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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談古文字中特殊的形體省略現象

2024-01-29 13:25徐子黎
關鍵詞:六書聲旁構形

徐子黎

《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是我國歷史上最早的一部字典,作者東漢許慎將漢字按照部首編排,同一偏旁的文字置于一個部首之下,這種編排方式對后世字典辭書的編纂產生了很大影響。

除了將漢字按部首編排之外,許慎對漢字構形分析亦很有建樹。傳統文字學者在講漢字構造的時候,一般會遵循“六書”的說法?!傲鶗币徽Z最早見于《周禮》,《周禮·地官·保氏》云:“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1〕?!傲嚒笔侵艽脕斫逃F族子弟的六種技藝?!吨芏Y》并沒有說明“六書”的具體內容,漢代學者把“六書”解釋為關于漢字構造的六種基本原則?!稘h書·藝文志》云:“古者,八歲入小學,故周官保氏掌養國子,教之六書,謂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注、假借,造字之本也?!薄?〕鄭眾注《周禮·地官·保氏》說:“六書,象形、會意、轉注、處事、假借、諧聲也?!薄?〕許慎《說文·敘》還給“六書”分別下了定義,后人多襲用許慎的“六書”名稱,即: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1)本文所引《說文》內容出自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下引《說文》中的例字均出此書,不另注。。班固、鄭眾、許慎對“六書”分別有不同的解釋,其說大同小異,同出一源,其中許慎的說法最具體,不僅對指事、象形、形聲、會意等字分別舉了例字,還對漢字構造做了一些說明,這也是漢字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說文》中,許慎首先提出形聲字的省形和省聲理論,省形如《說文》云:“曐,萬物之精。上為列星。從晶,生聲。一曰:象形。星,曐或省?!薄翱?老也。從老省,丂聲?!标P于省形和省聲,裘錫圭先生在《文字學概要》中說:“造字或用字的人,為求字形的整齊勻稱和書寫的方便,把某些形聲字的聲旁或形旁的字形省去了一部分。這種現象文字學上稱為省聲、省形”〔3〕。對于形聲字的省聲,裘先生在書中將其大體分為三類:(1)把字形繁復或占面積太大的聲旁省去一部分;(2)省去聲旁的一部分,空出的位置就用來安置形旁;(3)聲旁和形旁合用部分筆畫或一個偏旁(2)形聲字省聲的三種類型具體使用情況可參看裘錫圭《文字學概要》,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157頁。。

以上所說的省形和省聲,是比較常見的。本文討論的是古文字中特殊的形體省略現象,此處所說的古文字指的是秦以前的文字,包括秦代小篆。下文試從形聲字的省略和表意字(3)本文沒有采用許慎“六書”中“會意字”的說法,而傾向于裘錫圭先生“三書說”中的“表意字”這一意見。的省略兩方面加以討論。

一、形聲字完全省略聲旁

對于形聲字來說,由于聲旁在形聲字中是關鍵性的主導構形要素,如果完全省略了,就成了一個不認識的字或者是錯字,對于文義的理解也造成障礙。然而在古文字中,有些形聲字是完全省略聲旁的。下面通過一些具體例子來說明。

