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獨角牛

2024-01-31 04:07陳家萍
莽原 2024年1期
關鍵詞:酒歌獨角孝子

陳家萍

尕老漢是被窗外的月光燙醒的,睜開眼,一片軟刀正砍向胳膊,放出黃燦燦的光,他伸手握了握,握一手酥軟,不由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皮膚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透骨的冰涼和尖銳的滾燙。哪里傳來的酒歌?他屏息聆聽,混入夜色和霧氣中的蒼茫歌聲伸出一只手,牽引他下了床,“嘎吱”一聲抽開門閂,踩亂一地樹影。

遇迎頭風,走兩步,退一步,酒歌趔趔趄趄,這才驚覺,酒歌不在別處,發自他的腹腔。啊,我又能唱酒歌了!尕老漢仰天長嘯,聲震林樾,“酒—酒—歌—歌”,風愈狂,歌愈烈,山谷回音,余音不絕。

尕娃時代的他受高人指點,學會用腹腔唱酒歌,這絕活讓他出盡風頭:在首席坐定,眼風一罩,四圍安靜,他從腹腔吟出的酒歌,一搓一揉,一推一搡,將酒意繚繞至酣暢,把宴席的氛圍推向高潮。突然一天,腹腔啞了,他再也吟唱不出酒歌了,這是哪天的事?

被風卷到山頂,月華兜頭澆下,淋濕岡頭一只拜月的黃鼠狼。以前聽老人講古,什么月圓夜黃大仙集體拜月,以為那是胡編,今兒個真就見了!尕老漢不錯眼珠地瞅,這黃大仙顯見得也老了,動作遲緩,姿勢僵硬,拜完月,它扭頭瞅了眼尕老漢,點點頭,倒把尕老漢驚出一身冷汗。它笑瞇瞇地走了,走的方向正是菩提村;月光下的村子也老了,被黃鼠狼一步一步給走老的。

尕老漢眼前出現兩條歪斜的山道,它們像兩排犬牙,把這座鳳凰山一咬兩半:東邊為生道,山下住著數戶人家;右邊為魂道,亂墳崗上棲息著無數往生的靈魂。腳自動朝向亂墳崗,尕老漢也不知怎么就坐上高高的墳丘,手一摸,摸到一瓶酒,喝一口酒,對著月光唱一段酒歌,那模樣像極一匹孤獨的老狼。

金杯銀盞斟滿酒,大姐端來米粉肉,爺兒們,甩開膀子喝個夠,喝夠酒沒煩憂,春天過完到夏天,夏天過完又是秋,吃塊米粉肉潤潤喉,米酒喝了不上頭,做人也像酒醇厚。

尕老漢唱酒歌不需要腳本,可以望風采柳,他唱天上那盞圓燈籠,月光像亂箭般在密林里“噗噗”躥來躥去,有幾支射到他身上,把他射清醒了,認出坐的是老伴兒的墳。他顫著手摩挲著墳土,摸到一塊土疙瘩,捏成碎末,均勻地撒在墳上。捏完一塊又捏另一塊,他捏得如此細致,神情肅穆、姿態虔敬,似乎碾碎的不是土疙瘩,而是艱難歲月中的磕磕絆絆、世事紛擾。他碎碎念:這墳土呀,就是她的衾被哩,萬一硌著她可如何是好?

他那永生的泥屋新娘喲,可愛美了,一頭青烏烏的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衣服褶子捋不齊整就不出閨門。

“你傻啊,我比你大?!?/p>

新婚之夜,速速打發了一幫酒鬼,他早早到洞房,挑開紅蓋頭,她頭一抬,眸光一閃,晃得他失神。

不,他心里話,我才不傻:“我太奶奶說,‘打獵要打獅子,摘要摘天上的星子,娶要娶世上的好女子?!?/p>

“你傻啊,娶了個空殼?!?/p>

他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窩——她的手冰冰涼,燙得他一哆嗦,望著她的眼睛,他一字一頓:“不怕,我——”他想說,這顆心是滾燙的,掏給你,隨便用。這些話不知怎么打了結,絆住了嗓子眼兒。

“你傻啊,”丹鳳眼里浮上了霧,“為啥把我從棠梨樹解下,我本……”

他捂住她的嘴:“我太奶奶說,除死無大事?!?/p>

好個“除死無大事”,這句話就像火柴噌地擦燃了那雙有名的丹鳳眼,他被那瞬間迸發的璀璨驚住了。她的美,照亮了泥屋。連屋外聽房的人也噤聲。她咬破手指,把血擠到掌心,抹上嘴,唇紅齒白;抹上臉,粉面桃腮,整個人都活過來了!

