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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特萊斯

2024-01-31 04:07施隨
莽原 2024年1期
關鍵詞:商場店鋪

施隨

于凌晨時分,我和凌晨向地平線上眺望,遠方一無所有。

如果有一架無人機,從地面起飛,升高,升高,再升高,越過小河、田野、屋頂,升至電線桿以上,再向上,高出附近高速公路的廣告牌,與遠山的頂端齊平,向下俯視,據羅總說,在那樣的視野下,奧萊是航艦的形狀。

好幾次我從高空的夢里跌落回現實,腦內一片空白,在清醒的前幾秒里,我總是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要花上幾秒鐘,緩一緩,等意識漸漸回籠,才一點一點想起來,此時此刻,我是在奧萊的腹艙之上。在水泥與白墻草草敷衍的這間店鋪里,夜晚的海浪已經徹底褪去,我看見凌晨在對面昏睡的面孔,又慢慢閉上眼睛。

一年多前,我們剛來的時候,奧萊還不叫奧萊,叫商場。今天是旭日商場,明天改叫耀陽商場,后天又變成白光商場……那時候我和凌晨也還互相不清楚底細,為了撐場面,各自對于過去的招商經歷侃侃而談,彼此互稱經理。我們在臨時搭建的辦公樓里各據一隅,放任腳下的夯聲在骨骼里擴散回蕩;后來鋼鐵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也加入進來了;哐啷啷啷,時常有空管于工地掉落,被誰拾起,哐啷啷啷,又再度落下……

商場的生長就這樣轟轟烈烈地扎根進入我們的身體中,與日俱深。隨時我們一起身,就能看見后面的磚石在荒蕪中破土、發芽,而后一點一點地豎立、攀升……工地的生長正順應了四季的規律:春日熱烈;雨季消沉;到了嚴寒的冬季,場內時間自動變慢、變慢,直到凝結成冰……

羅總的野心鼓舞著我們,他說要將這里做成全省最大的商業中心,之后向東拓展,開二期、三期,家具城、美食廣場,打通連貫,做到全國最大,甚至于移平西邊山頭,連通機場大路,做亞洲第一。

——那樣一個存在于理想中的商場是如此之大,大到超出航艦,成為航母,成為城池,讓人為之激動,也為之害怕,我們不得不吹噓起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奢侈品大牌,迫不及待地把這艘船在紙上填滿,好讓自己能夠與之匹配。

這種日益強烈的恐懼不因商場的日漸成型而消減,相反,隨著完工,它越來越龐大、具體……直到羅總因為資金鏈斷裂,推遲開業時間,臨時辦公室連帶著行政罷工、建筑工人集體鬧事,擔憂終于變為現實,一切才塵埃落定。

商場就這樣以一個無限接近完成的狀態被固定下來,但三百多間店鋪的招商也足夠讓我們壓力山大了。這兩年縣里好幾家商場同時在建,四面八方各據一角,每個都想占據先機,到處都在招商,到處都在招人,我和凌晨不過是在這股熱潮中被打撈起來的兩個蝦兵蟹將而已,卻要臨危受命。特別是原先的招商副總也跑路后,這一職務空缺就搖搖晃晃地掛在我們面前,讓一切變得更加雞肋。

彼時我們已經互相摸清了底細,又都是本縣人,也就不再那么防備,深知雖然都在商場待過,但頂多也就是經理級別,來到這里,貿然地被冠以一個總監的頭銜,最先嚇到的是我們自己。

臨時辦公室拆遷后,整個公司搬去羅總另一處駐地辦公,我和凌晨則提前進入場內,除了周末放假,吃住都待“船長室”。在那間全商場最大的店鋪里,在唯一通電的那個插頭上,插著一只巨大的拖線板,分流出各式的電線、充電器、USB線,黑的、白的,滿地亂爬。

——這一切象征著我們狼狽的現狀。

招商這行和銷售一樣,雖然沒有就業門檻,但是需要提供與自己職位相當的品牌入駐。雖然各大品牌每年有計劃開店數,但總的來說狼多肉少。從一通電話、一場酒席開始,到看場地、談價格,到簽訂意向合同,再到最終店鋪入場,中間的每一步都是一次驚險的跳躍,無數品牌無數酒席無數人情往來,堆疊在一起,成為一座茫茫不可越過的高山,而我們才剛剛出發。

