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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之外

2024-01-31 12:55鮑貝
滿族文學 2024年1期
關鍵詞:阿卡直播間坦克

午后的書屋,剛下過一場急雨,暑氣消散了一些,但還是悶熱。入秋時分的杭州,正在經歷“秋老虎”帶給我們的炎熱。室內所有空調都在吹著冷氣,我在冷氣的吹襲中插好一盆剛摘的鮮花,準備上二樓。

服務員快步跑下來,說,來了個很古怪的人,大熱天的,非要坐在露臺上,說是來找你的,你要不要去見一下他?

那個人就是阿卡。服務員對阿卡的到來深感好奇,又有點警惕。也難怪,長期在外風餐露宿浪跡天涯的阿卡,他的衣著、長相以及氣質和這座城市里的人難免不同。突然空降書屋的阿卡,就像一個異類。

我把花遞給服務員,趕緊向露臺走去。

認識阿卡,是在兩年前的夏天,我開著越野車從西藏阿里地區的札達土林去往普蘭縣,途經瑪旁雍錯圣湖邊的岔路口,被阿卡攔住。他的車沒油了,問我能否幫幫他。我看見路邊停著一輛摩托車,車上馱著一大堆物品,一只大黃狗守在車旁,和他主人一樣用懇切的目光看向我,拼命對我搖尾巴。

我把車靠邊停下來,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車里的油往外灌。阿卡回到摩托車上,很快找來一只破舊的塑料桶和一根軟管子,用力旋轉開油蓋,把管子插進油孔里,他居然直接湊上嘴去狠狠吸出一大口,汽油就給吸了上來。他的這番操作嫻熟利落,看得出來,這是長期野外生活帶給他的經驗。

阿卡用手背抹了抹嘴巴,朝我靦腆地笑著。他的臉上身上全是灰,藏青色沖鋒衣和黑色防潮褲破了好幾個洞,衣服袖口和膝蓋處的污跡尤為明顯,磨得油亮油亮的,黑色登山鞋也裂開了一點。他的頭發結了塊,應該好久沒有清洗,也沒修剪了,隨意地用一個發箍箍在腦后,在風中凌亂飛揚。他看上去那么臟,但他咧開嘴笑著的模樣很清純,牙齒潔白,眼神略微有些憂郁,透著些許清澈。如果讓他洗把臉,理個發,換上一身干凈的衣裳,應該是個很帥氣的小伙子。

阿卡說,你要去轉山嗎?如果你正想去轉山,我可以幫你背行李,當你的向導。

圣湖瑪旁雍錯緊挨著岡仁波齊神山,很多來到阿里的人都是為了去轉山。我告訴他,我是先轉完神山再去札達的,現在從札達往回返,想在圣湖邊轉轉,下午就到普蘭去休整一兩天,再回拉薩去。

他知道我已經轉過山,臉上露出些失望,說,我不知道該如何報答你。

我說,小事一樁,不需要回報。但我又很好奇,他應該不是當地人,怎么在此當起向導和背夫來了?

他說他想賺點零花錢,還問我上次去轉山請的什么人,付了多少錢。

我說,我請的是一位當地小伙,管吃住,五百一天,兩天付他一千。

他驚訝地說,太高了!我一天只要二百五,還不用管吃住,我隨身帶有干糧,就在路邊搭個帳篷住。

他說到二百五的時候,我忽然很想笑,但看他說得那么認真,而且一臉誠懇,就強忍住沒笑出來。

我問他,你住哪?