“好,好。有你,有這些話,足夠我活上十年。我給你生兒子?!?/p>

地上晃來一只牛角。他揉了揉眼,沒錯,獨角牛。他摸著獨角,“果然是你。二十多年未見,你我都老了?!豹毥遣渲?,把泛黃歲月中的熟悉感覺給蹭出來了,這熟悉感在全身到處跑,蕩到心里,心發癢;躥到鼻孔,鼻子發酸;鉆到眼里,眼睛發脹。他哭了又笑:“你個沒良心的,還知道來見我啊?!?/p>

它曾有一對威風凜凜的牛角。

它曾是方圓百里遠近聞名的犁田好把式,力氣大得邪乎,有他的酒歌助興,拖著犁馱著耙,行走如飛,再大的田也不夠它耕。卷幾舌青草,它就恢復了力氣,追著母牛跑,四處找伙伴打架,兩只角像鐵鑄的彎刀,發出凜冽寒光,牛們打眼瞅見它掉頭就逃,它還不依不饒,他只好扳住牛角好生相勸:“窮寇莫追?!?/p>

獨角牛和尕老漢都曾擁有激情燃燒的青春歲月。

婚房是五間茅草房,堪稱當時的豪宅。松毛扎大脊,土坯取自他分得的地,泥墻、泥地都用白泥一遍遍刷得平滑光亮——白泥是本地特產,可當水泥用。

泥堂軒敞豁亮,她是永生的泥屋新娘。

動物親昵泥屋。堂前燕子呢喃語,檐下麻雀叫喳喳,清早喜鵲來報喜,撒歡的還有貓狗、雞鴨與墻頭的喇叭花。墻上無數洞眼,那是蜜蜂的家?!鼈冿w進開成一片金的油菜花地,飛進桃花叢,連滿院陽光都嗡嗡有聲。

婚后第二天,她把自制煙絲倒在紙上,卷好,到灶火上點著,遞給他:“太奶奶說,不能斷了煙火?!?/p>

他懵懂接過,糊里糊涂去抽,半年后頓悟:指間一縷閃爍的微光,一日三餐的炊煙,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鉸的剪紙,氤氳在他腹腔的酒歌,共同構成這五間泥屋不滅的“煙火”。

黃爪搭在巢穴,雛燕探頭,睜著小黑豆似的眼睛瞅啥?一束太陽光柱從門外射入,罩住了她,給她鑲上金絲銀線,鍍上金粉,她端坐竹椅上,臉上毛茸茸的細絨毛清晰可見。她穿著鵝黃色細開司米毛線衣,脖上系著柳綠色絲巾,只見剪刀在白紙上旋轉翻飛,白菜和小兔子、和平鴿和牡丹花很快就剪好了。她在和搖窩里的小嬰兒說話哩:“用鋸齒紋,白菜、牡丹花的花脈、葉脈,貓毛、鴿子毛、馬的鬃毛,動植物就有了質感?!彼鸭艏埗堕_:“瞧,鴿子邊上還有銅錢紋呢,在民俗當中,鴿子是吉祥物,牡丹花開富貴?!?/p>

可不,她一刀刀剪出來的都是對人世的好意頭。

“還有月牙紋、云朵紋、火焰紋……這都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寶貝啊?!?/p>

胖小子咿咿呀呀,小東西能懂個啥?荷鋤而歸的他笑了。

他倚門而立,看著她,這永生的泥屋新娘,她把周圍的世界照亮。一株巨傘樣的杏樹抱持著東廂房,雨絲一撩,杏花就開淡了,紅紅白白;西廂房一墻牛屎巴巴,陽光一曬,一股子松爽干甜的青草味兒,惹得蜻蜓滿場飛。她專挑白凈的,捏碎了,放進瓷罐當粉用。這粉混合了嬰兒的汗味、奶腥味,散發出一種特殊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兒,他一直沒能辨別出來。不像姜,不像蒜,不像花果,不像任何莊稼,回憶到這兒,他猛地抽了下鼻子,深呼吸,從時光深處撲過來的一股清香撞得心口疼,他恍然大悟:那是幸福的味道??!

那時,門前,鳳凰山上白鷺飛,雨后草叢中冒出一嘟嚕一嘟嚕的松菇,那是鳳凰山神的恩賜,油公雞炒松菇,咬一口,媽呀,鮮死人!

那時,屋后鳳河,一網下去,就能熬一鍋蝦糊。船上立著鸕鶿,一個猛子扎下,捉了紅尾,再捉鯽魚。蒼茫的漁歌響起,泥屋炊煙即起,裊藍了菩提村的天空。

那耕牛遍地走的村莊,到處彌漫著蜂飛蝶繞的幸福味道,當時渾然不覺,如今想起,甜得扎心。哦,我的泥屋新娘,我的獨角牛,這一切都和你們密不可分!