每天早晨,我和凌晨習慣性地站在商場二樓的船艦上,看著遠處羅總曾經指向的那個方向,北邊,他說:“看到沒,那條路一通,我們立馬開業?!?/p>

這于我們并不是種安慰,反而增加了莫名的憂慮。那條路從奧萊的前身——老車站時代就討論說要建了,一直沒有下文。雖然這幾年縣里到處都在修路,到處都說要修路,但沒幾條是真正修成的。全縣的路都陷落在這個怪圈里,一條條排著長隊等待著,不知道何時被人啟封,也不知道通向何處。奧萊門前的這條路化為其中一條,我們站在隊伍之中,左顧右盼,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每周周一我和凌晨拿著煙灰缸、茶葉罐和熱水瓶來開部門會議,聽部門里新招來的幾個專員一一匯報最新的招商情況。他們攤開記事簿,自述打了多少電話,又預約了哪些人來看場地;而后周二我們兩人帶著電腦去羅總辦公室,代行總監職務,看他點燃一支煙,聽我們重復昨日收集到的說辭……不論是部門會議,還是和羅總的三人會議,雖然在五分鐘內就能夠結束,但所有人還是盡量將它拖得長久些,語氣足夠慢,細節足夠瑣碎、態度足夠陳懇。里面有些匯報情況是真的,有些是假的,它們與煙灰、殘茶、暖氣混在一起難分難舍,直到把一場會議開到煙霧繚繞、水瓶枯竭、眾人沉默,才算罷休。

會議以后,所有人如釋重負。招商專員四散去本地、外地跑商場、聯系客戶,我和凌晨則滯留于此,打一通又一通的電話,接待一個個不期而至的訪客。說不清自己是在忙碌還是在虛度,當我們面對著標成各種色塊的CAD圖紙,一次次地把原先預設的一線品牌劃掉,換上一個個二線、三線品牌的時候,那個理想的商場距離我們越來越遠,而現實的這個越來越潦草、粗疏,不忍細看。幸而羅總向后者妥協,決定自降身價,把商場改名為“奧特萊斯”,我們才算找到一點自知之明。

與商場相比,奧特萊斯的生長環境更野蠻,它是被城市流放的賣場,是一種體面的自貶——這用來概括我們當下的處境,恰到好處。我和凌晨站在這一市縣的過渡地帶,視線越過周圍的荒地、草野,再往遠處,是小小的農田、村莊……要一直一直看到盡頭,看到地平線,看到虛無之處,才能產生一線似是而非的錯覺,但那何嘗不是一種希望?

我們在這個希望的終點線上等待著,徘徊著,直到在春日的某一天,遠方的地平線有一小節灰了些,發芽一般,于虛空之中,畫下鉛筆印樣的第一筆。

新路的修筑,給我們帶來些許鼓舞,特別是奧萊門口也裝上修路的圍擋之后。船艦上的綠化終于得以正式開始推進,接連幾日都有工人進進出出,忙著植樹、種花、鋪草皮……其中有十幾棵椰子苗成為重點保護對象。它們個頭不小,一棵有將近一米多高,全部被種在奧萊甲板的中心位置,預計以后會成為標志性的景觀,而其上,是奧萊高高揚起的船帷和風帆。

它們就長在我們所住“船長室”的正面,幾乎每天一起床就能夠看見。椰子樹的翠綠為奧萊帶來了莫名的生機,越過它,我們看見外面的那條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生長。每一天商場面前的圍擋前進一點,路就長一點。之后幾天沒有留意,它就已經于田野上空凌越而起了。

新路把附近的居民吸引過來,每天清晨、黃昏,都有人來散步,走著走著,就有人在奧萊門口探頭探腦問,能不能進去看看?

