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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團

2024-01-31 12:55管燕草
滿族文學 2024年1期
關鍵詞:副團長團里師母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冷到雙腿剛邁出屋子就被凍得像兩根木樁一般麻木起來,腿儼然只剩下了一個作用,那便是筆直地將身體和冰冷的地面連接起來,流動的血液瞬間宛如凝固了一般,門里門外仿佛是兩個溫度的世界。奇怪的是,這寒冷中不僅透著陣陣陰氣,還似乎夾帶著無數教人看不見的、細如發絲的針尖,無形地穿過肌膚的毛孔,直刺入骨髓,不消停地在其中攪動幾下,遠比那螞蟻啃食更難受。

這樣的寒冷倘若擱在平時就已很讓人煎熬,何況現在正是年關將至的時節,就愈發難耐了,也許是心里有念著的人想趕緊回家過個團圓年的緣故吧,這風一吹來只感到渾身上下一陣陣發怵發寒,上下牙齒緊閉著會禁不住地發出“咯咯咯”的聲響。

這是一家縣級的小劇團,今年的最后一場演出安排在了小年夜的上午,他們要到下面的村子里進行送戲下鄉的惠民演出,由團里專門負責演出業務的馬副團長帶隊。于是一大清早,劇團的大巴便從縣城的團址發車開往村里的文化活動中心,演出結束后大伙兒自然就要回家過年去了,不少演員把回城的車票訂在了下午,上午出發時就隨身帶上了拉桿箱,幸好這場演出雖然安排在小年夜,但至少是在上午,沒鬧騰到晚上,這點還是不錯的。

村里比起縣上更冷,風呼呼地來去自由地吹著,因為沒著樓房的遮擋,氣溫也略低個兩三度。他們團去村文化活動中心演出也不是一兩次了,熟悉得很。所謂文化活動中心,名字聽起來氣派,其實就是一個很小的報告廳,總共才八十五個座位,沒幾根能掛燈的吊杠,更別提好的燈光設備了,僅有幾個能把舞臺照亮的白熾燈,即便全部打開,充其量也就是能看清演員面孔的大白光。音響更是歷史悠久、很有年頭的,作用就是能開響罷了。這個活動中心平時的最大作用就是村里租給人家開個會、搞個活動啥的,所以依著這等的硬件條件,團里也沒帶燈光、音響設備過去,因為就算帶了,安裝起來也得費老鼻子力了。馬團長安排下面的舞美隊隨車帶了一些戲里需要用的小景片、道具、服裝等。團里很多演職人員不太愿意去這個文化活動中心演出,最大的原因倒不是硬件設施,而是比較壓抑,由于它坐落在地下室,沒有窗,空氣沒法流通,不適合人員在里面久待,所以在里頭待個一小時就得爬到地面上去透透氣。幸好他們今天演出的是一個新創的小劇場劇目,時長才一個小時出頭,不至于太難受,若是像平時那樣演出一臺近三小時的傳統大戲的話,會有一種無比窒息、胸悶的感覺。不過說到這個小劇場的戲倒是大有來頭,別看他們才是一個縣級劇團,但這出戲卻榮獲了全國大獎,到北京、上海兩個大城市參加過全國的小劇場展演評比,在圈子里可是得到過公認和贊譽的。

由于不需要怎么裝臺,演員們一到文化活動中心便開始化妝,舞美人員將簡單的景片、道具放置到舞臺上,各個部門很快就準備好了,畢竟早晨時間短,按照原計劃上午十點半就要演出了,演員們開始喊嗓開嗓,做些適度的活動。

誰承想在開場前半小時出了狀況。文化活動中心的李站長一頭沖進了地下室,他一看到馬副團長便把他拉到了一旁,小聲說道,馬團,有件事情得跟你商量一下,村里剛才來電話,他們有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會議本來是安排在下午召開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臨時調換到了上午十一點在我們這里開,我也是沒轍了,我得來通知你們一聲,把臺上的景片收起來,演員們先休息待命。

馬副團長一聽這話,頭就大了,這臨到快演出了還冒出這么一檔子事,算是啥名堂,他將團里各部門和演員們已準備就緒的情況告訴了李站長,現在只等觀眾進場,場燈一暗,他們就演出了。他希望李站長趕緊去跟村里領導溝通一下,看看那個會議能不能安排到劇團演出結束之后,他想著他們的演出是十點半開始,這十一點四十也就結束了,若是村里的會議能在他們演出結束后接上,不是皆大歡喜嗎?或者索性挪個地方開,那就啥事都沒了。