《集成》11295號著錄的章子國銅戈是1981年湖北省文物商店在枝江縣收購的,其上鑄有銘文。黃錫全先生曾撰《湖北出土兩件銅戈跋》一文,對此戈的銘文、國別和年代提出了一些見解。據《集成》所印拓本,章子國戈銘文位于胡部,一行十一字,學者對其作出考釋,銘文“尾其元金”中的“尾”字比較令人費解,《集成》增補本隸作“尾”。黃錫全先生讀其為《說文》中從“火”“尾”聲之“”,“”即“燬”字,并引《說文》“,火也。從火,尾聲?!对姟吩?‘王室如?!苯癖尽对姟ぶ苣稀と陦灐纷鳡S?!盃S其元金”意為用火化其好銅,猶如金文習見之“用其吉金”“擇其吉金”等義〔5〕。李家浩先生不同意黃錫全先生讀“尾”為“燬”的意見,認為“燬”作為名詞指“火”,如《詩·周南·汝墳》“王室如燬”;作為動詞是“火燒”的意思,如《晉書·溫嶠傳》“嶠遂燬犀角而照之”;但是似無火化或熔化之義。他也不同意黃錫全先生認為“尾其元金”猶如金文習見之“用其吉金”“擇其吉金”等義,認為縱觀兩周銅器銘文,凡是講到用“吉金”鑄作器物,一般都是先說“擇”或“用”“其吉金”,然后說鑄作某器,并將邾公孫班镈銘“邾公孫班擇其吉金,為其龢镈”和章子國戈銘相比較,認為章子國戈銘“尾”當讀為“選”,“尾”省略了“少”字。字本應為從“尾”從“少”,“少”“小”古本一字,甲骨文作三小點或四小點,像細小的沙粒之形,所以“少”古有“沙”音,章子國戈“尾”可看作從“尾”“沙”省聲。上古音“沙”是生母字,“選”是心母字,都屬于齒音?!吧场笔歉璨孔?“選”是元部字,歌、元陰陽對轉,“沙”可以讀為“選”〔6〕,李家浩先生認為“尾”省略了“少”,是基于古文字中本來存在從“尾”“少”聲之字。章子國戈“尾”旁右側模糊不清,李守奎先生認為從殘存筆畫和構形上說,可能是“攴”〔7〕,黃德寬先生主編的《古文字譜系疏證》亦疑右邊是“攴”,并讀其為“選”〔8〕。

二、表意字的形體省略

在形聲字完全省略聲旁之外,表意字中還存在特殊的形體省略現象,裘錫圭先生就曾說表意字有省略偏旁字形的現象,并且舉了幾個例子,如“塵”字繁體“塵”的篆文從三“鹿”從“土”,籀文“塵”中之“鹿”則省為鹿頭形?!墩f文》把“塵”字篆文分析為“從麤從土”,“塵”所從的“鹿”可以看作“麤”的省形。另如“尿”字篆文從“尾”從“水”會意,隸、楷省“尾”為“尸”,也可看作省形〔3〕。裘先生所舉的這些例子是一般意義上的省形,省略前后還有明顯的字形聯系。

我們以天亡簋(《集成4237》)為例,天亡簋是西周重要的青銅器,清道光末年在陜西岐山縣禮村出土,現藏國家博物館,又稱大豐簋、朕簋。器內底有銘文8行77字,銘云:“乙亥,王有大禮。王同三方,王祀于天室,降。天亡佑王,衣祀于王。丕顯考文王,事饎上帝……丕克訖衣王祀,丁丑,王饗大宜?!薄兑葜軙ざ纫亍酚浭隽酥芪渫蹩松毯笾翓|土洛邑相宅時對周公講的話,云:“王曰:‘旦!予克致天之明命,定天保,依天室’”〔14〕。

天亡簋銘和武王至東土相宅有關,其中“衣祀于王”的“衣”或解釋為祭祀名,與殷通用?!抖Y記·中庸》:“壹戎衣而有天下?!编嵭?“衣讀如殷,聲之誤也,齊人言殷聲如衣?!薄豆騻鳌の墓辍?“五年而再殷祭?!焙涡葑?“殷,盛也?!薄柏Э擞櫼峦蹯搿?“衣”讀為“殷”,“丕克訖殷王祀”即終止殷王之天命祭祀,亦即滅亡了殷?!渡袝ざ嗍俊?“殷命終于帝?!薄?5〕李學勤先生云:“‘衣’字前人多讀為‘殷’,但‘殷’有合義,祀文王一人為什么稱合祭?‘衣’字讀作‘卒’,訓為既,似更允當”,并且說“總之,‘衣’‘卒’二字在卜辭金文中往往混淆不分,需要我們細心區分,才能正確讀釋。這和我們討論過的‘氏’‘氐’兩字在金文中相混淆,情形正是類似的。這為古文字的演變提供了一種新的事例,值得今后進一步討論”〔13〕。裘錫圭先生云:“簋銘‘衣祀’和‘衣王祀’的‘衣’,很有可能也應該釋讀為‘卒’?!踝潇胗谕踟э@考文王,事喜上帝’,可能是說王舉行完對文王的祭祀,然后‘事喜上帝’?!Э藲庖峦蹯搿僧斪x為‘丕克訖卒王祀’,簋銘是有可能以‘丕克訖卒王祀’來贊美周王的?!薄?2〕在已經發表的殷墟卜辭中的所謂“衣”字,除去一些辭義不可解的,都應該釋讀為“卒”。