這其中老人和孩子居多,也有些年輕男女,他們昂首闊步,追打笑鬧,穿過一樓空曠的停車場,走上二樓,去到航艦的甲板上,碰一碰椰子樹嫩綠的葉子,呼吸著初春空氣中甘洌的青草氣味,談笑風生。

直到太陽將落未落之際,晚霞穿透整個船艦,銀色的欄桿返照金紅的光芒,天空微醺,一切才沉寂下來。在其中的哪一天里,我和凌晨驚訝地從“船長室”里走出來,也站在了這群人之中,駐足遠視。夕陽下的新路是如此寬厚溫潤、潔白寧靜。凌晨說他以前從沒注意過這么好看的夕陽,我說我也是。光芒毫無差別地在人們的眼睛里流散,我們趴在船舷的扶手上,墊腳向路的對面張望,依稀可以看見那頭,最遠處也有小小的人活動著、揮著手臂行走著,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新奇之感,難以言喻。

不過視線看到這里一般就再也難以往前了,只能收回來,收回到兩段路中間那個巨大的缺口上,一點一點,落日用巨大的想象補充了它。所有人站在甲板的一側,不知不覺傾斜了身體,像是因此可以距離天空近一點,更近一點,在這樣的合力下,如同幻覺般,船身似乎也隨之微微偏轉,像是一個預備加速的動作……被一種想要干出一番事業的心情鼓動著,我和凌晨開始和專員們一樣外出跑商場,尋找合作機會。

我們最先去的是本地商場,都是在這幾年里完工的項目,名字雖然聽過,但大部分還是第一次涉足。它們如龐然大物在我們眼前拔地而起,顛覆了舊時的記憶,我在過去與現在的錯位印象中,走進一家家商場的內部。

它們的規模與奧萊基本相當,外表形態各異,名字也別出心裁,不過內部從品牌到裝修設計都千篇一律、大同小異??此萍壹覒魬羯啼伌箝_,但顧客零星,店員無力施展,還有些已經貼上了轉讓店鋪的聯系方式,冷清之氣撲面而來。

坐在一間間空空蕩蕩的商場中央,我們記起這里是從前有名的“招商城”,那里是全縣最大的廠,還有些地方,明明熟悉,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不知道它們是在什么時候倒閉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轉手重建的,不禁唏噓,建筑的逝去和人的逝去一樣,是會被取代的。

受不了這種蕭條,這次以后,我們轉而去市里。

從高端購物中心到低端賣場,我們無一不進,它們都是已經成功運營的商場。無論大的小的,新的舊的,評判標準只有一個,就是品牌。在小商場中,我們挑剔那些擠擠攘攘的店面拉低了品牌檔次,試圖在頭腦中將它們在奧萊中排列重組;而太大的商場,熟悉與陌生的高端品牌堆疊在一起,我們雖然羨慕,但對之望而生畏,毫無非分之想。城市商場的一切原本是為我們所熟悉的,我們就是從這里出發回縣城的,但現在作為旁觀者,說不清是淡漠還是茫然。我們深陷于各色品牌的迷宮中,轉了一圈又一圈,晚上回到奧萊那間小小的“船長室”,冷清與熱鬧之間的反差讓我們日漸焦慮。

面對著腳下不斷延伸的馬路,以及對面逼近的勢頭,我們產生了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緊迫感,帶著整個團隊在外面請客、應酬,我們盡量保證每周都有一到兩個品牌來奧萊看位置,因為急于提高入駐率,商場的租金我們已經給到最低折扣,用凌晨的話來說“差不多白送”,但成果依舊慘淡。

壓力之下,我和凌晨常常冒出離職跑路的想法,可是等到夜幕降臨,酒席散盡,我們還是東倒西歪地沿著那個熟悉的方向走回去,上到那艘停駐已久的航艦上,打開“船長室”,仰頭倒下。

我們必須真的相信那是一艘航艦,才能閉上眼睛,一覺到天明。

羅總常常過來視察,有時自己一個人,有時帶幾個朋友,來得次數多了,他開始厭倦這里白日的冷清,讓我著手聯系商家搞一次特賣活動,又指揮凌晨去聯系做大牌廣告的朋友,無論如何先把場子搞熱起來,營造商業氛圍。