可李站長一聽這話連連搖頭,他嘆了一口氣說道,兄弟,你們也不是第一次來我們這里演出了,咱們也算是老合作了,你應該知道我的難處,村里要用場地是沒辦法的事情,我們必須得安排,再說我已經把上午演出的情況跟他們匯報了,不管用啊,對村里領導來說,咱們就是一場小演出,若是我再多說幾句,他們還以為我們這頭要跟他們唱反調呢。

馬副團長一時不知道怎么開口。是啊,他們的演出是送戲給村民們看,是惠民的文化配送,本來就不向文化活動中心支付場租費,哪能隨便把村里給得罪了?再怎么著也得給對方幾分薄面,以后可還得繼續來演出呢。這樣一想,馬副團長只能撓了撓頭,不再吱聲了。

李站長自然也清楚馬副團長的態度,他本來也不是來同馬副團長商量的,他其實是來通知他的。李站長請馬副團長跟演職員們多解釋解釋,他得趕快出個演出時間更改的通知,而后派工作人員去安撫已經趕來看戲的村民,可千萬別到時候領導來開會了,村民們鬧起來,就難收場了,還得立刻把舞臺布置成會場。在和馬副團長商定好把演出安排在下午一點之后,李站長便忙不迭地離開了,也沒給他任何回應的時間,轉身抬腿就走,連頭都沒回。

馬副團長在心里罵了聲娘,轉身讓業務部門通知演職人員們都聚攏過來,當即把情況一說,讓他們抓緊時間吃午飯,下面的演職員雖然都開始發牢騷,但既然馬副團長已經做了這樣的安排,也只能無奈地執行。馬副團長和下面業務科的劉科長平時關系不錯,算得上多年的小兄弟了,又同是業務條塊的,馬副團長是劉科長的分管領導。

劉科長從口袋里拿出香煙,向馬副團長使了一個眼色,兩人便從地下室爬著樓梯到了一樓文化活動中心的門外,劉科長連忙向馬副團長遞去了香煙,并拿出了打火機,替他點上了。馬副團長吸了一口,從鼻腔里發出了“嗯”的一聲,說道,這煙的口感倒是不錯。劉科長一把將口袋里的那包香煙塞進了馬副團長的兜里,說道,這包剛拆開,家里有兩條,等下午演出結束回團里我給你捎過來。馬副團長說了聲“甭客氣”,有些奇怪劉科長這次為啥不回老家。劉科長興許是看出他的疑惑,還沒等他開口詢問,便告訴他因為閨女在縣里參加補習班,那個班過年才放三天假,他和妻子商量下來就不回老家了,省得趕來趕去費時間,再說回趟老家開銷也不小,七大姑八大姨的。

劉科長的孩子正讀小學,明年小升初,想拼個重點,馬副團長能理解他的難處,畢竟他也經歷過,他的孩子現在考上大學了,他也放手不管了,反正孩子長大了,又是男孩,沒啥好操心的。

這時候有幾個上了年紀的婦女從他們的身邊走過,看著是村民的模樣。她們走了幾步,有兩個站下了又回身朝著馬副團長走了過來,她們打量了一下馬團長,其中一個開口問道,你是這個劇團的領導吧?我們前兩年來看演出也見過你。

馬副團長正好抽完手中的一根煙,把煙蒂扔掉。他點了點頭,說道,是啊老鄉,歡迎你們常來看我們的演出。

另一個婦女開口問道,你們怎么回事兒呢?不是說十點半開演嗎,怎么挪到下午去了?我們前幾天就聽說你們來演出可高興呢,這不,走了好幾里地過來看,說改時間就改時間了,總不能守在這兒干等,我們現在還得走回去。

馬副團長連忙向她們賠不是,只能一個勁兒地做著解釋工作。

可她們還是不理解,總覺得劇團既然已經在這兒了,為啥就不能演了,有的甚至還勸說馬副團長不要取消上午的演出。正在馬副團長和村民們溝通的時候,文化活動中心的兩個工作人員走了上來,揮了揮手里拿著的演出延遲的通知,三言兩句就將村民們趕走了,說是上面的安排,想看的,下午再來看。村民們悻悻地離去。

馬副團長看著這一幕,心里不是滋味。劉科長推了推馬副團長,說道,別想了,文化活動中心的那撥人從來只看上面的臉色行事,對咱這民族文化哪有一丁點兒感情?

