《裴晉公義還原配》之后,而《今古奇觀》的輯者將此次序調換。這是因為主人公倪守謙盡管為正面人物,但其品行仍有可商榷之處,而另篇話本中的裴度的品德更為高尚和純粹,因此,兩篇話本構成了一種必要的漸進關系。如此,譯者對《今古奇觀》話本的內部互文性進行了詳盡梳理,在特定的組合與組合順序之下,話本回目所提供的對仗關系由文本內容的對應所具體和豐富,而文本內容的對應造就了主題的對比或疊加,從而使文本指向了超越于自身的意義。

在觀察到話本兩兩組合的基礎上,藍碁又在更宏觀的角度對于文集的內部結構進行了指認。例如,他指出,第二十一至三十篇文本可被視作一個整體,此十篇文本主要談論家庭內部的禮儀和責任義務,而家庭的秩序又與整個世界的秩序之間存在著某種延續性,可被理解為系統中的某一要素。而選集的首篇話本《三孝廉讓產立高名》與最后一篇《逞多財白丁橫帶》則呈現了兩個正好相反的官員形象:話本選集以一位具有“節制”美德的官員開啟,又以對一位無所不為、爭名奪利的官吏的諷刺結束。因此,如同話本本身的結構體制,整部話本選集呈現出了一種頭尾相連的封閉結構,而“有為”與“無為”的哲學思辨和處事模式則在故事起承轉合的歷程中往返激蕩。本文在此再次擱置以慣常的中國文學評論視角對藍碁的解讀可能做出的評判,而是聚焦于漢學家對于選集內部互文性的關注??梢园l現,從互文性入手,藍碁的解讀展示出了與傳統的話本分析全然不同的面貌,系統內部在各個層次上的關系為其提供了解讀話本內涵的切入口,而藍碁對于此種關系的挖掘或許又為古老的中國話本選集注入了新的意義。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對于選集內話本互文性的關注也體現在藍碁本人的翻譯實踐之中。而在這一點上,話本題目的翻譯或許可以最為直觀地體現了藍碁的互文性解讀。事實上,在之前的《今古奇觀》多種選譯本中,文本的題目或以主人公為名,或提煉某一思想主題,或以故事某一關鍵物品為題,從未得到過作者的完整翻譯。而在藍碁的譯本中,一方面,四十篇話本的完整羅列為題目的對等呈現提供了條件和必要性;另一方面,可以看到,藍碁本人也對此作出了有意識的處理,中文原文中對仗的題目在法語譯文中得到了可謂工整的對應翻譯。例如,《滕大尹鬼斷家私》與《裴晉公義還原配》這一組題目被分別譯為:

Par un habile subterfuge le magistrat Teng prononce sur une querelle d’héritage.

(通過一個巧妙的詭計,滕府尹判明了一場關于遺產的爭執。)

Par un mouvement magnanime,Pei,duc de Jin,restitue la fiancée

(通過一項高尚的行為,裴晉國公歸還了未婚妻。)可以看到,題目里位于相應位置的“鬼”和“義”皆譯為表示方式的狀語置于句首,從而將中文題目中的對仗關系轉換為了法語中對應的句法模式。

再如,《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與《陳御史巧勘金釵鈿》則為:

Comment Jiang Xingge recouvra la tunique de perles.

(蔣興哥如何重新見到珍珠衫。)

Par quel moyen subtil le censeur Chen pronon?a sur l’affaire des épingles d’or.

(陳御史通過何種妙法判明了有關金釵的案件。)此處,藍碁對兩個題目之間在句法上的對應顯得更為鮮明。蔣興哥在“重會珍珠衫”的旅程經歷了種種輾轉波折,或許正是因此,譯者以“如何”(comment)來暗示其中復雜的經過。而在此題目譯文的形式要求下,后一篇話本題目《陳御史巧勘金釵鈿》也隨之得到了類似的句法處理,以“何種”(quel)一詞與前文的“如何”達成呼應??梢钥吹?,在翻譯的過程中,文本題目的對仗不再只停留于中文文字的修辭,而是在兩種語言能指的轉換中用另一種方式獲得了實際所指的相互對應。顯然,藍碁的翻譯實踐應和了他對于文集內部互文性的解讀,也同時構成了此種解讀的一部分,將文集的內部關系進行了明確的詮釋。

可以看到,無論是在研究評析抑或是翻譯實踐中,藍碁始終將文本置于與另一篇文本的相互關系之中進行解讀。話本的意義不再自足,亦非固定,而是在橫向的互文性之中得到了新的建構。有趣的是,在某種結構主義提供的系統模式之下,藍碁的解讀展現出了類似于后結構主義的視角。在這位《今古奇觀》法譯者的視野中,每一篇文本皆作為系統元素在組合內的文本間關系中得到定義,但文本的意義又并非固定于系統的內部,而是借互文關系得到了不斷的拓展。于是,在闡發此種“中國式互文性”的過程中,作為讀者的藍碁或許成為了“文本的制造者”,中國的古典文本也似乎得以從“可讀文本”(texte lisible)走向了“可寫文本”(texte scriptible)24Roland Barthes,S/Z (Paris: Seuil,1970),10.,在中國語言、文學和文化背景中獲得了無盡的詮釋可能。

結語

在過往中國國內學者的研究中,盡管《今古奇觀》往往作為“三言”“二拍”一部“廣泛流傳”“影響極為深遠”25胡士瑩:《話本小說概論》(下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第646 頁。[ HU Shiying: Huaben xiaoshuo gailun(xiace) (Introduction to Huaben Novels [ Vol.2 ]),Beijing : The Commercial Press,2011,646.]的選集得到提及,但其作為話本文集本身的主體特點和價值卻極少得到關注。對于這部并不為中國文學史所十分重視的文集,法譯者藍碁則總是不吝溢美之辭:“《今古奇觀》是一部杰出完美的文學選集,尤其是具有偉大的哲學意義?!?6Rainier Lanselle (trad.préface et notes),Spectacles curieux d’aujourd’hui et d’autrefois (Modern and Ancient Wonders)(Paris: Gallimard,1996),XXXVII.。通過其梳理與詮釋,《今古奇觀》選集內的每篇文本一方面明確了其話本的具體源流脈絡,另一方面在選集內部系統中被定位,在“中國式互文性”的視野下,被納入了文本網絡的縱橫坐標之中。而在這一互文性范式下的坐標之中,話本在主體之間的往復迂回之中獲取了其獨特意義,而《今古奇觀》也成為了“由精確部分構成的宏大建筑”27Ibid.,XLI.,成就了其作為話本選集的主體性。

在中國文本的土壤之上,藍碁持西方文學理論的視角,關注系統的建構與意義的生成,揭示了中國古代文學選集的互文性特點。在文本主題的一次次重復和偏移、深入與返歸之中,《今古奇觀》在另一種角度被詮釋,又在此剖面顯示了其于中國文學批評中往往被忽略的潛在意義,從而在中西語境的碰撞與融合下得到了不斷釋放的解讀可能性。有趣的是,《今古奇觀》法語全譯本由伽利瑪出版社推出,收錄于該出版社“七星文庫”(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叢書。該叢書收錄法語與非法語國家重要作家的經典著作,以裝幀精美、選本權威聞名。從藍碁譯介所啟示的某種開放的互文性視角而言,當《今古奇觀》來到西方,進入新的選本系統,來自中國的古代文集或許又會在這一隱含的互文空間中激蕩出新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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