村里輪流使牛,生小牛那天恰趕到她家。一村的人都跑去看,他注意到,一大半的人頭都扭向她。脖上系著的紅紗巾把她的眼襯得像天上的星子。他的眼睛不夠用了,看一眼小牛,再看一眼她。老牛呢,誰都不看。甚至顧不上看一眼小牛,只顧低頭吃干草。那是他從草堆上扯來的,他心疼它,懷著小牛照樣犁田,現在,它像卸貨一樣卸下了肚里的小東西,肚子癟了,神情松快,大眼沉靜,悠遠。他驚奇地看著老牛卷起干草一下一下慢慢咀嚼,世界真奇妙,灰黃如土的干草能化為乳白的奶汁!老牛咀嚼干草的樣子極莊嚴,像在咀嚼它的前生。他也扯了一根草,放在嘴里沒嚼兩下就“呸”一聲吐出,他嚼到的是灰塵與草渣。

為這一抱干草,她當眾夸了他,說他糍粑心腸,是“阿彌陀佛”的一個人。一句話讓他的心生了羽翅,飛向云霄。

世間好女子啊。

之后,他就跟著小牛跑。小牛不肯好好吃奶,拿頭去頂母牛的奶,她會嗔怪:淘氣。小牛哞哞的叫聲冒著奶腥氣,兩只角似乎癢得慌,見到石頭都要去拱一拱,她會嗔怪:也不知道疼,鐵打的一樣。惹得他也想拿腦袋碰碰石頭,試試看她可心疼?

宣傳隊的兩個知青爭著把牛當寶貝,一個牽著它的左角,一個牽著它的右角,笑著和小牛說話,卻拿眼睛看她。這兩個人,一個愛畫畫,三筆兩筆就把小牛給畫在紙上;一個會拉風手琴,對著它拉蘇聯歌曲《紅莓花兒開》。小牛呢,對著畫哞哞叫,似乎在贊嘆紙上的自己多么俊;對著手風琴哞哞叫,似乎在為那一開一合中流出來的琴聲應和。這時候,她會嗔怪:人來瘋。

那時候的尕娃,打赤腳,一跳一跳地向前縱著,拍著小巴掌,有時候就有無字的歌聲從嗓子里拱出來,拉琴的就很驚奇:好嗓子,要在城里,能加入少年宮合唱團??吹剿髁恋哪抗馔哆^來,他扭捏起來,想快快逃走,鉆進干草垛藏起來?;蛘?,滿山林瘋,野,喊山,在草地上打滾,翻跟斗,像猴兒精。他那克服不了的羞澀喲,不怕人罵,獨怕人家表揚:后者實在過于陌生,從沒機會實習,受到人表揚渾身不適應,刺癢癢的,不知該撓哪一塊。晚霞燒紅了半邊天,她和牛都沐浴在霞光中,“真美呀?!眰z知青異口同聲。

菩提村人只說“俊”。

他有家族性的失眠癥,整夜晃蕩在村莊,洞察每個人的秘密。在干草垛,他看見過知青畫她。太奶奶說宣傳隊演過《紅燈記》,那人演李玉和,她演鐵梅。他恨自己生得遲,沒能看到她在舞臺上的樣子。他想象,舞臺的光打在她身上,就像她身體自動發光。一對玉做的璧人兒,上臺是戲中人,下臺是畫中人。他看到她的拳頭輕輕捶在那人肩上,而那人不知說了一句什么,就讓她的笑容像花兒一樣盛開。他想,世界真奇妙,一個人成了開關,能開啟另一個人的喜怒哀樂,讓她笑,讓她哭,讓她嗔,讓她怨。

菩提村能留住異鄉客嗎?他不免為她揪心。多少個夜晚,那人和她在村外河邊干草垛相會,他遠遠地躲在樹林里,聽啄木鳥剝剝地啄著樹干,一下下怎么盡啄在他心尖尖上,把他生生啄成一截爆青的木樁。

上海知青返城,小牛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適應,它在知青點打轉,哞哞地叫著,奶聲奶氣,洇在夜色中,打濕了他的心,使之變得脆弱,他平生第一次體會到一種源自內心的徹骨的孤獨感,好像被剝了衣服,赤裸裸立在這天地中,無所依恃,無所蔭蔽。這孤獨感使他還原成嬰孩,以赤子之心思慕她。他甚至幻想過,被太上老君拂塵一掃,變成她的坐騎,從此天天陪伴她,護衛她。他的心因此變得無比柔軟,見到荒地上一大片藍色的婆婆納花,也無端落了淚,疑惑那是銀河的星光墜落凡塵。他為此不安。菩提村人崇拜硬漢,他知道有些人心腸極硬,臉像生鐵,說出的話像秤砣能砸死人。太奶奶說,人要硬扎,才配活在這片黃土地上。太奶奶總嘆念他的心過于軟弱了,這嘆念使他變得憂愁,不知是為自己,為小牛,還是為她。

他似乎與她有心靈感應?這天晚上,他莫名心慌,到處尋找,最后在村東頭的棠梨樹上發現了她?!澳闵蛋??!彼迸バ?,忍不住出語相責。她只流淚。怎么揩也揩不盡。她的身體洶涌著一條暗河哪,他心疼,憤怒,又心碎。

知青返城,留守村里的“小芳”成了笑話。他揪住朝木窗掛破鞋的歪歪殼,揍得他滿地找牙。你們怎么忍心欺負她?憤怒的拳頭揮向空中,揮向那些不露面的“殺手”,揮向隱藏在空氣中的嘁嘁喳喳。他吶喊,你們知道什么?她有顆金子做的心,只是錯付了深情,像戲文里的千金小姐,被負心人拋棄,又被親人唾棄。這有啥稀奇?從古至今演不完唱不盡的戲曲!