馬副團長想想也是,這么多年也習慣了,他嘆了口氣,說道,走吧,我們去附近吃上一口,把午飯盡快應付過去。

劉科長應了一聲“好”,兩人正準備一起離開,誰知,演員隊的張隊長急匆匆地跑了過來,一邊喘著氣一邊叫道,馬團,劉科,不好了,出事了。

這是咋啦?馬副團長問道。

張隊長站下后,回答道,舞美隊曲隊長和我們演員隊的王小超剛才在后臺打起來了。

劉科長問道,打?為了啥?

張隊長說道,為了啥,還不是為了妙妙嗎?剛才馬團說是讓大伙兒去吃午飯,妙妙她老公曲隊長要幫她去買飯,問她要吃啥,她說是減肥,不吃了,讓他甭給她帶,曲隊長對妙妙是多疼愛團里人都知道,他愣是不放心,說不吃飯下午演出哪里撐得住。兩人正在相持不下的時候,王小超來了,問妙妙咋還不走,他都等了她好一會兒,曲隊長這才知道原來妙妙早和王小超約好一起去邊上的館子吃飯。這妙妙和王小超那點破事大伙兒心里都清楚,之前在團里王小超一會兒給妙妙泡咖啡,一會兒又幫她去買衛生棉的,你說老公就在身邊,擱著不用,王小超老給她服務算咋回事?那曲隊長憋著一肚子火,不能動妙妙,還不興跟王小超動手嗎?

馬副團長聽著張隊長的話,越聽越氣,一把將頭上的帽子拿了下來,狠狠地撓了撓頭。他開口對著張隊長說道,我說你得空好好管管下面的人,一個是團里的當家花旦,一個是大力培養的小生演員,缺一不可,團里人才正青黃不接,現在又在外面演出,真要鬧出點事情不是添亂嗎?你這個隊長別老碰到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兒就往我這里跑,這三個人你還收拾不了了?我要你干啥?

張隊長被馬副團長罵得如一只瞬間泄了氣的皮球,他一個勁兒地點頭,附和著。馬副團長指了指邊上沉默著的劉科長,說道,你也是,業務演出這個版塊是你負責,你們兩個琢磨一下,好好做做這三個人的思想工作,經常瞎搞些什么,王小超一個未婚男青年總和有夫之婦胡亂扯啥,扯的還是一個單位的。

劉科長心想,王小超這年輕人也是怪了,不知道怎么想的,他要顏值有顏值,家境也不錯,手邊錢也不少,怎么就不能正正經經談個戀愛、交個女朋友?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道理難道不懂?偏生那曲隊長對他老婆妙妙也是“一根筋”地寵愛,妙妙不是一次兩次有這種事了,可他就是跟她過得有滋有味的,這胸襟也真夠大氣。

馬副團長深知劉科長和張隊長的能力,因為他在,所以兩人習慣有啥事情先找他,若是他不在,他們辦事可有著自己的一套。于是馬副團長開口說了一句:我肚子有些餓了,我先去吃飯,等我回來,你們兩個得把事情給處理好了,不能影響下午的演出,妙妙和王小超可是戲里的男女主角,還有曲隊長,舞美那塊都歸他管,不準因為個人情緒給演出帶來任何狀況,任何時候都不能忘了老祖宗留下的那四個字……