至于甲骨、金文為什么用“衣”字表示“卒”,學者們的意見并不統一。如果僅通過類比就認為這種情況與“氏”“氐”相混淆類似,這一說法其實并不準確,因為“氏”“氐”本是同一個字,后世才逐漸分化的。由于氏、氐音稍變,故在“氏”下加“一”以別之。與之不同,“衣”和“卒”本來就不同字,裘錫圭先生認為古人常用“衣”表“卒”的原因還有待商榷〔12〕。對于“衣”“卒”之間的聯系,其他學者亦有論述,如田煒先生認為“衣”“卒”相混用,與二者古音相近有關。他說:“把‘卒’字簡化而與‘衣’字同形的情況可以追溯到商末的黃組卜辭,西周甲骨文和金文承襲了這種用字習慣。上古音‘衣’字屬影母微部,‘卒’字屬精母物部,微、物二部是嚴格的陰入對轉關系,而聲母則似相隔。不過有學者認為‘衣’、‘卒’二字的讀音是有關聯的。有研究音韻的學者指出,后代讀為影母的字在上古有時候是可以和其他聲母字相諧的?!薄?6〕

我們再談一些可能的情況,金文中有“夨”字,其字如可通讀為“吳”,很多疑難便可迎刃而解?!墩f文》:“夨,傾頭也。從大,象形?!奔坠俏摹皦鳌弊窒駜A頭之形,而不必傾左傾右?!墩f文》以左傾者為“夨”,右傾者為“夭”,非其本義?!墩f文》:“吳,姓也。亦郡也。一曰:吳,大言也。從夨口?!贝笱约创舐曊f話,或許就是歪理邪說的意思。從文字構形來說,“吳”字毫無疑問是一個表意字,與夨、口相關,二者作為意符會合而表意?!皦鳌痹诮鹞闹凶鳛閲?、人名出現。如相傳出土于陜西鳳翔的散氏盤(《集成》10176),現藏中國臺灣故宮博物院,內底有銘文19行356字,又名散盤、夨人盤,記“夨”“散”二國土地糾紛事,銘文云:“用夨踐散邑,乃即散用田,履:自瀗涉,以南,至于大沽,一封?!薄皦魅擞兴韭奶铩???墒?問題在于我國歷史上的古書從未記載過夨國,銘文內容和典籍不符。如將“夨”讀作“吳”,就有可能是《國語·齊語》的“西吳”,銘文就好講通了?!秶Z·齊語》記載齊桓公即位數年,“懸車束馬,逾太行與辟耳之谿拘夏,西服流沙、西吳”,韋昭注:“流沙、西吳,雍州之地”〔18〕,和散氏盤出土地相合。2001年出土于山西省曲沃縣天馬—曲村遺址北趙晉侯墓地的叔夨方鼎,銘在腹內壁,8行48字,銘文云:“王呼殷厥士,爵(勞?)(14)此字銘文當為“爵”,王輝先生《商周金文》讀其為“勞”,暫存疑。叔夨以常、衣、車、馬、貝三十朋。敢對王休,用作寶尊彝?!贝朔蕉Τ鐾劣?14號晉侯墓中,如將“夨”看作“吳”,叔夨即為叔吳,“吳”“虞”可通,叔夨即為晉開國之君唐叔虞?!妒酚洝x世家》云:“晉唐叔虞者,周武王子而成王弟。初武王與叔虞母會時,夢天與武王曰:‘余命女(汝)生子名虞,余與之唐?!吧?文在其手曰虞,故遂因命之曰虞。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亂,周公誅滅唐。成王與叔虞戲,削桐葉為珪,以與叔虞,曰:‘以此封若?!坟蛘垞袢樟⑹逵?。成王曰:‘吾與之戲耳!’史佚曰:‘天子無戲言,言則史書之,禮成之,樂歌之?!谑欠馐逵萦谔?。唐在河汾之東,方百里,故曰唐叔虞?!薄?9〕《史記》中有關唐叔虞的身份以及分封的傳說當不可信,但晉始封君為唐叔,且唐叔身份高貴則是可以肯定的。銘稱虞為“叔”而不稱“子”,器當作于成王時?!皦鳌笨赡芫褪恰皡恰笔÷浴翱凇?是當時書寫者的一種書寫習慣。如果結合叔夨方鼎的出土墓葬來分析,可知鼎出土于晉侯墓地,非普通身份,于是將“叔夨”釋讀為唐叔虞就很好理解了。古文字“吳”字寫作“夨”,與“麗”字寫作“鹿”字類似,如楚王“熊麗”寫成“熊鹿”,何琳儀先生在《說“麗”》一文中認為二者音近〔20〕,我們認為形體省略的可能更大些。學者在討論單個文字時,也曾留意到這種特殊省略情況,可是沒有系統總結。

