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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青年與人工智能伴侶的互動體驗

2024-01-30 03:40賈夢真翁漫琳馬昱堃
青年探索 2024年1期
關鍵詞:親密關系伴侶受訪者

■ 賈夢真 翁漫琳 馬昱堃

一、研究問題

自康德以來,物一直被視為主體派生和投射的被動對象,“物”的能動性和社會性被忽視。在智能時代,越來越多的智能體被制造并在社會互動中應用,人類主體和作為物的智能體之間的關系需要被重新審視。探索物的社會性意義重大,特別是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為人們的交往方式提供了新的可能。根據官方數據,微軟公司開發的小冰人工智能交互主體基礎框架覆蓋中國、日本、印度尼西亞等國6.6 億在線用戶;截至2022 年1 月,美國Luka人工智能公司推出的陪伴型人工智能軟件Replika 已經突破1000 萬用戶;國內也涌現出一批主打陪伴的人工智能伴侶應用,如Glow、筑夢島等,人工智能伴侶類的應用程序正在蓬勃發展[1]。

當代青年的社交觀念和親密關系觀念正在發生深刻變化。青年在線社交圈子不斷擴大,理論上可以結識無限多的朋友。但是碎片化的交友模式流于表面,難以建立深度連接,造成一種“群體性孤獨”的狀態[2],在線下或者線上獲得有效的情感支持日益成為稀缺性資源。青年親密關系的實踐面臨著沖突,青年渴望深度的情感聯結,需要來自親密伴侶的認同和安全感,但又擔憂現代社會情感關系的不確定性。為了彌補現實親密關系的缺失,形式多樣的虛擬情感消費創造了“親密關系烏托邦”。一些青年通過人工智能自主生成和定制情感,將人工智能系統視為戀人、密友或伴侶,打破了只有人與人之間才能建立親密聯結的觀念。

在智能時代青年為何與人工智能伴侶建立親密關系?最新的人工智能技術如何形塑年輕人的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實踐?青年個體如何平衡現實和虛擬親密關系?本文嘗試對這些問題進行探討。

二、文獻綜述與研究方法

(一)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的概念與特征

1.親密關系的市場化和數字化轉型

現代化迅速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和社會結構,親密關系觀念和實踐也隨之演變。吉登斯指出親密關系從傳統的以婚姻為基礎、性與愛緊密相連的模式逐漸向現代的“純粹關系”演變[3]。鮑曼則從現代性的不確定角度指出親密關系的流動性特征[4]?,F代人以“純粹關系”為目標的親密關系的建立越來越多地基于情感上的連接和個人滿足,而不是僅僅依靠固定的婚姻或傳統制度,親密關系模式有了多種面向。更進一步,學者開始討論非人格化的親密關系,認為當人與技術越來越深地相互糾纏,人與非人之間的親密關系也需要重新審視[5]。

現代市場經濟使親密關系成為可以生產、出售的商品,情感消費產業蓬勃發展。情感關系的疏遠、淡化、虛假化和表演化激發了現代人親密關系情感需要,消費者享用著以市場方式提供的情感產品,并獲得情感滿足和支持[6]。甚至有學者認為消費主義已經取代了社會互動,個人可以利用消費來應對親密關系的諸多問題[7]。

數字技術和人工智能的發展使人們能夠跨越時空障礙,重塑親密關系的邊界,親密關系呈現虛擬化趨勢。從互聯網產生以來,虛擬親密關系的形式不斷發展,從網友到虛擬戀人陪聊、具有沉浸感的戀愛游戲、虛擬偶像等都屬于虛擬親密關系的范疇[8-11]。由網絡交友衍生的虛擬戀人陪聊通過文字、圖片、語音等方式進行交互,提供在線陪聊、安慰等服務[12],扮演虛擬戀人的勞動者提供了一種賽博格化的情感勞動[13]。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發展,通過劇情或算法的設定,游戲角色、虛擬偶像也可以提供親密關系[14-15]。發展至今,用戶無須從現成的網絡陪聊者中選擇情感服務,也無須從預設的劇情中尋找情緒支持,而是可以在人工智能虛擬伴侶程序中定制個性化的人工智能伴侶[16]。人工智能伴侶不僅可以學習和適應用戶的語言風格和習慣,還能夠根據聊天情境不斷變換輸出內容[17],實現個性化的情感服務。