劉科長和張隊長點著頭,異口同聲地接口說道:“戲比天大?!?/p>

馬副團長“嗯”了一聲,雙手擱在背后,離開了,去找飯館吃午飯了。

劉科長、張隊長看著馬副團長的背影,在心頭嘀咕了一句“老狐貍”,便看了看對方,向著地下室走去。

辛子已經坐在范部長——也就是他的恩師家里等了約莫有半天時間了,他清晨就從縣里趕到了市里頭,想著或許能碰到恩師,誰知恩師市里有個會議,早早出門了,幸虧師母在家,不然他得坐到大門口等了,這么冷的天,不成冰棍才怪,哪有現在喝著熱茶,享受著暖氣舒服。師母待他是極好的,去年她剛從市里的事業單位退休了,他雖然去縣里劇團當團長已經有近三年的時間了,但每逢雙休、節假日團里沒演出沒業務的時候,他總會抽空回市里待著,畢竟他的家人朋友都在這邊。他只要一回來就到恩師家坐坐聊聊,看望一番。即便實在抽不開身回市里,他隔三差五一有空也給他們打電話、發微信,匯報些工作和生活上的事,當初之所以到縣劇團也是恩師的主意和安排,讓他去基層好好地鍛煉鍛煉,將來才能有更好的作為。恩師既是他的師傅,又是他的老領導,他一直很崇敬恩師,于是他沒有任何猶豫地就去到了縣劇團做了第一把手。

在等恩師回來的這段時間里,他一邊跟師母聊著天,一邊忙著燒飯做菜,順便聊起了圓圓的情況,圓圓是師傅師母唯一的兒子,從小讀書就好,是塊讀書的料,本科考上了北京的大學,獲得了雙學位,畢業之后因為成績優異,作為優等生公派去到了國外讀研,現在正攻讀博士學位,比他小八歲,師母常常開玩笑說他跟她的大兒子似的,比親兒子更親。他從縣里捎上了去老鄉家里買的剛從地里采摘上來的蔬菜,外帶些土雞蛋、老母雞、木耳、嫩筍、高粱酒,還讓人剁了剛殺好的半頭豬。正好趁著等恩師回來的這段閑暇時間,他就下廚開始做菜,這些食材雖說并不怎么值錢,但比平時在市里的超市和菜場買的要好吃許多,至少新鮮,趁今天這個機會燒給師傅師母吃。師母一邊看著他熟練地炒著菜,一邊對他的廚技大加贊賞,說將來也不知誰有福氣能嫁給他,又說起自己的兒子圓圓是個生活盲,做飯燒菜啥都不會,只會死啃兩本書。辛子可不同意師母的說法,他開玩笑說圓圓本事可大了,一不小心就把書啃到國外去了,以后直接學燒西餐便是了。

師母哈哈一笑,也知辛子這話多少帶有著打趣的意味。原本辛子想著和師母一起吃午飯,沒想到恩師卻回家來了,范部長看到辛子在家的那一瞬間意外了一下,師母還以為他看到了她發給他的微信趕回來了,沒想到早晨的會議是范部長主持召開的,早把手機調到了靜音檔,會議結束后司機便開車載他回來,他也沒留意,在車上看了一會兒材料,想著順道到家午休,再把晚些時候要開會的資料拿上。

范部長看著桌上做的幾道精致的小菜:紅燒肉、炒時蔬、洋蔥炒土雞蛋、外加一砂鍋的雞湯,他知道一定是辛子的手藝,愛人不喜烹煮,他也不是挑嘴的人,再加上心思都花在了工作上,飲食上只要管飽就行,平時家里也就兩個人吃飯,將就將就便過去了。

由于吃好飯還要開會,他便只小口品嘗了一下辛子帶來的高粱酒,那是久違的味道,他知道這酒一定是農家自己釀的,香醇得很,還透著些許泥土和山野的芬芳,讓他想到了小時候成長的地方,那時候糧食少,能填飽肚子就很好了,哪里還能釀什么高粱酒呢?

辛子為恩師盛了一碗雞湯,雞湯用黑木耳、嫩筍煨的,放了恩師家的黃芪、枸杞。辛子知道恩師的習慣,吃飯之前總是先喝湯,哪怕就是最簡單的番茄蛋湯,也得先喝,這好像和什么湯無關,而是吃飯的流程問題。范部長小口地喝著湯,細細地回味著,說道,這雞湯味道很純正,我多年沒喝到過了,這雞是你早晨讓老鄉一殺好,就開車捎過來的吧。

辛子點著頭,他知道恩師雖然對吃要求不高,但對烹飪卻門兒清,他給師母也盛了一碗。

范部長看著辛子半晌,慢慢開口問道,你來看我們,除了送些農家菜,一定還有什么事吧,說說看。

辛子嘻嘻一笑,他知道啥事都瞞不過恩師,他說道,師傅,話說我去縣級劇團當團長也已經快三年了,我想回市里工作,你也知道我家人都在市里,這經常趕來趕去的真是不方便,我對劇團工作本就不熟悉,市場又艱難得很,你看看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