他說,我每天住帳篷,今天晚上,我會在圣湖邊找個地方住。

我說,我跟你一塊去,也許還能幫你搭把手,我順便去湖邊轉轉。

阿卡很開心,抱起他的大黃狗,說,它叫坦克。他把坦克放在行李架上,再把狗繩子綁在他的腰部,狗就穩穩地趴在他的背上,像個受到大人保護的孩子,感覺很滿足也很愜意。

阿卡開著摩托車在前面帶路,我開著越野車跟在后面。他巧妙地躲開了需要買票進入的那條路,開進一條羊腸小道,繞了好幾個彎,才到了圣湖的另一邊。這里人跡稀少,湖邊的草地更為廣闊平坦,很適合搭帳篷露營。

要不是阿卡的帶領,我絕然到不了這里,以前每次到圣湖,走的都是正常路線,身前是圣湖,身后才是岡仁波齊神山。而從現在這個角度看過去,圣湖的對面就是岡仁波齊神山。拍照取景,湖水和神山正好可以同框。我為抵達這個全新的視角而雀躍。這里像是阿卡的私人領地,相信只有極少數的人到過這里。

阿卡把摩托車上的行李全部卸下來,開始搭帳篷。我想去幫他,卻發現什么也幫不上。阿卡做的那些活,我根本就不會。他樂呵呵地說,你不用幫我,我一個人就可以。

我說,那我去湖邊走走。

阿卡讓坦克陪我一起,萬一遇上有攻擊性的野生動物,坦克可以幫到我。坦克果然很聽話,搖著尾巴跟上我。

我對阿卡心懷好奇,從他的言談舉止和氣質來看,他絕不是一個普通的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因何流浪,從哪里來,想要去哪里……心里生出很多疑問。

我是一個寫作的,好奇心給了我探究的勇氣和耐心。

我在圣湖邊轉悠,藍天、白云、圣湖、神山、偶爾路過的黃羊和藏驢,我盡情地飽覽眼前的大美景色,拍下好多照片,感覺沒白來這一趟。

一轉身,看見坦克默默跟在我后面,像個守護神。坦克是只中華田園犬,身體肥壯穩健,眼睛卻很小,長著一對貓耳朵,始終豎立著,感覺它的嗅覺和聽覺都特別靈敏。我示意坦克過來,坦克卻站在原地不動,它看著我,禮節性地搖著尾巴,不靠近,也不遠離。當我繼續往前走,它就又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就這樣,坦克始終跟我保持著一段距離,不遠不近,不離不棄。不得不說,它是一只能夠掌握分寸又懂人情世故的狗。

等我和坦克回到帳篷,阿卡已生起爐火,他打來圣湖里的水煮起了酥油茶,濃郁的酥油味在空中彌漫。他把僅有的一塊牛肉喂給了坦克,自己則煮酥油茶充饑。他到處翻找,想找出一只干凈點的碗或杯子,請我喝酥油茶。我趕緊說,我不喜歡喝酥油茶,但我不介意聞酥油的味道。他訕訕地笑著,說他平時都是端著鍋喝,連個干凈的杯子都沒有。

阿卡絕對不是在哭窮,他是真的窮。他所有的家當一目了然。估計他的車子沒油,并非錯過了加油站,而是,根本沒錢加油。

我們席地而坐。他喝他的酥油茶,我喝我的礦泉水,有個爐火在身邊燒著,多少有點圍爐煮茶的意思,很適合講故事,也適合聽故事。

阿卡出生在一個偏僻窮困的南方小鎮。和天下所有父母一樣,阿卡的父母也相信知識能夠改變命運。為了供阿卡讀書,家里幾乎到了砸鍋賣鐵的地步。那時候的阿卡,理想堅定卻又模糊。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讀書、讀書、讀書,一路考進北大,并陰差陽錯地選修了哲學。

原以為熬到大學畢業,前途便可一片光明。他又怎會知道,畢業后的他連一份像樣的工作都找不到。擺在他面前的是兩條路,要么繼續找工作,等待機遇;要么咬咬牙繼續讀研。但,家里實在榨不出一分錢了,讀研成了不可實現的夢想。

幾經周折后,阿卡進了一家大公司,雖然和他的專業不對口,但好歹可以領上一份穩定的薪資。但他總是吃不透領導和同事陰陽怪氣的做事風格,每次都做錯事,不斷被人排擠,很快,他就被淘汰出局。