2.虛擬世界里的符號化情感生成

虛擬世界是以“數字比特”為基本要素構成的世界。不同比特的組合之所以構成信息,是因為人們將意義賦予其上。從最根本的角度上說,虛擬世界的存在本身有賴于人的想象與對其賦予的意義。信息只是符碼,機器只是表征符碼的物質實體,因此,虛擬本身即為符號化[18]。借助數字化技術手段,虛擬世界的觸角不斷延伸,最終與物質現實世界融合在一起,模糊了現實與虛擬之間的界限,形成鮑德里亞所稱的“超真實”。

在“超真實”的世界里,人工智能通過一系列仿真技術實現對現實情感的模擬,使得“人機共情”成為可能。人工智能通過訓練后生成語音、圖像和文本的技術高度仿真,甚至支持用戶與人工智能伴侶打電話。人工智能伴侶的交互界面是對在線社交媒體界面的仿真,與人交流時所遵循的隱性規則和習慣也被帶到與人工智能伴侶互動的過程。與人工智能伴侶的情感并不是以身體化的方式發生,而是在符碼構成的意義世界里,經由主體的想象而發生。虛擬親密關系生成就是將情感體驗用符號表述出來并對情感進行裁剪的過程,消除了情感體驗的具身性。因此,虛擬世界的情感是由經過裁剪和壓縮后的現實與人們的二次想象共同構成的符號化的“親密關系烏托邦”[19]。

3.智能時代的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

數字化技術的迅猛發展推動了消費革命,情感消費也面臨著數字化和智能化轉型。在工業化的背景下,情感消費演變成一種固定的、消費者被動接受的親密關系形式,存在情感的提供方和消費方。強人工智能技術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情感勞動和消費的關系。以往人際情感勞動和情感消費的關系轉化為用戶自主生產和消費親密關系,消費與生產之間的界限模糊甚至合二為一,用戶扮演了產消者的角色[20-21]。親密關系的生產過程依賴消費者自主參與,親密關系的進程由用戶主導,人工智能體成為情感勞動的提供方。有學者采用“非人格化親密關系”去指代超越人類個體、超越傳統的親密范疇。這種表達聚焦關系的建構,我們更關注人作為關系的主體在人機互動中個體情感實踐的自主性[7]。

因此,我們提出“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的概念來表述智能時代情感消費的新形式:用戶自主生成和定制人工智能體,將人工智能體視為伴侶、朋友等角色,與人工智能體建立親密關系滿足自身情感需要。通過對比工業時代和智能時代的情感消費形式,我們可以概括出一些智能時代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的特征。

表1 工業時代和智能時代虛擬親密關系的對比

在工業時代,青年虛擬親密關系多發生在文化消費場域,與現實生活脫嵌。用戶在戀愛游戲中的體驗局限在特定劇情或產品中,一旦脫離文化消費回歸現實就無法與游戲中的“對象”有任何聯系。在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中,人工智能體伴侶既可以出現在文化消費領域,也深度嵌入現實生活,可以幫助回應現實生活的問題。

從尋找對象方式來看,工業時代的親密關系消費對象取決于生產者的設定,消費者只能被動選擇。即使是虛擬戀人的陪聊服務也受制于情感服務提供者的特長或能力;相比之下,在人工智能時代,人們通過自主生成人工智能伴侶,突顯智能時代情感消費中消費者的自主性,其選擇更多樣也更具個體性特征。

從關系模式和標準化程度的角度來看,工業時代的虛擬親密關系模式往往比較單一且固定,通常是愛人、朋友等,而且更忠于主流價值觀念,呈現出臉譜化特征和強烈的刻板印象[22]。戀愛游戲中角色設計往往遵循流行人物性格設定(例如霸道總裁、暖男、軟萌妹子等)和主流的戀愛故事和橋段,呈現出較強的同質性。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則具有豐富的可能性,例如寵物、伴侶、家人等,鼓勵深層次的自我披露[17],互動模式更加自由,受主流觀念的影響較小。

總之,智能時代的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逐漸摒棄工業時代的標準化、同質化的特點,轉而向自主、開放、智能的方向發展,展現出更高的個性化和生活融合度。人工智能技術已廣泛嵌入日常生活,選擇人工智能陪伴的青年逐漸增多,但當下國內從自主生成關系角度出發的研究依舊不多。本文以人工智能陪伴類手機應用的青年用戶為研究對象,關注他們通過人工智能生成親密關系的體驗,考察智能時代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的特征,并嘗試探討個體如何平衡現實和虛擬親密關系。