范部長看了看他說道,你呀,年紀輕,做事情就是缺乏恒心。我好幾次遇到你們縣文旅局的金局長,他對你的工作十分肯定,希望縣劇團能在你的帶領下多出好劇目,聽說你們這次排的那個小劇場獲得了全國大獎,多好的事,得抓牢機會好好干,說不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去縣文旅局了。

辛子聽著恩師的話,搖了搖頭,他才不稀罕什么縣文旅局,縣城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他是一刻都不想待了。在一旁的師母看出了辛子的心思,這孩子若不是下定了決心,也不會這么大清早地就跑來。她笑著說道,老范,當初說是要磨煉辛子,這也快三年了,孩子如今想換個環境,你就幫他留心留心吧。

辛子拼命地點頭,他知道還是師母最懂他,他一遇到事兒,師母總在恩師面前幫他說話,他說道,師傅師母,我真想回市里,我也老大不小了,想成家了,一直窩在縣里也不敢找對象,我爸媽都在市里,總得找個市里的媳婦不是,家里幫我介紹了好幾次對象,人家一聽我在縣城工作,就老大不愿意的。師傅,我想過了,我如果回到市里,哪怕就是再去劇團,哪怕做個副團長,也行啊。

范部長聽了辛子的話,想了想,若真是這樣,倒也不枉費辛子到縣城去鍛煉了一番。他說了一句“知道了”,而后繼續喝他的雞湯,品嘗著紅燒肉、土雞蛋,一邊吃著,一邊還不忘贊揚兩句辛子的廚藝。辛子看著師傅師母大快朵頤,露出了一個敦厚的笑容。

馬副團長是在吃好午飯之后回到地下室的劇場的。當他走進劇場的時候,劉科長和張隊長早已把妙妙、王小超的事情處理好了,處理得宛如沒有發生過一般,好像先前發生的事情僅存在于臆想中,此刻的劇場連空氣中都充滿了和諧的分子。

不過和諧只在一瞬間,剛才馬副團長在外面吃飯的時候接到了文化活動中心李站長的電話,在電話里李站長告訴了他一個很不好的消息,一個讓馬副團長差點噴飯的消息。李站長說村領導們在會議上做了一個集體決定,那就是下午要繼續召開擴大會議,把上午班子領導討論的幾個決議在擴大會議上再過一遍,所以劇團的演出只能無可奈何地挪到晚上。

馬副團長一聽火就大了,在電話里就跟李站長爭執了起來,這演出畢竟不是三五個人能完成的事情,打個招呼、賠個不是就過去了。雖說是小劇場,演職人員少一些,但畢竟也近四十號人呢,另外觀眾也是問題,這么冷的天還是晚上演出,原先那些村民哪里還會來觀看?擺在他面前的無非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帶領著所有演職人員回縣里,另找時間再來演,第二條是繼續耗著等到晚上演出。若是隨性地選擇了第一條路,便會讓原本就艱難無比的演出市場變得難上加難,也會因此斷了以后再來文化活動中心演出的路子。馬副團長糾結了一下,忽然發現自己沒有發火的底氣,正想著如何才能找個契機借坡下驢的時候,李站長倒是先做出了讓步,一個勁兒地跟他打招呼,說是晚上演出的觀眾問題他們來想辦法,最不濟就是文化活動中心的工作人員集體觀看,馬副團長很無語。然后李站長說出了補償團里的優惠條件——年后由他們操作增加兩次讓他們團來村里的演出。畢竟多演出是真正的實惠,馬副團長抓著這個機會連忙提出將演出增加到三次的要求,李站長想了想,答應了,并安排下面的辦公室主任和他對接相關合同的事宜。有了這份承諾,馬團長不再矯情,依舊和李站長保持了原先良好的、非??蜌獾?、老朋友間的合作關系。