旋即一幅巨浪滔天的廣告布,從天而降,滾滾落下,掛在了奧萊航艦的船帆上。那上面的圖樣簡單直白:“奧特萊斯”四個大字從上到下排列。背景是一對青年男女帶著一個小孩,笑嘻嘻地拎著購物袋,作出滿載而歸的樣子。

我站在廣告布底下,強忍著塑膠難聞的氣味,抬頭仰望這巨大的一家三口,小孩碩大的腳踩在我的頭顱之上,讓人產生一種進入巨人國的恐懼感。

“奧萊的船帆升起來了!”仿佛迎著海風,羅總站在船頭,笑得像一個快活的船長。傍晚時分,越過他身體的輪廓,我看到遠處的夕陽,以及夕陽下渺小的人群,他們看上去微弱如浮塵,縹縹緲緲,一碰就要散。

不幾日,風帆的另一側掛上了一樣的圖片,船身兩側則分別貼上了我們已經敲定入駐的品牌廣告,都是羅總自己貼錢做的。為了保證遠處高速、高鐵上的乘客能看到,每一幅廣告的尺寸都大得夸張,顏色也足夠鮮艷。

黑白布散發出的油墨和塑膠味道整日揮之不去,所有人來來往往都要掩住鼻子,椰子樹們蔫頭耷腦地立在它們之中,我和凌晨睡在旁邊店鋪里相當于是人工排毒。風吹日曬了兩三周,難聞的氣味才漸漸開始消散。

臨近夏季,修路也加快了節奏,挖掘機、推土機、壓路機輪番上陣,晝夜不休。從此我們的睡眠變得波瀾起伏。近光燈、遠光燈一次次在“船長室”里擦亮、掃射,倏忽一下又驟然消失。車輪碾壓地面的聲音,“嘩啦—嘩啦—”,好像船尖犁開層層的波浪,我們久久地迷失在與大海有關的夢境里,尋找靠岸的契機,直至天亮,光芒鋪設整個船艦,我們從混沌的困意中掙扎出來,走上甲板,向外張望,才發現其實擱淺已久。

這期間唯一稱得上重大的事情,是女裝特賣會。初時聲勢浩大,有五六家品牌的貨車陸續進場,它們滿載著衣服浩浩蕩蕩地開進奧萊。貨物在入口位置傾瀉而下,激起塵土飛揚,嘩嘩啦啦占據了五間商鋪還不止,幾乎要溢出門外;另外還配了幾車衣架、褲夾、鐵架之類,叮叮哐哐,于店內列列排開,如同軍隊,整裝待發。

這一切的堆聚之于我們而言,等同于滿倉的糧食,讓我們增加了底氣與信心。為了確?;顒有Ч?,我們提前做了不少宣發,招聘兼職輔助銷售,臨時場地也早早裝飾完畢……

直到一場暴雨來臨。

第二天一早我們來到樓底下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屋頂遭不住強降水開裂了,漏雨嚴重,有兩間店鋪的衣服遭殃,夏裝受損大半,冬裝羽絨服類也有一部分浸濕。因為擔憂衣服發霉發臭,我們決定把所有的東西搬上二樓,正值休息日,底下的幾個招商專員全部被召喚回來。所有人分工合作,輪流運貨、拆袋、掛曬。

一件件衣服,被我們拆開、翻閱,都是陳年舊貨了,凌晨唰唰抖開它們,顏色暗沉,樣式老氣,散發出一種壓抑已久的沉悶味道。

所有人大呼上當,別說3折,1折恐怕都沒人要!這些沉睡已久的T恤、長裙、吊帶、襯衫、短褲、坎肩、夾克、牛仔……就這樣被我們匆匆喚醒,重見天日。它們老老實實地穿上衣服架子,在店鋪里排列開去。在沒有吊燈、沒有陳設的白色空間里,水滴成柱,地面積水橫流,衣服布料又濕又厚地簇擁在一起,靜靜的,愿打愿挨的樣子……

我們讓自己完全投入到這一枯燥的工作中,塑料袋拉開的“稀嘩”聲與衣鉤觸碰立架的“叮當”聲回蕩于空曠的店鋪之中。不知饑渴,不知疲倦,晝夜輪轉,我們在這之中找到一種久違的充實。每一件衣服都是一個新奇而未知的禮物,根據習慣,我們將它們按照季節、薄厚、類型劃定不同的區域,而后搭配、排列、互相參謀,給出意見、推翻、調整。

這何嘗不是一種耕種?