我們分析某個字的字形時,往往首先依據《說文》,然而《說文》有較多不可信之處,以“匋”字為例,魏宜輝先生在《說“匋”》一文中論述了“匋”字的構形和意義?!墩f文·缶部》:“匋,瓦器也。從缶,包省聲。古者昆吾作匋。案《史篇》讀與缶同?!睂τ凇皠弊謽嬓?《說文》以為“匋”字從缶、包省聲,大徐本所注反切為“徒刀切”。魏宜輝先生認為考之古音,“匋”為定母幽部字。然《說文》以為“匋”從包省聲,且引“《史篇》讀與缶同”,“包”“缶”古音皆為幫母幽部字?!皠迸c“包”“缶”雖然韻部相同,但定母和幫母兩聲紐遠隔,從音韻上看它們似乎不應該有互諧或通假的關系?!皠弊值臉嬓伪咀鳌啊?從宀從缶,表現置于窯灶中燒制的陶器?!墩f文》“匋”字所從之“”并非“包之省”,而是“宀”的變體,故“匋從包省聲”是不可信的。古文字中存在“缶”讀作“匋(陶)”的情況,這里的“缶”其實是由“(匋)”字省簡所致〔21〕。陶文中陶工刻字為了通俗簡化,往往用“缶”表示“陶”,當是省簡形體所致。今天的陶工在刻字的時候,仍然沒有一定的書寫規范。字形省略之例另如辛鼎(《集成》2660)銘有“辛萬年唯人”,《集成》修訂增補本讀“人”為“仁”,吳鎮烽先生《銘圖》1318從之。讀為“仁”當不可取,“仁”表示“仁義”這一抽象觀念產生較晚,在西周應還沒有表示“仁義”的意思,與西周金文時代不符。而且讀“人”為“仁”這樣的通假也顯得突兀,存在猜想的成分。田煒先生認為“人”為“亟”的錯字,讀為“極”〔16〕,但沒有說明原因。我們認為田煒先生將“人”和“亟”相聯系、讀為“極”可從。田煒先生可能是依據伯梁其盨(《集成》4446)銘中之“萬年唯亟”對讀而得出“人”為“亟”之錯字。金文“人”與“亟”字形有相似之處,金文“亟”有作(《集成》4341),如果在書寫過程中省略上下形體,即為金文“人”。和田煒先生有所不同,我們認為這也可看作是特殊省略之例。

三、結語

綜上,本文通過分析一些字的用例,發現在古文字中形聲字可以完全省略聲旁、表意字省略部分形體,從而成為一個面目全非的字。這些現象并不是書寫者在書寫過程中寫錯的,可看作是書寫者的一種書寫習慣,目的在于求簡。如同今天有些人將餐廳的“餐”寫成“歺”,而“歺”和“餐”本來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字。這些字形簡寫后,當時人是可以看懂的。在漢字從象形轉變為亞象形的時代,各種簡省的情況皆有可能,這與漢字發展的趨勢當有一定的聯系。所以今天我們分析某個古文字時,不能完全拘泥于文字構形理論,而應當結合具體內容加以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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