于是馬副團長心情愉悅地走進了劇場,感受著各部門之間一片和諧的氛圍,然后他把演出挪到晚上去的消息通知了下去,結果劇場內一片嘩然。不少演員都鬧了起來,因為演出時間從上午挪到了下午,有些人已經將車票改簽到了晚上,沒想到現在演出又挪后,只得辦理退票了,若是晚上弄得遲了,恐怕還得先回縣里,得明天再買票回家了。演員們你一句我一言地“圍攻”著馬副團長,馬副團長一下子拉長了臉,大家都知道馬副團長的脾氣在團里是最火爆的,跟個爆竹似的,一點就著,現在仿佛是爆發的前夜??粗@樣的馬副團長,眾人忽然不說話了,周邊瞬間安靜了下來,整個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就在劉科長、張隊長準備開口解圍時,馬副團長的微信電話響了起來,他一看來電的頭像愣了愣,竟是縣文旅局金局長的秘書小方,他連忙走到一旁接了電話。劉科長、張隊長正好趁著馬副團長接電話的當口適時地做起了演職員們的工作。

而馬副團長一接起秘書小方的電話,就很好地調整了自己的情緒,非??蜌獾卦陔娫捓锖托》胶蚜藥拙?,之后方秘書開門見山地告訴馬副團長打這個電話的目的——縣文旅局領導班子知道他們團排演的這個小劇場劇目獲得了大獎,一直想找機會觀看,但每次的時間都十分不湊巧,所以就沒能看上,聽說這次送戲下鄉惠民演出,覺得很好,將好戲送到村民家門口是一件需要肯定和提倡的好事,且領導們消息很靈通地知道演出的時間是今晚,又很湊巧都有時間,于是他們決定來村文化活動中心觀看這個戲。方秘書的話如同一顆重磅炸彈似的在馬副團長的耳邊爆響,馬副團長在電話里“嗯啊嗯啊”地回應著方秘書,說著場面上感謝領導的話。

直到掛上電話之后,他的腦子仍有些暈乎乎的,耳畔響起的只有一句話,那就是縣文旅局領導班子晚上要來看戲!完了,縣領導要來看戲!觀眾真的落實好了嗎?舞臺這么簡陋!偏偏還是一個在地下室的劇場!不過,十秒鐘之后馬副團長便理清了思路,畢竟他在劇團摸爬滾打了三十多年,從在劇團學館學戲開始,再到改行做行政,一直做到副團長,他在這個劇團可以稱得上是“元老”級的人物了。他把演職人員全部又召集了過來,告訴他們晚上領導要來看劇團的演出,于是所有人發牢騷的興趣忽然沒有了,什么車票什么回家問題一并拋在了腦后。在馬副團長準備去找李站長溝通之時,李站長已經到了劇場,原來他也已經接到了上面的指令,于是下午那個村里的擴大會議早早地就結束了,把舞臺重新留給了劇團,村領導還讓李站長轉告馬副團長,有任何需要他們配合的,盡管開口,至于觀眾的問題讓劇團不用擔心,他們會很好地解決,并拍著胸脯保證不可能只有文化活動中心的工作人員,還會有大批的村民。

等這些都安排妥當之后,馬副團長想了想,撥打了團長的電話。

辛子是幫師母在超市買東西的時候接到馬副團長的電話的,馬副團長將事情簡單地向辛子做了匯報,辛子也沒想到一次最為常規的下鄉演出竟變成了縣文旅局領導班子的集體觀摩,原本這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演出他沒打算去,讓馬副團長帶隊即可,畢竟每年像這樣的演出團里會有好幾百場。辛子聽完馬副團長那邊的情況后立刻讓他安排下去,把團里能在文化活動中心裝上的燈光、音響設備趕緊運過去,要不遺余力地做好適合這個戲的豪華版方案。掛上電話后,辛子又電話了一個好朋友,讓他今晚帶些看得懂戲的“專業觀眾”到劇場做好一件事情,那便是專門鼓掌。

師母在一旁聽他打了兩個電話,大致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她讓辛子趕緊去忙,不用管她。辛子想著師母提著這大包小包回家不方便,就把買好的東西和師母一起先送回了家,然后開車一路飛速往村里趕。