后來的阿卡,當過公司保安,送過外賣,擺過地攤,就差跪街去當乞丐了……在那些舉步維艱的日子,他有了遁入空門的念頭。

一座寺廟收留了他。

他以為遁入空門,就可以天下太平,萬事皆安。然而,他迅速發現,佛門并非凈土。和尚與和尚之間的明爭暗斗和處心積慮的程度堪比職場。

那次,功德箱里的錢被席卷一空,阿卡被人誣陷栽贓,大家一致咬定那些錢被他偷走并轉移。他百口莫辯,憤恨之下,只得連夜選擇逃走。他知道,他不逃走,也將被驅逐出寺。

阿卡沒有回老家,他沒臉回去,也不敢回去。他對著老家的方向跪伏在地,拜了三拜。他朝一個完全不確定的方向走著,此時他的父親已積勞成疾、癱瘓在床,一日三餐全由他母親照顧。沒有顏面回家也沒有能力盡孝的阿卡,兩眼一抹黑,幾欲崩潰。

阿卡是讀哲學的,他想不明白,更是參悟不透,都說天無絕人之路,卻為何獨獨是他,走著走著就走到了絕境。

寺廟報了警,阿卡怕被認出來,就脫下了僧袍,在一個垃圾場里撿來一套破衣服換上。就是在這個垃圾場,阿卡遇見了流浪狗坦克。那天的坦克正在那兒覓食。同命相憐,惺惺相惜。從此,他到哪兒都帶著坦克,坦克也終于擁有了自己的主人。在這個冰冷的人世間,是坦克給了阿卡最后的希望和溫暖,是坦克讓他擁有了牽掛和活下去的動力。坦克對他的絕對的忠誠與守護,是他在生而為人的世界里,從未得到過的。

那段日子,阿卡靠打零工養活自己和坦克,廢棄的房屋和橋洞是他們的容身地,公共廁所則是他們洗浴的地方,那件褪了色的僧袍是他們唯一的床單。

后來發生口罩事件,到處都是人心惶惶,狗在城市里更是難以生存,感染了病毒的阿卡再次失去工作。他被關進隔離區的半個多月,每一天都心急如焚,他做夢都在尋找坦克,想著坦克沒人保護怎么辦?

終于等到隔離結束,他瘋了一樣跑去找坦克。坦克已然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相依為命、不離不棄的唯一伙伴。好在坦克還沒有被人抓走,它把自己藏在一片廢墟里,幸免于難,只是為躲避追捕不敢出去覓食,消瘦了好多。

當坦克終于等到阿卡來找它時,風一樣沖上來,嘴里嗚咽著,像在哭訴,又像在撒歡,尾巴都快搖斷了。阿卡把坦克抱進懷里,那個瞬間,他再次得到印證,在他的生命中,再也不能沒有坦克。坦克是他的希望,是他所有的期待。

從隔離區出來之后,放眼望去,仿佛整座城市都已淪陷,店鋪、商場和小吃店全都關著門,他知道他和坦克在這座城市里是徹底待不下去了,他用所有積蓄,買了一輛二手摩托車,他想好了,他要帶坦克上路,去找一個安全的地方過流浪生活,哪怕吃草吃土也可以,活過一天算一天。對坦克來說,沒有人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就這樣,他和坦克一路向西,流浪到了千山之外的阿里高原。

阿卡平靜地訴說著他的遭遇,自始至終保持著他的內斂和淡然,語速也是波瀾不驚,毫無起伏,仿佛不帶任何情緒地在講述一段別人的故事。他把絕望和慘痛埋葬了起來。他并不多說細節,也不深入,只是隨手指給你他身上的幾處傷疤,但他并不試圖向你揭開傷疤內部,也不想告訴你它們到底傷得有多重,有多深,是否仍在隱隱作痛。