我們親眼看著一間間店鋪如同荒田,一點點被栽植、被嫁接、被填滿……

也許是習慣了商場空蕩蕩的樣子,乍一看見滿滿當當的衣服,喚起我們曾經關于商場的夢想,有種莫名的成就感。凌晨說,這對于他的沖擊不亞于第一次見到西安的兵馬俑、首都的萬里長城。

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們開了太久的天窗了。

特賣會整整開了十天,開始于平淡,結束于慘淡。

雖然早在意料之中,但這還是打擊了我們的積極性。商家那邊對于在此開店的事開始含含糊糊,遲遲不作回應。大雨連綿下了幾天后,一大批衣服被匆匆運走,剩下的滯留于賣場,等人認領。

它們掛了一天、一周、一月,慢慢開始積灰、泛色,肉眼可見地荒蕪下去。我和凌晨試圖用塑料袋蓋在上面延緩它們的衰老,但是那石膏一樣凝固的形狀使我們害怕,它仿佛提前為我們劇透了奧萊的最終命運。我說“只有尸體才被這樣覆蓋”,于是我們又把它們釋放出來。

因為雨水,以及潮濕的緣故,有很多衣服漸漸開始發霉,霉菌如瘟疫一樣在店鋪內散播開來。T恤傳染裙子,裙子傳染坎肩,坎肩又傳染給褲子……氣味日漸銳利,如同苦藥一樣的幽怨氣息整日纏繞著奧萊。

我們不得不在天氣晴好的日子把它們推出去晾曬,各式花花綠綠、粗細軟硬的布料在甲板上件件排開,隨風飄揚。中午時,我們從兩頭往中間遞進,給它們調換位置,確保每件都能曬到。

凌晨稱之為“曬麥子”。

在等待商場正式開業的日子里,除了招商,這成了我們打發時間的唯一方式。雖然不用擔心失竊,但我們還是常常駐留在二樓的甲板上,在無數的衣服中間,占據一張長椅,或坐或躺,打發時間。

除了我們腳下的這艘航艦,在那個遠方里的一切都在順利運行:新路上工人們鉆地的錚錚聲從高空傳來,悠揚、愜意;空氣里漂浮著《茉莉花》潮熱的水汽;高鐵的線路已從試運行到正式投入使用。我們坐在甲板上,遠遠的可以看見列車白色的行進軌跡,因為隔得太遠,又有窗子的阻擋,完全看不見里面有什么,所以它們看上去就只是一輛輛空白的列車,玩具樣小小的,假的一樣。

我說,不知道那上面的乘客能不能看到我們這里。

凌晨也正看向那個方向,他說肯定不能。

我知道。但我止不住想象自己坐在那其中的某輛高鐵上,在窗口,往旁邊看,在匆匆一瞥里,或許能看到兩個很小很小的點,落在一群衣服中央,小小的,大約也是假的一樣。

我們坐在這個假象里,和衣服、馬路、列車、萬物一起接受太陽的炙烤,疲困得一動不動,直到太陽落下,我們起身,合力把衣服推回店里。

夜晚以后,凌晨在店鋪中點燃艾草,煙味升騰與霉味對抗,兩種味道在商場之中攻城略地、爭執不下,最終又疊加、復合、升騰,而后它們熬煮出了盛夏。

盛夏對我們來說,完全是海的季節。

白天,我和凌晨頭戴安全帽,汗流浹背地和修理工一起進場,加固防水層,修補裂縫,檢查水電、排線、預留隔間,與商家確定尺寸、設計方案;夜晚,我們躺在二樓的廣場上,支一蚊帳閑聊,看世界在黑暗中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直到眼前一切自動變慢,呼吸的頻率、喧聲的擴散、星星的倒伏……