等他趕到劇場時,距離開場還有兩個小時不到,停好車就看到了馬副團長、劉科長、張隊長等人,他們立馬陪同辛子到地下室視察裝好的舞臺,演員雖然在劇場已經耗了一天,但現在正在打著十二萬分的精神走臺,曲隊長指揮著下面的燈光師在調整個別需要修改的燈光Q位,音響也已經安裝上了團里進口的設備,把原先文化活動中心的音響都替換了下來,包括演員用的小蜜蜂。音響師傅按計劃到位了一名,現在馬副團長把團里另一個也叫上了,舞美的各個部門,諸如燈光音響裝置道具等都增派了人手,連同行政辦公室的宣傳和接待人員也一并安排了。辛子視察了一圈,覺得馬副團長考慮得還是比較周全的,他也不再召集演職人員開會,畢竟縣文旅局領導來看演出的事情劇組都知道了,他沒有必要再增加大家的心理壓力。晚飯是村文化活動中心提供的,讓大伙兒去他們的食堂用的餐,主要是考慮到時間的可控和食品的安全,辛子覺得他們的安排很周全。觀眾在六點半的時候非常有序地入場,加上辛子朋友叫來的那撥觀眾,已經超過百人,整個劇場座無虛席不說,還在空檔的地方放置了不少加座。

開場前,村里和劇團的領導班子都在文化活動中心的門口等候著縣文旅局領導的到來,此時的文化活動中心和白天相比,儼然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情形了,工作人員已經在大門的上方拉上了“熱烈歡迎××劇團送戲下鄉”的橫幅,入口處的電子屏上滾動播放著劇目的宣傳片和劇團的介紹,就連兩側的玻璃門上都貼上了戲的大幅海報。因為天氣太冷,他們便站立在文化活動中心的大堂內,縣文旅局的方秘書和他們約定好在領導到達劇場的十分鐘前微信他們。等了許久,辛子和幾個村領導憋不住跑到玻璃門外去抽煙了,李站長在一旁替領導們點煙作陪。

馬副團長和劉科長他們在玻璃門內閑聊著,劉科長輕輕地拉了一把馬副團長,低聲說道,瞅瞅辛團,不是說今天要去縣里開一個重要會議嗎?咋一聽說縣文旅局領導要下鄉來看咱們演出就掐著點來了?這跑得比兔子還快,要我說,馬團你就不該通知他,讓縣領導來看看他這個做團長的平時演出總不在才好呢。

馬副團長從鼻腔里發出了一聲“切”的不屑聲響,說道,我老馬是這號人嗎?這么小兒科的伎倆我才不玩。

張隊長說道,我說馬團,這啥活兒都你在干,啥時候你才能上去做團長呢,就說現在這個得獎的小劇場劇目吧,三年前是你一手抓的項目,要不是妙妙懷孕耽擱了下來,哪里輪得到他?這小子運氣還真是好,他從市里來了咱們團兩年多,啥叫戲都沒摸著邊。聽小道消息在傳,說他可從來沒有消停過想回市里的念頭,估摸著就等一個機會吧。

馬副團長沒有說話,他知道他們說得都沒錯,當初小劇場這個項目他可是花了不少心血,上一任團長在任的時候死活不愿意排,說老戲迷不喜歡看,壓根沒市場,但他想著總要培養年輕演員和開拓新市場,于是力排眾議把項目申報到了縣里,結果是上面撥了經費團里才給立的項,接著又是他跑到市里邀請了有一定知名度的新銳導演,最后連建組會都開好了,女主角妙妙卻懷孕了,只能擱淺。這一拖二拖的就拖到了辛子到任之后才正式開排,沒想到首演之后不僅圈內叫好,還獲了這么些個獎?,F在誰還關心這個項目當初是誰抓的,上面只知道是辛子上任之后的成績。再加上辛子年紀輕,和他不一樣,有著市里的人脈資源,來縣劇團也不過就是仕途的簡歷上需要一段到基層單位工作的經歷罷了,不像他們這些一直在第一線工作的人,誰讓自己是千年“老二”的命?就跟十年前那部獲得省里“五個一”獎項的大戲一樣,那會兒老團長正好退休,他是班子里最有希望被提拔的,除了分管業務他還掌管著團內的創作,那個大戲也是他從選題、劇目抓起,一路到建組排練,直至立到舞臺上。當時他四十多歲,正處于事業的黃金期,自己也頗有幾分野心,眼看著劇團得了那么大的一個獎,可以說是幾十年都沒有過的事,團里人人都服他,做團長的呼聲是愈來愈大??上У氖?,上面卻遲遲沒有提拔的意思,最后連老團長都跑到上面力薦他,誰都沒料到團長的職位騰空了一年,最后空降了上面宣傳部的一個搞行政的外行來做了團長。當時他就明白了,他做得再好也是不可能被提上去的,相反,能力強有時候未必是一件好事,這些年他習慣了低頭,習慣了把自己當作空氣。

馬副團長看了一眼和村主任他們聊得正歡的辛子,說道,他即便回市里了,上面還會讓新的人來接替他的位置,對我們來說,誰來不都一樣嗎?干好自己的活吧,再過幾年,我也該退了,想那么些個不著邊的干啥?