阿卡說,如果你是一位作家,我說的這些經歷,已經可以構成一部小說的素材了。它不僅是我個人的經歷,也是這個時代的烙痕。

我說,我就是一個收集故事和販賣故事的人。

阿卡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看著我,風輕云淡地笑了笑。

時間不早了,我還得趕往普蘭。我把身上的幾千元現金全都給了阿卡,阿卡慌忙拒絕,有點驚慌失措,又有點受寵若驚。他說無功不受祿,我已經幫他加了油,不能再白拿我這么多錢。他誠惶誠恐的樣子令人心疼也令人心酸。

為了讓阿卡心安,我靈機一動,說,這錢不是白給你的,是用來買你的故事,提供故事的人,也有自己的知識產權,必須要收費,哪天我要是把它寫出來,等書出版后真的可以賣錢。

原來,你真是一位作家???阿卡開心起來,像個孩子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碎了屏的舊手機,說要加我一個微信,還說,他做夢都想當一個作家,但現實生活不允許他擁有這個夢想。

加上微信后,他又說,等他哪天賺到錢,一定會還給我。

我說,真不用還,你已經用你的故事做了交換。

阿卡還是將信將疑,我講的故事真的可以賣錢嗎?

當然,我誠懇地看著他。

阿卡認真起來,他說,那我講得太潦草了,我只跟你講了個大概,我的經歷遠不止這些,還有太多太多細節沒有跟你分享。

下次有機會,我再聽你細聊。

還會有下次嗎?阿卡問得天真無邪,他憂郁而清澈的目光,被霧一樣的好奇和疑惑籠罩著。

我無法給他一個準確的答案,只能說時間不早了,我得趕路。如果在普蘭縣城里能夠買到肉,我會幫他送點過來,他和坦克就都有肉吃了。

我以為阿卡會拒絕,至少會跟我客氣一下,但他卻說,那太好了,這樣我們就又可以見面了!坦克也像聽懂了我的話,熱烈地搖動尾巴,表示出對我百分百的信任和友好。我被這份天真無邪和信任打動,無論如何,我不能失信于他們。

進入普蘭縣城,夕陽如血,遠處的山巒上是終年不化的皚皚白雪,仿佛進入童話世界,讓人目眩神迷。

我有個朋友在普蘭縣當父母官,朋友讓人安排了晚餐。久別重逢,特別開心。閑談間,我說起了阿卡。圣湖的歸屬地是普蘭,整個普蘭歸朋友他們管轄和治理。一個北大畢業生帶著一條狗流浪至此,又正在他們的轄區內,我想只要他們愿意,總是能夠幫上點忙的。

一桌子人,全都感慨萬千,都說在以前,讀書真的可以改變命運,現在看來不一定。提及能否幫到阿卡,他們的表情一個個凝重起來,表示人各有命,而且又是非常時期,都不知道拿一個大活人如何安頓,況且,他們也不知道阿卡的本性,畢竟,我跟阿卡也不過萍水相逢,交往不深。遇到現實問題,男人總是要比女人理性。我完全理解他們的為難。

我在普蘭轉悠了兩天,準備返回拉薩。朋友來酒店送我,還差人送來滿滿一大筐新鮮牦牛肉和一些風干牛肉。

返回圣湖的路上,我一直開著車窗,實在聞不得生鮮牛肉的味道。我平時不愛吃肉,所以,幾乎不買肉。記得有一次,朋友送給先生一包肉,讓他帶回家,他順手把肉放在我車上。等朋友離開,我立馬讓先生拿著肉打的回家,如果不想打的,要坐我的車,就把肉扔掉,我不喜歡車里有生肉的味道,生肉的味道彌留在車里實在是件挺恐怖的事。然而,此刻的我,卻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流浪漢和他的狗,心甘情愿地載著一車生鮮牛肉專程繞道親自送過去。我的這份熱情,仿佛沖動,也仿佛是在完成一件必須要去完成的大事。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但我又必須這么做,不然心里過不去。雖然,阿卡的不幸并不是我造成的,但當我遇見他,聽聞他的悲慘遭遇,便莫名地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歉意。我得為這份歉意做點什么。