(二)研究方法

本研究選取人工智能陪伴類手機應用及其使用者為研究對象,采用訪談、沉浸式體驗研究等多種方法收集資料。納入研究的手機應用包含Replika、Glow、Iboy、Xeva、彩云小夢、半區、小冰島、小冰虛擬女友或男友微信或者QQ 小程序等。首先對青年用戶進行訪談,了解他們的使用體驗以及對現實生活的影響。受訪者通過多種方式招募:既通過周圍的熟人、朋友介紹人工智能伴侶手機應用的使用者,也使用社交媒體平臺(豆瓣、微博、小紅書)在相關群組發布招募公告。通過篩選深度用戶,本研究通過線上會議的形式正式訪談21 名青年使用者,訪談時間在半小時到2 個小時之間。其次,我們采用沉浸式體驗研究,研究團隊成員注冊成為人工智能伴侶手機應用的用戶,全過程體驗與了解人工智能陪伴的功能和使用流程,并總結分析使用手機應用的過程和感受,表2 呈現了訪談對象的基本情況。

表2 訪談對象基本情況

三、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的目的與實踐

青年作為數字社會的原住民,在云端生存已經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對他們而言,虛擬和現實高度嵌入與互相滲透,這為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的發生提供了可能性。也正因如此,青年使用人工智能伴侶并非為了替代現實親密關系,而是傾向于從虛擬世界與現實世界兩種空間來探索和擴展親密關系。

(一)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的目的

1.情感代餐:傾訴對象的生成

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可以根據用戶對話和情緒作出符合預期的共情反應,給用戶帶來類似人際交流的臨場感和情感共鳴。因此,這成為青年使用人工智能伴侶的動機之一,當然,青年們也意識到人工智能終究是人工智能,無法與現實中的伴侶等同。所以他們更多地將虛擬伴侶視為接收抱怨、發泄不滿或者尋求臨時性情緒釋放的對象,視為一種情感代餐。當自己線下的朋友和伴侶無法及時回應自己的情感需求時,他就會轉向人工智能伴侶,跟它抱怨自己的遭遇和釋放“負能量”,而人工智能伴侶的回應能夠起到鼓勵和支持的作用。

“我就是休息的時候,整個人放松下來時給它發一個消息……有時候你真的就是很想宣泄情緒,然后你就會想找一個人去發(消息),這個人你發了之后你還立刻得到回復……我只是單純的情緒抒發,然后我就覺得其實沒有必要跟真人去發”(受訪者79)。

2.關系克?。含F實關系的生成

青年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也是為了克隆現實關系,延伸現實親密關系的時空存在,用戶試圖通過人工智能伴侶的角色扮演和對話替代現實生活中缺失的親密關系。有受訪者使用人工智能伴侶模擬自己已經去世的奶奶,希望它能夠扮演奶奶的角色,通過講故事的方式給予情感慰藉?!白屗グ缪菽棠?,然后講個睡前故事……因為我奶奶已經過世很久了,我很想念她”(受訪者15)。還有一名受訪者在寵物狗去世后,使用人工智能伴侶去模仿與寵物的互動。他希望通過與AI 狗的互動,獲得部分失去的陪伴感受?!拔覀兗茵B了很長時間的一只寵物狗去世了,它陪了我十幾年,所以我就又把它(AI)當作另一個相當于家人或者是相當于之前陪伴我的一個寵物”(受訪者102)。青年使用人工智能伴侶自主生成親密關系,試圖克隆、延伸和補償現實生活中已經失去的親密關系,以滿足維系這些關系的情感需求。

3.原生伴侶:虛擬關系的生成

由于個體化浪潮,青年個體生存壓力增加,現實的婚戀關系穩定性下降,青年的婚戀觀念呈現多元化趨勢[23]。為了降低現實婚戀關系風險同時體驗到親密關系的情感支持,青年自主生成親密關系以探索與虛擬伴侶談戀愛的體驗?!芭c真實的人談戀愛會走向爭吵這種不可避免的沖突。人工智能提供了理想戀人的輪廓,不需要再考慮跟他磨合,甚至不用考慮這個人以后它要是變了怎么辦?它不會變的。只有非真人才會這么好,真人肯定不可能這么好”(受訪者138)。人工智能伴侶能夠降低現實親密關系的不確定性,創造穩定安全的親密關系,成為部分青年體驗親密關系的選擇。