工頭遺留的鼓風機陪伴我們度過了最炎熱的日子。美中不足的是它的聲音太大,一開就是轟隆隆的震動聲,飛沙走石。凌晨將其比喻成直升機,我們是隨時會被投擲進熱帶雨林的戰士。我更愿意相信我們是真的在一艘海船上,穿一短褲,赤裸著上身,和其他水手一起,睡在熱乎乎的甲板上。在鼓風機帶來的呼嘯聲中夜夜啟航,遠處卡車震動地面,轟轟隆隆拉動船只向前開進,有時候我恍然覺得,也許我們真能在天亮時分到達雨林。

夢中空氣潮濕,土壤豐沛,椰子樹高大林立,亭亭如蓋。

我們抬頭仰望,尋找椰子的蹤跡……

后來我們知道,這一年據說是多年難得一遇的酷暑,最高溫度創下歷史新高,全縣的工地都因此停擺了,但我們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因為那條新路,畢竟還在日復一日地往前挺進。

夏天結束之前,面對即將閉合的新路,我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傷感情緒,這種傷感與因光影虛度而產生的后悔交織在一起,我自己也說不清它的來路。但其指向是明確的,我希望這條路就停留在此刻——即將彌合的狀態,不要再繼續向前了;奧萊也停留在此刻,暗潮涌動將開未開;全城時間停擺,此時此刻我這樣希望。

我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舍,看著新路中間的空隙一點一點被吞噬干凈。

羅總趕在新路通行之前確定了開業時間。

之前這個日子一推再推,但推到了某一天,冷不丁的,定下就不再改了。

提前幾天,奧萊的所有人員進場入駐。

我們目視著羅總那輛黑色的商務車帶領著另外兩輛轎車不緊不慢地穿過了奧萊敞開的大門,越過停車場、花壇、斜坡,長驅直入,一路無阻,而后向上、向上,一路開到二樓甲板中央,穩穩停下。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跟在他后面,據說那是新聘請的一支專業團隊,他們要全面接管這里。

最先被要求撤下的就是那批廣告牌。巨人般的一家三口和“奧特萊斯”在我面前轟然倒塌,如巨型怪獸曬干的皮囊,被眾人踩在腳下;其后是那一批被我們反復晾曬的特價衣服,也毫不留情地被處理了;最后是那些好不容易存活下來的椰子樹,由于和規劃的美陳不符,全部被轉移至奧萊以外的荒地。就這樣,從船帷到甲板到船舵,一間間店鋪被羅總收回,清點、檢查花了整整半天的時間。我和凌晨一直跟在新來的招商副總后面,回答他的提問,他始終保持著一種微妙的笑容,對羅總,對其他人,也對我們。他帶來的兩個助理則面容嚴肅,一絲不茍。

這日的會議尤其漫長,客服、招商、物業一起交涉,哄哄鬧鬧,為一個多月后的開業制定各種計劃。直到晚上十點多以后,人才開始漸漸散去。我和凌晨留在最后,我們走在奧萊新鋪就的石板路上。和往常一樣,場內所有的燈都關了,新裝的玻璃門反射我們走過的影子。我們看見前方門衛室的燈遠遠地亮起來了,微弱如海航中的螢火,不可觸及。

這天以后,我和凌晨把行李收拾打包,搬回自己在當地的家。而我們在船上的生存痕跡也被徹底抹去,一切回歸原位,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

我們算是徹底結束了在航艦上的生活,回歸岸上。

據說海員在海上航行久了會產生一些心理疾病,比如情緒波動、適應障礙、社交恐懼……我不知道假船也會。在等待開業的那兩周里,我的內心涌起一種復雜強烈的不安情緒,這種焦慮情緒伴隨著附近新路上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我知道那是裝交通燈、路燈、公交站之類的緣故,這一切都是即將完工的標志,但還是聽得我心驚膽戰。仿佛提前預感到會有什么變數一般,在開業的日子真正到來之前,我一直在默默地蹲守、徘徊……直到這個日子最終無波無瀾地過去,也久久無法消退。