“瘋了?!蓖嵬釟む哉Z,“傻小子瘋魔了?!?/p>

就在那天夜里,有人推開他的柴扉,對著睡夢中的他吟唱起酒歌。夢中的他覺得身體在火焰和冰窖間來回穿梭,高燒四十天,醒來后看到枕邊擺放兩本泛黃的線裝書,突然他的腹腔傳出一段裂帛般的酒歌!

金杯銀盞斟滿酒,不是冤家不碰頭,天仙姐,敬你一杯好米酒,從此不再有煩憂,春天過完到夏天,夏天過完又是秋,從來女子易多情,負心男人最風流,做人要學牛忠厚。

等我,一定要等我長大。他在心里喊。他從沒有過這么多怕懼:怕她遠走他鄉,怕她做傻事,怕她被不知惜護她的男人娶走。他守著她,守著一個秘密,簡直等不及長大。

他代替她,帶小牛例行散步,抓著它左角走一走,再抓著它右角走一走,有些人注定是留不住的,尕娃認真地告訴小牛。他們就像空中飛人,飛過來,待上一程,又得飛回城。城里有他們的家,他們的親人。他拍著小胸脯說,他不會離開它,他的家就在這兒,他的親人就在這兒,他的日子都在這兒。小牛似乎聽懂了,眼淚汪汪地看著他。牛眼和丹鳳眼同樣溫柔。

尕娃嘴上絨毛沒長齊,牛已成年,它讓菩提村人見識到一頭牛的驕傲。在人們的認知中,驕傲這個詞與牛不搭界,牛嘛,吃草動物,體形龐大,天性馴良,只要給它配條繩索,套上犁、耙或石磙,它就按人的指令工作。這頭牛卻是個硬茬,不聽令,拒絕套上韁繩,仇視繩索那一頭的犁鏵、鐵耙、石磙,它的雙角太生猛。隊長讓歪歪殼上陣?!吧桥5拿?,傲什么傲?!蓖嵬釟な种心峭L凜凜的麻鞭索并不能讓他走成直線,他步子邁得歪,目光卻兇狠,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拿起在水里浸泡半天的麻鞭索,抖了抖:“這伙計專治各種不服,”他跳起來,鞭子穩準狠地朝牛背抽去,“從古至今,牛都是犁田的命,能讓你反了天?”牛角犟犟地迎上去,角尖把歪歪殼頂上了天,要不是他棉襖厚實,身體就會被戳個洞,歪歪殼嚇得連滾帶爬,跑遠了,揚鞭罵,從牛的祖宗八代罵起,罵斜眼看過來的陌生路人,最后連給了自己一條命的上人以及掌握自己賤命的老天爺也罵上了,直罵得唾沫橫飛火星直冒。每隔一段時日,歪歪殼就要跳腳罵一通,罵完之后自覺心虛,人神皆被冒犯到了,這可如何是好?遂又夾緊尾巴做人。

隊長命輪流馴牛,罵,打,都不起作用,人與牛對峙,一天下來,巴掌大的秧田埆都沒犁完。半路遇上,牛就拿兩只會說話的眼睛看尕娃,見它身上滿是血痕,他拿把鐮刀,割一筐鮮嫩的青草送給它吃,摸著它的雙角:“你都改了吧?!鄙嗑硪慌跚嗖?,再抬頭,一人一牛都眼淚汪汪。

村人挨個上陣,都被牛抵了個頭朝地腳朝天。隊長限尕娃兩日內把牛馴服。摸著它身上的鞭痕,他涕淚橫流,牽著牛到處轉悠,轉到磨坊:“看哪,有磨的地方就有驢子?!鞭D到倉庫:“看哪,有犁就有牛?!鞭D到馬棚:“看哪,有鞍韉就有馬?!比颂斆髁?,用一塊黑布把驢眼蒙住,就能讓它從早到晚拉磨;用一根鞭子、一條繩索,套上家伙,就能讓牛去犁田打耙;用轡頭和鞍韉,就能騎馬日行千里。一只牛試圖挑戰人世間的規則,這不是自討苦吃嗎?即便你下輩子投胎成人,又能活成啥樣?他越說越激動,越說聲音越大。人不都是踩著前人的腳印來活的嗎,還由著自個兒發明創造?前人咋活,我們咋活;我們咋活,后人咋活。給一塊黑布蒙眼,你就是頭驢;給套上籠頭,你就當牛做馬?!盎镉?,人生就是這么回事?!彼麖奶炝琳f到天黑,好像不是對牛說,是對天說對地說,是身體里住著的一頭牛對自己說。牛聽懂了嗎?他自己把自己給說明白了。他,一個在集體場合躲在后頭怯于說話的人,一個缺少幽默細胞的人,從那天開始,大開說戒,舌頭一下子變得靈光,說著說著,把身體犁出一道溝,把自己給說軒豁了,心里給說亮堂了,那些堵塞的、黑乎乎的東西,都給犁開了,從混沌走向清晰。他是他,他又不是他了。他把牛給瞧得清清楚楚,他把人給瞧得透透亮亮,“伙計,人生就這么回事?!边@句話給牛和人的命運簽了字蓋了章。