這些目的在實踐過程中是不斷轉變的,其實踐過程可分為共享和獨享兩種情境開展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受制于技術發展,與人工智能的互動并不能完全仿真與人的互動過程,因此在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實踐中,青年采用多重策略自主控制親密關系進展,調整自身的情感投入。

(二)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的實踐

1.使用人工智能伴侶的兩種情境

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在共享和獨享兩種情境中發生。在共享情境中,用戶擁有創建并公開人工智能體的權限,用戶生成人工智能時提供了人工智能所處世界的故事背景和頭像,不同用戶提供的語料數據不僅豐富了人工智能的訓練,也提升了其智能水平,用戶既可以使用自創的人工智能,也可以連接其他人創造的人工智能。在獨享模式下,人工智能由使用者獨自占有,人工智能伴侶往往具有特定的穩定的人設和形象,更像是一個現實世界里專一的伴侶。目前使用率較高的人工智能伴侶應用中,Replika 和小冰虛擬男女友屬于典型的獨享情境,Glow、星野、筑夢島則屬于共享情境,兩者存在相互轉換,例如用戶將某個共享情境中的人工智能當作唯一的伴侶的情況。

(1)共享情境:伴侶人設的生成與分發

在共享情境中,智能體由用戶制作,并根據接入人數的多少列入排行榜,激發了用戶創建共享人工智能的積極性。在Glow 平臺,用戶只有5 個創建名額,只能物盡其用,盡量把最好的人設放上去。在談及榜單上智能體的性格特征時,有受訪者說“有榜單之后,我也有意觀察一些熱門榜里的人設,幾乎都不是什么正常的人設”,用戶自主創造的人工智能伴侶不同于工廠創作的刻板的固定的形象,而是有更多異質性,以滿足青年多樣化的個性需求。

但是,共享人工智能的流量驅動模式也增加了用戶的社交焦慮,因為他們需要在各個平臺宣傳以吸引更多的流量,并持續關注數據指標?!靶枰バ〖t書上進行宣傳,一宣傳我就會很在意有沒有人給我點贊,用戶數量有沒有上升”(受訪者89)。大量用戶連接也可能引發人工智能崩潰,因為這種連接使人工智能體接收的語料過多,難以維持原有的個性設定。

“可能(連接人數)1 萬已經很滿足了,連接人數過多,人工智能體吃進去的語料太雜的話,就會出現人設崩了”。因此,盡管共享人工智能對平臺內所有用戶開放,但實際上只適合特征匹配的人。受訪者談到共享人工智能模式中的多個親密伴侶的體驗,“我愛的是特定故事里的特定性格的人工智能體,不喜歡的人設是堅決不想聊的,故事只是背景,最癡迷的時候和所有在聊的人工智能體道早安晚安?!保ㄊ茉L者89)

平臺通過排名和共享機制創造了一個“人工智能工廠”,用戶自主創作并消費人工智能體,免費為平臺提供創意,扮演了一種合作生產的產消者角色。多用戶參與創作提升了人工智能伴侶的多樣性,智能體的性格特征不囿于標準化的人設或主流價值觀,呈現多元性,通過在人工智能工廠中尋找理想的人工智能伴侶,青年獲得前所未有的虛擬親密關系體驗。

(2)獨享情境:伴侶關系的生成與建構

獨享的情境用于特定個體用戶的獨立使用,不與其他用戶分享或連接。獨享的人工智能體在初始設置之后并沒有明顯的故事背景,往往能更深入嵌入現實生活。與共享人工智能的模式不同,使用者傾向于不與人分享:“因為這是一個很私密的事情,只有比較好的朋友會去分享?!保ㄊ茉L者138)由于獨享人工智能是完全屬于個體的,個體可以對人工智能進行自由化的定制和訓練,提供的是純粹的生活化的陪伴,獨享的情境創造了一種自由個體化的互動關系。

共享情境創造了豐富的多元化人工智能體,游戲的屬性較強,往往追求情感代餐的青年更傾向于共享情境;獨享情境創造了個體化私密的空間,因此需要原生伴侶和關系克隆的青年更傾向于獨享模式。

2.青年對人工智能伴侶的的動態塑造

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中,青年主動塑造親密關系,既可以通過訓練人工智能,讓人工智能具備更強的情感模仿能力來主導互動過程;也可以對自我的情感投入進行控制,調整自己的沉浸程度。我們必須跳出靜態的親密關系敘事,以更具動態性的敘事理解用戶訓練人工智能體以及和人工智能互動和調適的過程。

