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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典

2024-01-31 04:07朱安娜
莽原 2024年1期
關鍵詞:慶典美美梯子

朱安娜

蟬鳴消失后,她們出發前往北方的一座城市觀看慶典。期間,太陽落下一次,升起一次,火車變換了三條軌道。桑莎小姐搖晃晃踏入黃昏,她的疲倦比她的行李還要重,她的愉悅比她的裙擺還要輕。07、39和101手拉著手緊跟其后,陰影在07的眉頭高高掛起,石塊在她們鈍重的腳步間滾過。不遠處的城門影影綽綽,顯出輪廓。桑莎小姐停住,放下提包,從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額尖的汗珠,圍墻的赤色此時正在她昏暗的眼睛里熊熊燃燒。07、39和101也跟著停住,39想要提起即將滑落的背包肩帶,但她的左手被07緊攥不放,右手要用來抱住美美。101吮著拇指安靜地笑,黏稠的口水順著嘴角滴落到衣襟上。呀嚯,呀嚯。07突然叫了起來。呀嚯,呀嚯。39開始小聲嘟囔。只有101,她抽出褶皺的拇指,放入飽滿的食指,繼續用僵硬的無聲固定靜止的笑容。

“行了,我知道了,都給我安靜一會兒?!鄙ID過身,提高音量說。39和07的叫嚷聲頓時虛弱了下去?!拔覀兙涂斓搅?,看見沒有,那里就是城門?!彼噶酥敢粋€模糊的方向,然后把39的肩帶用力往上提?!澳?,”她下意識地看了眼101胸前的編號,“101,我說了多少遍了,不要啃手指,你記不住嗎?”101盯著桑莎那張因為嚴肅而有點扭曲的臉,歡快地笑出了咯咯聲。桑莎嘆口氣,拎起提包繼續向前走,幾分鐘后她側過頭,她們果然像狗一樣跟了上來。狗是可以擺脫的,但她們不能。如果沒有她們,桑莎確信自己會得到更多快樂。她猛地加快了步伐,一方面是因為突如其來的煩躁,另一方面是因為她們必須得在天黑之前趕到城中央。慶典是晚上7點開始,她們還需要充裕的時間來吃晚飯,找住處。去往城門的人已寥寥無幾,夜色和她的饑餓一起翻涌上來,誰也沒注意到陷入沉落的太陽此時有著驚心動魄的美。呀嚯,呀嚯。39對懷里的美美說?!案衔?,別走丟了啊?!鄙I仡^大喊道。

她們在城門前被攔了下來,一位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官要求她們出示身份證件。桑莎慌忙拉開提包在里面來回翻找,她把化妝包、洗漱用品、兩卷衛生紙掏出來以后才記起,證件連同車票都被她塞進了身后背包的夾層里?!皠e緊張,這是正常的檢查程序?!本賻еc安慰的語氣說。桑莎把四張印有她們身份信息的硬質卡片整整齊齊地交給他,她發現警官的腰間別著一把槍,她想知道這把槍有沒有派上過用場?!澳銈儊淼眠€算及時,再過半個鐘頭,城門就會關閉?!本侔炎C件舉到眼前,一張一張仔細查閱,看到第二張時,他的目光越過桑莎的肩頭,準確地落在了桑莎身后。桑莎不由地握緊了包帶,她看出了他的懷疑,但他什么也沒說,直到看完剩下的兩張,他才直視著桑莎,用一種遺憾但又堅硬的口吻告訴她:“我想你們不能進到城里去,你瞧,我絲毫沒有冒犯你的意思,但你身后那些孩子,”他頓了頓,“她們似乎有點問題?!?/p>

“哦,你說她們?”桑莎漲紅了臉,“是的,她們,她們的腦袋,像你看到的那樣,她們的智力在小時候受了點損傷,不過我敢保證,”她努力調整著自己混亂的措辭,“她們全都很聽話,絕不會惹是生非?!?/p>