聽著馬副團長的話,劉科長和張隊長便不再扯“團長”那個話茬了,胡亂聊些別的話題了。馬副團長他們一看到縣文旅局領導的小車停下之后連忙走出了文化活動中心大堂,跟在辛子和村領導的后邊接待著局長他們,因為劇場條件比較簡陋,沒有貴賓廳,他們就在文化活動中心的大堂里向領導匯報了一下這個劇目的情況,然后把領導送入了指定的座位,領導們一看劇場內坐得“滿”出來的觀眾大吃一驚,大大肯定了非遺劇種的惠民工程,金局長更是對辛子這位年輕有為的團長狠狠表揚了一番,充分肯定了他近三年以來的工作,說到最后還小聲地在辛子耳邊提了一句,下午開會碰到了市里分管文化的范部長,范部長說起了辛子。辛子連忙很識時務地說了一句:多謝金局的肯定,范部長是我的恩師,他囑咐我下到基層做文化工作一定要抱有滿腔的愛和事業心。金局長拍著辛子的肩膀,一迭聲地說道,好好好,前途不可限量啊年輕人。而后金局長和其他領導坐到了劇場的座位上,五分鐘之后,場燈暗了下來,演出正式開始了。

一切都非常順利,演員們發揮出色,幾乎每唱幾句觀眾們便爆發出一陣叫好聲。演出結束后,在金局長的帶領下領導們上臺和演員們握手、合影,領導們充分肯定了這出戲,尤其對收獲了村民們的熱烈歡迎表示了高度贊賞。領導一離開劇場,演員們便開始卸妝,有的即刻得奔赴車站,有的因為沒能買到合適的車票,只能先回劇團。

辛子笑吟吟地將金局長一行送到了他們的小車旁,那時候方秘書、小車司機早就在恭候著了,金局長似乎對今晚的演出特別滿意,連看著辛子的眼神都帶著幾分欣賞。辛子替他拉開了轎車的車門,他在臨上車之前忽然停下了腳步,轉身對辛子說道,小辛,你能力很強,我知道縣劇團的平臺是有些小了,如果你能留在縣里,我可以給你找一個更適合發展的平臺,我很看好你。

辛子聽著金局長的話,愣了愣,他從金局長的話里聽到了弦外之意,不過,他并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了一些諸如“感謝領導肯定”的場面上的話,客客氣氣地把金局長送上了車。

金局長在坐上了車之后,又把車窗搖了下來,對著躬身在車窗外的辛子說道,好好考慮我剛才說的話,有啥想法我們及時溝通。

辛子連忙點頭應和,目送著車子在夜色中開走,轉身關照馬副團長,讓他趕緊安排好團內的宣傳人員連夜做微信,并寫好新聞統發稿,他明天聯系市里和縣里的幾家主要媒體報道一下,沒有想到在這一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大年夜,他會有一篇大文章要做。

辛子送走了金局長他們,自己開車回市里的家,馬副團長他們則是登上了團里的大巴,開往了縣里。

這個冬天似乎不太冷了……

【責任編輯】大風

管燕草,國家一級編劇,上?;磩F副團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上海市作家協會理事。上演舞臺劇《半紙春光》《大洪流》等三十余部;出版長篇小說《百年海上》《一個高三女生的日記》等十四部;中短篇小說集《靠近我》和《管燕草劇作選》;編著《淮劇小戲考》。中短篇小說發表于《中國作家》《上海文學》《小說界》《鐘山》《小說家》《延河》《飛天》等省級刊物,部分作品被譯為英語、法語出版。榮獲“第四屆越南國際實驗戲劇節”劇目銀獎、“中國戲劇獎”等各類國際、國家級和省部級獎項三十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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