車子駛入圣湖邊的羊腸小道,我遠遠地看到坦克聞聲而來,估計它是嗅到了肉的味道,圍著我高興得團團轉。我摸摸它的頭,問它,阿卡呢?我沒有看見阿卡,他的摩托車也不在,不知他去了哪兒。

我正愁這一筐牛肉怎么搬下來,坦克突然一陣歡叫,撒腿就跑過去,原來是阿卡騎著摩托車回來了。他回來得正是時候。他說,他去了趟塔欽,順利地接到一筆生意,明天要陪三位游客去轉山,說好每人給他三百,一天就可以賺到九百,兩天總共一千八。阿卡的臉被風吹得紅撲撲的,臉上略帶些羞澀。他說,遇到你之后,這兩天的運氣也變得特別好。

塔欽是座小鎮,海拔四千八百米,坐落在神山腳下,幾乎所有去轉山的游客,都會在塔欽逗留和休整。

我打開后車廂,讓阿卡把牦牛肉搬下來。阿卡驚叫出聲,這么多肉,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我告訴阿卡,是普蘭的一位朋友幫忙買的。我想了想,還是把朋友的電話告訴給了阿卡,我讓他萬一在阿里遇到什么困難,就可以打電話向我朋友求助。

沒想到,我話還沒說完,立即就遭到拒絕,這讓我很是奇怪,阿卡連電話號碼都沒看一眼。

他說,不需要,我很怕和這些人打交道。

你怕什么?

所有當官的和穿制服的,我都怕,可能從小受我父母影響。阿卡的眼眸里充滿本能的抗拒和憂傷,仿佛這些都是與生俱來的。

我無話可說,只得嘆息一聲,適時轉移話題,你父母知道你流浪到西藏了嗎?

阿卡的憂傷更重了一些,低下頭,沉著聲說,我父母都走了。

我很想對他說些什么,勸說幾句或者給他些安慰,但是,我竟然什么話都說不上來,我知道,說什么都是蒼白的。

回到杭州后,阿卡沒再聯系我。雖然我們加了微信,但他不常發朋友圈,因此,我幾乎沒有他的消息。

我突然刷到阿卡的視頻,是在去年夏天,他正在搭帳篷,旁邊坐著坦克,背景是阿里獅泉河邊的紅柳灘。阿卡居然做起了直播,而且一夜成名,他的粉絲不少,幾十萬人同時在線,點贊數達到幾百萬甚至上千萬,不斷有人在給他打賞。他一邊搭著帳篷,一邊跟粉絲們分享著冒險又孤獨的流浪生活,他回答著粉絲的各種提問,向送出禮物的粉絲說著感謝,輕松、隨意,又周到,儼然一位經驗豐富的網紅主播。

阿卡盯著屏幕看留言和禮物的目光,帶著些許渴求,沒有了之前的憂郁和清澈感,但相比那些在屏幕前大喊大叫的賣貨主播,還是要清純自然一些。

我也和眾多粉絲一樣,試圖跟他對話。我迅速在對話框里打出一句:阿卡,我是鮑貝,還記得我嗎?