“您敢保證但我可不敢保證?!本偾迩迳ぷ?,把身份證件塞到了桑莎手里,“今天是慶典,我要保證的是不放過任何一個潛在的危險?!?/p>

“但我們坐了兩天的火車才到這里?!鄙I囍蚯笏?,“我們就是想看看煙火,我們從那么遠的地方過來只是想看看煙火?!?/p>

“這里沒有一個人不想看煙火?!彼柭柤?,指著城里的行人說,“他們都是從大老遠過來,沒什么好特殊的?!?/p>

“真的不行嗎?能不能通融一下呢?她們,她們是第一次參加慶典,我也是,”桑莎聽到自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明天我們就得回療養院,我是說,如果錯過了今晚,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這么大的煙火了?!?/p>

“我很抱歉,但沒辦法,人人都得按規則行事?!彼囊暰€從桑莎臉上移開,“那邊的,過來一下?!彼粋€流浪漢招招手。

“你好,警官。我是去參加慶典的,我有證件?!彼谘澮d里上下摸索著,最后掏出一張臟兮兮的卡片,“瞧,警官,我沒騙你,證件齊全?!?/p>

桑莎往后退了兩步,她討厭聞到他身上腐爛的氣味。

“你不能進去?!本贈]有接過那張滯留在半空中的卡片。

“我為什么不能進去?”他放下舉著證件的胳膊。

“因為今天是慶典?!?/p>

“不用你提醒,我知道今天是慶典?!彼麚现L癬的手背,咂了口唾沫。

“我已經說了,今天,是慶典?!本偕裆?。他比流浪漢高了一個頭,他說話的時候,桑莎總覺得那聲音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好吧,看來慶典只歡迎漂亮女人啊?!绷骼藵h扭頭看了看桑莎,“支持警官工作是我們的義務!”他笑著對警官敬了一個松松垮垮的禮,“再說了,一切為了市民嘛?!?/p>

流浪漢搖晃著向城外走去,警官和守城的士兵靠在一起開始小聲交談,距離城門關閉的時間越來越近,似乎不會再有新的人到來。桑莎站在原地,半張著嘴,她認為自己必須得說點什么,如果她什么都不說,她們就會和那個流浪漢一樣,從哪里來再回到哪里去,這無疑是最糟糕的結果。然而她的喉嚨莫名地阻塞住了,連半個音節都發不出來。07、39和101依舊手拉手站在路邊,她們對目前的狀況一無所知。不,也許她們知道點。07和39從未如此安靜過,她倆低頭看著地面,動也不動一下。101放下沾滿口水的食指,合上空洞的嘴巴,呆滯地注視著桑莎,好像在等她做出什么決定。

桑莎深吸一口氣,抓起101的手腕把她拉到警官面前:“警官你看,她這個樣子能做什么呢,她什么都做不了的,她一點危險都沒有,她們穿得干干凈凈,話都不會亂說一句,螞蟻都踩不死一只?!鄙I裢鲁鲆豢跐馓的菢影研刂械膽嵟铝顺鰜?,“我們誰也沒招惹,憑什么不讓我們進去?”

因為突然被打斷了談話,警官不滿地皺起了眉頭。多半是出于好奇,他打量著眼前這個——他竟然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匯。他想稱她為小孩,但她明明發育成了一個女人才會有的樣子;他要是稱她為女人,她的臉上又掛著一個孩子才會有的神情。她同時回贈他以天真的目光,當她看到從他鼻中探出的一根蜷曲的鼻毛,她把拇指重新放回口中,咧開嘴吃吃地笑了起來。