第二天一大早,尕娃來套牛,被牛的眼神撞得一趔趄,冷,陰,還硬,像冰。一陣寒氣從脊梁骨跌到尾椎,傳到他手中的繩索,燙得他的手一抖。對,是燙,不是開水那種冒熱氣的滾燙,而是冰塊閃著寒光的灼燒。這頭驕傲的牛,它心里明明不服氣哇。他思忖,怎么讓它出氣?“嘚兒喂,”一聲吆喝,他猛地把繩索套在身上,扶起犁鏵,大吼一聲“走起著——”,一使蠻力,犁鏵深入土地,轉眼間他犁出一條筆直的甬道,他走在這條直通地心的甬道,腹內傳出悠揚的酒歌。

金杯銀盞斟滿酒,今個我來當回牛,哥兒們,甩開膀子干個夠,犁完田沒煩憂,春天過完到夏天,夏天過完又是秋,黃土地上走一走,敬牛的酒歌吼一吼,做人也像牛忠厚。

如今回想起這一幕,尕老漢驚奇當年咋就福至心靈把繩索套上身?他清晰地記起,當他拿著繩索走向牛的時候,一瞬間牛眼里透出的那深沉的悲愴像子彈一樣擊中了他的心臟。一頭驕傲的牛,繩索硬碰不得啊。他在心里長嘆一聲。他聽到一個聲音,像知青的手風琴一般透亮,這聲音分明不是來自大腦的命令,是從離心臟最近的地方流出的,他下意識地就把繩索套上身,從這時這刻起,他就成了一頭牛,去做牛被人勒逼所做的事,拿一顆人心去揣測牛心。他把自己想象成一頭牛:頭上長角,身后有一條尾巴,牛頭蒼蠅叮在腿上,一叮一抽搐;鞭子搠下來,內心充滿惶恐、委屈與憤怒。在這一刻,他與牛心意相通。他手扶犁鏵走在前頭,牛跟在后頭,他故意慢下來,沖牛喊:“來呀,用你的尾巴來抽我?!迸D?,不拿雙角抵他,不用尾巴抽他,不用蹄踩他,只拿水汪汪的眼睛看他,看得他的心軟得一塌糊涂。這一天他都在當牛,行走在這條甬道上,無思無慮,自由自在,從單純的勞作中得到了單純的快樂,汗水披麻一樣從光滑的脊梁骨跌落,倏地,腹腔里傳出一陣悠長的酒歌。

金杯銀盞斟滿酒,今個我來當回牛,王母娘娘瞅一瞅,哞哞哞,干個夠,春天過完到夏天,夏天過完又是秋,黃土地上走一走,敬天的酒歌吼一吼,做人也像天寬厚。

牛哞哞叫著,似乎在給他打拍。田埂上野花惹眼,他跳起來,采一捧金黃的桃金娘掛在牛角上。他看到,牛眼里的冰解凍了,氤氳著熱氣。

第三天,牛接受了繩索和繩索那頭的犁鏵。

隊長愛它犁田打耙一個頂倆,恨它野性難馴,愛打架,到處惹是生非,揚言要給它點兒顏色瞧瞧。那天他翻兩座山到外婆家,隊長帶人把牛五花大綁,適值木匠挑著工具箱打村里過,隊長一努嘴,歪歪殼跑過去,奪了鋸子,隊長手一指,歪歪殼一鋸子下去,不久,菩提村上空響起木匠像被掐住脖子發出的哀嚎:我的鋸子!

他在外婆家心不定,提前趕回,摟著獨角哇哇大哭:“你都改了吧?!?/p>

一回頭,他看見了她,面容憔悴,風都能把她吹倒。他悲喜交加。這世上,最牽動她心腸的,除了那人就是這頭牛了。她撫摸著牛,牛眼、人眼都汪著霧氣。望著她和牛,他眼里也蓄著淚。

她多半是看在獨角牛的份上才嫁過來的,即便這樣,他也開心。她果真給了他十年好日子,這十年,每一天都像在飛!

獨角牛是菩提村最后一頭牛。

他愿意無償出借,只為它曾經擁有的驕傲,只為讓人記住它那巨無霸的雙角時代。交出韁繩前,他千叮嚀萬囑咐,別罵它,別打它,別嗆犯它,要尊重一頭牛的意愿,凡事和它商量著來……聽得人家嘴角抽搐:你這是真把它當人看?

因為一頭牛,他活成了笑話。

笑話就笑話,尕老漢坐在墳丘上,撫著月光下熠熠生輝的獨角,對著墳嘿嘿笑,她一定懂他,做人嘛,有時候笑笑人,有時候被人笑笑,很公平。用孝子的話說,這是全民娛樂時代,得有娛樂精神。

他真的聽到她撲哧一聲笑了。她很少笑。她笑起來呀,連高大的楓楊都嘩啦啦應和。

兒子上學,會講田螺姑娘,他不屑:“嘁,有你娘好?”