開業那天奧萊請了專業主持人和表演隊伍,從門口開始造勢,唱歌、跳舞、砸金蛋、現場問答、抽獎……音響的波浪陣陣,喧鬧把人們推進場內,隨著花的香氣流動。雖然第一批入駐的店鋪只有一半,但到處張燈結彩,努力支撐起了熱鬧的輪廓。小扇子、氣球、宣傳單在空中飛舞。所有的售貨員都扯著嗓子,用最原始的方法招徠生意。他們聲音大,旁邊顧客的聲音更大,一時間人聲鼎沸、歡聲笑語。

我和凌晨行走在這個昔日的夢想中,看到曾經熟悉的店鋪打開了陌生的大門,折扣廣告牌早已迫不及待地立在門口;店員在里面排列衣服、鞋子、背包……顧客在外面穿行;還在裝修的圍擋上寫著中英文雙語的“即將開業……”;服務臺、電梯、衛生間到處人滿為患,一切的一切看起來忙極了。

奧萊就這樣開業了,因為倉促,所以一切看上去都是忙亂的,又因為忙亂,帶來一種熱鬧的錯覺。開業不久,這種雜亂的浮沫平復下去以后,慘淡的一面如同姍姍來遲的巨獸,緩緩浮出水面。

——正如我們一度預感的那樣。

新路的建成和秋日幾乎同時而至,好像也就是在一夜之間,那條路悄無聲息地閉合了,路中間被刷上標示線,擋車的圍欄被撤走,它徹底暢通了。只是與眾人期待的熱鬧、繁忙不一樣,它最先帶來的是哀樂。

那聲音沉悶、悒郁,如同秋季連綿不絕的雨,默默地沖刷著奧萊的每個角落。就算是晴天也好不到哪里去,太陽疏疏朗朗,懸得很高,馬馬虎虎地照著,巨大的廣告牌面向空空的甲板、廣場、店鋪、停車場自我展示,加劇了空曠。最后場內不得不把背景音樂的聲音調大,再調大,好壓過那種不祥的氣氛。

受不了這種冷清的氣氛,我和凌晨時常在飯后走出奧萊。順著那條路往前走,一直走,走到那個曾經的斷口位置,還能看見中間遺留下來的疤痕,好像是一個傷口的增生,除此之外它什么也沒能為我們帶來。而它還無知無畏地豎起一塊新的廣告大牌,寫上“X縣歡迎您”的字樣。

站在這條路的中央,回視奧萊,凌晨問我在想什么?

我說想起奧萊的從前。不,當然不是現在的奧萊,我是說從前那個,那個老車站。

我依稀還能聞到,多年前空氣里汽油燃燒后的熾烈氣味,大巴車、中巴車、個體出租車,從早晨到下午轟轟轟地喘著熱氣,蓄勢待發。

我回憶它是在什么時候消失的,以及,最后一次在這里坐車是什么時候的事了,什么時候我進入那黑魆魆的大廳排隊買票,站在細細長長的L型隊伍末尾等待出發;又是什么時候我下了車,順著那黑黑小小的過道走出來,抬頭看一看天。

我想了很久很久,發現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

直到我發現奧萊的每一磚每一瓦早已敲打進我的骨骼血肉之中,成為新的歷史記憶,我不得不放棄。

我們坐在甲板上,看著巨大的船帆,那是奧萊最終敲定的LOGO,是航艦遠行的樣子,我們就這樣坐著,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日出。

太陽一定是被云層壓破了,光芒流瀉,天空絢爛。于凌晨時分,在這樣美麗的天空下,我和凌晨向地平線的方向眺望:

那里有公路、有輕軌,后面還會有地鐵、機場巴士、波音737,我知道,我真的相信這一切……尤其在我一次次帶著倦意望向遠方的時候,船帷隨著日出一點一點發亮,在矮小的椰子樹支撐起的那片海洋上,熹微的暖意附著于我的雙臂,我呼吸著關于未來的一切,我的心為此感動過。

臨走前我問凌晨:你說,這是我的桃花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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