“不管你信不信,我向來主張愛護女性,但要是有人胡攪蠻纏,”警官的左手緩緩地搭在了槍套上,“我可不管他長沒長雞巴?!?/p>

好了,全都完蛋了。桑莎對自己說。她的心臟重重地晃動了一下。她知道如果繼續糾纏下去,她將會親眼見證那把手槍怎么派上用場。她領著07、39和101向一棵梧桐樹走去。她把手提包和肩上的背包放到樹旁,然后靠著樹干筋疲力盡地坐了下來。39也學她的樣子坐了下來,07和101蹲在那里,撥弄著地上的沙土。桑莎取出面包,就著涼水大口吃了起來,她望著浸沒在燈光里的城門,心里和結冰的湖面一樣沉靜。她沒有產生一點思緒。很明顯,一切都完了,她們不能參加慶典,不能站在城中央觀看煙火,不能和人群一起歡呼,更不能完成院長交給她們的任務。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撕下一塊面包,再把它送進嘴里。她干澀的胃部正在被面包填充著,這讓她有了點舒適的感覺。07聽到了咀嚼食物的聲音,抓起一把沙土朝桑莎腳上扔了過去。七!七!七!桑莎本來不想搭理她,但07的叫喊聲像防空警報一樣盤旋不停。桑莎重新拾起她的疲累,打開了一罐牛奶。07接過牛奶,仰起頭一口氣喝了個精光。七!七!七!桑莎又撕開一袋面包,07立馬奪過去風卷殘云地啃食著。她們總是吃得那么兇猛,像一頭野獸,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們的確和動物區別不大,而且她們食量驚人,完全不像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該有的進食量。十一二歲?大概是十一二歲,也可能是十三四歲,桑莎記不清了,畢竟療養院里有那么多孩子,有的是被父母送來的,有的是從路邊撿來的。她們的腦袋大都有問題,由于先天或后天的原因。為了方便管理,院長給這些孩子編了號,號碼就繡在紅色上衣的胸口。上衣和褲子是統一定制的,鞋子也是。不管她們有沒有自己的姓名,療養院的工作人員已經習慣于用編號稱呼她們。桑莎看著她們粗壯的胳膊和高聳的胸部,從中感受到了一種帶有侵略性的生命力。好像那些本應供給她們腦子的養料全被其他部位吸收了,于是她們的肉體以令人驚異的速度生長發育。最讓桑莎驚奇的是,她們長得全都一個樣,像極了怪物史萊克。沒錯,要是美具有相似性,那丑也不例外。有時候她甚至懷疑上帝在造她們的時候抱著惡作劇的心態,如果他能稍微認真點,她們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模樣。

她給39和101也分別打開了一罐牛奶。101兩手托著牛奶咕咚咕咚地喝,喝完后她又吮著拇指,空罐子被端正地擺在了腿邊。據醫生說101是療養院里最聰明的,桑莎總覺得她只是不會說話,但其實她什么事都明白。39先是自己喝了一口,然后迅速地把剩下的倒在了她懷里的圍巾上。桑莎尖叫著拿走她手里的牛奶,抑制不住地打了她一巴掌。巴掌落在了右臉,清脆又響亮。桑莎微微喘著氣,她的手開始發燙發麻。她在這陣熾熱的酥麻中感到了些許后悔,她知道自己不該打她,但沒有辦法,她安慰自己,誰都有喪失理智喪失耐心的時候。雖然以前也有,偶爾也有過……她們真的有本事讓你火冒三丈。桑莎蹲下來,撫摸著39紅腫的臉,而她們惹怒你之后,又用無辜的可憐的迷茫的眼神看著你,好像錯的不是她,而是你,你才是那個健全的人,所以你怎么能和一個智力低下的孩子斤斤計較呢?即使你用指甲掐她,用巴掌扇她,她都不反抗,也不哭不鬧,好像疼痛會和酒精一樣悄悄揮發。所有這些反而讓你體內那個儲蓄著暴力和殘忍的閥門旋到了最大。桑莎把39懷里的圍巾拎出來,用紙巾擦凈了上面的牛奶?!皝?,給你?!鄙If。