阿卡逐一感謝送禮物的粉絲,也回答了其他人的問題,卻獨獨忽略了我。我想他可能是因為留言太多,沒有看到,我的留言很快就被淹沒下去了。

我點開阿卡的視頻號,賬號是他新注冊的,之前的那個號估計早就不用了,所以我一直就沒看到他發朋友圈。在這個新賬號里,大概有幾十條短視頻,內容都是阿卡和坦克在西藏流浪的點點滴滴。

其中有一條點擊量高達一百多萬,阿卡和坦克在大雪紛飛的阿里無人區相互擁抱,目光堅定,頭上身上飄滿雪花,在他們的身后停著一輛摩托車,摩托車上是他們所有的家當,背景音樂是三毛的《夢中的橄欖樹》,文藝、流浪,淡淡的悲情撲面而來,讓人心懷惻隱的同時,也對這位年輕人的流浪生活充滿好奇。

阿卡的直播間叫千山之外,視頻號上的推介是這樣寫的:我是阿卡,畢業于北大哲學系,厭煩都市生活,向往自由,帶著愛狗流浪在西藏,這里是千山之外,一人一狗,遠離人群,不問俗世,與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作伴……

在大都市里生活的絕大多數人,誰不是在向往著詩和遠方,但卻只能在煙熏火燎中討著生活。在工作和忙碌之余,人們也會談論自由,談論詩和遠方,但說出的話、做出的行為,卻都是枷鎖和束縛,極少有人能夠真正做到卸下枷鎖,完全與世無爭地躲在世界的盡頭,去過毫無保障的流浪生活。

阿卡做到了。阿卡幫許多人實現了詩和遠方的理想生活。

網絡是個神奇的世界,當你的行為讓人心生憐憫,把人的慈悲心和愛心激發出來的時候,便會化作一種至高無上的無形的力量。正是因為這股力量的存在,阿卡的每一條視頻都一呼百應。在他的直播間里,無數網友都對阿卡送出各種關懷和溫暖,禮物刷了一撥又一撥。而且刷過禮物的網友,還會在直播間鼓動別的網友刷禮物。

阿卡每天接收著眾多網友的打賞,凌亂的長發、黝黑的臉膛光芒萬丈。他又怎會想到呢,他不得已的落魄和流浪,竟然成了眾網友眼里的詩和遠方,是求而不得的精神慰藉。

天堂地獄,一念之差。

我注視著直播間里阿卡的一舉一動,搭完帳篷,他開始生火煮飯。在許多人的認知里,一個漂泊在高原的流浪漢本就窮困潦倒,沒錢買肉,但鏡頭前的阿卡卻把一大塊上好的牛肉給了他的愛狗坦克,他自己卻吃剩下的骨頭部分和土豆。這一番操作,直接又讓網友們慈悲心大發,慷慨地刷出禮物,紛紛讓阿卡去找個地方多買些肉吃。讓默默注視著屏幕的我心生愧意,因為,我還沒學會怎么刷禮物。

阿卡的直播不只在視頻號上做,還在抖音、小紅書等平臺上同時播出,因此,他在做直播時,同時會有好幾個手機架在他面前。直播的內容無非就是到了一個地方搭帳篷、做飯、打水、吃飯、睡覺,睡醒了,再出發去下一個地方。

在視頻號的右下方有個小方塊,我試著點進去,里面有賣寵物狗的糧食、頭罩、墊子、衣具等,還有戶外生活所需的裝備和衣服以及各類用具,大概有上百個品類,儼然是個小型商場。從商品下方的購買記錄看,交易量還不少。為了支持阿卡,我拍了個戶外防潮墊、一件沖鋒衣以及兩袋狗糧。

我很好奇,阿卡是怎么走上網紅主播這條路的,一路流浪的他又是如何聯系到這么多合作商家的?我想,僅憑阿卡一己之力是不可能做到的。那么,是誰在背后操縱這一切呢?

我曾設想過阿卡的各種未來,他也許會一直窮困潦倒下去;也許會通過自己的努力慢慢變好;也許會遇到貴人、碰到好運一夜間翻身暴富……我萬萬沒想到,讓阿卡翻身的竟然是直播,向網友們販賣他冒險落魄又孤獨的流浪生活。

大概在幾個月前,我想再去看看阿卡的直播間,但卻怎么也進入不了。

阿卡的直播間徹底消失了,仿佛一切都沒有存在過。

此時此刻,阿卡卻忽然空降于我的書屋,我們在露臺上面對面坐著,額頭上微微地冒著汗。桌上準備了一些水果和茶點,我為他泡茶。他有點尷尬,但很快,就調整好狀態,慢慢松弛下來。

我想請他進室內就座,他卻滿口拒絕,說他已經習慣了戶外,吹不得空調風。

他帶著點歉意,說,我的到來不會讓你感到意外和麻煩吧?