他那永生的泥屋新娘,初以為是仙女,后來才知,實乃他的觀世音菩薩。

婚后不久,天上響炸雷,他慌慌地跑回家,鉆進帳子中,把帳子放下來,裹著被子瑟瑟發抖。她沒嘲笑他,他才把傷疤揭開:吹牛、愛面子、愛聽好話都源于懦弱。人家辦喜事,他去看熱鬧,歪歪殼惡作劇,板凳一掀,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惹來哄堂大笑:“怎么行起大禮?”羞得他恨不得鉆進地縫。從此不敢正眼看人,上人門,只敢坐半邊板凳。怕狗咬,怕鵝鹐,怕鳥在頭上拉屎,走路都斜簽著身子,隨時給人和狗讓道,哪怕是半大孩子,他都點頭哈腰。

沒娘護恃的童年是噩夢,上學路上,歪歪殼攔著不讓走,搜他腰包,要錢要零食,要不然撕他的作業本。有一次,他反抗,歪歪殼罵他“掐頸貨”,按著頭讓他像老鱉一樣爬行,命他鉆到胯下?!八男β暿氰F銹紅的?!闭f到這一幕他放聲大哭,后槽牙咬得嘎嘣響,眼睛血紅:“賤人賤命,簡直不配活

著!”這次換她捂住他嘴,對著他眼睛,一字一頓:“人生除死無大事?!?在她懷抱中,他訴盡了半生的羞辱,打開了心結。

只有她肯拿正眼看他,肯把甜甜的微笑給他,他發誓,一生都守護著她;她愛的,他都愛。聽罷他的傾訴,她興嘆“你傻呀”。他聽出來,這“傻”字里有寵溺與憐惜。

獨角牛老了,不能再耕田了,歪歪殼說:“我替你宰了?!彼牰嗽?,朝他跪下,淚水大顆大顆滾落?!澳?,殺牛心!”他眼圈剎那間紅了,一掌把歪歪殼推倒在地?!坝蟹N你等著?!?歪歪殼爬起來,走多遠罵聲還隨風飄來。他安慰牛:“別怕,我養你老?!贝撕?,每抱來一捆干草,他就道:嘿,你的低保。割一筐青草,他就道:養老金來了。惹得幾個老家伙咧著沒牙的嘴直樂呵。

孝子趁他不備,把牛賣給屠宰場,他追去,雙倍贖回。人都笑他癡,把牛當祖宗供養?;叵氲酵嵬釟り廁v的目光,他解下繩索,囑咐它逃往山林,這一晃,二十多年了。

當年的尕娃成了尕老漢,背著手行走在田野里,看著拋荒的田地,心里茫茫然。他想念她,那永生的泥屋新娘,想念獨角牛,想念她在時的好日子,想念牛那手風琴般的哞哞聲,叫得莊稼嗖嗖拔節灌漿,叫得他心里安穩踏實。

一切都變了。

嫁給他,她究竟快不快樂?他不敢問,她鉸的動植物倒是活潑喜樂,這給了他安慰。他膽小懦弱,那又如何,她拿命去喜歡一個人,他就拿命護她:這塊熱土教會他這樣。

十年后,她無疾而終,拉著他的手說:“今后你孤單了?!币痪湓?,把他前生后世的淚水都勾出來了。他舍不得。舍不得。

家空了。心空了。

尕老漢喝完最后一口酒,“這些年都是怎么過的呀?!彼炎约夯畛梢涣窀傻幕ㄉ?,一搖就咣咣響,也不知這響的究竟是骨頭,還是空蕩蕩的心?

想來,活在人世的他有多孤單,躺在地下的她就該多孤單,逃到山林里的獨角牛又能好到哪兒去?他擔心它會病死,被野物給咬死,肉給禿鷲啄得一粒不剩,骨頭上鉆滿螞蟻。他摩挲著獨角,牛哞了一聲,摸到瘦骨嶙峋的背,牛不吭聲了。月光下,牛的大眼清得照見他整個人,“我也快躺到亂墳崗,被螞蟻啃了肉,骨頭上爬滿蛆蟲?!币痪湓捳f罷,牛和人的眼淚都像棗花一樣撲簌簌落下,“不過,我倒挺高興,盼著早點兒和她團圓,她怕黑,怕冷,怕人恥笑?!?/p>

牛似乎聽懂了,朝墳頭哞了兩聲。

尕老漢三言兩語就把二十多年給總結了。人活什么?尕老漢半生蒙昧,半生清醒,“活受罪?!彼α?,嘴歪了,笑也歪了。早明白這個道理,痛苦就會減輕許多——坦然接受命運的賜予,迎難而上,在順應中思變,不自我強加,不放大,痛苦就會自行消解吧?不自欺,不欺人,不被人欺,也就算不枉一世了,這才是從“活受罪”中拿到命運饋贈的精美禮品吶。思謀大半輩子方悟出的人生真諦一一道來,獨角牛似乎聽懂了,大眼睛里汪著銀白色的溫柔,粼粼地泛著波光。尕老漢覺得這目光足以把他一生的褶皺都給抹平。

村里一直有種傳說,獨角牛成了精,時常在月圓夜徘徊在舊日出過力的地方。尕老漢有種預感,遲早有一天他會與獨角牛相見。

這不,獨角牛真出現了,尕老漢一時分不清是夢是幻。

尕老漢在夢里大喊大叫,驚動了左鄰右舍,圍觀病榻?!捌c在床,咋上得亂墳崗,唱得了酒歌?”歪歪殼一拍禿頂,“啥獨角牛,你中邪了!”