美美,美美。39輕聲叫道,她看了一眼桑莎,又看了一眼圍巾,皺巴著臉笑了。桑莎記得,自從療養院購入了一臺會唱歌的搖搖車,39的懷里就抱著這條叫美美的圍巾了。圍巾是當地慈善機構捐贈的,粉紅色,滌綸材質,下擺有一圈流蘇。39把它折成長條狀,中間用布條扎緊,從遠處看,好像它真的變成了一個叫美美的女孩。每天下午,39都會和她的美美一起去坐搖搖車。桑莎一想到那臺花里胡哨的搖搖車,頭皮就瞬間緊繃了起來。因為搖搖車離她的房間不遠,她曾經伴著那首叫《美美》的兒歌,在聒噪中度過了一段段難得的休息時光?!懊烂?,美美,天國仍未降臨,硝煙還在飄蕩,美美,美美,鮮花開始生長,出走的人就要還鄉。美美,美美,你不要害怕,嶄新的世界就要到來,美美,美美,你不要哭泣,今晚我們一起去看煙火……”好樣的,這臺搖搖車真是了不起,它讓療養院的所有孩子都學會了說“煙火”。她們不會說“你好”,不會說“再見”,倒是學會了說無關緊要的“煙火”。但她們到底沒法發出完整的音節,她們說的“煙火”更像是“呀嚯”。她們又哪里知道煙火是什么呢,她們從沒見過煙火,即使她們見過,也很難把那種耀眼的、五彩繽紛的、轉瞬即逝的東西和煙火對應起來。她們狂熱地叫著呀嚯不是出于渴望,而是出于動物的本能,就和貓狗豬一個樣。所以呢,所以當院長告訴她一個慈善家愿意資助三個孩子去參加慶典,她覺得這個慈善家真是奇怪極了,她想孩子們更需要的明明是衣服和面包。慶典是為了慶祝這個城市成立100周年而舉辦,市長演講完以后,會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煙火表演。慈善家希望她們能在煙火下拍張照,照片將會掛在他家客廳的墻上,那里還掛著他資助過的其他一些人的照片?,F在別說是照片啦,她們連城門都進不去。雖然在城外也能看到煙火,但桑莎總覺得整件事情有哪里不對勁。她又坐回樹下,懶得去細細追究。挾帶著涼意的微風從她額前吹過,她瞇起眼睛,看著那兩扇莊嚴的城門在歡鬧聲中像受驚的嘴巴一樣緊閉了起來。

“你想去看慶典嗎?”

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從她背后冒了出來。

桑莎轉過頭,問話來自一個瘦弱的小個子男人。他未經她的允許就在她身旁坐下,桑莎警惕地抱緊了那只裝有她們全部錢財的手提包。雖然他表現得很友好,他的語氣柔和,他正在對她微笑,露出一排焦黃的牙齒。但桑莎從他破爛的穿著和過于真摯的目光中捕捉到,他的友好有著強烈的目的性,并不是源于一顆善良的心。因為一個處于困境的人很難對另一個處于困境的人予以慷慨,只有那些手里握著太多東西的人才有能力實踐名為施舍的行為。

“你放松點,我不是壞人?!彼e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剛才我看到你被攔在了城門外。這事并不稀奇,你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參加慶典。你們從很遠的地方過來?”

“是的?!?/p>

“那真是太可惜啦?!彼鋸埖負u搖頭,“聽說今晚可熱鬧啦,市長會來,還會放煙火,餐館一律半價,成群成群的年輕姑娘扭著屁股沖你跳舞,所有人會站在廣場中央一起看升旗……”

桑莎沒有說話。

“她們是誰?你的小孩?”他伸著腦袋問。

“不,不是我的小孩?!?/p>

“我就說,你們長得一點都不像。你比她們不知道漂亮多少,你的眼睛讓我想起了我家院子里夏天結的葡萄,又大又黑又亮。我猜肯定有很多人追求你吧?男人都愛漂亮女人?!?/p>

桑莎聽出了他在笨拙地恭維她。不過她確實有過幾個追求者。

“但她們好像,精神不大正常?”