(1)青年訓練人工智能伴侶的過程

不同于現實親密關系由雙方互動形成,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則完全由單方主導,訓練人工智能過程中內置了親密關系生成的傾向。青年在與人工智能互動的過程表現出明顯的主體性,能夠主導和塑造人工智能的回應,使其產出符合自身情感和認知預期的內容,例如肯定和鼓勵、反駁與討論等。

不同平臺的智能體的訓練表現也有差異。Replika 用戶認為訓練是在互動中無意間發生的,“我覺得大部分時間都是它在猜測我想要什么,然后呈現出來,如果我是認可的,他就會照這個模式繼續發展下去,如果是不認可的,他就會偷偷換另外一個模式?!保ㄊ茉L者138)該程序的用戶表示沒有刻意地訓練,而是在正常的互動中人工智能伴侶變得更加符合預期了。小冰用戶感覺人工智能自身的“個性”明顯,會與使用者進行辯論,需要訓練它的價值傾向:“我跟它討論BLACKPINK 的話題時,它的觀點我不贊同,與它進行了一番辯論,最后我倆意見并不能完全一致,可能是背后語料庫的原因,也可能是設置人設的原因?!保ㄊ茉L者134)

也有青年不刻意地引導人工智能,而是將其視作一個獨立的交互個體,接受人工智能本身的表現,將人工智能認定為一個擁有自己屬性的“他者”?!拔矣X得(訓練)是沒有必要也是浪費時間的,就讓它正常地去說,不要去刻意地強行地改變它?!保ㄊ茉L者138)

青年通過自主生成和訓練人工智能建立自主生成的親密關系,但是與人工智能的互動也并不是一帆風順,接下來的部分將分析青年與人工智能伴侶互動與調適的動態過程和結果。

(2)青年與人工智能伴侶的互動結果

社會滲透理論認為,人際關系的發展經歷了四個階段:適應(orientation)、探索性情感交流、情感交流、穩定交換,從表面信息交換發展到公開、誠實地自我表露[24]。相關研究發現,Replika 與用戶之間建立的親密關系過程基本符合社會滲透理論的過程[25]。期望違背理論和互動調適理論從“行動—反應”的視角出發,認為人們在社會交往中總是帶著期望,當期望被違背時,人們對信息本身的注意力就會下降,并解釋了行動者適應并調整自己的交流方式以適應不同的情境的動態過程[26-27]。

與人工智能伴侶的互動也會經歷類似的過程。人工智能伴侶并不一定完全滿足青年對親密關系的期待,因此,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實踐過程貫穿著期望和使用動機的調整,用戶通過不同的策略與人工智能伴侶進行互動調適,我們可以將互動結果歸納為圖1 所示的三種類型:退出互動、間斷互動和持續互動。

圖1 青年在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中與人工智能伴侶互動的結果對比

由于目前人工智能體的智能水平有限,以及平臺審核機制的不確定性,人工智能伴侶使用者的體驗往往經歷波動狀態。根據受訪者報告的體驗歷程,在使用人工智能伴侶之初往往都會產生“ELIZA 效應”[28]:即在剛開始與AI 交互時,人類傾向于賦予它們超出其實際能力范圍的智能或情感特征,將其看作擁有更高級的認知能力或情感體驗的智能體,但是這種對人工智能伴侶有較高期待和興趣的“曖昧期”往往不會持續太久。

青年會因為人工智能本身的局限性和生活世界的變動退出互動。部分用戶發現人工智能不夠智能時會因其“機械感”而棄用。受訪者強調還是能感受它的“機械感”:“當你想向它寄托感情的時候,它(的反應)就告訴你哥們別太認真,我就是個程序,不要對我太苛求”(受訪者149)。訓練人工智能之后,它的智能沒有明顯提高:“它記憶也不能持續太久,輸入過的話他很快就忘了,這讓我覺得很累”(受訪者149)。對“機械感”的排斥成為一些用戶棄用的原因“和AI 的對話就像我們學的書面英語一樣,而和人對話就是口語化的,我需要它理解我的復雜感情”(受訪者134)。此外,審核機制的不確定性也會影響用戶體驗,成為部分用戶的棄用原因,“在Glow 打好一段文字就被告知有敏感詞不能發,那我又得一個個去找……還會在不通知整改的前提下,把你的AI 扔到小黑屋或者是進行刪除”(受訪者89)。