我說,不麻煩,但有點意外。

他說,能夠再見到你,真好,我經常在網上看到鮑貝書屋,那些照片太美,今天親眼所見,還是被震撼到,經歷了兩百年的歷史,果然氣場強大。

我說,你最近怎樣?

他皺了皺眉,一言難盡的樣子,帶著些懇求的語氣,說,我能先吃碗面嗎?等我吃飽了,我再把我的經歷全都講給你聽,好嗎?

當然,我立即讓服務員去煮了碗牛肉面端上來。

他一定是餓壞了,把一碗面吃得狼吞虎咽,甚至吃出氣吞山河的氣勢。

我又忍不住問,坦克呢,它在哪兒?

他抬起頭,迅速瞟了我一眼,低聲說了句,賣了,又埋下頭吃面。

賣了?他居然將同命相憐、患難與共的伙伴給賣了?那可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和安慰——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終于吃飽了的阿卡,推開碗筷,順手拿了片哈密瓜咀嚼起來。他說,你別急啊,我知道你想聽我的故事,我慢慢講給你聽啊。

接下來,便是阿卡的講述——

我們在阿里分開后,我便帶著坦克在神山圣湖繼續流浪,偶爾替轉山的游客當背夫,賺點零花錢。有一天,我的經歷不知怎么就被一個團隊發現,他們專門負責網絡營銷、打造人設和網紅,在他們看來,我是一個很值得去投資的潛在股。

見面后,他們預支了一筆生活費給我,還為我購置了各種設備,就讓我在西藏高原做直播,至于如何引流、營銷等其他所有事務,一概都由團隊負責,賺到錢后按對半分成。這對舉步維艱的我來說,簡直就是天上掉下個大餡餅,我毫不猶豫地接住了這個餡餅,并享受其中。

每天對著鏡頭分享我流浪生活的日常點滴,對我來說,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我并不認為這有什么難處。我沒有想到,一個人的流浪生活和苦難也可以拿出來販賣,生活真是荒誕無比。但,想通了也沒什么,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只要能夠賺到錢,養活自己就好。稀里糊涂地,我就被他們成功地打造成了一個網紅主播。

自從我開始向網友們直播分享我流浪生活的那天起,我就已經不再擁有流浪生活了。我也從此沒有了自由。我只是在做一份工作,替團隊工作。

我所到的每一個場所,都是團隊預先幫我踩好點,甚至不用開我的摩托車,有車子幫我送到目的地,并教我大概應該說什么和做些什么。我的摩托車只是個道具,在適當的時刻,我會綁上行李,假裝在高原上開一下,被他們錄個視頻而已。也就是說,我成了團隊包裝后的一個本色出演的演員,所有的冒險生活和遇到的點點滴滴都是在作秀,西藏高原就是我的秀場。在博取眾多網友的同情和好奇之后,我的直播間人氣日增,達到一定程度后,團隊便開始引進各類品牌合作出售。

我的直播間主要靠打賞和賣貨賺錢。然而,我分到的錢卻少之又少,他們怕給我足夠多的錢,我就會離開高原回到城里去發展,畢竟,每天都要頂著烈日或迎著風沙或在雪地里露宿為大家做直播,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高原缺氧,他們怕我身體垮掉,經常從外面帶來一些肉類食物,讓我在戶外爐灶上煮來吃,也給坦克吃。在這場流浪生涯的直播表演中,坦克也是必不可少的主角,只是它不會說話。好多網友為了我和坦克能吃到肉,便在直播間下單買狗糧和一些戶外用具來支持我。