“不是精神不正常,她們就是腦袋生了點病?!?/p>

“怪不得呢,怪不得警官不讓你們進城,畢竟你可保不準她們能做出什么事來,看她們結實得,賽過一頭小牛,真要發起瘋,像我這種沒力氣的男人還真對付不了?!?/p>

“我不是說了嗎?她們不是瘋子,精神沒有問題?!?/p>

“行行行,我知道,你別急嘛?!彼移ばδ樀赝I沁厹惲藴?,“你老實說,”他降低嗓門,“你們想不想去看慶典?”

“想有什么用,我們又進不去?!?/p>

“你就說你想不想吧?!?/p>

“想?!鄙I粗樕系纳衩?,“怎么,你有辦法?”

“有?!彼掌鹦θ?,變得正經起來,“我有辦法讓你們進去,不過,你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你們也得付給我相應的報酬?!?/p>

果然。他終于走到了他想去的那一步?!皥蟪暝趺磦€付法?”桑莎問。

“一個人這個數?!彼炀毜乇葎澚艘粋€數目。

“不可能,這太貴了,我負擔不起?!?/p>

“那你說你能負擔多少?!?/p>

“一個,頂多一個。我們看起來像是有錢人嗎?”

“這還不好解決?那你就自己去唄?!?/p>

“更不可能?!鄙I⒖谭穸怂?,“我脫不開身,我得照顧她們三個?!?/p>

“我可以幫你照顧她們,我就住在附近,你去城里的這段時間,她們可以待在我家?!?/p>

桑莎猶豫了。她不得不承認他的提議很有誘惑力。

“而且,”他又繼續說,“你穿了一件挺隆重的禮服,不是嗎?”

是啊,是啊,我穿了一件挺隆重的禮服,桑莎出神地想,我怎么會忘記我特意為了這場慶典精心地打扮了一番呢?就這一次又有什么關系呢,她為她們做得已經夠多了,她在她們身上耗費了時間、青春、無窮無盡的精力,雖然她偶有抱怨,但她相信自己做到了足夠的仁慈。沒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她清楚她們給不出像樣的回報,但她不能什么都得不到……好時機不就擺在眼前嗎?她們沒有任何損失,而她也得到了自己一直盼望的那點微不足道的東西。

“好吧,”桑莎點點頭,“就照你說的辦?!?/p>

他帶她們沿著城墻走了很久,從光亮處走進了徹底的黑暗,桑莎甚至開始懷疑他在欺騙自己?!斑€沒有到嗎?”桑莎問,她前面的07、39和101顯露出了不安的情緒。

“小點聲啊,咱們干的是偷偷摸摸的事,當然得到偷偷摸摸的地方去?!?/p>

“你經常做這樣偷偷摸摸的事嗎?”

“瞧您說的,好像我是個多么卑劣的人?!彼财沧?,“這是秘密,誰都有幾個秘密?!?/p>

又走了一會兒,他終于停住了腳步。他在城墻前蹲下,小心翼翼地探尋著。借著幽微的光,桑莎看到他正從城墻下方接連不斷地抽出磚頭,等他站起身,一個半身大小的洞口出現在她們面前。