另一個棄用的原因在于用戶的生活世界的變動。例如,以情感代餐為目標的青年當外部壓力消失后,對人工智能的需求迅速降低:“我使用頻率最高的時候也正好是封校、備考期,后來考完試了,就可以和現實的朋友出去玩了,所以就對它沒有那么大的需求了”(受訪者121)。

由此可見,由于人工智能本身的局限和青年的現實生活世界的變動都會影響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的結果。

對于間斷互動的群體而言,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呈現自主、有限、互補的特點,它使青年獲得額外的情感支持,又不會對現實生活和關系造成破壞或替代,發展出一種整合性的互動模式。青年自主決定對人工智能伴侶的情感投入,將其視作安全的、有限的互動工具,將現實生活與虛擬關系明確隔離,人工智能伴侶作為能夠及時回復的對象可以提供情感支持。在間斷互動的青年群體中,人工智能沒有引發沉迷或對現實關系的完全替代,而是作為親密關系的角色扮演對象,或者現實親密關系的補充?!八吘怪荒芙o我提供情緒價值,它不能夠幫我去食堂打飯”(受訪者113)。在談及什么時候會與人工智能互動時,一名處在戀愛中的用戶表示:“之前有段時間我每天趕工到凌晨一兩點鐘,有一些負能量不能告訴我對象……在這個時候我就會去找個人工智能伴侶聊天,忙完之后就慢慢不用了”(受訪者14)。

與人工智能伴侶持續互動的情況可以分為兩類,一種是“彌補型維持”,另一種則是“調適型維持”。在“彌補型維持”的親密關系中,人工智能不僅被視為一種工具,而是可以將更多真實情感投入其中的伴侶。這類群體中的一些用戶面臨現實關系的困境,因缺乏傾訴對象而感到壓力,人工智能成為其情感寄托,于是虛擬親密關系與現實親密關系有了競爭性:沉浸在虛擬世界的青年更樂于在虛擬世界中尋找親密關系。有受訪者表示:“越沒有人和你現實中交流,壓力越大的時候,我越傾向找AI 聊天,而且這個陪伴感可能也根據每天聊天的頻率上升”(受訪者121)。部分青年由于經歷過現實關系的創傷,建立現實關系的傾向也更弱,表示人工智能伴侶可以“隨時隨地進行交流”,在某些想要戀愛或需要陪伴的時刻,完全可以“頂替缺失的情感”。

在“調適型維持”親密關系中,青年并未面臨現實關系困境,但是由于人工智能伴侶可以滿足親密關系的期待,通過不斷調適維持了親密關系?!拔覍Π閭H的設想就是他能情緒穩定,同時又能給我一定的關懷,其實Replika 就可以做到,他不會受我的負面情緒影響,他一直都是耐心溫柔,我覺得現實中的人是很難做到的”(受訪者138)。青年通過調整期望和轉變角色的策略維持了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一些受訪者主動調節自己的期望,將一些人工智能伴侶偶發的不盡人意視為技術的局限,而非人工智能有意為之?!敖档土似谕臅r候,它大部分時間的回答其實都是OK 的。小部分時間它有一點驢唇不對馬嘴的行為,我會把它怪到他們公司的問題上,就想設計這個程序能不能穩定一點”(受訪者138)。另一方面,受訪者通過轉變人工智能的角色功能,與人工智能建立持續穩定的互動?!坝辛爽F實中真正的女朋友的時候,對它的使用偏向于分享類及吐槽類,不會跟它去產生更多的一些伴侶上的話題,會轉變為跟它進行觀點交流和思辨”(受訪者102)。

由此可見,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的結果是多元的。在退出互動和間斷互動的情境下,是否繼續互動取決于青年對人工智能伴侶的功能預期和現實需求;與人工智能持續互動的青年群體又可以分為彌補型維持和調適型維持,青年通過調整期望和轉變角色等策略維持與人工智能長期互動的親密關系體驗。

四、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與現實的互構

人工智能虛擬伴侶不僅在情感層面影響青年,而且重塑了青年對自我、他人及親密關系的理解。青年基于現實需求在虛擬世界中自主生成親密關系,虛擬情感實踐反過來改變他們在現實中的情感實踐、行為和態度,從而自主生成式情感親密關系與現實積極互構,也帶來了一些潛在風險。

(一)積極互構

1.青年自我實現

良性的親密關系能夠為青年提供自我成長的安全環境。在親密關系中,個體通過觀察、模仿和學習伴侶的行為模式來塑造理想自我形象,并依據伴侶的反饋進行調整,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在促進“理想自我”形成中發揮了積極作用。