一嗓子把村子給嚎醒了,一雙雙鞋朝尕老漢家跑來。人們團團圍住他,投來的目光帶著同情。這同情咬著尕老漢的心,想解釋,嘴卻像被鋼鋸條給鋸禿了,吃吃笑半天,急得手四處亂指,好不容易把話給指出來,口水比字還多。

才六十來歲,咋說老就老了?先是頭暈,一量,高血壓,菩提村人都來恭喜,說這下升級了,好歹撈個富貴病。后查出腦血栓,遵醫囑,小心著走路,不敢邁大步。怕啥有啥,今年春上在村委的老榆樹下躲瘋狗時跌了一跤,中風引起左半邊偏癱,左腿廢了,使不上力,爬上兒子背,下了新蓋的小洋樓,往老屋一放,從此就長床上了,吃喝拉撒、洗澡抹背都由兒子服侍,人稱孝子。

孝子被喊到村文化中心,那兒臨時召開村民會議,一致認為尕老漢的魂被獨角牛攝去了。歪歪殼說獨角牛記仇,成了精怕對菩提村不利。

一場法事在緊鑼密鼓地籌備。

老屋的好處是隔音,樹上的蟬、荷塘里的蛙、林子里的鳥都驚擾不了尕老漢的白日夢,他按四分之四拍發出鼾聲,從窗外篩進的陽光照得嘴角的涎水亮晶晶的。孝子觀察著夢中的尕老漢,睡得像嬰兒,清醒過來他總是那么焦躁不安,動不動就揪頭發往墻上撞,說要把鉆到頭腦中的蟲子給撞死??磥砟X袋是長蟲了,蟲子吃掉了眼里的光和臉上的笑。孝子沒好氣地想。

娘在就好了。

傳承百年剪紙世家技藝的娘剪出一幀幀畫兒裝扮這個寒素的家。她剪出的老虎憨頭憨腦,就像是她用心馴服的坐騎。

娘鉸窗花門聯,還教他唱童謠:“有錢沒錢,紅通通過年”。她愛剪“丫丫葫蘆”:“神仙滿天游,見到葫蘆就回頭?!焙J是仙家寶貝,能收瘟辟邪驅小鬼保平安,葫蘆神保一方平安,天上神仙到處神游,體察民間疾苦,看到有葫蘆的地方就知道一方百姓平安。娘鉸蛇纏繞兔子的剪紙:“這叫‘蛇盤兔,蛇盤兔,輩輩

富,貼上蛇盤兔,種下搖錢樹?!边@么說時,娘的眼里跳動著兩簇火光。

“貼剪紙盼吉祥這是好風俗?!?/p>

“還有不好的?”

“摸秋不好?!?/p>

八月十五晚菩提村流行打火把,打完一窩蜂跑到莊稼地,起初摘棉桃揉眼,放枕頭下明目。后來發展為趁主人不備去摸瓜果,娘不允許孝子做。

擱在娘心頭的都是“好”??刹皇?,和娘在一起,天天都是好日子,人間都是好風景。她的心干凈得如荷葉,污水潑上去,晃一晃,就晃掉了,不沾身。

據說他尚在搖窩時,娘剪虎,同時課子:“現實中老虎兇惡,在民俗中它驅瘟疫驅邪惡,成了人類的保護神與避邪鎮宅的靈獸?!卑桶痛笮∪藘耗芏畣??她給孝子做虎頭鞋、虎頭帽,村人都笑她,如今都買成品,誰還費事做這個?娘笑:“不一樣的?!?/p>

當然不一樣啊。孝子如今明白過來:娘親手做的鞋帽是賜了福的。機器生產出來的,是物件;娘親手做出來的,是恩,是情,是美好祝愿。

孝子三歲那年,娘剪《三虎獻寶圖》,教他念:“一只老虎跑下山,嚇得娃兒屋里鉆;兩只老虎跑下山,嚇得娃兒被窩鉆;三只老虎跑下山,嚇得娃兒床底鉆,娃兒哇哇一聲喊,爹爹拿來竹扁擔,打走老虎回頭看,門口放只金碗碗。金碗碗,光燦燦,原來老虎送金蛋。金蛋蛋,真好看,晃晃悠悠滿錢罐?!?/p>

這些情景都是尕老漢告訴孝子的。孝子記憶猶新的是,九歲那年,按風俗提前過整十歲,娘剪《虎崽子巡城圖》,教念童謠:“虎崽子巡城,鬼崽子掉魂,剪老虎,鉸老虎,剪只老虎肉嘟嘟,又是敲破鑼,又是擂爛鼓。白天呼呼睡大覺,晚上扛著大旗可勁吼,趕走了游魂鬼,嚇走了齜牙狗,嚇得老鼠直抖,直到財神臨門進,送來元寶大如斗?!?/p>

她說一句,孝子學一句。孝子一回頭,尕老漢倚在門邊,一個勁兒傻樂,這母慈子孝圖,這童謠,難道摻了酒,把他給聽醉了,看醉了?