“很簡單吧,你只要從這個洞口鉆進去。四個鐘頭后我會帶她們來這里等你?!?/p>

“她們都很聽話?!彼?01和07冰涼的手,心中涌起了一絲愧疚,但想到即將開始的慶典,她又讓這絲愧疚溜了過去?!澳銈兿群瓦@個叔叔待會兒,我馬上就回來?!?/p>

她不確定她們是否聽懂了,不過她們似乎并沒有要跟著她的意思。

“她們的名字就是胸口的編號,如果她們餓了,就給她們喝點牛奶。牛奶在她們的背包里?!?/p>

“一路順風,”他揮揮手,“把握好時光?!?/p>

“你不去嗎?”她問。

“不,我不去,你知道,”他那排焦黃的牙齒在黑夜里反著光,“可不是所有人都適合慶典?!?/p>

現在只剩下他和07、39、101站在冒著寒意的寂靜里。他點燃一支煙,重重地吸了一口,尼古丁的苦味刺激著他的鼻腔,他屏住呼吸憋回了一個噴嚏。07湊上前,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團像心臟一樣在跳動的紅色亮光?!昂?,這可不是你能玩的?!彼穆曇舯人闹艿募澎o還要寒冷。07縮回去,退到了39身后。他把手插進褲子口袋里去確認今天的成果,很好,厚厚的一沓,收獲頗豐。然后他扔掉只抽了一半的煙,蹲下身,讓腳邊的磚頭回到原來的地方去。他不懂,那種老掉牙的慶典有趣在哪里?大家為何要爭先恐后地參與其中?不過他得承認,這事兒對他來說其實不壞,他沒費什么力氣就從中撈上了幾筆。不對,還是費了點力氣:為了能盡快把那個蠢女人的錢搞到手,他答應會幫她照顧這三個比她更蠢的蠢貨。她們一聲不吭地緊靠著彼此,困惑地觀察著眼前的陌生人,她們臉上的每一寸都找不出驚慌或恐懼,好像他對她們而言只相當于一間亟待探索的新房間?!澳莻€女人不要你們了,你們知道吧?”他突然覺得嚇唬她們還挺有意思?!八阅銈儸F在得跟我走,我,”他指著自己說,“能聽明白嗎?傻子們,跟我走?!?/p>

她們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往前走了幾步,她們膽怯地跟了上來。

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把她們帶回自己的住處。他不愿意說自己騙了她,要說也只能說他騙了她一部分——他確實就住在附近。他準備帶她們回到城門前的梧桐樹下。她們會老實待在那里,等著參加完慶典的桑莎心急如焚地找到她們,他相信。如果她們不小心走丟了,他認為也沒有負責任的必要。一個傻瓜走丟了難道不是最合情合理的事嗎?他毫不擔心她會找上門來,或是向警官求助,因為她才是這場不正當交易的受益方。他那時候應該是坐在屋子里,一邊喝酒一邊無聊地看著煙火在遙遠的天邊轟隆隆地綻放。他估計從他家窗外能看到煙火。瞧呀,他點燃一根煙,這一切是多么地仁至義盡。

呀嚯!呀嚯!

呀嚯!呀嚯!

07和39忽然亢奮地尖聲叫了起來。他嚇了一跳,轉頭看到她們三個仰著頭,厚實的肩膀像蒼蠅翅膀在抖動。順著她們的目光望過去,花朵形狀的橘紅色煙火在城墻那邊的天空中連成了一片。原來慶典已經開始了。她們被煙火牢牢地吸引住了,不肯再挪動步伐。正好,他繼續向前走,干脆把她們直接扔在這兒。她們不是很喜歡那些該死的玩意兒嗎,該讓她們看個夠才對,可憐的傻貨,他敢打賭她們以后都不會再擁有像今天這樣奢侈的幸福了。他走了幾十米,又折了回去。她們還站在原地,保持著他離開前的姿勢。

“嘿,傻瓜們?!彼齻兛聪蛩??!澳銈兿肟礋熁?,對嗎?”