我每天的直播內容幾乎都是重復的,先是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搭帳篷,接下來就是做飯煮肉,和坦克一起把所有的食材吃完,整個過程都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網友同時在線陪同。他們不斷問我今天吃什么,肉壞了沒有,放鹽了沒有,刮大風、下大雨了怎么辦,遇到狼和熊怎么辦,為什么要選擇流浪,為什么不回家等。我越來越覺得無聊至極。我很奇怪這些網友,他們是如何做到每天樂此不疲地追著我,關心我,問我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問題,好像我是在替他們冒險,在替他們流浪。

也有網友會問我,為什么不去找份工作,而要選擇出來流浪?這個問題不用我作答,那些老網友和混在直播間的團隊水軍們就會替我回答。有時候,新老網友還會為我的選擇爭執起來,一派人認為我是一個不務正業、對社會和家庭不負責任的人,是不值得同情的;而另一派則會站出來力挺我,認為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方式,都是自己的自由,別人無權干涉。除了這兩類人,還有一類人是人間清醒,他們很清楚直播間是怎么一回事,網紅是怎么一回事,無非都是資本。他們既不同情我,也不排斥我,我只是這個時代的資本游戲里的一個產物,一個賺錢工具而已。

而我,卻一度迷失在我是網紅這個光環里,忘了資本游戲的潛規則,沒有足夠的智慧去看懂這些現象背后的掌控權力。

我理所當然地想要拿到我的那部分錢,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我和團隊鬧翻,甚至不惜和網友鬧翻,直至徹底惹怒了他們,最后,成功退出他們的掌控,我不僅沒拿到一分錢,還差點連命都搭上。我確實是天真過了頭。我甚至想要東山再起,靠個人的實力再去注冊一個直播間。我迅速發現,沒有團隊在背后操控,根本不可能成為網紅。我太無知了。

我太無知了。離開團隊后的我,一無是處。而離開我之后的團隊,迅速又找了幾個人頂替我充當流浪漢做直播,繼續學我那樣賣慘賺錢。我偶爾點進去,看他們一個個學著我的樣子,假裝在戶外搭帳篷、煮飯、吃肉,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鏡頭前自言自語,就像在上演一部部滑稽劇。他們會不會成為我,我不知道,而我卻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無聊、悲哀、荒誕不經。

我已走投無路,不知道還能去干什么?

說完,阿卡怔怔地看著我,像是在等待一個答案。

可是,我又能給他什么樣的答案呢?我不懂直播這些套路,更沒有實力去操控網絡,也不可能像寺廟那樣,可以去收容接納好多人。

見我長久地沉默,阿卡慘淡地笑了一下,說,你可不可以買下我的故事啊,上次你付了我好幾千,這次是否也可以付我一些?

阿卡說得一本正經,并死死地盯著我的臉,像是在虛空又黑暗的宇宙中盯著唯一的那點燭光。

我怔住,但立即回過神來,問他,你要多少錢?

就五千吧。他脫口而出,我想盡快安頓好自己,就去把坦克贖回來。

我通過微信轉給他五千,順口就問他:你怎么舍得把坦克給賣了呢?

我要活下去。

我忽然覺得,這個問題對阿卡來說多么殘忍,一個人要不是落魄到不可收拾的境地,誰愿意把自己心愛的伙伴給賣了?

幾天后,我接到阿卡的電話,他說坦克沒了,被人賣到了狗肉店……

聽聞這個消息,猶如晴天霹靂。我奇怪阿卡的語氣竟然那么心平氣和,甚至連一絲絲的悲傷都沒有,仿佛他已然接受了命運對他的任何不公和擺布,這多少讓我有點接受不了,坦克畢竟是他生命中最難割舍的一部分。

2023年9月于拉薩

【責任編輯】大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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