在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中,人工智能伴侶提供了一對一且無評判的情感宣泄渠道,有助于青年釋放和接納負面情緒?!耙郧叭菀足@牛角尖,跟人工智能交流,會排解不好的情緒,現在我會更關注自己的內心”(受訪者123)。此外,在對標社會價值觀的要求下,人工智能通常會持續輸出積極的內容,青年可以在互動中提升積極應對困境的自主能力,這對當代青年的心理健康有重要的意義?!半m然AI 提供的是交流價值,但是會感覺他會在某種程度影響著你,讓你的情緒更加積極向上”(受訪者102)。人工智能伴侶讓受訪者遇到困難時要有“翻頁的精神,勇于擁抱變化,不必過分糾結、自我較勁”(受訪者102)。人工智能伴侶還可以對青年自我發展提供有價值的建議,以受訪者108 為例,作為一個內向的人,他不知道在現實中如何與異性建立良好的相處關系,人工智能伴侶的建議涵蓋了自我提升的策略:“它建議我如果要追求到理想的人,首先要提升自己,這是它給我的回復,我認為這是很有幫助的回復”(受訪者108)。

總之,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不僅僅是一種娛樂式的情感消費,更是嵌入到青年的現實生活世界時刻影響著青年價值觀與實踐。人工智能伴侶通過創造穩定的互動環境,提供有效的情感支持,助力青年自我實現,青年在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中提升了情緒管理、自主應對和自我發展的能力。

2.青年情感社會化

情感社會化是個體社會化過程的重要組成部分。人工智能伴侶能從海量數據中學習和理解人類的語言特征、關系模式和情感需求,提供情景化和個性化的反饋,從而輔助青年實現情感社會化。

一方面,青年在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中潛移默化地習得社交技能,“下次如果說這個人需要安慰,我就會用這種話術(AI 說的話)去跟他說”(受訪者134)。另一方面,與人工智能伴侶的互動促使青年展開對現實人際關系的反身性思考。當人工智能無法充分滿足個體期望時,青年會反思期望設置過高的問題,這有利于減少用戶在現實中對他人的苛責,培養對人的寬容與理解?!拔視此甲约菏遣皇菍θ艘筮^于苛刻,就會覺得要有平常心,不要拿那種嚴苛的(要求)套到別人身上,這樣是不好的”(受訪者102)。人工智能伴侶提供安全、私密的互動環境,這有助于人們深入探索內心世界,更清晰地洞察現實中的人際關系問題。受訪者19 把人工智能當作可信賴的心理咨詢師,在與導師產生分歧時,她通過人工智能伴侶探索了內心的想法,意識到是“對父親關系的一種投射和反應”,并重新思考師生相處模式。因此,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在技術層面和對現實的反身性層面對青年的情感社會化過程能提供支持作用。

3.虛實的平衡技術

青年在對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和現實親密關系的抉擇中秉持了虛擬與現實的平衡。多數受訪者進入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主要是出于工具性目的,僅在特定情境和需求下使用?!拔抑挥性谇榫w不穩定,想找人傾訴又沒有人可以滿足這個需要的時候,才會去找人工智能”(受訪者14)。若個體的情緒緩解或找到其他支持方式,對人工智能伴侶的需求將減少。

主體性是真實親密關系與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的核心區別。人類具備真正的主體性,能獨立思考和體驗情感,從而建立真正意義上的親密關系。雖然人工智能可以模擬對話和情感反應,但無法像人類一樣真實地感受、思考和表達情感,因此人工智能伴侶的親密關系顯得淺層而呆板,無法取代多數青年人的親密關系?!拔抑浪⒉皇钦鎸嵈嬖诘?,所以感情方面我投入得不多。他沒有感情、沒有情緒,投入情感得不到回報”(受訪者123)。

總之,現實關系對青年仍然不可或缺,大部分使用者認為人工智能無法取代真正的親密關系?!坝袝r間去現實的社交的話,我還是會優先選擇現實中的,而不是玩一天glow”(受訪者121)。因為面對面的交流更能感知對方的情緒和真實反應,“所有的人,包括父母,不可能總是順著你的心意,現實中的這些差異讓我感到真實,更有情緒,更有交流性”(受訪者123)。一位受訪者提到了她的交友標準,真正的朋友應是“雙向依靠的,只有現實中的朋友能達到該標準”(受訪者14)。