他從家里搬來了折疊的人字梯??觳阶呋貋砗笏l現,那個編號為101的傻子不見了。他并不是很在意她的失蹤,畢竟一個傻瓜走丟了是合情合理的事?!?9,07?!彼囍兴齻兊拿?,“乖孩子,你們要是想好好看煙火的話,你們就爬上這個梯子,爬梯子,你們會嗎?”他展開梯子,向她們一遍一遍示范怎么爬上去。07和39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上上下下,他努力讓她們誤以為這把梯子是件玩具,當他爬到二分之一處,他在梯子上跳起了舞,她們因此開心地不停鼓掌?!皝?,你們來試試。背包放在地上就好。07你站這邊,39你站那邊?!彼阉齻兝教葑忧??!耙恢皇肿ブ@根,另一只手抓著這根,這只腳先踩上去?!彼兄?7的屁股使勁往上抬,07終于歪歪扭扭地爬上了第一節。然后,還沒等他將她抬到第二節,她便憑著自己的力量繼續向上爬了。他就知道,孩子們在攀爬打滾這類事上天賦極高。而39明顯有些不知所措,她的左手握著梯子,右手抱著美美?!澳惚е菦]法爬的?!彼肽米咚掷锬菞l散發著怪味的圍巾,但他剛一用力拉扯它,她就發出了低低的狗類在示威時會發出的聲音?!昂煤煤?,我不碰它,我把它掛到你的脖子上,這總可以吧?”他指指圍巾,又指指她的脖子,39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好了,現在你有兩只手了,你可以去找07了?!?/p>

39學著07的樣子搖搖晃晃一節一節向上爬,她們的動作越來越嫻熟,很快就爬到了頂端。梯子的高度雖然不及墻頭,但足夠看到城里面。仿佛兩頭未成年的黑熊,她們面朝城內而站,39脖子上的圍巾在風的吹拂下一會兒向右搖一會兒向左擺。此時慶典進入了最高潮,十幾朵紅的黃的綠的藍的大的小的煙火把夜空染成了斑駁而鮮艷的顏色,歡呼聲如黃豆般噼里啪啦落下。他緊張而興奮地望著07和39,他真正期待的是,她們能在什么時候兩手扒住墻頭。墻頭上裝有電網,他如此大費周章就是為了能看到她們被電得吱哇亂叫的模樣。那場景一定美妙極了,試想一下,她們像兩只從天而降的母豬沉沉地摔到地上。今天可是慶典,慶典,多么棒的慶祝方式啊。他感到身體里有個東西膨脹如受熱的空氣。這個東西攪得他胸口發悶,耳朵發熱,同時涌起了一陣陣類似于勃起的快感。他等待著,但十幾分鐘過去了,什么都沒有發生。她們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兩只手安安穩穩地握著梯子的橫桿。他突然覺得索然無味,怎么能指望從兩個傻瓜身上找到樂子?真是蠢透了。于是他退到夜的更深處,背靠著墻又抽起煙來。隱隱約約他感到有什么東西輕飄飄地掉了下來,他走上前查看,原來是39的圍巾。他仰起頭,看到39正側身盯著地上的圍巾,嘴里說著“妹妹”或是“梅梅”。他們在兩種時間里對峙,寒冷像發子彈毫無征兆地穿透他的胸口,他在這深入骨髓的寂靜中驚訝地發現,39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只灰蒙蒙的天鵝。她張著無形的翅膀,從梯子上筆直地飛下來,她笨重的身體剛接觸到地面就發出了沉悶而柔軟的撞擊聲,把黑夜的黑撞得四處亂濺。而那撞擊聲和他曾經期待過的一模一樣。然后她在他面前短暫地抽搐了幾下,就不再動彈了。呀嚯!呀嚯!呀嚯!呀嚯!與此同時07發出狂亂的叫喊,木棍一樣的左臂向著城里來回揮舞。他忍住暈眩爬上梯子,望向刺眼的城內,模糊之中他似乎看到了101正扒在廣場中央那根旗桿的最頂端,旗幟一樣地隨風飄揚。她身后的煙火以死亡的姿態瞬間走向了熄滅,所有衰敗的事物也在瞬間重新歸于衰敗,所有寧靜的生命也在瞬間再次獲得寧靜。天與地漆黑一片,萬物失去光芒,只剩下兩雙發亮的眼睛,穿過了最熱的希望和最冷的絕望,在空無一物的夜空中,永不消逝地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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