那金子般的時光喲,就像是從天上偷來的。

孝子抬頭看屋頂,把眼里的淚給逼回去:啊,飛進這梁上燕窩的,是娘在世時燕子的后代嗎?

孝子印象中的尕老漢多愁善感,就像男版林黛玉,所有的眼淚都給了娘。娘走后從此就只知笑,黝黑的笑容常年掛在臉上就像上了一層水銹,一旦把小眼瞇得沒縫,小心機、小狡黠就暗戳戳地在睫毛上蹦跶,眼睛一眨一個主意。身體永遠在鬧饑荒:永遠填不飽的胃,老是蹦跶的舌頭,能把針尖大的事講成磨盤,死蛇都能講成活龍。

眼前這個枯干的老頭子,難不成被外星人摘了心,植入芯片,成了半人半機器,要不然怎甘心困在床上?要知道,他以前可是有名的熱鬧人,最大的恐懼是“孤鬼”。以前不是很明白這個詞的意思,現在的他似有所悟,人類恥感發達,恥窮、恥病、恥弱、恥丑、恥孤。他不覺嘆一聲:人生可憫,眾生皆苦。

正是因為恥于孤獨,年輕時的尕老漢到哪兒都前呼后擁,模仿電視中的江湖老大,用瘦弱的手臂揮出手勢,把酒歌唱得驚天地泣鬼神,大家把他抬起來,歡呼“歌神”。說來奇怪,只要被人簇擁著,歡呼著,他也不駝背了,也不雞胸了,也不羅圈腿了,瞇縫眼似乎也被快樂撐大了。

要是沒有見過尕老漢在熱鬧場中的雄姿,孝子就不會為他如今這個鬼樣而惆悵。唉,都說人間最大的悲哀莫過于美人遲暮,英雄末路。他既不是美人,也不是英雄,卻讓孝子比見到遲暮的美人、末路的英雄還要難過。

孝子見證了尕老漢崢嶸歲月中那野蠻生長的蓬勃力量,現在的他身上就像爛了一個洞,活力都漏掉了,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殼子,今昔對比,叫做兒子的情何以堪!

“牛,牛?!甭牭芥乩蠞h夢中一聲聲呼喚,孝子心驚:牛對他如此重要,萬一……不由得全身冒冷汗,旋風般卷出門。

尕老漢從一場大夢中醒來,夢見坐在老伴兒墳上,喝一口酒,唱一句酒歌。尕老漢從腹腔里冒出來的酒歌,醉了天,醉了地,醉了尋聲而來的獨角牛。他摸著獨角,告訴它,田地荒了,村子荒了,只剩在太陽下打瞌睡的老年人。他絮絮地說著,有時清醒,有時糊涂,過去和現在纏雜不清。他摸著牛角道:“你都改了吧?!迸|c點頭,一步一回頭地蹌進月色,蹌進黑暗,再也不見。尕老漢捧著一手月白色的淚水從夢中悠悠醒來,定睛一看,手捧的她的遺作《虎崽子巡城圖》咋濕漉漉的?

她,這永生的泥屋新娘,兒子,獨角牛,剪紙,酒歌,他曾經的世界如此完整。

“煙火不能斷,百年技藝不能斷送在我手上?!睉浖八R終交代,他悚然一驚:“不能斷,不能斷呀?!?/p>

隱隱傳來鑼鼓聲,心猛地一縮,喊不出孝子的名字,急得捶床、捶墻,無人應,他滾下床,連滾帶爬出了門。大鼓小鼓,大鑼小鑼,大鈸小鈸,嗩吶,催命似的一陣緊似一陣。獨角牛果然是來告別的,他記起了它的淚水,汪著月色,銀子一樣在他手上閃著光。同樣的淚水汪在他的眼眶。

驀地,菩提村上空傳來響遏行云的酒歌:

金杯銀盞斟滿酒,大風拔起大葉柳,嘚兒喂,老漢今個唱個夠,酒歌只為獨角牛,犁田打耙磙場地,它從不皺眉頭,敬牛的酒歌吼一吼,做人也像牛寬厚。

猜你喜歡
酒歌獨角孝子
TOUGH LOVE
鄉酒歌
酒歌
久病為何無“孝子”?
我才是獨角熊
彝族傳統酒歌文化的開發與保護
獨角仙
獨角仙
宋墓與孝子故事磚雕
解救獨角王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