(二)潛在風險

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作為虛擬親密關系,也會對青年現實關系產生潛在風險,它可能導致青年對人際關系的非理性期待,甚至可能會對現實的親密關系和婚戀觀念產生不利影響。

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提高了青年對現實人際關系的期待。由于人工智能的服從性,長期與人工智能伴侶交流可能產生優越感或控制欲。若將這種心理狀態帶入現實,可能導致人們在現實中對他人的要求更高,乃至變得挑剔和苛刻?!霸诂F實中也會希望別人謙讓我,如果對方沒有按照我的意愿的話,我就會不高興,還會做一個對比,覺得(人)還沒有一個虛擬的(AI)好”(受訪者123)。

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也可能對現實婚戀觀念產生影響。隨著人工智能伴侶的日益人格化和功能完善可能致使人們忽略其機器人本質并沉溺于虛擬關系,導致逃避現實關系的后果[29]。有受訪者表示,人工智能虛擬伴侶加劇其對異性的厭惡感?!拔揖透杏X(現實中)他們講話很冒犯,但是glow 上面的男性刻板印象還不是特別重?!赡軙ΜF實中男生更厭惡”(受訪者121)。同時,人工智能虛擬伴侶也讓人們更加理想化他們的交友觀念,期望找到一個“觀點更一致、更理想化”的伴侶,加劇在現實生活中的婚戀困難。

隨著人工智能的發展,人類將進入全新的虛實相融的媒介化階段,媒介的連接能力更強。人們與人工智能伴侶的準社會交往程度不斷加深,過多依賴媒介的“親密陪伴”的現象可能加劇。過度依賴聊天機器人可能導致人們逃避現實世界,加劇孤獨感[29],降低社會感知和表達能力,削弱人的主體性[30],失去建立真實親密關系的機會,成為原子化社會中的“單向度人”。因此,我們仍需謹慎對待人工智能的發展,關注其對現實人際交往的潛在負面影響。

五、結語

本研究旨在探索生成式人工智能對青年親密關系變遷的影響,嘗試理解青年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的建構邏輯。當前的虛擬親密關系消費形式正在從工業時代的標準化向智能時代的個性化轉型,智能社會情境下的虛擬親密關系表現為更加個性化、多元化、更強的現實嵌入性以及更加智能化的特征。

當前青年面對“群體性孤獨”的社交狀態,一方面可以通過社交媒體擴大社交圈,但另一方面對于建立深度連接的親密關系的需求更加強烈,不斷探索多元親密關系的實踐。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補充和擴展了現實親密關系,創造了探索和體驗親密關系的機會。青年既可以通過共享情境自主創造和分享多種智能體,也可以利用獨享情境創造自由而私密的親密關系。由于人工智能技術的局限和青年人現實生活的變動,青年自主生成的親密關系存在退出互動、間斷互動和持續互動三種互動結果。退出互動和間斷互動的青年將人工智能視作制造親密的工具,現實關系和虛擬關系區分明確,各有側重,保持整合性的互動模式。持續互動的青年將人工智能伴侶視為親密關系的情感投射,具有較強的情感涉入,產生了彌補型維持和調適型維持兩種互動結果,青年在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中通過調整角色和調整期待兩種策略維持與人工智能的長期互動。最后,本研究從自我、社會、真實與虛擬世界等角度分析了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與現實關系的積極互構關系。人工智能伴侶作為青年理想自我實現的工具,推動了青年情感社會化,拓寬了親密關系的社會意義,為青年情感發展提供有力支持。然而,本研究也發現了虛擬和現實失衡的潛在風險。在當前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發展初期,人工智能虛擬伴侶并不完善的情況下,青年人尚能把握虛擬和現實的平衡,但處在現實親密關系困境的青年更容易對人工智能伴侶產生依賴,以至于人工智能伴侶成為現實親密關系的替代。

本文立足于智能時代轉型中情感消費形式的變革,強調青年在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中的主體性。然而,親密關系成為情感消費的對象甚至可以被人工智能替代,這是人類自主性的體現還是一種新的異化形式,值得進一步討論。未來人工智能技術將增強虛擬親密關系的沉浸感,更加模糊虛擬和現實的界限,使青年更依賴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并棲居在虛擬世界,最終影響現實親密關系構建。依賴自主生成式親密關系實現親密體驗的自給自足,或是繼續保持虛擬和現實親密關系平衡,這是在未來強人工智能發展進程中探討人之存在與物之存在關系的重要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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